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喋血吴桥

毛承禄兵败的消息传到登莱,孙元化想让旅顺的水师接应一下剩下的援军,毕竟从舆图上看,水路到辽东的直线距离要短一些,但是此时已经寒冬,海上几乎都是冰,孙元七担心,不要士兵们还没运回来就折在海上了吧,现在真是一点儿差池都出不得。孙元化担心援兵全军覆没,不希望孔有德等人的援军再折损,拖累战局,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走陆路安全,他赶紧派人命令孔有德与耿仲明二人摔军撤退,孔有德、李九成、李应元在前,以骑兵做先导,耿仲明率领步兵在后,如山海关,借道北直隶撤回来。

与此同时,其余援军也在赶往辽东,但是他们的撤退动作比余大成调集的山东兵要快,他们已经进入山海关,与其余援军相遇。几日后,登莱援军到达了北直隶河间府境内的吴桥县而山东援军还在山东境内的武定。

自从毛文龙被杀,孔有德与耿仲明叛离辽东,投靠孙元化以来,在山东就没少受欺负,山东境内的官民一直对他们存在偏见,认为这帮辽东过来的人,就是一群土匪,军纪差,而且侵占了他们的地盘,将一个好好的山东分裂成了两块,登州和莱州竟然自成一派。

孙元化心想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便将耿仲明等降将安置在登莱二州之后,山东的军民可不干了,暗中歧视这些辽东来的将士,从来没给过他们好脸色,辽东将士在登莱当地还好一些,只要一离开自己的地盘,立刻被地方官和山东本土军队欺凌。

比如这次,孔有德等人过了山海关之后,路过的所有山东的县城、州府,没有一个地方官来劳军,不仅如此,连城门都不打开,原因竟是怀疑军中藏有女真奸细,一切从辽东回来的人,都不允许进入。一万辽东军在十一月的严冬饱尝冷风,只得在城外风餐露宿,无粮无水,无人管他们的死活。而孔有德与耿仲明也知道自己是处于寄人篱下的地位,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没了娘的孩子。在孙元化眼前还好,一旦脱离了孙元化的掌控范围,那真是如过街老鼠一般,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长期的积怨造成两支军队不和,耿仲明心想: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他告诉孔有德赶紧走,不要遇上那些混蛋。孔有德甚至还自我安慰道:“不进城就不进城吧,在这青山绿水间安营扎寨也挺好,就当是游山玩水了。”耿仲明对孔有德道:“奶奶的,你还想忍他们几时?我现在就想杀进去,宰了他们!听说这里还是什么孔孟之乡,真该让孔子瞧瞧,他们都是什么待人之道?老子将来封侯拜将,一定屠了这里,以雪今日之耻!”孔有德只得劝耿仲明道:“你我且在忍一阵子,一切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们二人勉强算是忍住了,可他们手下的将士忍不住了,几次都要拿刀杀进去了。之前,一个坏消息传来,山东巡抚余大成下令,对辽东军不给任何粮草补充。眼下他们随军携带的粮草在到达吴桥境内的时候,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补充,就快吃完了,还剩下一些大米,可是蔬菜肉类等副食已经全部消耗完了,此时本就是严冬天气,将士们此去辽东一直都是受苦受罪,本以为回到山东,可以吃一些好的,所以现在就渴望吃一点儿肉。

孔有德知道手下这些人不同意,也想着给将士们弄点儿肉吃。到了吴桥,总算是脱离了山东境内,孔有德觉得可以去县城内买一些肉与蔬菜,手里毕竟有豪格给的金银,还差这点儿银子,他打定主意,和耿仲明一拍即合,当即准备安排人去买。

“李九成何在?”

“末将在!”

孔有德小声对副将李九成道:“你安排人手分头行动,一部分人拿着银子去城内马市看看,有没有什么好马可以买,此前一路征战折损不少,而且从辽东带回来的马匹本就不多,现在大战在即需要补充,毕竟贝勒爷的事情,得办好。如果在街市上没什么好马,那就至少买些骡子,得能运输辎重,还得拉大炮,没有马,那就得找人拉。我去找找知县,顺便到集市上看看能不能买一些酒和肉,这么冷的天,弟兄们不容易,一路跟着我,不能亏待他们。”

李九成听见孔有德的话抬头看着他道:“将军,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直说。”

“将军,我们辛辛苦苦没少为朝廷卖命,如今既然投靠了女真人,迟迟没动手,说到底毕竟不愿撕破脸,去残害那些大明百姓。可是你看看,这些百姓都干了些什么?把我们当成人看了吗?还有那些狗官,弟兄们在前方出生入死,不提供粮草辎重也就罢了,还让我们自己去买。结果我是万万想不到,山东那些狗东西给他银子都不行,什么都不卖,奶奶的,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我现在就想拿刀,一刀劈了他们,拿着他们的人头给贝勒。”

“你他娘的能不能稳一下,告诉你,自从毛帅死了,我们就不是在东江镇那般可以为所欲为了,现在既然投靠了女真人,就势必要与大明一战。你我都经历了太多,都知道这世道要想活下去,就先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想想毛帅倒是个人物,最后怎么样,还不是给袁崇焕一刀砍了。所以,我们必须先稳住,才能办点事,如今弟兄们吃都吃不饱,还他娘的想搅个天翻地覆?”孔有德一阵斥责之后,登时叫李九成哑口无言,李九成乖乖地从军中拿银子和孔有德分头行动,孔有德身着百姓衣服,混进了吴桥县城。

孔有德打听之后,找到县衙,和门外的卫士通报之后,卫士进去喊道:“林县令,外面有一名将军,说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特意要来拜见您。”

吴桥县令成平正在县衙办公,听到卫士通报,就问道:“他是山东来的?我去看看。”成平跟在卫士后面往门口走。成平跟余大成是一派,所以听闻是山东来的将军,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务,出来迎接。

他刚出了正厅就看见一个中年汉子负手站在大门外,神情有些傲慢。

“下官成平拜见将军。”成平立刻见礼道。孔有德听见身后声音传来,立刻转过身,看见成平正在向自己施礼。

孔有德心想:过了这么多县城,这还是第一个跟自己见面行礼的县令,既然人家这么给面子,自己也不能仗着官职大如此轻视对方。他立刻上前一步托起成平道:“县令大人有礼了,请起。”

成平打量了一下孔有德,想了半天,余大成手下的将军他都见过,不记得有他这号人物。孔有德知道成平心生疑惑,立刻自我介绍道:“林县令,本将是登州参将孔有德,奉旨出兵辽东,兵败归来,粮草用尽,恳求县令帮忙筹集一些军粮,以解燃眉之急。”

成平听完此言面色变得极为难看,毕竟余大成已经下令,禁止给他们任何粮草,本来为国征战的英雄归来,若是真没了粮草,成平也会想想办法,可一想到这些人是登州的辽东兵,以前还跟着毛文龙四处掠夺,如此野蛮行径,自然引起成平的不耻。

孔有德对察言观色自有一番本领,早看见成平脸上神情变色,他强忍怒火,以为成平是听见自己要筹集军粮,误认为是想要白拿,吴桥毕竟财力有限,一万大军的粮草要他们拿出来确实有困难。孔有德立刻满脸堆笑道:“县令大人,您理解错了。末将不善言辞,方才的意思并不是要县令将粮食送给我们,而是我们花钱买,之前孙大人给了银子,还请县令通融一下,吴桥县的粮食市价是多少,我们按照市价还高的价格买,绝对不会让百姓的利益受损失”孔有德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在成平看来,孔有德这种人信不得。

成平未顾及孔有德的面子,直接拒绝道:“孔将军,实在对不住了,本县地方小,民众寡,不是不将粮食卖给将军,如果我有余粮,我送给将军都行,只是现在府库里的存粮都是防着饥荒的,将军要是拿走了,银子再多,还能当饭吃吗?我事务繁多,送客!”

孔有德阴着脸回到了军营,碰壁事小,饿着肚子事大,他不清楚李九成买马有没有买到,就问道:“李副将呢,买完马了吗?”

留守道:“回禀将军,李副将还没有回来,对了倒是有一件奇葩的事,中午的时候有一群家丁打扮的人到军营闹事,说是我们的人偷了他们家的鸡,要我们把人交给他,我看他出言不逊,把他骂走了,他说叫我们等着。”

孔有德本就憋屈,闻言大怒,一拍桌子起身骂道:“去他娘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在老子头上拉屎,你让他们来,老子砍了他。”

“将军!将军!不好了,外面,外面,有人来闹事!”一名亲兵进来报告。

“肯定是中午那帮人,还真是不识抬举!”孔有德气得骂道。他愤怒之余,提着长刀一把掀开营帐的帘子,对身边的人喊道:“把耿将军也叫上,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这里撒野!”他怒气冲冲地带着一大帮人冲到了军营门口。结果到了门口,孔有德一下子傻了眼,他隐隐感到气氛不对。

原来,营门口站着的正是上午见到的县令成平,身后跟着一大帮县衙衙役,还有一大帮家丁打扮的人也站在一边。成平身后落着一顶轿子,孔有德看不见轿子里面的人。成平看见孔有德出来,对轿子里的人躬身道:“王大人,孔有德这厮出来了!”

轿子里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哼,叫他滚过来答话。”

成平转身也不施礼,而是对孔有德指着鼻子道:“孔将军,王大人叫你滚上前答话,还不上前?”这语气之强硬,倒是把孔有德镇住了。孔有德也是久经官场,心想:王大人?哪个王大人?孔有德知道这里离京师很近,万一哪个达官贵人住在这里吧?这么一想,身上的杀气立刻就下去了。

他将长刀交给身边的亲兵,走上前去,整理了一下军服,走到轿子前跪下道:“末将是登州参将孔有德,敢问大人是?”

“老夫是王象春!”轿子里传出一个雄浑的声音。孔有德一惊心想:好熟悉的名字,王象春。他猛然想了起来,王象春虽然只不过是吏部郎中,但他也是万历三十八年科举考试的榜眼,亦是是东林党的元老级人物。

孔有德吓得都浑身颤抖了,身后的亲兵们一看这个架势,也是害怕了,向后缩了缩。

如果真是得罪了他,他虽然年迈致仕,但是要是他真发怒,就算首辅周延儒也要敬他三分。孔有德没想到手下不长眼,竟然得罪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孔有德吓得脑门上都是汗水,赶忙求饶,跪在了轿子前面,叩头道:“末将,末将,拜,拜见老大人。不知老大人在此,还望恕罪!”王象春听完也不出来,答道:“孔将军,你起来吧,老夫也不是想为难你,只是来告诉你,‘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你手下的人犯法就理应受到地方官的惩处,你听懂我的意思吧?”

此时虽说是十一月的寒冬天气,孔有德的背后却被冷汗湿透。

孔有德战战巍巍道:“老大人,敢问是何人得罪了你?”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了出来,对孔有德道:“就是你的副将李九成的人,你问他便知!”

“是老子的人干的,你想要怎么样?”这时李九成带着数十个将士,牵着几匹老马回到军营之中。管家对他吼道:“你这个贼头子,偷鸡还有理了?”

李九成吼道:“你放屁,那只鸡写你家的名字了?就算是你的,你说吧,多少银子,赔你不就完了。”

成平却道:“贼就是贼,穿上什么皮,他都是贼!你们如此目无法纪,本官代表朝廷,要重重罚你们,来人啊,将李九成穿箭游城一日,孔有德杖责三十!”

孔有德和李九成一听这话,无不气愤,正欲发作之际,管家又喊道:“怎么?你们还要造反不成?林县令,这伙人可不能放过!”

李九成对身后将士喊道:“弟兄们,憋屈的日子我们可受够了,今日就杀他个天翻地覆吧!来人,动手!”数百将士操着兵刃一起涌出,完全是有备而来。成平与王象春哪里提防这一手,一时间被叛军包围,剁成肉泥。

一个时辰之后,整个吴桥县外浓烟冲天,无数叛军在城外的街巷穿行,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物品,他们憋屈了许久的怒火汹涌而出,将吴桥城外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抢劫一空,吴桥城外迅速化为人间地狱,这些人曾经强盗的本性以及豪格的许诺,令他们杀红了眼,孔有德等人也是控制不住了。

但这样的情形刺激了李九成父子,此事本就是他们引起的,此时的李九成抗着大刀站在吴桥城外,周围传来的惨叫声令他血脉喷张。

吴桥县城本就是小县城,哪里有什么防备?城头上只有少量战战兢兢的乡勇,更没有滚木礌石等像样的守城工具。今日乱兵杀了王家的家仆后,呆在城外没动,县衙的官员们也未预料到他们会造反,只往布政司和山东巡抚衙门发了文书,还等着孔有德会被逼着投降,没想到转眼间叛乱愈来愈大,许多原本对朝廷不满的人,也混进叛军队伍,四处杀人掠夺,他们也背着布袋沿街破开店铺,翻箱倒柜的寻找财物,城中陷入一片大乱,火光冲天,照亮夜空,到处哭声震天。

夜晚时刻,李九成身后是三千多名士兵,他们带来了大量火器。叛军个个眼睛发红,手中拿着长短不一的大刀,他们装备了近百把火铳,此时用它们来攻打不坚固的县衙倒很合用。

吴桥县地处运河沿岸,城外的富庶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李应元见父亲攻向县衙,他便负责抢钱,光是在一个缙绅的地窖中,便发现了三万两黄金,他登时乐开了花。

李九成冷笑一声,大手一挥:“杀进去!把他们狗头砍下来的,赏白银三百两!退后者死!”一听到有赏银,密密麻麻的叛军暴喝一声,随即蜂拥而上,一排排冲击县衙大门,大量叛军拿着火铳,攀着梯子蚁附而上。

县衙的大门上,有几个捕快试图反击,丢下稀落的石块,只砸倒三个叛军,随后数十名凶悍的叛军登上城头,将这几个英勇的捕快乱刀砍死,踢下去。大门很快被打开,大量叛军从大门涌入,挥刀砍杀看到的人,墙上的火铳手也对着里面的人,一通射击,整个县衙之内,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