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礼乐文明统摄下的铭文批评

礼乐文明是中华民族在特定的农耕文化背景下,建立在宗法血缘基础上的一种综合性文明成果。先秦时期文史哲不分的状态、杂文学观念的形成与发展,均植根于礼乐文明的文化土壤。《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师旷之言:“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2)《国语·周语上》记载召公之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3)在礼乐文明背景下,诗、赋、箴等文学样式得到发展。《诗·鄘风·定之方中》毛传曰:“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4)可见,中国古代的文学样式从产生之初便深深地植根于礼乐文明,文学的社会功用受到统治阶层的关注。

铭文产生于先秦时期,按功用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刻在器物上,以警戒为目的的。此类铭文相传最早为轩辕帝所作,大禹、成汤、武王、周公、孔子均作铭文。《文心雕龙·铭箴》曰:“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戒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5)还有一类铭文是称美功德的。《周礼·夏官》司勋:“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大常,祭于大烝,司勋诏之。”(6)此类铭文可以追溯至周武王。《国语·鲁语下》记载:“仲尼曰:……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7)称美功德的铭文,由于“庸器渐缺”,铭之于宗庙之碑,逐渐发展成为碑文。称美功德类的铭文与碑文之间有着密切的文体渊源。因此,先秦时期的铭文批评也成为后世碑文批评的源头。

从现存史料看,先秦时期有关铭文写作原则的论述较为少见,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左传》所载的臧武仲论铭,现录之如下:

季武子以所得于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臧武仲谓季孙曰:“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等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今将借人之力以救其死,若之何铭之?小国幸于大国,而昭所获焉以怒之,亡之道也。”(8)

周灵王十五年,晋悼公晏驾,其子平公继位。齐国乘晋初立之机,公然背弃中原联盟,与楚交好,兴兵攻打鲁、卫、曹等中原盟国。周灵王十七年,为巩固中原联盟,维护晋的霸主地位,晋平公亲自领兵出征,与宋、卫、郑、曹等十一国军队会师于鲁济(即鲁界内济水,今山东境内)。齐灵公率军在平阴组织防御,联军主力在防门展开攻坚战,齐军死伤甚众,联军乘胜追击,将齐都包围。平阴之战的第二年,季武子将从齐人那里收缴来的兵器等战利品熔掉,铸成大钟,并在钟上作铭文以记载鲁国的功勋。臧武仲认为此举不合礼制,原因在于作铭有三种情况:一是天子用来记载和宣扬美德;二是诸侯用来称美举动合时而取得的功劳;三是大夫用来记载征伐之事。季武子作铭,如果用来记载征伐之事,那就属于等而下之了;如果用来称美功绩,这功绩又是借助于晋国的力量,不足以称道;如果说举动符合时令,实际又扰民了,没有理由作铭文。况且大国讨伐小国,用所缴获的战利品制器铭功,其用意在于向子孙昭示明德,惩戒无礼,可鲁国却是借助别国之力救自己的危难,实在是乏善可陈。这次鲁国侥幸从大国那里取得胜利,若大肆宣扬而激怒大国,便是自取灭亡。

臧武仲论铭以“礼”为核心展开。“礼”在宗法制国家里是人们生活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引郑国政治家子产的话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9)又记子大叔的话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10)礼作为一种外在的行为规范,规定着人们的行为。礼侧重制度层面的规范,而乐侧重人性的教化。礼通过一系列典章仪式,将建立在血缘亲疏关系基础上的身份等级确定下来。臧武仲论铭以“礼”为核心,实际上也是围绕着身份等级的不同而展开。铭的内容按照身份等级的不同可分为三类,即所谓的“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不同身份等级的人称功论德的侧重点不同。不仅如此,臧武仲还指出铭文的功能在于,大国讨伐小国,在所得之庸器上作铭称美功德,以向子孙昭示明德,惩戒无礼。可见,臧武仲论铭紧紧围绕着“礼”展开,重视铭文称美功德的等级属性及维系教化的职能特点,体现了早期文体产生于礼乐文明的文化背景下的时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