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惠听到声响猛抬头，眼见浊雾灰蒙蒙地盖过来，却有一只火红的穿天鼠刺裂云层，炸来了信号：林家军至！
还有林家军么？
惠收回视线，神色无喜无悲。
林老爷没了，睿也下若不明，还有林家军么？难道，是睿回来了！
眼睛倏地睁大，黑眸里神采煜煜。
惠的唇角，扯出上扬弧度，似有若无。
“小姐！”小小从花树后转出，慌慌张张的，脸上却蓦地露出喜色，“原来你在这儿！我一通好找……小姐别害怕，我带你从后门逃走。去，去我老家！那里能躲。”
看一眼二姨娘霍开的房门，她支棱了下，说：“唉，唉，去我老家也一样，迟早会跟姨娘少爷们汇合的。”
粉额上铺了层细密汗水，也来不及擦，她就这样朝惠跑来。
惠望着小小担忧的眼神，自己倒一点不忧心。她听出小小欲言又止的潜台词，自己倒一点不在意。
她本就不是林家真正的小姐，被林家主子们遗忘，丢弃，那都在情理之中。心里的那一缕难过，只浅浅地氤氲，但生不了根，发不了芽。
她还是她，林惠。跟林家无关的，林惠自己。
她甚至开心。
睿要回来了。谁都遗弃她，但睿要回来了。
谁都不要她，但小小还想着她。
唇角的那一抹笑，似有若无。
她眼眸还在望着小小飞奔而来的身子，余光里乍然侵入一色草灰，那是倭寇的服饰。
那突然而至的倭寇，将一柄尖刀扎进小小背心，红刃子从她胸脯间劈出，自刃尖噗噗噗串落血红珠子。
杀红眼的倭寇喊了句嘶哑的骂，瞪着惠，凶猛地抽出血刃。
惠的手指颤抖着，默划了一个死字。嘴唇紧闭着，舌尖在念咒语。一个死灵幽幽飞出，只惠看得见。
倭寇握刀冲来，高举的红刃血珠倒流，爬过手背，滴到他狰狞的面颊。
死灵晃了一晃，悄悄散了。
惠这才退后一步，惊恐起来。
“啊——”倭寇大叫，快速冲来。却在即将落刀时身形一顿，眼珠子瞪圆。他的喊叫声变成咔咔声，同时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惠眼睛都没敢眨一下，才看清倭寇的颈正正插着根飞镖。
这时腰腹一紧，惠被一条臂膀从后揽走，飞过了院墙。
“在想什么？”
睿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时，惠已被抱走许久。她像乍然惊醒般，才终于松了眼皮，长舒口气。
睿真的回来了，她没有料错。
可心口为什么堵得难受？
因为小小死了啊！
小小在奔向她的时候，死了。
巫术古籍不是练得炉火纯青了么，就连最难的万寂归魂咒也学会了。可为什么，还会让小小在眼前死了？
睿粗糙的手指，抚过惠的下巴：“哭什么！被我欺负得不止聋，还哑了？”
惠瞟向睿，也抚了抚他成熟了的脸颊：“还回来做什么，不是嫌我了么？”
睿忽然在惠臀上拍了记：“就你不听话，姨娘和哥哥们都跑了，你还磨蹭着不肯走。”
恨恨的语气，却挂着笑。
惠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戳破姨娘们的谎言。
“你，见到他们了？”
“嗯，我的人安置好他们了，现在就要把你也送去。”
“那你呢？”
“留下来！护家，护城。为父亲报仇，为死去的百姓报仇。惠，我是将军，你明白吗？我现在是个将军了！”睿的背脊挺直，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胸膛也宽厚了许多。
惠又涌出了泪，却迅速抹干，强行忍住了，“我要和你一起！”
睿笑了，刮了刮惠的鼻尖：“还是那个样子，小固执。你好好的，安全的，我才能不分心。知道么？要听话。”
“我不是拖累！”惠坚定地望向睿，“我能保护自己，保护你。我再也不置身事外，再也不心慈手软了。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惠是个厉害的小女巫！”睿一下拥住惠，将她紧紧按入胸怀。胸腔剧烈地轰鸣，嗓音在晦涩中哽噎，“我也不想离开你，一分一秒都不想！惠，惠，惠，在战场上，差点死了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唯独想到你。我想，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啊？后来没死成，我就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最好能立刻骑马来见你。什么信，什么贞洁，那都不重要！惠，当我听说唯独你还留在林家时，我的脑子就像在翁里被砸过一样，整个人都懵了。我那时只想，要是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忽视了你大半年。”
“什么信，什么贞洁。”惠笑了。
睿捂住惠的唇，不让她说下去。
“那都不重要了。”
惠咽下了解释，小小捶了这小气鬼几下。
等情到浓时，惠突然被睿推开。睿这个狠心的男子，说抛下，就抛下了她。
他握紧剑柄，冲进了街区。倭寇在他面前，像待割的稻谷一片片倒下。血花飞溅出来，好看得似烟火。
惠手指划一个死字，唇与舌齐动，一个死灵被召唤出来。死灵凶蛮地飞旋，尖叫着，迫不急待地要飞出去舔血。
惠的眼神燃满爱欲，心中藏着悸动。
咒语不断，死灵一个又一个被召唤出，飞进街区，冲向倭寇。
“惠。”
划死字的手，忽地被睿握住。
“趁现在，快走，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惠望望铺陈一片残肢血肉的街面，失落的眼神，染上无力感。
睿，你终究不信任我。
不信我会巫术，也不信我的清白。
甩开睿的手，惠退后一步：“睿，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若不是有你在这个城里……”她甚至可以使出万寂归魂，毁了整个城和进城的所有倭寇。
“别任性！”睿的语气强硬起来。不顾惠的反抗，他一把将惠扛上肩，“我必须首先确保你的安全，才能尽全力去拼杀。”
惠捶着睿的后背：“骗子！口口声声说再不分开，为什么非要把我送走。”
睿变成了聋子和哑巴，脚步却异常坚定。
这时大地突然震颤，无数倭寇从街区尽头冲来，手里的刺刀都染着血。
惠艰难地抬头，用力挥舞手臂。死灵们汹涌乱舞，嘶叫着挡住倭寇。
睿转头看一眼，加快了逃离的脚步。
前边有林家兵接应，睿把惠一把扔过去，命令：“绑起来，带到码头红船上。叫他们马上开船，一刻不能耽误。”
惠在被林家兵绑缚手脚，绝望地看着睿转过身，带上林家军，冲向倭寇。
“不——”惠嘶喊。
死灵脱离了女巫的控制，被倭寇的煞气冲散。倭寇恢复气势，像巨浪侵袭轻舟，尖笑着吞向林家军。
惠的双手被绑到身后，嘴巴被蒙上白布，双脚被扛起来。抬她的林家军，嘴里嘟嘟囔囔：“都是为了你这个麻烦精，将军才会来冒险。”
“呲！”睿的脸颊被划伤一刀，一只眼珠子血淋淋地带了出来。
“啊！”惠一瞬间喊裂了咽喉，眼角冲刷出热辣的血泪。
心脏像在沸水里翻滚，滚烫的血液烧红了皮肤。她的衣帛裂开，硬化……抬她的两个林家兵猛地缩手，将她摔在地上。
林家兵看看自己被烫出血泡的掌心，惊恐地退后。
“咔！”睿的剑斩下倭寇头颅，握剑的手臂却被身后倭寇齐肩切下。
惠的心脏越纠越痛，浑身抽搐着吸食死灵。心，终于在火海里化了。血红染上眼白，又似曼珠沙华丝丝外攀，漫延到整张脸上。衣帛被灼热烘成齑粉，苍白的肌肤上爬出越来越密的血管，纠缠如老树盘根。
“噗！”睿的胸膛被刺刀洞穿，血溅了一脸。
睿回头，望向惠：“快、跑……”
惠平滑的肌肤已被血管吸干养分，皱皱巴巴。唯有将那一头秀发滑下，裹住不堪的身躯。
“无生无死，无心无情……”惠念着咒语，眼眸越来越黯淡。
“噗噗噗……”
倭寇的剑自四面八方刺来，扎满睿的身体。
惠干枯的手，按上心口。丑陋而僵硬的脸颊，作不出任何表情。
她望向灰蒙蒙的天，抬手握住那无边无际，沉甸甸的黑雾，苍老的嗓音磨出嘶哑：“邪灵降世，万！寂！归！魂！”
轰隆隆……
当她“魂”字落音，黑雾都剧烈翻滚起来，银紫的闪电在其间跳跃。
“太仓！”一骑棕色大马冲来。倭寇们纷纷退开，恭敬地压下了刺刀。他的黄金面具，映着绯色铁铠，“你就是我的太仓公主！十六年前，你娘就是用了这招反戈我国。你也要做感情的奴隶吗？愚蠢，愚蠢！”
惠淡漠地抬臂，冷冷地指向倭寇王。
银紫闪电轰然灌下，巨柱般笼盖了大半个街面。倭寇王和倭寇军被摁入地底，那一瞬间，激起一圈银紫虹光。以闪电巨柱为中心，迅速划开。所过之处，无不侵蚀殆尽。
“睿？”惠按住心口，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她踏入废墟，走进火海。
任火舌吞噬，早已空了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