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长夜当哭___ 泪祭祖母三周年

熟悉的家园,熟悉的场景。

屋外的坪有些破败了,甚至长了些绿绿的荒草,两三条长短不一的竹竿横搭在窗台与木桩之间,竹竿已有些青苔的痕迹,竹竿上晾着祖母几见皱皱的衣裳。

门前的大胶盆里一点可怜的水浸泡着土织的被单。

黑色的布,黑色的水。

九十高龄的祖母啊!谁又来为你洗这厚而重的被单啊?

是您?颤巍巍地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过那独木桥在屋后的小池塘边一点一点的洗吗?

我的心开始伤感,我的喉咙开始哽咽,我四世同堂的祖母,今天,我回来了啊!

我从繁华的城市回来,我衣着整洁,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乡,看您,看我年过九旬的祖母、看我老态龙钟孤孤单单一个人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祖母!

三年,整整的一千多个日夜,我牵挂着您,我却从没再踏进这个家园一步。

我是孝顺的子孙吗?

我不是!

大厅对门的墙上依旧悬挂着祖父的遗像,遗像四周框着黑黑的丝巾、黑黑的蝴蝶。

祖父微笑着,一如既往的望着我,没有任何的谴责,祖父疼爱我们,舍不得重说一句他视若珍宝的孙辈,即便他已离开五年、即便他的终生伴侣、我九十高龄的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偏僻的山村守了他整整五年,面对今天才回来的我依旧是微笑着、慈祥地微笑着。

厅两边的门都锁着,厅里的桌、凳,都依然摆放在祖父在时的位置,蒙了层细细的灰尘却也井然有序。厅的有侧依然紧靠墙放着那张行军床,床上散放着毛毯和祖母的厚衣裳,我知道祖母喜欢在白天累了时就躺在这里看着她的家、她房前屋后的果树,还有墙上我的祖父。

厨房的门关着,厨房转来祖母说话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不开门,只是聆听。

我无法轻松的打开这扇通往厨房的门,我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我年过九旬的祖母。“老头子,天冷了,你也要加衣服啊!你看,我一个老婆子都穿了好多衣服了,都是新的,都是儿子媳妇和孙辈们买的,你放心,我老婆子一切都很好,家里也有小白陪着我说话的。”

“老头子,儿子媳妇他们大家都很忙,你个老聋子现在好了,那么远也不用坐车,一下就到了,你要多去看看他们,你要保佑他们有大钱、身体好啊!”

“我给你装饭了,老头子,我给你装了一辈子的饭,到头来你也没给我装过一次…今天又煮了你想吃的五花肉,油油的,你要多吃点。”

“你个老聋子,我每次和你说话,你就只知道笑,连句好也不说,你看小白,我和它说话,它都知道给我甩下尾巴。”

“老头子……。”

听着祖母轻轻敲碗的声音,我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祖母照顾了瘫痪在床的祖父五年,端屎倒尿、喂茶喂饭,如今祖父已离去五年,祖母依然毫无怨言,她念念叨叨的还是那样的无怨无悔,她时时牵挂和祝福的还是远离她生活在城市的我们。

我轻轻的打开了厨房的门,厨房里昏昏暗暗的是散不尽的烟,灶膛里是不很通红的木柴火,灶膛前的小桌上摆着祖父吃饭的铝钵,铝钵里是还冒着热汽的白米饭和有些油腻的五花肉,小白蹲着,望着祖母摇着尾巴,祖母蠕动着皱痕累累的嘴唇低头吃着饭。

小白欢快地跑过来,围着我跳跃,我开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祖母更憔悴了,祖母满头的银丝略有些散乱。

“小白,你跑哪里去啊?奶奶给肉你吃啊!”祖母亲切的叫着小白,像叫着我们,像叫着她最疼爱的孙辈们。

我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悄悄的流了下来,过去,像小白一样蹲在祖母的面前,递茶给祖母,“奶奶,我回来了,你的大孙子回来看你了啊!奶奶。”

祖母放下了碗,仔细地看着我,祖母的手枯瘦如鸡爪,祖母的手摸在我的脸上、摸在我的头发上,慢慢的、慢慢的,是那样的温柔是那样的温暖,我看见祖母干枯皱缩的眼睛里也是泪水。

祖母取下系在衣襟上的小手帕,擦眼睛,“大孙子,你回来了啊?回来好,回来好,你饿了吧?快吃饭,饭锅里有饭。”

祖母浑浊的眼神望着我,也望着我身后的门。

“奶奶,我一个人回来的,他们都有事没回来。”

“奶奶知道,你们忙,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把门打开通通风,烟太大了呛眼睛。”

厨房两侧的门都开了,通风了,烟散了,光线也亮了,奶奶在忙碌着往灶膛里添柴。

饭吃了,碗洗了,桌子、凳子、行军床都擦干净了,扶祖母在厅的行军床上躺下,祖母慈祥地看着我,祖父慈祥的看着我。

我们都生活在繁华的城市里,而祖父和祖母,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厅里,就这样孤独地、寂寞地生活在这片并不为我们熟悉的故乡,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孝道吗?

其实,也并不是父母刻意要遗弃两个老人,只是父母都工作生活在一百多里之外的城市,他们有自己无法放下的工作,他们,祖父母唯一的子、媳,我们,祖父母的孙辈,在祖父过世后,父母接祖母去了城市让她安享晚年,祖母却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尤其是父母住在四楼,按祖母的话说就是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连个串门的都没有,就像关在鸟笼子一样,浑身不自在,而和父母同一单位的邻居们又不多来往,就算有人来也没人陪她一个老婆子说说话,出门进门只听见砰的声音,好像都是仇人似的,哪像她在老家,祖母下午六点多准时睡觉,如果有哪天早上超过八点还没起床,便有邻居们来敲门叫祖母。

所以,祖母生活在城市的那段时间,便天天吵闹着要回老家。无奈之下,父母只能把祖母一个人送回了她舍弃不下的老家,并左右打点邻居们拜托代为照看。

我提着祖母浸泡在大胶盆里的被单往屋后的小池塘去,祖母在行军床上说:“大孙,你不要动,你刚回来,坐一下,等下你干女儿的妈妈说了过来帮我洗的。”

我不说话,我只是含着泪,祖母,我也难得回来,就让我为您洗一次被单、尽一次孝心好吗?

走过祖父架设的独木桥,我在屋后的小池塘里细心地洗着被单,水冰冷,刺激着我的心,隐隐的痛。

“老奶奶,我干爸呢?”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厅里很大声的和祖母说着话。

“我宝仔来了,你干爸在后面,你是一个人来的啊?”

“姑姑抱着弟弟在后面,我爸爸说接你和我干爸下去吃饭,我爸爸和妈妈在做菜,做了好多。”

“奶奶,大哥呢?”我仔细的听着,声音陌生而熟悉。

“我吃了饭了,宝仔干爸在后面帮我洗被单,你们去叫他吧,我一个老婆子,你们不嫌,我自己都嫌啊!”

干女儿牵着她姑姑来到屋后,大声地叫干爸。

干女儿的姑姑走过来就洗祖母的被单,两个小孩远远地站着。

原来,干女儿的父亲听小商店的人说我回来了,就赶紧回去准备饭菜了,又叫他的妹和女儿过来接我和祖母。

抱着小男孩,牵着干女儿回到厅里,两个孩子马上就亲热的围在了祖母的身边,祖母给他们拿出了花花绿绿的糖果。

祖母开心地逗着两点孩子。

祖母说:“大孙啊,你抓点稻谷喂下几个鸡。”

我打开祖母盛放杂粮的柜子,柜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稻谷有些湿润了,有的还长了霉点。

祖母在和小女孩说话,“七十三,八十四不死都不好意思,看看你干爸,回来就忙这忙那,夫妻老奶奶不中用了啊,小宝仔,你说老奶奶是不是该死了啊?”

“老奶奶不能死的,老奶奶还要带宝仔的啊!”干女儿在童声童气的说着。

看着手里长了霉点的稻谷,看着屋前屋后的果树,看着墙上慈祥的祖父,看着床上苍老的祖母,听着一老一小的话,我终于哭了。

哭出了声音,哭出了心痛和无奈。

哭了,哭得酣畅淋漓,哭尽了男人的脆弱,哭出了子孙的不完整孝道。

泪湿了枕巾,真的是枕巾,真的是哭了,哭得比送祖母上山之时还痛。

梦,梦醒了,泪水却还在真实的流着。

今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夜,一个人,偷偷的蒙着被子哭了,是梦让我回到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乡,是梦让我又见到了离开这个世界已三年的祖母!

长夜当哭!

祖母,今年的春节,我一定重回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故乡,去坟前,烧香化纸,拜祭你和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