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很漫长。
周围漆黑一片,意识在朦胧和清醒间徘徊,破碎的记忆在浪潮中翻涌,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逐渐凝聚……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者倒在面前,身上的道袍被血水晕染出片片暗红,好似繁茂盛开的花丛。碎瓷般的裂痕在脸庞上四散蔓延,仅存的一只眼睛里尽是弥留前的平静。
“自来……你还年轻……走好你自己的路……”
老者的气息逐渐消散,虚弱的声音承载着最后的嘱托,浑浊涣散的独眼中倒映着少年的身影……
“师傅啊!”浑老道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胸膛激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
微亮的晨光伴随鸟鸣从窗外落入房间,在竹席上映出一道道起伏的光斑。浑老道缓缓抬起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血水淌过的温热,身体不由自主地泛起凉意……
如此强烈的真实感,难道是在预示什么?
浑老道盘腿调息平复情绪,体内真气运转周天,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思绪从刚才的噩梦转移到自己身上……
昨晚封印怨魂晶近乎耗竭真气,可偏偏在那时候唐豆被丝布上的怨气沾染,情急之下不得不强行透支真气。这样做不仅会对身体造成不小反噬,甚是会留下永久性的损伤……可直到现在,身体不仅没有任何异样和不适,感觉对真气的掌控更上了一个台阶。
毫无疑问,昨晚的意外反而让自己道行更精进了一步。这一切实在太过顺利,仿佛是在唤醒本就掌握的东西。
“看来是以前留下的底子啊……欸,不知道怠惰多少年了。”
想到这种可能,浑老道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如果不是在郊外的宅子里唤醒了部分记忆,恐怕永远不会想起自己曾是捉鬼降妖的道士。
关上床边的电风扇,浑老道打着哈欠走出房间,看见唐豆依旧躺在沙发上,披着一张毛毯呼呼大睡,口水顺着嘴角滴答流下,在沙发上润湿一片。
“赶紧起床,等会儿跟我出门。”浑老道伸手摇晃唐豆肩膀,同时引动真气在唐豆体内检查一番。被怨气侵蚀后身体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气血,应该会不可避免的虚弱一段时间……
“嗯?”浑老道眉头突然微皱,见唐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醒来,顺势抓过唐豆的手腕检查脉搏,片刻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了师傅?”唐豆迷糊地从沙发坐起,睁眼就看见浑老道疑惑的表情。
“额……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浑老道捋着细须神色微妙,见唐豆摇头,心里更是觉得古怪。
昨晚自己检查过一遍,虽然及时排出怨气,但唐豆体内的气血损伤严重,按常理至少要修养四五天才能恢复。可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气血竟已经恢复充盈,没有半点虚弱的迹象。
“真是奇怪。”虽然想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但浑老道也懒得再深究,就当这小崽子傻人有傻福,洗漱打理后便带着唐豆一起出门。
……
人流涌动的公交站,上班的人群蜂拥着挤向刚到站的公交车,伴随低沉悠长的排气声,满载的公交犹如塞满沙丁鱼的大罐头缓缓驶离……
公交站的不远处是一排聚集于此的流动小摊,既有冒着热气贩卖豆浆油条的早餐车,也有摆卖日常用品的杂物小摊,以及一处无人驻足的算命摊子。
“师傅平时都来这里吗?”唐豆坐在摊前的马扎上,托着脑袋观望眼前熙攘来往的人流,时而有好奇的目光从算命摊前扫过,转眼就淹没在匆忙的人群之中。
似乎感觉到目光的离开,浑老道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时代变迁,越来越少人相信占卜算命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现在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是帮人堪舆风水,得到的酬劳才勉强维持生活。
本来想着收了个道童能改善现状,可现在看来好像也没多大作用,自己的算命摊前依旧是无人光顾……心中正发着牢骚,一道身影就在摊前坐了下来。
“要占事业还是姻缘啊?价格合理童叟无欺……”看见有人光顾,浑老道立瞬间条件反射地招呼起来,可当看清眼前熟悉的面容后,舌头顿时打结一般。
“你……你怎么来了?”
“路过而已。”
白念生翘腿坐在算命摊前,宽松的白色衬衫透露着睡梦初醒般的慵懒随意,睫毛微垂的眼眸中却能感受到与之相反的认真。拿起桌上用于卜卦的龟壳和铜钱,不顾一旁乍舌的浑老道便自顾自地摆弄起来,神情中多了许些玩味……
“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从来不擅长占卜。”
“就算不精但也不差,况且我会的可不止这个。”浑老道挺起胸膛略显得意。“看相算命,堪舆风水,我的手段可不是那些江湖骗子能比的。”
“可你已经是江湖骗子了……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名声?”白念生翻着白眼调侃到,声音虽然不大,但浑老道还是听到两旁摊子传来隐晦的嗤笑。
“今天有什么打算?总不会是来砸我场子的吧?”浑老道脸上有些僵硬,自己的名声本就不咋样,要是再被白念生搅和下去,这算命摊子就又要换地方了。
“准备去拜访熟人,顺便调查一些事情……”白念生放下龟壳,手中继续摆弄那三枚带着绿锈的卜卦铜钱,胸前的十字项链也随之轻轻摇晃,折射着暗淡微弱的银辉。
“自从来到青铃城,我就感觉过几次不太寻常的灵力波动,那种感觉并不是一般法术……可以肯定,这座城市里还存在别的诡术师,如果让他们知道怨魂晶的存在,会有不少麻烦。”
“还有别的诡术师?”浑老道心中不由泛起寒意,怨魂晶对诡术师而言可是极其稀有的物品,一旦发现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仅仅一个图克就让自己如此担惊受怕,要是再被几个诡术师盯上,就凭自己现在的道行,都不知道会死成什么花样!
“不用担心,图克这种水准的诡术师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像是看出浑老道的担忧,白念生慢悠悠地说道。
“从我感受到的灵力波动判断,那些潜藏的诡术师大多只有一般水平……只要不是遇到图克和另外一个,以你的能力绝对能够轻松应付。”
“另外一个?”浑老道眉头微皱,见白念生摆弄铜钱的手突然顿住,脸上闪过一抹凝重。
“几天前我在城西地区感觉到较为强烈的灵力波动,虽然比不上图克,但在我遇过的诡术师中也属于较高水准,所以打算再去寻找这股波动的线索。”
“想不到这小地方还挺热闹啊。”浑老道心中感慨,这座算不上繁华的小城市里居然潜藏着如此凶险,躲在暗处的诡术师窥视着毫无防备的猎物,在此生活的人却对此浑然不知……
“这三枚铜钱蕴含着不少灵力,是优秀的驱魔法器……只用来占卜就太可惜了。”
白念生将手中的卜卦铜钱放到浑老道面前。“记得随身携带法器,在彻底销毁怨魂晶之前,千万不要放松警惕。”
浑老道目光落在面前的卜卦铜钱上,这三枚铜钱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带在身上,其中蕴含的灵力显然是自己失忆以前的杰作。
比起那把专门炼制的桃木剑,这三枚铜钱更像是真气长期滋养后随心炼成的法器。虽然蕴含的灵力远比不上桃木剑,但使用的方式灵活多变,对付狡诈的诡术师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有继续在这闲聊的打算,白念生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扫过坐在一旁发呆的唐豆,又重新看向浑老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事不用你来操心。”浑老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目送白念生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当然清楚他的意思:就是想让唐豆早点离开,以免被卷入没必要的危险之中。
唐豆的身体已经无碍,按理说确实该送他回家了。可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言听计从的道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撒手?
可要是不离开,唐豆跟着自己随时会被卷入危险。一旦被暗藏的诡术师盯上,就算自己能够自保,又能否及时护住毫无抵抗之力的唐豆?。
“唐豆,跟为师的这几天,想家了吗?”心里实在是纠结不下,浑老道干脆把问题抛交给唐豆,由他自己决定去留。
“不想。”唐豆毫不犹豫地说道。
浑老道不由露出意外的表情,见唐豆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回头张望街上来往的行人,被吸引来的目光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些……
要不……就让他多呆几天吧。
……
深夜,在青铃城唯一的教堂内。
发须皆白的老牧师站在讲经台前,本该空荡无人的昏暗祷告室里,此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又见面了,埃隆牧师。”老牧师神色恭敬地说道。
“我早就不是牧师了,我现在的身份是驱魔猎人。”白念生低头看着手中的十字银坠,感受着其中微弱的灵力波动。墙上巨大的十字架也泛起同样的波动,仿佛和吊坠构建起一条纽带融为一体,积蓄的灵力缓缓流向吊坠……但这样的共鸣很快就结束了。
“积蓄的灵力只有这些吗?”虽然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白念生脸上还是不由露出遗憾。
“教会的影响在东方太微弱了,凝聚的信仰灵力只能做到这些。”老牧师从台上缓缓走下,看着白念生手中的十字项链。“能让您的法器损耗这么多灵力,是遇到棘手的邪物了吧。”
“邪物还算不上,但找到和图克有关的线索。”白念生不紧不慢地带上吊坠,抬头望着墙上已经毫无灵力波动的十字架,将项链重新戴回脖子上。“我想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半年前你刚来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老牧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对白念生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作为欧洲最有实力的驱魔术士之一,你的能力无可质疑。但这里毕竟是东方,若没有凝聚足够信仰的法器,你那强大的通灵能力又能发挥多少?”
“况且那个叫做图克的诡术师也是百年难见的怪物,如今习得东方的诡术,他的能力已经远超正统的驱魔术士。你在欧洲调查三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现在还有把握找到他?”
“我这次找了一个可靠的帮手,将怨魂晶交给他保管。”白念生说道,可刚说出口又觉得“可靠”这词有失偏颇,脸上不由露出苦笑。“应该……是可靠的。”
“那个人就是你之前说的算命道士吧。”
猜到白念生心中的人选,老牧师更是一阵摇头叹气,这几乎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决定。
“虽然教会的牧师从不参与东方法术界的事情,但其中的消息还是有所听闻的。他在青铃城是出了名的算命骗子,你居然想让他当帮手?”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是最适合的人选。”白念生望着一旁的玻璃彩窗,窗外灯光将斑斓的彩画投入室内,画中的手掌轻盈地落在肩头……
“第一点,在东方我的能力受限,遇上掌握东方诡术的图克很容易陷入被动。那个道士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他曾是道教正一一脉茅山派的内门弟子,我与他相识多年,他的驱魔法术我可以保证。”
“第二点,我们手中掌握着怨魂晶,要想时刻提防图克的袭击,最好的方法便是依靠符文阵法以静制动,这正是东方道士的长处。”
“第三点,在欧洲的时候图克就已经注意到我的存在,如果要对付我,他一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这不是我们希望的。如果目标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神棍,图克肯定不会有太多顾虑,这种错觉很可能给我们带来转机。”
“嗯,看来你想得很周全。”知道了白念生的决定并非胡来,老牧师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这事非同一般,他真的做好对付图克的准备了吗?”
“嗯,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感觉现在的他和以前并不是同一个人。”
白念生长叹了一口气,一股担忧始终在心中挥散不去。在他身上难以找到当年的感觉,仿佛和过去的存在断裂一般……还有他那与真实年龄完全不符的衰老面貌。
“但……我选择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