第1章 南游印象

“走哥萨克的路”

“啊,我的德聂伯河,

我的德聂伯·斯拉武季奇[1]!

你流经波洛韦次人[2]的土地,

你穿越重重石头的山岭!”

——《伊戈尔远征记》[3]

我在海鸥号船上的一次航程使人终生难忘!这是我青年时代也是一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后来,我曾经多次在世界各地漫游,却没有一次行程能够像游览俄罗斯南方这些短短的日子那样,在我的心灵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对这次旅游,我早就开始酝酿。那时,我正在念中学,当然只有在夏天才有一点自由支配的时间。不过,为赶路所做的准备工作似乎早在一月份便开始了。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来研究南方的地图,确定旅行的路线,计算路上所需的费用,最后,还费了不少口舌,来说服母亲让我一个人出门。我的态度十分坚决、认真,终于迫使她同意了。当然,如果她事先知道我要去闯险滩的话,那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我走的!

不过,当时我对她说,我将沿着德聂伯河走一趟,到了险滩那儿就止步,这话也没有骗她。此前,我读过不少有关小俄罗斯、有关查波洛什人[4]营地的书,经常想象着德聂伯河上的险滩激流,以及“走哥萨克的路”、在旋涡中冒险穿行的情景,但我根本没有指望在这年夏天会目睹这种场面。我在路上甚至忘掉了险滩。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陌生的景色和不同类型的陌生人——小俄罗斯人所吸引了。在从库尔斯克到基辅的火车车厢里,我或是连续几个小时望着窗外,或是认真地听着南方人那种温柔的口音,观察他们的脸庞。

打从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乌克兰人,并且一下便发现了大俄罗斯庄稼汉和乌克兰人之间的巨大差别。我们的庄稼汉大都疲惫不堪,穿着满是窟窿的厚呢上衣,脚上套着树皮鞋,裹起包脚布,面容瘦削,头发蓬乱。而乌克兰人却予人一种愉快的印象:身材高大,体魄健康结实,目光安详而又温柔,穿着干干净净的新衣服……而过了库尔斯克,那地方的风光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大片平原延伸得好远好远,简直让我们中部和北部省份的居民无法想象。远方点缀着座座瓦蓝瓦蓝的土冈,以及田庄中挺拔的白杨树剪影。

由于被这些美丽景色所吸引,我在去基辅的路上耽搁了很久。过了普季夫利城,即那座当年雅罗斯拉芙娜于“早霞升起的时分”在城墙上为伊戈尔悲啼[5]的古老的普季夫利城,我就下火车,决定步行几天。我把行李托运掉,把手枪留在身边,只想毫无牵挂地实现自己的心愿。在那时,我萌生了一种只身一人留在草原上、徒步旅行的热望。虽说那里离车站还不远,以便能够储备食品,但毕竟是在广袤平坦的草原上,一个人整日待在青天之下!

天气,似乎有心助我似的,格外晴朗。每日天亮的时间越来越早。而在我的记忆中,这些日子就像一场明朗、温暖的梦。当时适逢六月初,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中午的时候,阳光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季节的那样灿烂,大自然也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季节那样充溢着幸福和欢乐的气息;在热气腾腾的、尘土弥漫的路上迈步,在淹没于纹丝不动的黑麦、燕麦和大麦中的田间土埂上穿行,我脸上感受到一股似乎来自篝火的热气,鼻子闻到一股草原植物——晒热的花草散发出的芬芳,心里别提有多舒畅。而此刻,在头顶上方回荡着无数昆虫用千百种声调奏起的空中音乐,它们歌颂着六月中午的草原的欢乐生活,歌颂着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之中的无边无际的远方土地……

在离基辅约一百俄里的地方,我再次乘上火车。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火车疾驰在德聂伯河边的森林之中。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妙的清香,我朝窗外一望,心头一阵喜悦,猛地颤动起来:在我的眼前展现出蓝莹莹一片,那是森林、草地和远处的山岭——到了德聂伯河谷地啦!

“这是什么香气啊?”我问坐在旁边的人。

“噢!”他笑着说,“这是难得闻到的香气!是德聂伯河春汛之后刚露出水面的小岛上那些橡树的绿荫和柳树枝散发出来的香气。”

不知为什么,我在当时觉得他说的话挺有诗意。火车正在下坡,走得越来越快。站在窗前,温煦的和风扑面而来,送来阵阵清香,令人陶醉。谷地披着金灿灿的夕阳余晖,越来越开阔地展现在眼前。然后,突然出现一片晶蓝,这就是涨潮中的德聂伯河。在河那一头的高山上,在火车的前方,基辅城里大小教堂的金十字架熠熠发亮。我们坐的列车正在穿越德聂伯河上的大桥,车厢下的轮子隆隆作响。桥拱的长廊那一根根梁柱从我的眼前飞闪而过,就在那一段时间里,火车好像在铁笼子里奔驰。

“基辅!”我听到周围的人在说,“感谢上帝,我们总算平安到达!”

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我真的到了小俄罗斯,在德聂伯河上,而且站在海鸥号的甲板上,参加长途航行,这其间还要“走哥萨克的路”,去闯险滩!

我能搭乘上这条船完全是靠运气,由于偶然碰到一位远亲,得到了他的帮助。他住在基辅,正在搜集有关小俄罗斯历史的资料。

“既然您对德聂伯河那样感兴趣,”他对我说,“那我就安排您乘‘海鸥’去跑一次,一直到达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您愿意吗?”

“‘海鸥’是什么?”我好奇地反问。

这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透过眼镜狡黠地朝我斜视了一眼,轻声笑了起来。

“那可不是鸟儿,”他带着鼻音说,“那是运送木材的船。换句话说,那只是一条满载木柴的平底货船!”

说实话,我听了挺失望。我想象中的海鸥号应该是艘漂漂亮亮的白轮船,扯着雪白的风帆。结果却是一条装木柴的平底货船!

“是的,”这位年迈的学者再次肯定,“这是我认识的一位犹太人的货船,是他给船取了个‘海鸥号’的名字。当然,这挺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您只好乘上它,慢慢地航行,不过您可以穿过险滩,倘若乘一般的轮船,闯险滩是办不到的;你还可以亲眼见到真正的查波洛什人的后代——那些引航员,他们能把海鸥号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城一直领航到霍尔季察岛,那个岛过去也曾经是哥萨克的地盘。这样,我想,您总可以在海鸥号上将就一下了……”

我赶快向他道谢,表示接受他的建议。说真的,后来我也没有为此感到后悔,要知道我不仅在海鸥号上将就过去了,而且还对它产生了感情,离开它时真有点依依不舍。

我们的航行又安宁,又愉快!船上的乘员共计十一位,除了八名白俄罗斯桨手,还有犹太老头本人、他的侄儿和我。白俄罗斯人几乎整天站着,摆弄着长长的木桨。年轻的伊利亚·伊萨依奇躺在甲板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读通俗小说,而伊萨依·马尔科维奇,这个办事非常认真的胖子,整日忙于算账、祈祷和进餐,总是坐在他的船舱里。这样,我便无拘无束,可以尽情地欣赏德聂伯河的壮丽景色了。

每当霞光初升,从宽阔的河面、从一望无际的河岸和蓝莹莹的远方总会吹来一阵阵令人精神抖擞的清风,送来一阵阵湿润的芬芳——那是橡树绿荫所发出的浓郁的香气,以至使人觉得每一次呼吸都会给人增添青春和活力。我们的船随着潺潺的流水平稳地漂浮向前,满潮的泱泱河水迎面而来,一个个长着绿色小树林的岛屿从两旁往后退去。河上处处漂着巨大的木排,沉甸甸的,人们正在上面忙碌着,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喊声、说话声和歌声。早上的阳光已经十分灿烂,亮得耀眼,但我还是眯起眼睛,注视着这条蜿蜒两千俄里、奔腾在俄罗斯古老的土地上的滚滚巨流。我们那些桨手的模样——长着蓝眼睛的、温顺而又和蔼的白俄罗斯人,脚套树皮鞋,身穿肮脏的长衬衫,使我想起了德聂伯河的发源地,那是个贫穷的地方——斯摩棱斯克沼泽。那里,这条清浅的小溪奇妙地积聚起力量,流淌在波列西耶的密林中;那里,至今还出没着野猪和野山羊,而海狸则在林中的河湾上筑巢;那里,这条小溪同人迹罕至、遮天蔽日的松林深处那些神秘的支流汇合起来,形成了一条浩浩洪流,奔泻在这一片洋溢着农耕生活情趣的安恬和欢乐的乌克兰美好的土地上。

我想到,这一片土地经历过多少个世纪的流血征战和纷争,野蛮的佩切涅戈人[6]和波洛韦次人部落曾经踏遍了这一片草原,但她至今依然是那般美丽;我还想到,这一片土地尽管处在喧腾的新生活之中,却依然久久地保存着远古时代的痕迹……说来很可笑,我站在甲板上,还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岸边的群山之中,搜寻达尼洛老爷[7]当年所住的那个白生生的小村子……

唉,天晓得这个达尼洛老爷住在什么地方!“可怕的复仇”的年代跟遥远的波洛韦次人的年代一样,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威严的先人已经不会使我们恐惧,只有汹涌澎湃、深邃无比的德聂伯河还在不时地向人们诉说当年生动的情景。两岸的山冈依然酷似那些古墓……现在只能望见山上无数星罗棋布的风车的叶片,而在山冈的另一头则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旷野、草原,像大海一般广阔,那里散落着一些石头雕像,黑黢黢、蓝森森的,是古人崇拜的偶像;一看到它们,心头便会揪紧,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飞向远古蒙昧的时代……

我就在这样的沉思中不知不觉地度过时光;海鸥号也就这样平稳地、不知不觉地赶着路程。

白天依然那么晴朗而炎热,此种天气只有在南方才有。从上午十一点起,德聂伯河的整个画面仿佛在凝滞的空气中静息了。空气热得如同滚烫的蒸汽一样,这些蒸汽像烧熔的玻璃似的闪闪发亮,抖抖索索地飘浮在慢慢赶超我们的那些白色轮船的又粗又黑的烟囱上方。钢蓝色的德聂伯河纹丝不动,周围的景色——远处的小村落、白杨树和低平开阔的草地后边那些小山的淡蓝色剪影也都显得呆板凝固。一道道沙质浅滩耀眼地闪着光,看上去活像一片片已经成熟的黑麦田,黄澄澄的。海鸥号从浅滩旁边驶过时放慢了速度,以至周围的一切显得格外宁静。白俄罗斯人唱着忧郁的歌,并且随着歌声的节奏一起一落地荡着桨。此刻,只有他们悠长的嗓音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松木板船舱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从河面反映上来的光影整天平稳地、难以觉察地在天花板上游移,打开的小窗透进凉风,送来一股水汽和鱼腥味。而在船舷旁边,德聂伯河透明的波浪整天喧腾着,拍击着,起伏不停。盯着波涛看,不禁有点头晕,产生了睡意……

在这种安宁、恬静的环境影响下,我头脑中那些同基辅地区紧密相关的古代往事的记忆渐渐变得黯淡,取而代之的是现今德聂伯河两岸的新生活所留下的印象。我看到了喧阗的商务码头,那里挤满了身穿小俄罗斯鲜艳服装的人们;我看到了基辅城郊许多古老的村镇,成百幢白色农舍掩映在花园的绿荫之中,在它们的上方闪耀着乡村教堂的十字架;最后,我也知道,在德聂伯河的左岸,在它的支流地带和草原上,也有许多生气勃勃、人口众多的村庄隐没在花木丛中;我期待看到一位诗人的长眠之处,他是多么热爱这一切,他在诗歌中表达了自己饱经忧患的一生的痛苦,同时又描绘出了自己故乡的全部的美。他有着一个普通农民的名字——塔拉斯·谢甫琴柯[8],这个名字永远能为俄罗斯文学增光。

后来,我曾经寻访过许多伟大人物的墓地,但是没有一处能够像乌克兰人民歌手的墓地那样给我留下这样感人的印象。确实,谁的墓地能够如此朴素,而又如此庄严和充满诗意呢?在它的附近便是卡涅夫古城。“卡涅夫”是古代土耳其人所取的名称,意为“流血之地”。那边在古老的修道院墓地里,埋葬着古代的哥萨克英雄和祖国保卫者萨米洛·基什卡、沙赫和伊凡·皮德科瓦。而诗人自己的坟墓则坐落在风景如画的高山上,在那里可以远眺德聂伯河幽蓝的谷地和数以百计的村落,远眺为这位已故诗人所珍惜的一切。可是,它又是多么简朴!小小的一个土丘,上面竖着一个白色的十字架,再加简短的题铭……就这一些!躺在这坟墓中的人曾经向往着有一间自己的农舍,搭建在德聂伯河的河岸上,“使备受折磨的痛苦的心在德聂伯河边的群山中找到安宁”。他甚至在去世之前不久还来到这群山上,把自己的宿愿感人地告诉他心爱的妹妹。可是,在饱受漂泊和思乡之苦之后,他命定只有在坟墓中才找到归宿!

一所粉白色小屋,周围种着锦葵、罂粟花和向日葵,现在就矗立在他的墓地十字架旁边。里面十分宽敞和整洁,但是它的主人却已经永远无法跨进门槛了。遗像中的他从小屋的墙上忧郁地俯视着摆放在桌上的那本诗集,似乎带着责备的神情对参观者说:“人们,你们对我干了些什么啊?我的一生为什么过得那样悲惨和孤独?我是多么热爱这人世,热爱我的祖国,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把我驱赶进坟墓呢?……”

我老是激动地回想起这一所小屋里的情景。我忧郁地目送着离我们远去的卡涅夫群山。现在,伟大的人民诗人的故乡在我的心目中变得更加美丽和亲近了。

傍晚,在这样的时候,燕子显得特别兴奋,它们一会儿自由自在地直冲晴空,一会儿在波平如镜的河面上滑翔,用尖尖的翅膀掠起水花,然后又消失在明净的天空中,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欢快的啁啾声——在这样的夜晚,处处充溢着绚丽和谐的色彩。

德聂伯河那静止不动的水面,犹如大湖一般广阔,倒映出了温馨动人、五色斑斓的道道霞光:从银灰到粉红,从绛紫到金黄;湖面是多么平静,宛如一幅画,以至使人怀疑,我们是否真的是在河道航行……我们已经到了谢基尔纳城郊,那里的右岸在山地之后绵延着宽广低缓的平原,长与阔均有数俄里。那是一大片草地,虽是被水淹着的草地,却不像我们大俄罗斯的草地那样充满荒凉的气息。乌克兰的草地,景色十分秀丽。时而草地中出现一丛青翠的小树林,时而刈草场上孤零零地挺立着几株枝叶繁茂的大树,远远看去影影绰绰的,显得格外迷人,简直就像是风景画中所见的样子。也许,是夏日的傍晚,或者是我的情绪,即一个外乡人的情绪,把这个地方美化了。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是真正的乌克兰,是我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想象的充满诗意和令人神往的乌克兰。

我远眺这片渐渐落在暮色之中的漫着水的草地,想象出乡间一条覆盖着绿荫的小径,似乎听到了白色农舍边那些姑娘们的嗓音。她们的歌声响彻晚霞初上的宁静的天空,她们歌唱的正是伟大的乌克兰诗人所颂扬的一切。我又回忆起那些古墓形状的山冈,它们使我想起了昔日的传说。我不知不觉地又把思路转到对塔拉斯·谢甫琴柯一生的回顾,一面凝望着他的墓地。

远方的卡涅夫群山还久久地停留在我们的后边,犹如一堆暗紫色的乌云流连在金灿灿的西边天空。整个傍晚,我们都能看到矗立在宽阔无比、平静如镜的德聂伯河那一头的群山的剪影……

渐渐地,天色已黑,桅杆上挂起灯来,气温变低了,弥漫着轻雾。我往东、朝前边望去,已经看不清河岸。蓝莹莹的德聂伯河同黑沉沉的南方夜空融合在一片蓝黑色雾霭之中。晚风吹起一大片涟漪,德聂伯河上银波粼粼,使人觉得这个由大河和夜空组成的雾蒙蒙的蓝色世界全都在翻滚流动,散发出远方海洋冰凉的气息……远处有一艘我们看不分明的轮船在隐隐约约地闪耀着淡绿色的灯光……最后,连这灯光也沉没在波浪的那一头了……

我走进了船舱,大家都已经沉睡,但我却躺在吊床上彻夜不眠。船舱里一团漆黑,简直像在棺材里一样。这一片昏暗,以及轻轻的颠簸使我产生一种感觉,我似乎身居坟墓中,又似乎整个地球都在轻轻地摇晃,而在我的床头奔腾不息的德聂伯河波涛平稳单调的哗哗声、持续不断的拍击声和激荡声却使我感到分外新奇,分外兴奋……

那边,在群山之巅,在忧郁的德聂伯河上方,在深夜的黑暗之中,有一座坟墓保持着永恒的缄默……

打这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是我在德聂伯河上所获得的感受却永远镌刻在心。以前,我只是随意地想去陌生的地方走走,现在,我明白了旅行意味着什么。我明白了,为了能使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光是有学问,光是有书本知识和安宁的生活是不够的。对我来说,正是在浪游生涯中发现了大自然的美,发现了艺术杰作同其创作者故乡之间的深刻联系,发现了研究民间风俗的引人入胜之处,发现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的诗意……

“哎哟,哎哟!”伊萨依·马尔科维奇摇着头说,这时我们正驶近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城,“天气变了,刮起了大风……我们到了险滩那里可怎么办?这比去年的情况更糟啦……”

但是,即将面临的危险反倒使我高兴。尽管我们从洛茨缅斯卡亚-卡缅卡镇(那儿的河面已经有险滩了)出发的那天风和日丽,我还是觉得,我们准会碰到什么非同寻常、可怕而又富有诗意的场面。

这种预感由于海鸥号上的人们不断地谈论险滩的情况,由于来自卡缅卡镇的两位引航员的样子(根据法律,没有他们的指引,任何船只不准驶过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也由于我们起航时那种郑重其事的方式而得到了加强。我几乎怀着崇拜的感情来看待这两位引航员,这两位查波洛什人的后裔。其中一人是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哥萨克老头,另一人长得矮胖敦实,态度和蔼而又庄重,是个地地道道的“塔拉斯·布尔巴”[9]。高个子直率地自称是“引航员”,而他的同伴则有个外号,叫“大叔”。

这样,在船舱里接受了款待之后,“大叔”迅速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帽子,捋了下胡子,便走到甲板上。

“喂,孩子们,”他摘下帽子,一本正经地大声喊道,“让我们向上帝作个祷告吧!”

接着,他第一个跪了下来,俯身鞠躬到地,激动得脸色发白。我们大家也跟着下跪,在一片肃穆之中热诚地祈祷上帝保佑我们一路平安。然后起了锚,桨手们各就各位,海鸥号便缓慢地穿行在险滩之间。

按我在日记中的记载,那是在6月12日,星期二,而在13日的早晨我便永远地离开了海鸥号。我们从基辅出发后一路上都在期待的一天终于来到了。这一整天都处在忙碌和惊惶之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德聂伯河在这一带水流湍急,我们的船行驶得很快。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直到亚历山大罗夫斯克,整条大河布满了石头“围墙”和险滩。这些险滩和石墙实际上是一长列宽阔的花岗岩礁石,来自喀尔巴阡山的支脉,横贯着德涅斯特河、布格河和德聂伯河。春天,礁石全部淹没在水中,而在“中水”季节,也就是在我们航行的那个季节,这些岩石在许多地方都露出河面,德聂伯河的河水撞击着这些石滩,发出阵阵轰鸣声。石滩一共有十个,其中特别使人感到不安的只有二三个,而最危险的是涅纳瑟捷茨滩。

我须重复一遍,不管眼前还是在德聂伯河石滩之间,海鸥号都行驶得很快。桨手们此刻正躺在甲板上休息。钢蓝色的河面亮闪闪的,河水沿着宽阔的河道奔流而去。可是,从远处已经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近了……更近了……不久,便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波浪和险滩的撞击声。引航员和“大叔”站在船尾的高处,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河面;他们突然挥一下帽子,桨手们便赶快拿起木桨;需要给船加一把劲,让它快一点从石滩之间冲过去。

“划起来,划起来,孩子们!”引航员喊道。于是,白俄罗斯人分成两排,每排四人,一齐使劲压住木桨,身子几乎紧贴着甲板,海鸥号走得越来越快,眼看到了石滩跟前。

这种景象惊心动魄,叫我永生难忘。周围是钢蓝色的河面,正平稳地往前滑行,而前边却横着一道几近黑色的大浪,从岸的这一头直到那一头,仿佛德聂伯河在这个地方给斫了一刀。从远处望去,河面在此处折断了,沿着斜坡飞泻而下,黑色的波浪汹涌澎湃,浪峰泛着白色的泡沫。

“停!”“大叔”吸足了一口气,突然喊了起来,“把——舵!”

白俄罗斯人当即丢下木桨,扑到在船尾上方隆起的那只巨大的木制舵轮上去,用尽全力去转动它,不住地往左右摆着身子,而脸色发白的引航员则继续使劲地叫喊:

“用力,用力!……用力,弟兄们,孩子们!”

这时,我们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想冲上去,不管怎样要给海鸥号帮上一把——已经冲上险滩啦!周围只见喧腾的波浪、飞溅的泡沫、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载着几千普特[10]重木柴的海鸥号在大浪中不停地跳跃和晃动……

“冲过去啦!”最后,“大叔”如释重负似的喊道,大家舒了一口气,摘下帽子,眼望苍天画了个十字。此时,德聂伯河还没有平静,还在轻轻地摇动着船,而在后边,险滩的轰鸣声已渐渐远去。

就这样,我们冲过了卡达茨基滩、苏尔斯基滩、洛汉斯基滩、兹沃涅茨基滩,以及最后的涅纳瑟捷茨滩。引航员们把最后一个石滩称为“老爷子”,那是一个最凶险的石滩,有九排岩石,还有“地狱”,那是指石滩下方的一个深潭,那里的漩涡包藏祸端。我们顺利地绕过了“地狱”,此时可以完全放心了。现在,海鸥号走得慢了一点,一个个布满树林的岛屿、岸边的山岭、村落和远处的平原从两旁缓缓地往后退去。太阳渐渐西沉,夜幕降临了。我们抛了锚,在一处空旷而又荒僻的地方歇宿。燃起了篝火,熬着粥,围在锅子边久久地交谈着,还听两位引航员讲述他们惊险的经历——他们的声音很轻,头顶着点点繁星和南方夜晚那蓝黑色的天空……

第二天,我们又冲过了四个石滩,灵活地穿过了岩石峥嵘的高岸之间那条危险的峡谷,那是在离亚历山大罗夫斯克不远的地方,在德聂伯河折向东南的急转弯处,过不久,我们便到了基奇卡斯城的码头。

在这里,我便同白俄罗斯人,同我亲切殷勤的犹太船主,同引航员和海鸥号告别了。我要赶赴著名的“圣格奥尔基岛”——霍尔季察岛,在那里久久地徘徊,想寻找古老的哥萨克营地的某些遗迹。可是,岛上却是静悄悄、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土堤表明这里曾经有过军营……

这里离草原已经不远了。在霍尔季察岛的那一头便是德聂伯河的低岸地带,在那里大河已经同许多一望无际的湖泊连成一片,遍布着几千个小岛,上面长着小树林、柳条枝和芦苇。那边,靠近低岸地带,在河的左岸,展现出了德聂伯河草地,那是一个由翠绿如茵的草原、沼泽和小河组成的王国——一个自古以来以其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并引起无数血腥争夺而著称的地方。再过去一点,过了低岸地带和草原,便是蔚蓝的大海,自由的风帆在远方的海域闪着白光……

“往那边去,往那边去!……”我满怀喜悦地想,“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诱人。只是应该明白,生活中最需要、最珍贵的是什么!”

(敖德萨,1898.9)

圣山[11]

通往顿涅茨河,通往古老的圣山修道院的路是朝东南方向的亚速夫草原那边走的。

在复活节期间星期六的大清早,我已经赶到了斯拉维扬斯克城的郊外。不过,离圣山还有约二十俄里,得走快一点。我想在修道院里度过这一天。

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灰蒙蒙的空旷的田野。远处有一个土丘,那是古代的边界警卫岗,它似乎密切监视着平原的动静。从清早起,草原上有一股春寒,还刮着风,风把压在泥泞道路上的车辙吹干了,还把去年留存下来的杂草吹得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在我的后面,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显现出峰峦起伏的白垩岩山岭,看上去挺美。它隐没在朝雾之中,露出了一个个黑点,那黑点是一丛丛树林,就像一块古老的无光泽的白银上出现的黑色斑纹。我顶着风行走,脸和双手都已冰凉了,但是草原吸引着我,使我着迷,使我充满了欢乐和朝气。

土丘的后边有一片圆形的凹地,漫着春水,亮晶晶的。我拐到那边去歇息一会儿。在春天这些田野的小湖里总是有着某些纯洁的、令人愉快的东西:凤头麦鸡吱吱啾啾地在水面上方盘旋,灰白色的鹡鸰摇摇摆摆地踩着小步走过岸边,在淤泥上留下了细细的、星状的脚印,而在清浅的水中倒映着春天的碧空和白云。土丘周围还是荒土,从来没有给人犁过。土丘分成两个小阜,上面覆盖着去年的杂草,好像铺着一块已褪色的浑绿色丝绒桌布。斜坡上还有一些灰色的羽茅草,其实那是羽茅草可怜的残茎,正随风轻轻地摆动。我想,它们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它们在永恒的沉思之中只是模模糊糊地回忆得起遥远的往事、昔日的草原和昔日的人们。那些人的心灵要比我们更能理解它们的絮絮细语,这种细语传遍了自古便笼罩在沉寂之中的旷野,这种细语无声地诉说着人世生活是多么渺小。

我躺在土丘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从田野那边已经送来了温暖的气息,白云变得明亮了,渐渐消融在天际。在充溢着水汽和光华的空中,在草原的上方,几只肉眼难以看清的云雀在欢乐地啼啭。风也变得温煦、和畅起来。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闭起眼睛,觉得自己浑身舒坦。在南方的草原上,每一个土丘似乎都是某一则充满诗意的传说的无言纪念碑。而漫游顿涅茨河一带,探访《伊戈尔远征记》中所歌颂的小塔纳伊斯城则是我的夙愿。顿涅茨河是伊戈尔大公征战的见证,也许,圣山修道院也是一个见证。它有多少次遭到彻底的破坏,有多少次变成断垣残壁,一片废墟!它矗立在鞑靼人进攻的道路上,矗立在荒野的草原上,它的僧人便是战士,抵御着金帐汗国[12]的大军和结伙行劫的强人的长期围攻,经历了多少苦难!

传来了大车的咯吱声,车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他把双腿垂在车边,脚上穿着一双旧靴子。犍牛拖着重负,伸出头颈,摇摇晃晃地慢步走在路上。这幅图景驱散了我的思绪,我便加快了脚步。

远处出现一片森林,灰蒙蒙、黑沉沉的。我定睛望去,心想,森林那一头该是顿涅茨河和圣山之间的谷地了吧。这片森林又古老又荒凉。密林中的枯枝朽木,以及死一般的寂静使我吃惊。我放慢了脚步,艰难地踩着枯枝杂草,跨过被狂风刮倒后浸在深坑泥浆中半已腐烂的树木,穿行向前。树林中听不到一声鸟鸣。有时,去路还被一大片春水淹没了。周围干枯的林木透着光,它们那些弯弯曲曲的树枝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然而,过不久,在林中小路的空距间又可以望得见远处开阔的原野了。草原上干燥的风刮得越来越大,驱散了春日晴空中的白云,使远景变得漫无边际。可是,却找不到修道院的踪影。

我走到一个乌克兰人跟前去问路,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庄稼汉,脑袋很小,身穿一件像是用白杨树皮缝制的短袍,不慌不忙地扶着犁。犁由四头犍牛拖着,前边还有一个小姑娘牵着牛。

“爹!”她对庄稼汉喊道,提醒他注意到我。

他停下步来。

“请问,这是到圣山去的路吗?”我问道。

“您要上哪儿去?”[13]

“去修道院。”

“哪个修道院?”

“难道您从来没有上过圣山?”

“是去农庄吗?”

“不,不是去农庄,而是去修道院,上教堂。”

“上教堂?那我们自己村里就有教堂。”

“那么,去修道院呢?”

“去是去过的,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村里的牲口得了瘟病。有人说,那边有个修士,知道怎样消灾。这样,凡是家里牲口得病的人,都结伙上圣山去。当然,在那里做了祷告,还把那个修士请来。他在各家院子里转啊转的,洒了圣水,可是什么用处也没有。”

“那么,这条路是通往那边去的啰?”

“唔,是的……”

乌克兰人甚至没有再瞧我一眼,便又埋头犁起地来。

我觉得有点累。满沾尘土的滚烫的靴子里的双脚,已经隐隐发痛。于是,我便数起步子来,这样可以分散注意力。当我回过神来时,道路已经向左边急转弯,路面的白垩土耀眼地闪着光。在左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在一片小树林的上方,露出了亮闪闪的教堂圆顶,像一颗金色的星星。我刚朝它望上一眼,便发现在我前边原来延伸着一大片又宽又深的谷地,顿涅茨河就在这谷地里流淌。

我凝神屏息地站了好一会儿,望着这一片青郁郁的开阔的草地。它已经被水淹没了——顿涅茨河正处在春汛期。钢蓝色的河水一道道地在深棕色的芦苇丛和浸水的岸边树林里闪耀,而在南边河水泛滥得更猛,茫茫一片,直到远处白垩山山脚下。这些山是白晃晃的,望过去眼睛都迷糊了……然后,我赶上了一批朝圣者,有妇女,有少年,也有由于年迈和经受草原风吹而泪眼模糊的残疾老人,心里一直想着古老的风尚,想着它所具有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从何而来,它意味着什么?

然而,修道院依然还没有出现。天空变得灰暗起来,风从路面上刮起了阵阵灰尘,走在草原上感到有点寂寞。有个小伙子正从旁边驾车而过,我便同他打个招呼,让我搭乘上他的两轮马车。我们交谈了起来,不知不觉地进入森林,往山下走去。

山路变得越来越陡峭、难走,路面很窄,有许多石头,不过周围的景色挺美。越是往下走,那些傲然挺立在杂树之中,并把根株盘结在路边山石之间的高大的百年古松将红彤彤的树干往上伸得越高,绿色的树冠直冲碧空。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也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和明朗了,一种像这天空一般清纯的愉悦感充溢着我们的心灵。而在下方,透过青翠的林木丛,在几株松树之间,突然显露出了一片似乎挺狭隘的谷地,还有金色的十字架、圆屋顶和在绿树成荫的山脚下几间房子的白墙——由于距离很远,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玲珑,那么精巧。透过树隙,还能望见像一条闪亮的狭长带子一般的顿涅茨河,以及在河那一头弥漫在密密层层的森林上方的一团灰蓝的雾气……

在圣山脚下,顿涅茨河的河道很窄,水流湍急。它的右岸高高地耸起,好像一堵陡直的墙壁,上面也长着茂密的树木。正是在这山下边,坐落着用石头砌成的修道院,院子中间矗立着一座气势雄伟,但粉刷得稍显粗糙的大教堂。在上方的半山腰里,有两个白垩岩圆锥体——两座灰白色山崖,山崖后面显露出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教堂。再往高一点的地方,接近山脊,背衬着天空,耸立着另一座小教堂。

从南方飘来了一片乌云,因为是春天,傍晚依然那样晴朗和温暖。太阳缓缓地沉到山后,宽阔的山影渐渐铺展到顿涅茨河上。我穿过修道院的石头院子,绕过大教堂,朝通往山上的带顶回廊走去。这个时刻,在这些不见尽头的通道中空无一人。我越是往上走,便越是强烈地感受到修道院那种森严可畏的生活气息。这种气息来自描绘修士们用棺材取代睡榻的隐修院、僧房的壁画,来自那些挂在墙头的铅印训诫,甚至来自古老破损的每一级阶梯。在这些通道的阴影中似乎出没着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僧人们——那些严肃、沉默的苦行修士们的幽灵……

我急着想到白垩岩山崖那边,去看看那个山洞,在那里曾住着一个最早来到这山里的人[14]。这是一个平凡而又心灵高尚的人,他以其伟大的胸怀热爱小塔纳伊斯城上方的山脊,并在劳动和祈祷中度过了一生。这位圣人初来之时的原始森林是多么荒凉和偏僻。郁郁苍苍的浓荫压在他的头顶上方,密密层层的树木遮掩了河岸,只有孤独而又自由的河水在岸边的悬崖下溅起冰冷的浪花,发出阵阵拍击声。周围是一片寂静!鸟儿的啼鸣,干树枝在野山羊脚下的噼啪声,布谷鸟那略带嘶哑的“咕咕”声,以及雕鸮在黄昏时的啸叫声都能在森林中引起久久的回音。夜里,一切都笼罩在肃穆的黑暗之中。僧人听到一阵窸窣声和河水的汩汩声,他猜到有人在横渡顿涅茨河。他们像魔鬼的大军一般,悄悄地来到河这边,穿过灌木丛,消失在阴影之中。山洞里的那个孤独的人当时心里挺害怕,他的烛光彻夜不熄,他的祈祷声一直响到天明。而到早晨,尽管经受了一夜的惊扰,尽管通宵未眠,他仍是容光焕发地去迎接白昼,去干活,他的心里又充溢着温柔和宁静……

在我下方深处,一切都已沉浸在温暖的夜色之中,闪耀着灯火。那边已经开始从容而又欣喜地为复活节晨祷作准备了。而在这里,在白垩岩山崖的后边却是静悄悄的,还能见到微弱的霞光。栖居在山岩□和教堂屋檐下的小鸟在盘旋飞舞,像老风信鸡那样吱吱嘎嘎地叫着,一会儿直冲云天,一会儿又无声地朝着黑暗的空间直落而下,不时扑打着柔软的翅膀。南边来的乌云遮住了整个天空,送来了一股带有春天雷雨的清香气息,并在一道道电光中微微颤抖。山崖上的松树融成黑魆魆的一团,活像沉睡的野兽那弓起的后背……

我抓紧时间跑到了山顶,去了最上面的那个小教堂,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那里有个修士像幽灵一般站在一个装着蜡烛的箱子边,点着二三盏油灯,发出噼啪的响声……我点起一支蜡烛,插上烛台,用以纪念那位身体虚弱的老人,他在当年那些可怕的夜晚,修道院遭到围攻、四周燃起篝火的时候,坚持留在这所小教堂里叩拜祈祷……

早晨充满节日的气氛,很热,在顿涅茨河上方,在葱葱茏茏的群山之上,叮叮当当地响起了一片钟声,这声音传到山脊上的小教堂,直冲晴朗的天空。河面上人声喧闹,越来越多的人乘着大划船来到修道院,华丽的小俄罗斯节日盛装使周围变得更加色彩绚丽。我雇了一条船,一位挺年轻的乌克兰女人灵巧、快速地划着船,沿着清澈透明的顿涅茨河逆流而上,穿行在岸边绿荫投下的阴影之中。在这个可爱的早晨,年轻姑娘的脸庞、太阳、树丛,以及湍急的小河,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妙……

我在隐修院里稍作停留——那里十分寂静,只有白桦树嫩绿色的树叶在窃窃私语,像是在墓地里一般。随后,我便往山上走。

登山挺困难。脚老是深深地陷进苔藓、朽木和软绵绵的烂叶中去,不时会有一些蛇在脚下蜿蜒,又敏捷地爬开去。在松树的浓荫下,凝滞的空气热烘烘的,充溢着浓重的松脂香气。而在我的眼前,展现出了多么开阔的远景啊!从山顶上放眼看去,河谷有多么秀丽,遍布的森林就像盖上一重深绿色天鹅绒,泛滥的顿涅茨河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周围的一切都渗透着南方火热生活的气息!难怪当年有一位伊戈尔军团的战士,跨下打着响鼻的战马、登上这高山之巅,身处悬崖之上,俯视绵延而下的茂密松林,他的心因惊喜若狂而剧烈地跳动!

到黄昏时分,我已经漫步在草原上了。迎面吹来一阵阵和风,这风来自缄默无声的土丘那边。我坐在土丘上歇息,孤身一人流连于这片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又想起了古老的风尚,想起了长眠在草原的坟墓中、在灰白色羽茅草的絮絮细语中的先人……

(18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