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神奇的动物园

躲过卡萨莱围城之难,在那里,至少直到最后罗伯托也不必去吃老鼠,而到“达佛涅号”上后,老鼠却有可能要吃掉他了……他胆战心惊地思考着这一强烈的对比,终于决定去探寻一下昨天晚上传来那些不明响声的地方。

他决定从后甲板下去,如果一切格局都同“阿马丽利斯号”上一样,他知道那就应该能在两侧找到十二门大炮,以及船员们用的草垫或者吊床。他从舵手的房间深入下面的支承装置,穿过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的舵柄,似乎能马上从正对底层甲板的那扇门走出。但是,为了在对付他不了解的敌人之前熟悉那些深层的区域,罗伯托便从一个活动门下到了更深的地方,照理说那里应该存放着其他的食物贮备。然而他却发现,这里为了充分节约空间,摆放着能供十二个人居住的简陋床铺。这么说,大部分船员都在这里睡觉,似乎别的地方都被派作其他用场。床铺摆放得整整齐齐。因此,就算发生过瘟疫,随着一些人死去,幸存者也都处理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以便告诉后来人,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说到底,又有谁敢说,海员死掉了,而且是全部死光?这个想法再一次让罗伯托不得安宁:如果是瘟疫夺走了全船人的性命,这便是一种自然现象,按照一些神学家的说法,有时也是天意;但是,让全船的人逃走,又让船保持整洁到不近情理的程度,这种情况可能更为令人忧虑。

也许对问题的解答隐藏在底层甲板中,所以必须鼓足勇气。罗伯托又重新回到上面,然后打开通向他所害怕的地方的门扇。

这时,他明白了钻透主甲板的那些宽大桁架的作用。由于这一巧妙的设计,底层甲板变成了类似大殿的模样,大白天的阳光斜射进来,透过窗板格子照到大殿里,再与舷窗涌入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层炮身上反射出来的近似琥珀的颜色。

起初,罗伯托所看见的仅仅是太阳的光束,在这些光束中可以看到无数的微粒狂飞乱舞,看着光束,他不由得回忆起(自然是为了表现一下博学的记忆,好让他心爱的夫人感到惊讶,而不只是为了说说而已)迪涅神父对他讲过的话。这位修道院院长邀请他在一座教堂里观察光线如同瀑布一样在黑暗中蔓延,而在光线内部又活跃着不计其数的单子,种子,不可分离的物质,焚香时气味强烈的缕缕烟雾——它们自发地爆炸开来——最初的原子也在争斗中短兵相接,无数次地碰撞和分离,这明显证明了我们这个宇宙就是由它们构成的,也就是说,只不过由虚空中熙熙攘攘的原始体所构成而已。

紧随其后,几乎是为了让他确信天地万物只不过是原子舞动的结果,他感到好像来到了一座花园,他意识到,从他一走进那里开始,便被一阵浓烈的香气所侵袭,这香气要比原先来自岸边的浓烈许多。

这是一座花园,一座室内的果园。这就是“达佛涅号”上消失的人们为了把他们正在探索着的海岛花草和植物引种到家乡去,在这个空间里所创造的东西,而这里的太阳、风和雨水也让这些植物得以生存。这条船竟能保留那些野生的战利品航行长达几个月之久,而先前的暴风骤雨也没有让它们受到海盐的腐蚀,罗伯托不知做何解释,但是那些大自然中的植物仍然活着证实——正如船上的食物一样——它们是不久前才放进去的。

花株、灌木、小树都是连同根茎和土块一起,安放在临时制作的篮子和箱子里运输的。但是,许多容器都已经朽坏,泥土翻倒在外面,在容器之间形成了一层潮湿松软的沃土,上面已经长出一些植物的分株,让人觉得好像身处从“达佛涅号”的甲板上面生发出的伊甸园。

太阳还没有强烈到会伤害罗伯托的眼睛,然而却已经足以展现出花草树叶的色彩,并使花期最早的花朵微微绽开。罗伯托的目光停留在两片叶子上,起初他觉得它们好像是一只大虾的尾巴,上面还长出白色的花朵,随后他又盯住另一片嫩绿色的叶子,上面长着一种类似花的植物,宛若一棵象牙色的枣树。一阵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把他的视线引到一株像是黄色耳朵的植物上,上面耳环似的穿着圆锥花序。旁边垂下一串串瓷质贝壳花彩,那贝壳纯净洁白,顶端为玫瑰色;从另外的花串上垂下喇叭一样或倒挂铃铛一样的花,发出轻微的苔藓气味。他还看见一种柠檬颜色的花。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会发现它的变化,因为它在下午是杏色,而在太阳下山时又变成深红色;还有些花蕊部分为橘红色的花,会随着时间逐渐变淡,最后变成百合花般的洁白。他还发现一些粗糙的果子,其中一颗落在地上,由于已经成熟,所以摔裂开,露出内部的石榴红色,他没敢尝。他壮胆尝了一些其他的果子,与其说他是通过品尝食物的舌头,还不如说是使用平常讲话的舌头来判断这些东西:他形容其中一个好像一只蜂蜜囊,甘露凝结在它肥厚的躯干中,仿佛内里镶满了极为细小的红宝石的翡翠绿珠宝。总之,尽管我是在背光处阅读完他的描述,但我敢说,他发现的东西十分类似于无花果。

他不认识那些花草和水果中的任何一种,每一种都好像是产生于一位画家的杜撰和想象,这人存心要违反自然规律,制造出令人信服的虚幻、令人不安的快乐,以及耐人寻味的谎言;比如那个花冠覆盖着发白的绒毛,绽开一簇紫色的羽毛状花瓣,或者,不,像是一朵褪了颜色的报春花,拖着非常难看的附器,或者像一张假面具,盖着一张长着山羊胡子的苍白面孔。有谁能够构思出这样一种灌木,叶子一面为深绿色,带有红黄的粗糙花纹,另一面则是一片火红,四周被更嫩绿的豌豆色叶片包围,这些多肉的叶子包卷成贝壳状,甚至还贮存着最近降下的雨水?

罗伯托被这优美的环境所迷惑,没有多想何时下的雨让叶子上还留有水滴,至少可以肯定已经有三天都没有下雨了。令人眩晕的香气让他觉得此刻任何魔法都是自然而然的。

一颗果子发软并掉了下来,散发出发酵的奶酪香味;一种紫色的石榴底下有洞,摇晃起来能听到里面种子舞动的声音,好像这不是一种花卉,而是一种玩具:这一切在罗伯托看来都很自然。就连面对一朵形同塔尖、底托坚硬且呈圆形的花,他也不感到惊异了。罗伯托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垂棕榈树,宛如一棵垂柳一样,它现在就立在他面前,许多树根纠结盘绕,似百马在踏着碎步,这些根系连着一截从唯一的灌木丛中长出的树干,那棵天生向下垂落的植物,由于它本身枝叶茂盛,树枝显得衰弱,开始下弯。罗伯托从来没有看到过另一种灌木,它长出的叶片宽大而肥厚,中间的一根叶脉像是铁丝一样,使叶片变硬,这种叶子可以当作盘碟使用,而在它们旁边还生长着其他的叶子,样子像容易变形的汤匙。

罗伯托不确定自己是在一片机械森林里,还是在一座隐藏在大地内部的人间天堂里转悠,他徜徉在那座伊甸园里,被引向使人神志昏迷的芳香之地。

当他事后向他的夫人讲述的时候,他谈到乡村狂想、花园奇景、枝繁叶茂的海神、因克制怒火而气得发狂的枸橼(枸橼?)……或者,他把这个地方再现成一个漂浮的大山洞,里面装满了骗人的自动器械,被绳索可怕地纠结缠绕在一起,长出疯狂的独行菜,原始密林的分枝根蘖凶相毕露,到处滋生……他还在信中写到感官神经的麻醉剂,一支腐朽物质组成的巡逻队,倾倒下肮脏的汁液,把他引向判断力的两个极端,从而失去了理智。

起初他把感觉像从花木丛中传出的飞禽的声音归结为岛上传来的鸟鸣。但是冷不丁地一只蝙蝠飞过,几乎掠过他的面颊,他被吓得直起鸡皮疙瘩,而后不久,他又必须挪动身体,躲避一只老鹰——它朝自己的猎物扑去,嘴一啄就使那小鸟落了地。

罗伯托刚走进底层甲板时,仍能远远听到岛上的鸟叫,他还以为是通过龙骨的裂口传进来的,但现在听到的响声却好像离自己很近。因此,这声音不可能来自海岸,肯定是别的鸟儿们,就在不远处,它们正在植物的另一边,靠近船艏的方向,在昨天夜间他听见响动的那个船舱底板处鸣叫着。

他往前走着,觉得果园的尽头就在上端穿透上甲板的一根柱身的脚下;后来他明白了,自己实际上是来到了大约船中央的位置,在这里,主帆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船底。但是恰恰在那一处,人工巧做和自然造化结合得天衣无缝,让我们明白,为什么我们的主人公已混淆不清、真假难分。他的迷惑还因为,就在那一刻,他的鼻孔开始闻到一股混合的气味,除了芳香,还有泥土发霉以及动物的膻臭,好像自己正慢慢地从菜园子走进牲口圈。

他越过主帆的柱身,朝船艏的方向望去,他看见了鸟笼。

他不知道如何以不同的词汇来形容那些用芦竹编成的笼子,它们中间穿过结实的树枝作为栖架,里面关着飞禽——凭着黎明时分仅有的一点晨曦,只能作此猜测——它们正用各自不同的声音回应着岛屿上自由歌唱的同类对它们的呼唤。鸟笼或放在地上,或挂在甲板舷窗的格栅上,排列在这另一间大殿里,好像钟乳石和石笋一样,形成一个奇妙的岩洞:在这里,禽鸟扑扇翅膀,使得鸟笼摇摇晃晃,加上太阳光线交相辉映,使得各种色彩闪烁其间,艳如彩虹。

如果说直到那天为止,罗伯托都没有真正听见过鸟叫的话,他甚至也不能说曾经看见过鸟儿,至少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形态,以至于他忍不住自问它们是天生如此,还是一位艺术家的手为了某种哑剧的需要,或是为了假装成一支受检阅的部队,把它们绘画、打扮成这副模样,让每一个步兵和骑兵都身披自己的旗帜。

我们的亚当极为局促不安,因为他不知给那些家伙起什么名字,他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半球上的鸟类的名字;这是一只鹭,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一只鹤,一只鹌鹑……但这好比把天鹅称做鹅一样,只能是张冠李戴。

这里有一种鸟像教士一样,拖着红衣主教教袍一般的宽大尾巴,嘴的形状像个蒸馏器,展开青草颜色的翅膀,鼓起紫红色的脖子,露出天蓝色的胸脯,叫起来几乎像在唱赞美诗;那里有许多鸟成群结队,好像在比武大赛上炫耀实力,企图攻击罩住竞技场的破旧圆顶:斑鸠闪电般飞过,红黄鸟儿掠过低空,宛如王室的旗手在空中晃动着军旗。轻骑兵们紧绷着脸,在过分狭窄的空间里,长腿赌气的轻骑兵有些局促不安,它们气愤地发出“劈啪—劈啪—劈啪”的嘶叫声,有时游移不定地独脚站立,充满疑虑地观望四周,伸出的脑袋上晃动着冠羽……在一个量身定做的鸟笼里,一只大个儿的上尉独自待着,披着淡蓝的羽毛,朱红的齐膝紧身外衣同眼睛一个颜色,头盔上长着矢车菊一样的羽饰,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哝。旁边有个小笼子,被关在里面的三个步兵待在地上,没有翅膀,像沾满泥浆的毛茸茸的线团一样跳来跳去,口鼻部分颇似老鼠,它们的喙长而弯曲,上面长着鼻孔,根部长着胡髭;这些小怪物在路上找到虫子时,先要嗅嗅,然后才一点点地吞吃下去……在一个弯如肠子的鸟笼里,关着一只鹳,它的腿像胡萝卜一样,胸脯像海蓝宝石,翅膀是黑色的,而嘴喙则是绛紫色的,它犹豫地走着,后面还跟着几只雏鸟鱼贯而行;走到路尽头时,母鹳生气地呱呱叫了起来,开始它固执地去啄笼壁,它以为那是柳条编结的,后来发现啄不破,便后退、掉转方向往回走,弄得雏鸟们也不知该跟着它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了。

罗伯托此时心情复杂,一方面因为这一发现而感到兴奋,一方面又为那些被囚禁者感到怜悯,产生了一种打开鸟笼、看这些空中军队的传令官拥入自己的大教堂的愿望,目的当然是让这些鸟儿们逃离被迫陷入的围城,是的,“达佛涅号”正被外面它们的同类所包围。他想,也许鸟儿们饿了,他看见笼子里面只有一些食物残渣,应该盛着水的瓶子和碗盆也是空的。他发现鸟笼旁边有几个装有粮食和干鱼碎片的袋子,可能是想把这些猎获物运回欧洲的人所准备的,毕竟一条船穿越大海、来到南半球,总不可能不带回点儿当地的证据送到宫廷以及研究机构。

再往前走,他又发现一处用木板圈起来的场地,里面有十二三只扒土寻食的动物,可归列入鸡形目一类,尽管在自己的家乡他没有见过那种羽毛。它们似乎也饿了,不过母鸡还是下了蛋(并且正在咯咯地叫着,庆贺生孩子的喜事,正像全世界它们的同类一样):六个鸡蛋。

罗伯托马上捡起一个鸡蛋,用刀戳了一个小洞,然后像孩提时代那样喝了下去。随后,他把其他的鸡蛋放在衬衫里,而为了酬报那些对自己怒目而视、晃动着脖子下的垂肉的母鸡以及生殖力极强的公鸡,他献出食物和水;他就这样一个鸟笼一个鸟笼地分发给它们,同时寻思:是怎样的天意让他登上“达佛涅号”,而且恰恰是在动物们精疲力竭、弹尽粮绝的时候?实际上他已经在船上度过两个夜晚了;在他到来的前一天,肯定有人为鸟笼鸡舍给足了吃喝。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受邀赴宴的人,他到场时已经晚了,但恰好是最后的客人刚刚离去,而酒席还没有撤掉的时候。

“除此之外,”他对自己说,“这里先前肯定有人,而现在没人了,这是确定无疑的。至于这是在我到来的前一天或前十天,丝毫不会改变我的命运,充其量只会使它更具玩笑的味道罢了:如果船难早发生一天,我可能会与‘达佛涅号’上的船员在一起,不管他们会去哪里。或许,并非如此,我也许会同他们一起死去,如果他们死了的话。”他舒了一口气(至少不是老鼠那样的麻烦事),总结道自己还有鸡可以充饥呢。他又考虑了一下把最纯粹高贵的两足动物放出去的想法,最后确定,如果他注定离乡背井很久的话,那么,那些禽类也可以用来充饥。他还想到:“卡萨莱城前的西班牙下级贵族们也同样漂亮和五彩缤纷,但我们也要向他们身上射击,而且,如果围城继续下去的话,我们甚至还要把他们吃掉呢。”谁曾在三十年战争中当过兵(我把它称为战争;但是,经历过它的人却不这样称呼,也许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弄明白,那是一场漫长而特殊的战争,只是其间时不时就有人签署和平协议),便肯定学会了心肠要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