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對女人不忠,
所以,
我必須遠離一切誘惑。
然而,
我內心又反抗性地覺得,
必須有些豔遇,
才能顯出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
我的私房菜館,就開在我獨居的家,名字叫“黃色廚房門”。
情人節前夕,我照常烹調款客,坐滿的三席之中,有一對情侶、一個六人家庭,還有一席十二人的女名模。
我為她們上完六道菜,就回到我的廚房去,看着掛牆式電視,聊以自娛。
平時,女友阿悅會為我打點一切和招呼人客,但她這幾天被邀到上海出席國際飲食節,為她任職的美食雜誌作報道,才沒有前來。
“喂!你是廚師啊?”
我把視線從電視機上移開,將高腳櫈轉到她面前,站在廚房門前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模,自然地漂亮,一張臉像天使,彷彿零瑕疵。
嗯,有瑕疪……她一雙清澈的明眸,很憂鬱。
剛才,幾個女模熱情地自我介紹時,她是表現得最不踴躍的一個,不大情願的開口說:“我叫集集。”
就這樣,我對她最沒印象。印象中,我沒見過她拍的廣告,或者見過了但不深刻。
“有甚麼需要嗎?”
“我有個朋友好想吃甜品,你可以弄給她吃嗎?”
“Tiramisu可以嗎?我多弄了一些,你可以拿給她——”
集集打斷我的話:“我那個朋友,想吃一道會令她打從心裏甜出來的甜品啊!”
我思考她的話,一下出不了聲。
“喂!你不是廚師嗎?廚師該不會都是白癡吧?你到底能不能做到啊?”她扁着厚厚的嘴唇。
廚師也有尊嚴,我應該禮貌“請”她出去。但很奇怪的,面對她,我半點怒意也使不出來。
“何時要製成那道甜品?”
“一個小時後,我朋友就會來。”
我看看掛在牆角的時鐘,時間挨近十一時,“我一試。”我接受挑戰。
這時候,集集的名模朋友喚着她離開。我送她們十二人出門,集集臨出門口時,偷偷對我說:
“喂,不准偷懶,知道嗎?我的朋友很挑剔的哦!她發起脾氣來會把你的家砸爛,再打爆你個頭的哦!”
我呆了一秒鐘,因她這句話而失笑了,我也偷偷對她說:“我怕死了!馬上做!”
食客散盡後,我做起那道甜品來,完成後放在雪櫃內。
當大鐘指向十一時五十分,門鈴沒響起,有人卻大力敲鐵閘,我懷着奇怪又緊張的心情開門,出現在鐵閘外的,卻是集集。
集集雙頰通紅的問:“喂!我朋友說這裏有一道吃後會令我打從心裏甜出來的甜品,她沒騙我吧?”她酒氣濃得連我也感受到。
“沒錯,請進來。”我茫然地替她開了門,她該是剛才的那位集集吧?不會是雙胞胎那種怪事吧?
集集跌跌撞撞的扶開一張椅子坐下。她用茶匙敲打着餐桌,哼歌似的說:“甜品!甜品!甜品!”
我打開雪櫃的冰格,把弄好的那杯甜品拿出客廳,才發現她整個伏在餐桌上。
我苦笑一下,把甜品放在她面前,她微張雙眼,瞧見杯內的甜品,彷彿精神了一點,抬起眼問:“就是這個嗎?”
我點頭。她提起茶匙,把上層的雪葩舀了一口來吃,隨即皺起眉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幾乎馬上吐出來。
“這是甚麼啊?”
“繼續吃下去吧,先吃完上層的雪葩,再嚐下層的雪糕,你待會便知。”
“我吃不下去啊!”她一臉不快。
“把它吃完,你就會得到你想要的感覺。”
集集一口一口吃下去,表情一直很憂苦。
我用整整兩個檸檬榨汁做那個雪葩,沒稀釋也沒加糖,它酸冷得令人頭痛。
當她把上層的雪葩吃完,酸得淚眼凝凝的看我,我向她抬抬下巴,示意她繼續吃下去。
她舀起下層的雪糕,送進嘴巴去。
然後,她的神情靜止了,一行眼淚從她左眼眼窩中垂落,滑過臉龐,滴在甜品杯前。
“好甜!真的好甜!救命!打爆你個頭!我從沒試過如此……香甜的味道!”
她吃一口又一口,又哭又笑的,怔怔說着同一些話。
“那是玫瑰雪糕,由玫瑰花的花瓣製成。”我對她說:“本來,我做給女朋友吃,作為給她的情人節禮物,但她今晚不能來,故此給你嚐嚐。至於檸檬雪葩,則是我剛才故意弄上去的。”
“你這個白癡!原來我不必嚐那球難吃的雪葩啊?”集集放下茶匙,胡亂的用衣袖擦去眼淚,嘩啦嘩啦的說:“你給我吃玫瑰雪糕,我已心滿意足啊!”
“可是,你需要的,是打從心裏甜出來的感受吧?”我第二次被她喊作白癡,有種怪怪的親暱感。我告訴她:“沒有經歷最駭人的酸,就不會有最深刻的甜。”
“就像愛情噢?”她忽然問。
我不知她因何把話題扯到愛情上,我說:“可惜,大多數的愛情,一開始時是玫瑰雪糕,往後才是檸檬雪葩吧?”
“我正是這樣啊!”集集本來愉快的臉,又沉鬱下來,“我男友今天跟我說分手,他不再理我啦。”
“他也蠻有心思,情人節前夕說分手,明天鐵定要跟新女友約會,沒空再應酬你了。”我說得殘忍,但我相信自己明白那男人的心態。
酒醒不少的集集,突然用力一拍檯,餐桌上的物件都跳了一跳。
我即時停口,我大概說錯了……真話。
“我要向這個大白癡報復!”
“好啊,我不反對。”我決定跟她站在同一陣線。
集集取出手機,打出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後,她咧咧冷笑的說:“我今晚會跟一個男人上床,你要不要跟他談談啊?”
我給嚇傻。
她蓋着話筒的傳聲部份,對我說:“廚師,替我盡情侮辱這個大白癡!”她欲把手機交給我。
我搖頭擺手,當然不肯接,她把手機拋物線的擲向我。我勉強接過,只好粗聲粗氣喂了一聲。
男人用非常禮貌的語氣說:“先生,請問你怎稱呼?”
“叫我阿一。”我的語氣馬上放軟了。
“集集拿你來示威吧?不用擔心,我明白。我們必須合作,她從此就能忘記我。”
我張大了嘴巴,我今晚也承受太多驚訝了吧?
“首先,一哥,我相信你不是壞人,所以我必須提醒你,集集還是個處女。如果你是喜歡她的,請好好對待她。”
我瞄了集集一眼,沒可能吧?我認識有些女子,十四五歲時已經不是處女了……集集拍過幾多拖了呢,有那個可能嗎?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跟我上床,而我是個會計師,跟她拍拖不合乎經濟原則,只能分手。”男人說:“請你現在跟我讀:“你是不是個男人啊,這個女人對你情深一片,你居然在情人節前夕拋棄人家?”語氣請盡量激憤一點,拜託了!”
集集用一雙醉眼看我,好像很奇怪我的反應會慢下來,我只有故作激憤地讀:
“你是不是個男人啊,這個女人對你情深一片,你居然在情人節前夕拋棄人家?”
男人繼續朗讀:“你居然說自己對她全無感情?只想跟她上床才一起?你的思想真卑劣不堪啊!”
我跟男人說着同樣的對白,有被人耍的感覺。
這到底是不是集集和那個男人的鬧劇啊?現實中真會發生這種怪事嗎?
“一哥,以下是最後一句了,請盡量說得悲憤一點:“我現在以集集的新男友身份告訴你,不要讓我和她再找到你[,否則我一定會將你毒打至死!”男人恍如讀着莎士比亞話劇的對白。”
我用盡吃奶之力,才逼出憤怒的聲音:
“我現在以集集的新男友的身份告訴你,不要讓我和她再找到你,否則我一定會將你毒打至死!”
“一哥,勞煩你替我照顧集集了。”男人用一點也沒留戀的語氣說:“我明白以集集的性格,甚麼也要贏,她總會打最後一個電話給我,向我示威甚麼的,所以我一直等她。我已轉了新電話號碼,這個舊號碼馬上會停台,你叫她從今以後不用再找我了。一哥,請對我說一句你生平聽過,覺得最狠毒的粗話吧,然後掛斷電話就好。很高興能與你通話。”
我為這個思路清晰得可怕的男人而嘆氣。
雖然,我難以辨別他在情人節前夕分手的決定是對是錯,但在某程度上,卻是個很懂她的男人。
我講了一句我生平聽過最狠毒的廿四字粗話,掛線。
我把手機交回集集手上,木無表情說:“完成任務。”
她卻扁了嘴,猛皺眉頭說:“你做了甚麼?”
“你不是要報復嗎?”我愕然。
“白癡!打爆你個頭!我只是拿你來氣他啊!為甚麼你不把電話交回我?他會請求我留下啊!”她試撥了幾次男人的電話,但自然接不通,她悲哀地道:“我希望……他回心轉意!”
我逼不得已告訴她:“你男友告訴我,他會馬上將這個電話停台……對不起,看來他是下定決心了。”
集集眼眶和鼻頭冒起一陣紅,她把雙手掩上了臉孔,便哭了起來。我替她遞上餐巾的時候,睡房的電話響起。
我看看大鐘,是午夜十二時正,我就知道是身在上海的女友的來電。
我走進睡房,關上房門接電話,阿悅用愉快的聲音說:“情人節快樂!”
“情人節快樂!”我坐在床上,從話筒聽到她身在人聲沸騰的地方,“你在哪裏?鬧哄哄的啊?”
“餐會剛完畢了,我與同事們在新天地的一家酒吧內,這裏氣氛熱得很。”阿悅的語氣有一刻失落,“如果你也在我身邊,那有多好?”
“我知道,但不可以,客人的留座已排到本月尾了。”我悶悶的說:“你這次是工作性質,我也不想打擾你。另找幾天吧,我跟你再去,吃盡全上海最好的東西。”
我和阿悅談了十分鐘才掛線,走出客廳,訝異地發現集集坐在雪櫃前。
更令我訝異的是,她正用兩隻手捧着一枝紅酒,昂着頭在喝。
我馬上走過去搶紅酒,一看瓶上招紙,幾乎痛哭。
“……這枝紅酒啊……非常好飲……”她醉醺醺的向我傻笑。
“這是我的個人珍藏!”我把紅酒瓶緊緊抱進懷內,為了它的無故犧牲而悲痛欲絕,“它已有廿七年酒齡,跟我同年出產。我準備在三十歲生日當天才開來喝啊!”
“但是啊……你可能沒有三十歲命哦!呵呵呵!”
我忍無可忍,粗魯地拉起了她手臂,把她半拉半拖的走到大門前,打開鐵閘說:“你走吧,就當我今晚倒霉!”
集集彷彿清醒起來,她用力扯脫了我,跌坐在鐵閘前,對我大聲地說:“我在情人節前夕失去了自己最愛的男人,你明白我感受嗎?”
“我感到抱歉,但我沒義務明白!”我蹲到她面前,放輕語氣說:“每天都有人失戀,你只是千千萬萬人的其中之一!為你做一道令你從心裏甜出來的甜品,我已盡了廚師的能力啊!”
集集抬眼看我,“既然如此,沒甚麼了,正如你所說,你只是一個廚師吧?你做了你可以做的,便不能再為我做甚麼了……扶我一下。”
我扶她起身,她用手撐着鐵閘,穩住了身體,朝我努力掀出一個微笑,“謝謝你,我真喜歡那道甜品,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為一道甜品而哭。”
我卻知道,她是為了一段回憶而哭。
“再見。”
“我送你回家吧。”我心一軟。
“不用送了,我今晚不會回家。”
“你會去哪裏?”
她稍微的垂下臉,抬起雙眼審視着我,“如果我告訴你,今晚我一定會找個男人上床呢?”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你有沒有甚麼想跟我說?”
我呆住了好幾秒,才懂得對她說:“記得叫那個男人戴安全套。”
“再見。”她說完便轉身,在走廊跌跌撞撞的離開。
我關上了門,突然覺得滿心難受。
我想留住這個女人,但我又太清楚留下她的後果。
我只是個普通男人,看到美女我也會心動,但我不想對拍了五年拖的阿悅不忠,所以,我必須遠離一切誘惑。
然而,我內心又反抗性地覺得,必須有些豔遇才能顯出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
我惘然若失,門鈴響起,我飛快去開門。
“差點忘了跟你說,情人節快樂!”集集雙眼濕潤地笑,毫無離意的說:“拜拜!”
我沒有說情人節快樂,只是打開了鐵閘,把她用力拉進來了。
“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希望這樣。”當我跟集集上床的時候,我取安全套,她卻說:“我寧願事後吃避孕藥。”
我感到很困惑,“我還是想戴上。”
“我也不害怕你,你害怕我嗎?”
“你不害怕……我害怕甚麼?”
事實上,我當然怕。女人可能只怕懷孕,男人要怕的卻多太多了。
“把我當作女朋友來對待吧。”她輕輕閤上雙眼,她雙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露出一副準備迎接一切的表情,“請盡量對我溫柔。”
我在她額頭前吻起,我心跳快得不正常。
我沒有告訴她,我也沒試過跟女友以外的女人上過床。
情人節下午,阿悅從上海返港,從機場直接趕來我家,替我打點夜晚款客的菜式。
最後一檯人客離開,半天的忙碌告一段落,她還想替我洗碗碟。雖然,我極討厭洗碗,但我堅持由我洗。
“留一晚吧,明天才回家。”
平日我不會提出這種要求,不知為何,我這天希望她留下來。
“我告訴過母親,我今晚會回家去。”
她是家中的獨女,非常孝順父母。就算早已有獨自搬出來的能力,或可選擇與我同居,她也寧可跟父母同住。
“那麼,你告訴她,我今晚準備禁錮你。”
走出廚房,阿悅正坐在睡房的床上,我瞧見她臉上有一片陰霾,她轉向我,把一隻耳環放在床頭几前。
“有人在你床上遺下了,還給別人吧。”
我整個人僵住,怎會漏了拾遺的呢?
今早起床,我已把床單和被子徹底檢查多次,把隨時會致命的髮絲、頭髮香味全消滅掉。而且,我也自以為是的不換床單,為免引起嫌疑。
可是,我怎可能連集集的耳環也看漏了?
我腦內一片空白,一切來得太快,我連謊話也來不及想,只能講出唯一的對白:
“對不起。”
阿悅從床上站起,給我一記耳光,發出啪一聲巨響,像有個炸彈在我耳邊爆炸。
我首次給女人掌摑,縱使害怕,卻沒有避開的企圖。
我想,承受吧,令犯罪感減輕一點點。
阿悅摑了我一巴掌,再揚起的手臂懸在半空,就像失靈的吊線木偶。她憤怒之極的表情突然一下子收斂,換來一張慌忙失措的臉,就像自己錯手殺了人般慌張。
然後,她把我抱緊,在我懷中抬起頭,用手撫着她打過的一邊臉,不停問我:“對不起!你痛不痛?”
我苦笑搖頭,她踮起腳開始吻起我來,我也很快的回吻她。
我的唇一旦被她溫暖的唇包住,一陣完整的熟悉感,頃刻便劃過我心頭。
我突然覺得,只有阿悅才是最真實的。
我對集集的印象,相對地變得很虛浮。
那一晚,我倆總共做了三次愛。
第一次完畢後,我和她在床上面對面的側睡,她說,其實我在很多事情上早已洩秘,只不過她一直忍住不說。
“你在說笑吧?”
她開始一項一項數下去,這也包括:
一、在平時,廁所板是揭開的,但今天卻蓋住了,她估計對方家中有養貓狗,為免給牠們喝了廁所水,所以慣性蓋上。
二、浴簾被拉上。
三、雖然,對方肯跟我共用一枝牙刷。但問題是我倆用牙膏時,都習慣了由尾端擠出,她發現有人從前端擠出,與我平日的刷牙習慣不符。
四、廚房內的碗碟擺放位置跟平時不同了,而且,筷子座上的筷子全向下擺,也與我往上擺的習慣相反。再加上,碗上尚留污漬。阿悅知道對方是睡醒後,見到我仍睡得死死的,便自發性地替我走去洗碗碟。
五、嫌疑最大的一點,就是阿悅放在廁所裏的四枝枝裝焗油,發覺少了一枝,而我素來不用焗油。
六、……
“要我數下去嗎?”
阿悅在黑暗中用一雙閃亮的眼睛在看我。
我像個啞巴,說不出一句話來。是的,我實在不該問:“你在說笑嗎?”
不說笑,自我搬出來住,這間屋就像她的堡壘,她完全熟知這裏的一切,我連雨傘放在哪裏也要向她求救。
我只能跟她再做兩次愛,藉此報答她對我的寬容,我跟她拍了五年拖,從未試過一晚做三次愛。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阿悅已換好衣服,準備回雜誌社。
她見我醒來,坐在床邊說:“我要跟你說明一點。”
我點點頭,像在犯人亭候判。
阿悅聲音很平靜:“我不知自己能否原諒你。”
“我明白。”
“希望我可以快點原諒你,但我需要一點時間。”她好像在祈求甚麼。
在此之前,無論我倆之間有甚麼大小的吵鬧,做愛總是令我們最後和解的催化劑。可是,這次失效了,原來努力的做愛,也不能令她心裏釋然。
阿悅伸手到床頭几上,把集集那隻耳環戴到耳垂前。
我呆呆注視她。
她若無其事說:“你忘記了嗎?這隻耳環是你送我的,我用它來測試你。”
我猛然記起,耳環是我在Tiffany's買來送阿悅的生日禮物。
我笨得真該從窗口跳下去。
從沒想過我們會變成怎樣,
我只知道這一刻我需要你,
而我感覺得到你也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