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
- (美)欧尼斯特·海明威
- 22525字
- 2021-03-10 15:30:22
現在是吃午飯的時候,他們全坐在就餐帳篷的雙層綠色帆布外頂下,裝出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你要酸橙汁還是檸檬汽水?”麥康伯問。
“我要一杯螺絲鑽雞尾酒[14],”羅伯特·威爾遜告訴他。
“我也要一杯螺絲鑽。我需要喝點酒,”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想是該這麼著,”麥康伯同意地說。“叫他調三杯螺絲鑽。”
侍候吃飯的那個僕人已經開始在調了,從帆布冷藏袋裡拎出一個個酒瓶,風吹進覆蓋著帳篷的樹林,瓶子在風中凝起水珠。
“我得給他們多少?”麥康伯問。
“一英鎊就蠻夠了,”威爾遜告訴他。“你用不著慣壞他們。”
“頭人會分配嗎?”
“那當然啦。”
半個鐘頭前,弗朗西斯·麥康伯從營地的邊緣被那廚子、侍候的僕人們、剝獸皮的和腳夫們,用胳膊和肩膀得意揚揚地抬到他的帳篷前。扛槍的人們沒有參加這場遊行。土著的僕人們在他帳篷門前把他放下來,他一一同他們握了手,接受他們的祝賀,隨後走進帳篷,在床上坐下,直到他的妻子進來。她走進來,沒有同他說話,他就馬上走出帳篷,在旅行用的洗臉盆裡洗了臉和手,接著走到就餐帳篷,在吹著一陣陣微風的樹蔭下一張舒適的帆布椅子上坐下。
“你打到了一頭獅子,”羅伯特·威爾遜對他說,“而且還是一頭呱呱叫的。”
麥康伯太太迅速看了威爾遜一眼。她是一位相貌極俊俏、保養得極好的美人兒,憑著她的美貌和社會地位,五年以前,她用幾張相片為一種她從沒用過的美容品做廣告,得到了五千元酬金。她嫁給弗朗西斯·麥康伯十一年了。
“那是一頭好獅子,對不?”麥康伯說。這會兒他的妻子看著他。她看著這兩個男人,好像從沒看到過似的。
這一個,叫威爾遜,是個白種職業獵手[15],她知道她以前確實不認識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頭髮沙色,胡子拉碴,臉色極紅,有一雙神情極冷淡的藍眼睛,眼角上布著微細的白皺紋,微笑的時候,這些皺紋會有趣地變深。現在他正沖著她微笑,她便把目光從他臉上移到他那件寬大的短上衣覆蓋著的溜肩膀上,只見在原該是左胸袋的地方綴有四個帶圈,裡面插著四顆大子彈;她把目光接著移到他棕色的大手、舊長褲、很髒的皮靴上,然後回到他那張紅臉上。她注意到他那張被陽光烤紅的臉上有一圈白色的皮膚,那是他的斯坦遜氈帽[16]留下的痕跡,現在這頂帽子正掛在帳篷支柱的一個木釘上。
“唔,為打到的獅子乾杯吧,”羅伯特·威爾遜說。他又沖著她微笑,她可沒有一絲笑意,正古怪地望著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麥康伯個子很高,要是你不計較他骨架的長短,他算得上身材勻稱,皮膚黑黲黲,頭髮剪得像一個大學劃船手那樣短,嘴唇相當薄。被人認為長得漂亮。他穿著同威爾遜一樣的遊獵隊的服裝,不過他的是嶄新的;他三十五歲,身體保養得極好,精通場地球類運動[17],在不少次釣大魚的比賽中創過紀錄,剛才當著很多人的面,顯露出他原來是個膽小鬼。
“為打到的獅子乾杯,”他說,“我對你剛才所做的事感激不盡。”
瑪格麗特,他的妻子,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回到威爾遜身上。
“我們別談那頭獅子啦,”她說。
威爾遜打量著她,沒有流露出一絲笑意,這時倒是她沖著他微笑了。
“這是個挺怪的日子,”她說,“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帳篷裡,你不是也該戴上帽子嗎?你知道,你告訴過我。”
“是可以戴的,”威爾遜說。
“你知道,你有一張很紅的臉,威爾遜先生,”她對他說,又微笑起來。
“喝酒的緣故,”威爾遜說。
“我看不見得,”她說。“弗朗西斯喝得挺厲害,可他的臉從來不紅。”
“今天紅啦,”麥康伯試著說笑話。
“沒有,”瑪格麗特說,“今天是我的臉紅啦。可是威爾遜先生的臉是一直紅的。”
“準是血統關係,”威爾遜說。“嗨,你難道就是不願不再拿我的美貌做話題吧,是不?”
“我還只剛開始談呢。”
“我們不談這個,”威爾遜說。
“談話會變得非常困難,”瑪格麗特說。
“別說傻話,瑪戈[18],”她丈夫說。
“沒什麼困難,”威爾遜說。“打到了一頭呱呱叫的獅子嘛。”
瑪戈望著他們這兩個人;他們都看出她快要哭出來了。威爾遜早已看出這情況,有一段時間了,他害怕。麥康伯已經不會害怕了。
“但願這事沒有發生。唉,但願這事沒有發生,”她一邊說,一邊向她自己的帳篷走去。她沒有發出哭聲,但是他們看出她的肩膀正在她穿的那件玫瑰紅防曬襯衫內索索發抖。
“女人心煩意亂了,”威爾遜對這高個子丈夫說。“沒什麼大不了的。神經緊張,加上這樣那樣的事情。”
“沒什麼,”麥康伯說。“我怕我得為這件事忍受到咽氣那一天了。”
“廢話。我們來一杯烈酒吧,”威爾遜說。“把這事全忘了。反正也沒出什麼事。”
“我們試試看吧,”麥康伯說。“可是我不會忘記你為我幹的事。”
“沒什麼,”威爾遜說。“全是廢話。”
他們就這麼坐在那裡樹蔭裡,這營房就安扎在這幾棵枝葉繁茂的刺槐樹下,後面是一座上面盡是圓石的懸崖,前面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條小溪邊的草地,河底盡是圓石,河對岸有片森林,他們喝著冰得恰到好處的兌酸橙汁的酒,當僕人們在安排餐桌的時候,兩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觸。威爾遜心裡雪亮,那幫僕人現在全知道了,當他看到那個侍候麥康伯的僕人一邊把盆子放在桌上,一邊用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主人的時候,便用斯瓦希裡語[19]厲聲斥責他。那僕人臉色一沉,轉過身去。
“你跟他在說什麼?”麥康伯問。
“沒什麼。叫他手腳麻利點,要不我會讓他狠狠地挨上十五下。”
“挨什麼?鞭打嗎?”
“這是完全不合法的,”威爾遜說。“只容許扣他們的工錢。”
“你仍然讓人鞭打他們嗎?”
“是啊。要是他們決定去告,就能鬧出一場風波來。可是他們從來不告。他們情願挨揍,不願扣錢。”
“多怪啊!”麥康伯說。
“說真的,一點也不怪,”威爾遜說。“你願意挑哪一樁?讓人用樺樹條狠狠揍一頓呢,還是拿不到工錢?”
他話一出口,就感到有點窘,於是不等麥康伯回答,就接著說,“我們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這個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這麼說也好不了多少。“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是個外交家啦,難道不是嗎?”
“是啊,我們挨了揍,”麥康伯說,眼光仍然沒有望他。“我對那獅子的事非常難受。不該把它擴散出去,是不?我的意思是別讓任何人聽到這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我會不會在馬撒伊加俱樂部裡談這事嗎?”威爾遜現在冷冷地望著他。他沒有料到麥康伯會這麼說。原來他不但是個該死的膽小鬼,而且是個該死的下流坯,他想。直到今天,我還相當喜歡他哪。但誰能摸得透一個美國佬呢?
“不會,”威爾遜說,“我是個職業獵手。我們從來不議論我們的主顧。這件事你盡可以放心。不過由別人來要求我們別議論,這是不大像話的。”
他現在明確地看出,鬧翻了倒會自在得多。那一來,他就可以獨自個兒吃飯,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了。他們可以歸他們吃。他要在非常正規的基礎上陪他們把這次遊獵進行到底——法國人管這叫什麼來著?高尚的尊重——這樣做比不得不應付這種無聊的感情糾葛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乾脆就此鬧翻。那一來,他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並且仍然可以白喝他們的威士忌了。當一支遊獵隊中雙方關係搞壞時就用得上這個習慣語。你偶然碰上另一個白種職業獵手,問他,“情況怎麼樣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們的威士忌,”你就知道情況準是糟糕透頂了。
“對不起,”麥康伯說,抬起他那張美國人的臉望著威爾遜,這張臉會一直到中年始終保持青春,而威爾遜注意到他劃船手式的短髮、俊俏的眼睛,不過眼光有點兒躲躲閃閃,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一點。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懂。”
他還能怎麼辦呢,威爾遜想。他已經完全準備馬上同他乾脆鬧翻了,但是他侮辱了這個死乞白賴的傢伙後對方卻在向他賠禮道歉啦。他再來試一下。“別擔心我會說出去,”他說。“我得混飯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沒有一個女人曾打不中獅子,沒有一個白種男人曾臨陣逃跑。”
“我像一隻兔子似的逃跑了,”麥康伯說。
唉,遇到一個這麼說話的男人,還有什麼辦法呢,威爾遜想不出主意了。
威爾遜用他那雙機關槍手的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麥康伯,對方報之以微笑。如果你沒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後眼睛裡會流露出什麼表情,他這微笑倒是令人愉快的。
“也許我能在野牛身上找補回來,”他說。“我們下一回是去獵野牛,是不?”
“你高興的話,明天早晨就去,”威爾遜告訴他。也許他剛才想錯啦。這樣想當然是一個應付的辦法。對於一個美國人,你壓根兒拿不準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麥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這個早晨,那就好啦。不過,你當然是沒法忘掉的囉。這個早晨簡直糟透了。
“太太來了,”他說。她正在從她的帳篷那裡走過來,看上去精神抖擻,興高采烈,著實可愛。她長著一張典型的鵝蛋臉,典型得你以為她該是個蠢貨。但是她不蠢,威爾遜想,不,才不蠢哪。
“漂亮的紅臉威爾遜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點兒嗎,我的寶貝?”
“啊,好多啦,”麥康伯說。
“我把這件事完全撇開了,”她一邊說,一邊在桌子旁坐下。“弗朗西斯會不會打獅子,那有什麼關係?那不是他的行當。那是威爾遜先生的行當。威爾遜先生獵殺起什麼來真叫人忘不了。你什麼都獵殺吧,對不?”
“啊,什麼都獵殺,”威爾遜說。“乾脆是什麼都獵殺。”這種女人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奪成性和最迷人的,她們變得冷酷以後,她們的男人就得軟下來,要不然,就會精神崩潰。難道她們是存心挑她們能控制的男人的嗎?她們在結婚的年紀,不可能懂得這麼多啊,他想。他慶幸自己已經修畢了同美國女人打交道的教育,因為眼前這一個正是極其迷人的。
“我們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爾遜告訴她。
“我也去,”她說。
“不,你不能去。”
“啊,不,我要去。我可以去嗎,弗朗西斯?”
“幹嗎不待在營地裡?”
“說什麼也不成,”她說。“我再怎麼也不願錯過今天這種場面。”
她剛才離開的時候,威爾遜在想,她剛才離開去哭的時候,看上去像是一個頂頂好的女人。她看來既懂情理,識好歹,還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鐘,現在回來了,原來是去涂上了一層美國女人那種狠心的油彩。她們是最最該死的女人。確實是最最該死的。
“我們明天要為你另外表演一場,”弗朗西斯·麥康伯說。
“你不該去,”威爾遜說。
“你這話說得大錯特錯了,”她告訴他。“我多麼想看你再表演一次啊。今天早晨,你幹得真可愛。這是說,如果把野獸的腦袋打得稀巴爛是可愛的話。”
“開飯啦,”威爾遜說。“你挺高興,對不?”
“幹嗎不高興?我不是到這裡來找煩悶的啊。”
“唔,過得也不煩悶吧,”威爾遜說。他又看到河裡的那些圓石和對面那長著樹的高高的河岸,他記起了今天早晨。
“是啊,”她說。“真有趣。還有明天。你不知道我多麼盼著明天啊。”
“他在給你上的菜是旋角羚羊肉,”威爾遜說。
“它們是跳起來像兔子、模樣兒像母牛的那種大玩意兒,對不?”
“我想你把它們描寫得真對,”威爾遜說。
“這是上好的肉食,”麥康伯說。
“是你打到的嗎,弗朗西斯?”她問。
“是的。”
“它們沒有危險性,對不?”
“除非它們撲到你身上,”威爾遜告訴她。
“我真高興。”
“幹嗎不把那股潑婦勁兒收斂一點兒,瑪戈,”麥康伯一邊說,一邊從羚羊肉排上切下一片,用叉朝下叉住,加上一點兒土豆泥、肉汁和胡蘿蔔。
“我想我辦得到,”她說,“因為你把話說得這麼漂亮。”
“今兒晚上,我們要喝香檳酒來慶祝打到這頭獅子,”威爾遜說。“中午喝太熱了一點兒。”
“啊,獅子,”瑪戈說。“我已經把獅子忘啦!”
原來,羅伯特·威爾遜暗自想著,她是在作弄他,不是嗎?要不然,你可以為這是她存心要演一場好戲嗎?一個女人發現了她的丈夫是個該死的膽小鬼,該幹出什麼舉動來呢?她狠心得沒命,但是女人全都是狠心的啊。她們要控制,這還用說,而要控制嘛,人有時候就不得不狠心。不過,我對她們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經看夠啦。
“再來點羚羊肉吧,”他有禮貌地對她說。
當天下午,時間已經不早了,威爾遜和麥康伯帶著那個開汽車的土人和兩個扛槍的人,一起坐汽車出去。麥康伯太太留在營地裡。這會兒出去太熱,她說,明天一大早她才要跟他們一起去。汽車出發的時候,威爾遜看到她站在那棵大樹下,穿著淡玫瑰紅的卡其衫,說她那副模樣兒美吧,倒不如說漂亮更恰當,只見她的一頭黑發從腦門上向後梳,挽成一個髻,低低地垂在頸窩上,她的氣色很好,他想,就像還在英國似的。她在向他們揮手,這當兒,汽車一路穿過野草長得很高的窪地,拐一個彎,穿過樹林,開進一座座長著果樹的小山之間。
他們發現果樹叢中有一群黑斑羚羊,就從汽車上下來,躡手躡腳地跟蹤一隻長角叉得很開的老公羊,麥康伯在足足兩百碼外開了非常值得誇贊的一槍,把它撂倒了,嚇得那群羚羊發瘋似的逃跑,它們蜷起腿兒,跳得老遠,互相從別的羚羊背上跳過去,像是在水上漂似的,簡直叫人不能相信,只有在夢中,人有時候才這麼跳。
“這一槍打得好,”威爾遜說。“它們是很小的目標。”
“這羚羊的頭值得要嗎[20]?”麥康伯問。
“頂呱呱,”威爾遜對他說。“你這樣打槍,就不會有什麼麻煩啦。”
“你想我們趕明兒找得到野牛嗎?”
“能有好機會的。它們一大清早就出來吃東西,要是運氣好,我們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們。”
“我想要擺脫那件獅子事故,”麥康伯說。“讓你的妻子看到你幹出這樣的事來,可不怎麼愉快。”
我倒是認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沒看到,居然幹出了這樣的事,或者幹了這種事還要談,威爾遜想。但是他說,“我就再也不會去想這件事啦。不管是誰,頭一回打獅子,都可能心慌的。這件事全過去啦。”
但是,當天夜晚,在篝火旁吃了晚飯,上床之前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弗朗西斯·麥康伯躺在罩著蚊帳的帆布床上,留神聽著夜色中的聲響的時候,這件事並沒有全過去。它既沒有全過去,也不是正在開始。它同發生的時候一樣確實存在著,不但沒有磨滅,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因而他感到害臊死了。但是比害臊更厲害的是,他感到心裡有一股寒冷、空洞的恐懼。這份恐懼仍然存在著,像一個冷冰冰、黏糊糊的空洞,佔有了他空洞的內心中過去由信心佔有的地方,這叫他感到難受。這件事現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這事是昨天夜晚開始的,那時他醒過來,聽到河上遊不知什麼地方有獅子在吼叫。吼聲深沉,結尾有點像咕嚕咕嚕的咳嗽聲,聽上去好像它就在帳篷外面,弗朗西斯·麥康伯夜晚醒來,聽到這聲音,感到害怕。他能夠聽到他妻子平靜的呼吸聲,她熟睡著。沒有人可以讓他來傾訴他感到害怕,也沒有人來同他一起害怕,他獨自個兒躺著,不知道索馬裡人有一句諺語,說一個勇敢的人總是要被獅子嚇上三次他第一次看到它的腳印的時候、他第一次聽到它的吼叫的時候以及他第一次跟它照面的時候。後來,在太陽出來以前,他們正在就餐帳篷裡就著馬燈的亮光吃早飯,那頭獅子又吼了,弗朗西斯以為它就在這營地邊上。
“聽起來像是頭老傢伙,”羅伯特·威爾遜說,從他的鯡魚和咖啡上抬起眼睛來。“聽它咳嗽似的聲音。”
“它離得很近嗎?”
“在河上遊約摸有一英里。”
“我們會見到它嗎?”
“我們會去找的。”
“它的吼聲傳得這麼遠嗎?聽起來好像就在這營地裡。”
“聲音傳得可遠哪,”羅伯特·威爾遜說。“它的吼叫傳得這麼遠,是叫人奇怪。但願那是頭可以獵殺的畜生。僕人們說過這裡附近有一頭挺大的。”
“我要是開槍,應該打它哪裡,”麥康伯問,“才能阻止它沖過來?”
“打它兩個肩膀之間,”威爾遜說。“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準的話。往它的骨頭打。把它撂倒。”
“但願我能打得準,”麥康伯說。
“你的槍法很好,”威爾遜告訴他。“別著急。瞄準了才開槍。頭一顆打中的子彈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離呢?”
“說不上。這多少得由獅子來決定。千萬別開槍,除非它走得相當近了,你能瞄得準。”
“不到一百碼行嗎?”麥康伯問。
威爾遜很快望了他一眼。
“一百碼差不多。也許得在一百碼不到一點兒的地方對付它。可千萬別在大大超過這距離的地方沒有把握就開槍。一百碼是個適當的距離。這樣,你想要打它哪裡,就能打它哪裡。太太來了。”
“早上好,”她說。“我們要去對付那頭獅子嗎?”
“等你一用罷早餐,”威爾遜說。“你感到怎麼樣?”
“挺好啊,”她說。“我很興奮。”
“我正要去看看是不是什麼都準備好了。”威爾遜要走了。他剛要走,獅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傢伙,”威爾遜說。“我們會叫你吼不成的。”
“怎麼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問他。
“沒什麼,”麥康伯說。
“不,有,”她說。“你心煩什麼呀?”
“沒什麼,”他說。
“告訴我,”她望著他。“你身體不好受嗎?”
“是那該死的吼叫聲,”他說。“它吵了整整一宿,你知道。”
“你幹嗎不叫醒我,”她說。“我倒喜歡聽聽這聲音。”
“我得去幹掉那該死的畜生啊,”麥康伯可憐巴巴地說。
“唔,你上這裡來,就是為了幹這個,是不?”
“是啊。不過我神經緊張。聽這畜生吼,使我神經緊張。”
“那好,就照威爾遜說的,去幹掉它,叫它吼不成。”
“話是不錯,親愛的,”弗朗西斯·麥康伯說。“聽聽倒很容易,對不?”
“你不是在害怕吧,對嗎?”
“當然不怕。可是我聽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經緊張。”
“你會利索地幹掉它的,”她說。“我知道你會的。我巴不得馬上看到它。”
“你吃罷早飯,我們就出發。”
“天還沒亮哪,”她說。“這是個不恰當的時刻。”
就在這時候,那頭獅子吼出一聲發自胸腔深處的嗚咽,一下子變成喉音,越來越高,震顫得好像叫空氣也震動了,最後成為一聲嘆息和發自胸腔深處的、沉重的咕嚕。
“聽上去好像就在眼前,”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的老天,”麥康伯說。“我討厭這該死的叫聲。”
“可給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簡直可怕。”
這時候,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他那支又短又難看、口徑大得嚇人的.505吉布斯走來,咧開了嘴在笑。
“走吧,”他說。“你的扛槍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爾德和那支大槍都帶上了。樣樣東西都在汽車裡了。你有實心彈嗎?”
“有。”
“我準備好了,”麥康伯太太說。
“一定要阻止它亂吼亂叫,”威爾遜說。“你坐在前面。太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後面。”
他們上了汽車,在灰蒙蒙的曙光中,穿過樹林,向河上遊駛去。麥康伯打開他來復槍的槍膛,一看裡面是金屬鑄的子彈,便推上槍栓,上了保險。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抖。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摸一摸裡面的子彈,並把手指在他短上衣胸前帶圈裡的子彈一一摸去。他向這輛沒有門的、車身像盒子般的汽車的後座轉過臉去,威爾遜同麥康伯太太就坐在那裡,兩人都興奮地咧開了嘴在笑,接著威爾遜向前探身低聲說:
“瞧,鳥兒都飛下去了。這是說那老傢伙已經離開了被它咬死的野獸。”
麥康伯可以看到,在小溪的對岸,樹梢的上空,有些禿鷲在盤旋,然後陡直地降落。
“它可能會到這一帶來喝水,”威爾遜低聲說。“在它去睡之前。留神注意著。”
他們正沿著高高的溪岸慢騰騰向前駛去,溪水在這一帶把它的盡是圓石的溪床沖得很深,他們一路駛去,在那些大樹之間彎彎曲曲地穿進穿出。麥康伯正望著對岸,突然感到威爾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汽車停下了。
“它就在那裡,”麥康伯聽到對方低聲說。“就在前面右方。下車去,把它打了。它是頭呱呱叫的獅子。”
麥康伯現在看到了那頭獅子。它幾乎完全側身站著,抬起了那顆大腦袋在向他們扭過身來。向他們迎面吹來的清晨的微風,微微吹動它深色的鬃毛,這頭獅子看上去身體巨大,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站在岸邊高地上,顯出一個側影,肩膀渾厚,圓桶似的龐大身子顯得油光水滑。
“它有多遠?”麥康伯一邊問,一邊舉起槍。
“約摸七十五碼。下車去,把它打了。”
“幹嗎不讓我在這裡開槍?”
“你不能在汽車上開槍打它們,”他聽到威爾遜在他耳邊說。“下車去。它不會整天待在那裡的。”
麥康伯從前座邊的圓弧形缺口裡跨出,一腳踩在踏級上,然後落到地面上。那頭獅子仍然站著,威武而沉著地向它的眼睛只能側面看到的那個東西望過來,這東西大得像一頭特大犀牛。沒有人的氣味在向它吹來,它望著這東西,大腦袋向左右微微搖擺。它繼續望著這東西,並不害怕,但是有這樣一個東西面對著它,在走下河岸去喝水以前,它感到猶豫,後來看到有個人影兒從那東西中出來,就扭過它那沉重的大腦袋,大搖大擺地向可隱蔽的樹叢走去,這當兒,只聽到砰的一聲,它感到一顆.3006的220格令[21]實心子彈擊中它的脅腹,胃裡突然有一陣火燒火燎的拉扯感,使它直想嘔吐。它邁開大腳,沉重地小跑起來,由於肚子受了重傷,身子有點搖晃,它穿過樹叢,向高高的野草叢和隱蔽的所在跑去,緊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從它身旁擦過,撕裂了空氣。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它感到子彈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進去,嘴裡突然涌出熱乎乎的、盡是泡沫的血,它飛也似的向高高的野草叢跑去,它可以在那裡趴下,不被人看到,讓他們帶著那砰砰作響的東西走近,只要一夠得上,它就可以向擎著那玩意兒的人撲去,把他咬住。
麥康伯跨下汽車的時候,並沒有想到獅子會有什麼感覺。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索索發抖,從車子邊走開去的時候,兩條腿幾乎挪不動了。他的大腿僵直了,但還能感覺到肌肉在顫動。他舉起來復槍,瞄準獅子的腦袋和肩膀相連接的地方,然後扳動槍機。盡管他扳得自以為手指頭都快弄破了,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這才想到原來上著保險,於是把槍垂下,拉開保險,直僵僵地向前邁了一步,這時獅子看到他的側影從汽車的側影裡分離開來,便轉身一路小跑而去,隨著麥康伯開了一槍,他聽得砰的一響,這說明子彈打中了;但那獅子還在跑。麥康伯又是一槍,人人都看到那子彈在小跑的獅子前面揚起一股塵土。他記起了該把槍口向下一點來瞄準目標,又開了一槍,他們都聽到子彈打中了。那獅子飛跑起來,不等他推上槍栓,就鑽進了高高的野草叢。
麥康伯站在那裡,胃裡感到難受,握著斯普林菲爾德槍的雙手仍然作好射擊準備,還在發抖,這時他妻子和羅伯特·威爾遜站到他身邊來了。他身邊還有那兩個扛槍人,正用瓦卡姆巴語[22]在嘰嘰呱呱地交談。
“我打中了它,”麥康伯說。“我打中了它兩槍。”
“你打中了它的腸胃,還打中了它前身的什麼地方,”威爾遜一點不打勁地說。兩個扛槍人臉色顯得非常陰沉。他們現在一聲不吭了。
“你原可能打死它的,”威爾遜接著說。“我們不得不等一會兒,才能進去把它找到。”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得等它不行了,才能順著血跡一路去找到它。”
“啊,”麥康伯說。
“它是頭呱呱叫的獅子,”威爾遜高興地說。“可惜它跑進了一個糟糕的地方。”
“幹嗎糟糕呢?”
“你得走到它身旁才能看到它。”
“走吧,”威爾遜說。“太太可以留在汽車裡。我們去找血跡吧。”
“待在這裡,瑪戈,”麥康伯對他的妻子說。他嘴裡很幹,說話都感到困難。
“為什麼?”她問。
“威爾遜說的。”
“我們去看一下,”威爾遜說。“你待在這裡。你在這裡甚至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爾遜用斯瓦希裡語對駕駛員說話。他點點頭,說,“是,先生。”
接著,他們從陡峭的岸上走下去,跨過小溪,在圓石上彎彎曲曲地繞著走,登上對岸,一路拉住突出的樹根往上爬,順著對岸走,找到了麥康伯開頭一槍時那頭獅子一路小跑的地方。扛槍的人用草莖指出長著矮矮的青草的地面上深紅的血跡,這道血跡一直伸展到沿河岸的樹林裡去。
“我們怎麼辦?”麥康伯問。
“辦法不多,”威爾遜說。“我們沒法把汽車開過來。河岸太陡。我們要等它變得僵硬一點,然後你跟我一起進去找它。”
“我們不能放火燒草嗎?”麥康伯問。
“草太青。”
“我們不能派拍打樹叢趕野獸的人去嗎?”
威爾遜帶著估量的眼光向他望著。“我們當然能,”他說。“不過這有點兒像蓄意謀殺。你瞧,我們明知道這頭獅子是受了傷的。你可以去攆一頭沒受傷的獅子——它一聽到聲響,就會往前逃跑——可是一頭受了傷的獅子就會撲上來。你看不到它,除非走到了它的面前。它會平展展地趴著,隱蔽在一個地方,可你會認為那裡連一隻兔子也藏不了。你怎麼能正經八百地派那些手下人到那裡去出醜呢。準有人會受傷的。”
“那麼扛槍人呢?”
“啊,他們要跟咱倆一起走。這是他們的分內事。你瞧,他們簽過合同幹這事的。可是他們看上去並不太高興,是不?”
“我可不願進那草叢,”麥康伯說。他自己還不覺得,話已經說出口了。
“我也不願去,”威爾遜喜洋洋地說。“不過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接著,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向麥康伯看了一眼,突然發現他在發抖,臉上露出一副可憐相。
“當然啦,你不一定進去,”他說。“你知道,雇我來就是幹這種事的。所以我的價錢這麼貴。”
“你是說你獨自個兒進去?幹嗎不就把它撂在那裡?”
羅伯特·威爾遜的整個工作就是跟獅子和獅子引起的問題打交道,他一直沒想到麥康伯有什麼不對頭,只是注意到這個人有點神經緊張,這時突然感到好像自己在旅館裡開錯了一扇房門,看到了一件醜事似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幹嗎不乾脆把它撂下?”
“你是說騙自己說沒有打中它嗎?”
“不。只是撇下別去管它。”
“這辦不到。”
“為什麼?”
“第一,它一定會受苦受難。第二,別人也許會不當心碰上它。”
“我明白了。”
“不過你不一定跟這事有什麼牽連。”
“我倒喜歡有牽連,”麥康伯說。“我不過害怕罷了,你知道。”
“我們倆進去,我走在頭裡,”威爾遜說,“讓孔戈尼跟著。你待在我後面,靠邊一點兒。很可能我們會聽到它吼叫。如果看到它,我們就一起開槍。什麼也不用擔心。我會給你撐腰的。事實上,你知道,也許你還是不去的好。也許不去要好得多。幹嗎不過河去跟你太太待在一起,讓我去了結這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爾遜說。“不過,你要是不想去的話,就別去。現在這是我的分內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麥康伯說。
他們坐在一棵樹下,抽起煙來。
“想走回去,跟你太太說一聲嗎?我們反正得等一會兒,”威爾遜問。
“不。”
“那我就回去,叫她耐心點兒。”
“行,”麥康伯說。他坐在那裡,胳肢窩裡在出汗,嘴裡發乾,胃裡感到空洞洞的,想要鼓起勇氣來要求威爾遜獨自去幹掉那頭獅子。他沒法知道威爾遜在發火,因為沒有早一點兒注意到他的心情,於是打發他回到他妻子那裡去。他坐在那裡,威爾遜回來了。“我把你的大槍帶來了,”他說。“拿著。我們給了它足夠的時間了,我想。走吧。”
麥康伯接過大槍,威爾遜說:
“走在我後面,約摸偏右五碼,我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接著他用斯瓦希裡語同那兩個扛槍人說話,他們臉色陰鬱。
“我們走吧,”他說。
“我能喝點水嗎?”麥康伯問。威爾遜同那個皮帶上掛著一個水壺、年紀大一點兒的扛槍人說了幾句,那人解下水壺,擰開蓋子,遞給麥康伯,他接過去,發覺水壺的分量真沉,那個氈制的套子在手裡多麼毛茸茸而粗糙。他舉起水壺喝水,望著前面高高的野草叢和草叢後面的平頂的樹叢。一陣微風向他們吹來,野草在風中輕輕波動。他向那個扛槍人望去,看出這扛槍人也在經受恐懼的折磨。
野草叢中三十五碼的地方,那頭大獅子平展展地趴在地面上。它的耳朵朝後撇著,唯一的動作是那條長著黑毛的長尾巴在微微地上下抽動著。它一進入這個隱蔽的所在,就準備拼個你死我活,而打穿它圓滾滾的肚子的那一處槍傷使它不好受,穿透它肺的那一處槍傷使它每呼吸一次,嘴裡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沫的血,使它越來越衰弱了。它的兩脅濕漉漉、熱乎乎。蒼蠅停在實心子彈在它的褐色皮毛上打開的小窟窿上,它那雙黃色的大眼睛帶著仇恨瞇成一條縫,筆直地向前望著,只有在它呼吸的時候感到痛苦,才眨巴一下,而它的爪子刨進了鬆軟的乾土。它全身疼痛、難受、充滿仇恨,它全身殘余的體力都調動起來,完全集中著準備發動突然襲擊。它能夠聽到那幾個人在說話,便等待著,積聚全身力量做好準備,只等那些人走進野草叢,就拼命一撲。它聽著他們說話,那條尾巴變硬起來,上下抽動著,等他們一走進野草叢邊緣,它就發出一聲咳嗽似的咕嚕,猛撲上去。
孔戈尼,那個上了年紀的扛槍人,在領頭查找血跡,威爾遜注意著野草叢中的任何動靜,他那支大槍隨時可用。另一個扛槍人眼睛向前望,留神聽著,麥康伯靠近威爾遜,他的來復槍隨時可以射擊,他們剛跨進野草叢,麥康伯就聽到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嚕聲,看到野草叢裡有東西呼的撲來。接下來,他發覺自己在逃跑;發瘋似的慌慌張張逃到空地上,向溪邊逃去。
他聽到威爾遜的大來復槍一聲卡—拉—轟!接著又是一聲響得震耳的卡拉轟!他轉過身去,看到了那頭獅子,這時模樣怪可怕的,半個腦袋幾乎沒有了,正向站在高高的野草叢邊緣的威爾遜爬去,而那個紅臉漢呢,正推上他那支難看的短槍的槍栓,仔細瞄準,接著槍口裡又發出一下震耳的卡拉轟,只見那只拖著沉重、龐大的黃身子的在爬著的獅子身子一僵,那顆巨大的、殘缺不全的腦袋向前溜下,這時麥康伯獨自個兒站在他逃跑到的空地上,拿著一支裝滿子彈的來復槍,兩個黑人和一個白人輕蔑地回頭看著他,知道獅子死了。他向威爾遜走去,高高的個兒好像對他也是一種赤裸裸的譴責,於是威爾遜望著他,說:
“要照相嗎?”
“不要,”他說。
他們一共才說了這兩句話,直走到汽車前。這時威爾遜說:
“一頭呱呱叫的獅子。手下人會把它的皮剝下來。我們還是待在這裡蔭涼的地方好。”
麥康伯的妻子沒有對他看,他也沒有對她看,他在後座上她的身旁落了座,威爾遜呢,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出手去,握住他妻子的一隻手,眼睛沒有向她望,她把手從他手心裡抽了出來。望著河對岸扛槍人在剝獅子皮的地方,他明白她剛才是能看到事情的全部經過的。他們坐在那裡,他的妻子伸出手去,擱在威爾遜的肩膀上。他扭過頭來,她從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親了親他的嘴。
“唷,啊呀,”威爾遜說,他那張天然的紅臉變得更紅了。
“羅伯特·威爾遜先生,”她說。“美麗的紅臉兒羅伯特·威爾遜先生。”
接著她又在麥康伯身旁坐下來,扭頭眺望對岸獅子躺著的地方,只見它的兩條前腿朝天伸著,皮已經剝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兒,還有鼓起來的白肚子,這時黑人們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槍人終於帶著又濕又沉的獅子皮走來,在上車以前把皮卷好,帶著它爬上車子的後部,汽車啟動了。沒人說一句話,他們默默地回轉營地。
這就是那頭獅子的故事。麥康伯並不知道那頭獅子在發動突然襲擊前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它在襲擊的時候,一顆初速每小時兩百英里的.505子彈以難以置信的沖擊打在它的嘴上,它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後來挨了第二下非常厲害的打擊,後半身已經被打爛,還向那個發出砰砰的爆炸聲、把它毀了的東西爬去,那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在支撐它這麼做。威爾遜倒是知道一點兒,他只用一句話來表達,“呱呱叫的獅子”,但是麥康伯也不知道威爾遜對這些事有什麼感覺。他不知道他妻子有什麼感覺,只知道她同他鬧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鬧翻過,但是從來沒有鬧得不可收拾。他挺有錢,而且還會更有錢。他知道即使現在她也不會離開他。這是他真正知道的幾件事中的一件。他知道這件事,知道摩托車——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車,知道打野鴨,知道釣魚,鱒魚啊、鮭魚啊、大海魚啊,知道書上的性愛故事,許多書,太多的書,知道所有的球場運動,知道狗,不怎麼知道馬,知道緊緊抓著自己的錢不放,知道他那個圈子裡的人幹的大多數事情,還知道他的妻子不會離開他。他的妻子一直是個大美人兒,她在非洲仍然是個大美人兒,但是在美國,如果她想離開他,過更闊氣的日子,她這個大美人兒卻再也不夠大了,這一點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已經錯過了離開他的機會,這一點他知道。如果他同女人打交道比較有辦法,她也許會開始擔心,怕他另外去娶一個美麗的妻子;但是她對他知道得太清楚了,用不著為這事擔心。再說,他一向寬宏大量,如果說這不是他的最致命的弱點,那麼,似乎該是他最大的優點了。
總的說來,他們被認為是一對比較幸福的夫妻,他們就是屬於盡管經常謠傳要散伙、但是從來沒有實現的那一類夫妻,正像有一個社交生活專欄的作者所寫的,不是僅僅為了要給他們那非常被人羨慕和始終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添上一層冒險色彩,他們才深入到被稱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地方來打獵,這是一片黑暗的大陸,直等到馬丁·約翰遜[23]夫婦在許多銀幕上把它放映出來,他們在那裡獵取獅子啦、野牛啦、象啦,還給自然史博物館收集標本。同一個專欄作者過去至少有三次報道過,他們瀕於分離,他們也確實是這樣。但是他們總是言歸於好。他們有健全的結合基礎。瑪戈長得太漂亮了,麥康伯捨不得同她離婚,而麥康伯太有錢了,瑪戈也不願離開他。
弗朗西斯·麥康伯不去想那頭獅子以後,睡著過一會兒,醒了一陣,接著又睡著了,現在約摸清晨三點鐘,他在夢中突然被那頭腦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獅子嚇醒,心怦怦地亂跳,留神聽著,發覺他的妻子不在帳篷裡另一張帆布床上。他清醒地躺著,有兩個鐘頭,放不開這件事。
兩個鐘頭後,他的妻子走進帳篷,撩起蚊帳,舒適地爬上床。
“你上哪裡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她說。“你醒了嗎?”
“你上哪裡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是這樣嗎,真見鬼。”
“你要我說什麼呢,親愛的?”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倒是這種事的新鮮說法。你是條騷母狗。”
“嘿,你是個膽小鬼。”
“就算是吧,”他說。“又怎麼樣?”
“拿我來說,沒怎麼樣。可是請別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困得很。”
“你以為我什麼都忍受得了。”
“我知道你會的,親人兒。”
“嘿,我不會。”
“親愛的,請別跟我說話。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幹這種事啦。你答應過不幹了。”
“唔,現在又幹了,”她柔情蜜意地說。
“你說過,我們要是這次出來旅行的話,絕不會有這種事情。你答應過。”
“不錯,親愛的。我原來是想這樣的。不過,這次旅行在昨天給毀了。我們不必去談它,好不?”
“你只要有機可乘,真是一刻也不願等啊,對不?”
“請別跟我說啦。我很困,親愛的。”
“我要說。”
“那就別來睬我,因為我快要睡著了。”隨即她確實睡著了。
天還沒亮,他們三個人全坐在桌子旁吃早飯了。弗朗西斯·麥康伯發現,在他憎恨的許多人當中,他最最憎恨的是羅伯特·威爾遜。
“睡得好嗎?”威爾遜一邊在煙斗裡裝煙絲,一邊用喉音問。
“你睡得好嗎?”
“好極啦,”這白種職業獵手告訴他。
你這雜種,麥康伯想,你這神氣活現的雜種。
原來她進去的時候把他鬧醒了,威爾遜想,用沒有表情的、冷靜的眼光望著他們兩人。唔,他幹嗎不讓他的妻子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呢?他把我當什麼玩意兒,一尊該死的石膏聖徒像嗎?誰叫他不讓她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呢。這是他自己的過錯。
“你看我們找得到野牛嗎?”瑪戈一邊問,一邊用手推開一盆糖水杏子。
“碰巧能遇上,”威爾遜說,對她微笑。“你幹嗎不留在營地裡?”
“我才不幹哪,”她對他說。
“幹嗎不吩咐她留在營地裡?”威爾遜對麥康伯說。
“你來吩咐她,”麥康伯冷冷地說。
“我們不要來什麼吩咐啦,”瑪戈轉過臉去,非常高興地對麥康伯說,“也不要犯傻,弗朗西斯。”
“你做好出發的準備了嗎?”麥康伯問。
“隨時都行,”威爾遜對他說。“你要你太太去嗎?”
“我要不要有什麼不一樣嗎?”
真見鬼,羅伯特·威爾遜想。真是活見鬼。原來事情就是會鬧成這個樣。唉,看來事情就是會鬧成這個樣囉。
“沒什麼不一樣,”他說。
“你能肯定,你不喜歡陪她一起留在營地,而讓我出去打野牛嗎?”麥康伯問。
“這不成,”威爾遜說,“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胡說。”
“我沒胡說。我感到厭惡。”
“厭惡,這不是個好詞兒。”
“弗朗西斯,請你說話盡可能通情達理點,行不?”他的妻子說。
“我說話真他媽的太通情達理啦,”麥康伯說。“你吃過這麼髒的東西嗎?”
“吃的東西有什麼不對頭嗎?”威爾遜沉著地問。
“也不比別的什麼更不對頭。”
“我會使你安下心來的,小少爺,”威爾遜非常沉著地說。“有一個侍候吃飯的僕人懂一點兒英語。”
“叫他見鬼去。”
威爾遜站起來,一邊抽煙斗,一邊踱過去,用斯瓦希裡語對一個站著等他的扛槍人說了幾句話。麥康伯和他的妻子坐在桌子旁。他正盯著看他的咖啡杯。
“你要是當眾吵鬧,我就離開你,親愛的,”瑪戈沉著地說。
“不,你不會。”
“你不妨試試,就會知道。”
“你不會離開我。”
“對,”她說。“我不會離開你,而你會規矩點。”
“我規矩點?說得真妙。我規矩點。”
“可不是。你規矩點。”
“你幹嗎不試著叫你自己規矩點?”
“我試了好久啦。好久好久啦。”
“我討厭那個紅臉畜生,”麥康伯說。“我一看見他的人影兒就惱火。”
“他真的非常可愛。”
“嘿,別說啦,”麥康伯幾乎嚷叫起來。這當兒,汽車開過來,在就餐帳篷前停下,那駕駛員和兩個扛槍人下了車。威爾遜走過來,望著坐在桌旁的這對夫妻。
“去打獵嗎?”他問。
“去,”麥康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去。”
“還是帶件毛線衣去。汽車一開會很涼的,”威爾遜說。
“我去拿皮茄克,”瑪戈說。
“那僕人取來了,”威爾遜告訴她。他上了車,坐在駕駛員身旁,弗朗西斯·麥康伯和他妻子一聲不吭,坐在後座上。
但願這個蠢貨不會想到把我的後腦勺一槍打爛,威爾遜暗自思量。遊獵隊裡有了娘們真是麻煩。
汽車在灰蒙蒙的晨光裡吱吱嘎嘎地向下開,從一個盡是卵石的淺灘上渡過河,接著往上開,盤上陡岸,威爾遜上一天就吩咐在那裡開出一條路,這樣他們才可以開到對岸這片像獵苑似的長著樹的、地形起伏的地方來。
真是個美好的早晨,威爾遜想。露水很重,汽車輪在野草和矮樹叢上一路滾過去,他能聞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氣味。這味兒像是馬鞭草,汽車一路穿過這片沒有人跡的獵苑似的地方,他欣賞著這清晨的露水氣味、碾碎了的蕨薇氣味和在晨霧中顯得黑魆魆的樹幹。他現在不再去想後座上的那兩口子,在想野牛了。他要找的野牛白天待在盡是泥漿的沼澤裡,在那裡是不可能打的,但是在夜晚它們在這一帶的空地上找東西吃,他要是能用汽車把它們同沼澤隔開,麥康伯就能有個好機會在空曠的地方打它們。他不願同麥康伯一起在樹蔭稠密的地方打野牛。他壓根兒不願同麥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別的野獸,但他是個職業獵手,這輩子曾經同一些難得的人物一起打過獵。如果今天他們打到了野牛,那麼就只差犀牛了,這樣,這個可憐的傢伙就會結束這危險的遊戲,情況就可能好轉了。他就不會再跟這女人有什麼來往,麥康伯呢,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看樣子,他以前一定經受過許多回這種事情。可憐的傢伙。他一定有辦法忘掉它的。唉,這是這可憐的孱頭自己的該死的過錯啊。
他,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一張雙人帆布床參加遊獵隊,以便應付他可能碰到的艷遇。他曾陪過一些特定的顧客打獵,那是一幫放蕩不羈、遊戲人生的不同國籍的人,其中的女人如果不同這個白種獵手分享這張帆布床,就會感到她們花的錢不值。他同她們分手後,就瞧不起她們,盡管她們當中有幾個他當時還算喜歡,不過他是靠這種人過活的;只要他們雇用他,他們的標準就是他的標準。
在一切方面,他們就是他的標準,不過狩獵卻不在此例。對於獵殺,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他們要是不能遵守這些標準,盡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們打獵。他也知道他們全都因為他的這種態度才尊重他。這個麥康伯卻是個怪傢伙。不怪才有鬼哪。再說他這妻子。唉,這個妻子。是啊,這個妻子。嗯哼,這個妻子。得了,他已經把這一切全撇開了。他扭頭掃了他們一眼。麥康伯繃起了臉,正氣沖沖地坐著。瑪戈呢,沖著他微笑。她今天看上去更年輕、更天真、更嬌嫩,不像平時那樣顯露出一種做作的美。她心裡在想什麼,那只有天知道,威爾遜想。昨天夜晚,她說話不多。一想到這事,看見她就高興。
汽車爬上一道緩坡,一路穿過樹林,隨後開進一片長著野草的草原似的開闊地,沿著開闊地的邊緣,在樹蔭下開著,駕駛員放慢速度,威爾遜仔細察看這片草原和它最遠的邊緣。他吩咐停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這片開闊地。接著他向駕駛員示意繼續開車,汽車慢騰騰地行駛,駕駛員避開一個個疣豬挖的坑,繞過一座座蟻山[24]。接著,越過開闊地望去,威爾遜突然轉過臉來,說:
“我的老天,它們就在那裡!”
汽車顛簸著向前駛,威爾遜用說得很快的斯瓦希裡語在對駕駛員說話,麥康伯向他指的地方望去,看到三條龐大的黑色野獸,又長又笨重,幾乎是圓柱形的,就像是黑色的大油槽車,正飛快地穿過這開闊的草原的遠方邊緣。它們飛快地跑著,脖子直僵僵的,身子也是直僵僵的,它們伸出了腦袋飛奔,他能看清它們腦袋上那一對向上翹的、寬闊的黑犄角;這些腦袋卻並不上下波動。
“那是三頭老公牛,”威爾遜說。“我們得切斷它們的去路,不讓它們跑進沼澤。”
汽車用一小時四十五英里的速度瘋狂地穿過這開闊地,麥康伯留神看著,野牛顯得越來越大了,他終於看清楚一頭沒有毛的、長滿痂癬的灰色大公牛,它的脖子和肩膀打成一片,還有閃閃發亮的黑犄角,它跑在其他兩頭後面一點,它們邁著固定不變的、向前沖的步子,排成一列跑去;接著,汽車搖晃了一下,好像剛跳過一條路似的,他們快要趕上了,他能看清那條公牛的向前沖的龐大身子和它那稀稀拉拉地長著毛的牛皮上的塵土、犄角問寬闊的疣突和伸出的長著鼻孔很大的鼻子的喙部,但等他正要舉起來復槍,威爾遜嚷叫起來,“別從車上打,你這蠢貨!”他並不害怕,只是恨威爾遜,這當兒,剎車已經扳上,汽車還在滑動,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去,還沒有停穩,威爾遜就從一邊下了車,他從另一邊下了車。雙腳踩在好像還在飛速移動的地面上,他打了個趔趄,接著,他向這條正在跑去的野牛開槍,聽到一顆顆子彈砰砰地打進它身子的聲音,對著這條正在用不變的步子逃跑的野牛把槍膛裡的子彈全都打光,最後才記起該打它前面的肩膀,就在笨手笨腳地裝子彈的當兒,看到這條野牛倒下去了。它跪在地上,大腦袋往後仰著,他看到另外兩條仍然在飛快地奔跑,他向帶頭的那條開了一槍,打中了它。他又開了一槍,沒打中,只聽到卡拉轟一聲響,這是威爾遜開的槍,接著他看到那條帶頭的野牛向前滑倒,鼻子碰到地面上。
“把另一條撂倒,”威爾遜說。“你現在開槍才像樣啦!”
但是另一條野牛用不變的步子飛快地跑著,他沒有打中,子彈揚起一股塵土,而威爾遜也沒有打中,塵土像雲霧似的升起,接著威爾遜嚷道,“走吧。它太遠啦!”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們又上了汽車,麥康伯和威爾遜站在汽車兩邊的踏級上,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搖搖晃晃地飛駛,逼近這條步子固定不變、脖子直僵僵、一直向前沖的飛跑的野牛。
他們趕到了它的後面,麥康伯在裝子彈,把子彈殼卸到地上,不料卡住了槍,他排除了故障,這當兒,眼看他們要趕上這條野牛了,威爾遜一聲大叫,“停車。”汽車剎了車,還在向前滑動,差一點翻了身,麥康伯朝前翻下,總算站住了腳,他猛地一推槍栓,盡可能提前瞄準那條飛跑著的、身子圓滾滾的野牛的黑色的背部,開了一槍,又瞄準開了一槍,又是一槍,又是一槍,子彈顆顆都打中了,但是他看不出對這條野牛有什麼影響。接著,威爾遜開槍了,聲音響得幾乎震聾他的耳朵,他看到這條野牛腳步搖晃了。麥康伯仔細瞄準,又開了一槍,於是它倒下來,跪在地上。
“行啊,”威爾遜說。“幹得好。這是第三條。”
麥康伯像喝醉了酒那樣興高采烈。
“你開了幾槍?”他問。
“只開了三槍,”威爾遜說。“你打死了第一條公牛。最大的那條。我幫你幹掉其它那兩條。怕它們可能逃進隱蔽的地方。是你打死它們的。我不過收拾了一下殘局罷了。你打得真棒。”
“我們去上汽車吧,”麥康伯說。“我想喝點酒。”
“先得把這頭公牛幹掉,”威爾遜對他說。那條牛正跪在地上,憤怒地扭動它的腦袋,他們走近它的時候,它瞪著那雙洼下去的小眼睛,狂怒地大聲吼叫。
“留神,別讓它站起來,”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站到偏側的一邊,打它的脖子,就在耳朵後面那地方。”
麥康伯仔細瞄準它那被狂怒折磨得扭動的粗大脖子的正中心,開了一槍。槍聲一響,那腦袋就搭拉下來。
“這一下成了,”威爾遜說。“打中了脊骨。它們長得好看極了,對不?”
“我們去喝酒吧,”麥康伯說。他這一輩子從沒感到這麼痛快過。
麥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車裡,臉色煞白。“你幹得真出色,親愛的,”她對麥康伯說。“汽車開得真驚險。”
“顛得厲害嗎?”威爾遜問。
“真嚇人。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受過這樣的驚嚇。”
“我們都來喝酒吧,”麥康伯說。
“那敢情好,”威爾遜說。“先給太太喝。”她接過扁酒瓶喝了一口純威士忌,咽下去的時候,打了個冷戰。她把瓶遞給麥康伯,他隨手遞給了威爾遜。
“真是刺激得嚇人,”她說。“它折騰得我頭痛得都要裂開了。不過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從汽車上向它們開槍的。”
“沒人從汽車上開槍啊,”威爾遜冷靜地說。
“我是說,坐著汽車攆它們。”
“一般是不這樣做的,”威爾遜說,“不過我們這麼攆的時候,我倒認為是符合運動道德的。這樣坐車越過滿是坑坑和別的礙手礙腳的東西的曠野比步行打獵冒的風險更大一點兒。我們每一次開槍的時候,野牛要是高興是可以向我們進攻的。每一次都給它機會。不過還是別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這是不合法的,如果你正是這麼想的。”
“依我看這非常不公平,”瑪戈說,“坐著汽車去攆那些走投無路的大牲口。”
“是嗎?”威爾遜說。
“要是人家在內羅畢[25]聽到這種情況,會出什麼事?”
“首先,我的執照會被吊銷。還有的是其它不愉快的事,”威爾遜說,舉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會失業。”
“真的嗎?”
“是真的。”
“嘿,”麥康伯說,這一天他頭一回微笑了。“她現在抓住你一個把柄啦。”
“你的表達方式倒真帥,弗朗西斯,”瑪戈·麥康伯說。威爾遜望著他們倆。如果一個下流氓娶了一個騷母狗似的女人,他在想,那麼他們生的孩子該有多下賤?他嘴裡說的卻是,“我們丟了一個扛槍人。你注意到了嗎?”
“我的天,沒有啊,”麥康伯說。
“他來了,”威爾遜說。“他沒出亂子。他準是在我們離開頭一條牛的地方摔下去了。”
這個中年扛槍人正一瘸一顛地朝他們走來,他戴著編織的便帽,穿著卡其短上衣、短褲和橡膠涼鞋,臉色陰沉,神情可怕。他走近來,用斯瓦希裡語對威爾遜嚷著說話,他們全都看到這白種職業獵手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了。
“他說什麼來著?”瑪戈問。
“他說那頭一條牛站起來,走進灌木叢去了,”威爾遜說,聲音裡沒有一點表情。
“啊,”麥康伯茫茫然地說。
“這麼說,就要像那獅子的事一樣了,”瑪戈充滿著企望說。
“跟獅子的事一丁點兒也不會像,”威爾遜對她說。“你還要喝點酒嗎,麥康伯?”
“好吧,謝謝,”麥康伯說。他料想關於那獅子的感覺會重新兜上心頭,想不到卻沒有。他這一輩子頭一回完全沒有恐懼的感覺。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顯地感到興致勃勃。
“我們要去看看那第二條公牛,”威爾遜說。“我會通知駕駛員把車停在樹蔭下的。”
“你們去幹什麼?”瑪格麗特·麥康伯問。
“去看看那條野牛,”威爾遜說。
“我也去。”
“走吧。”
他們三人走到第二條野牛躺著的開闊地上,它顯得黑黲黲,身軀龐大,腦袋向前耷拉在野草上,一對大犄角叉得很開。
“這條野牛的頭非常好,”威爾遜說,“兩支角之間最大距離約摸有五十英寸。”
麥康伯高興地望著它。
“它面目可憎,”瑪戈說。“我們不能到樹蔭底下去嗎?”
“當然可以,”威爾遜說。“瞧,”他對麥康伯說,用手指著,“看到這片灌木叢了嗎?”
“看到了。”
“這就是頭一條牛走進去的地方。扛槍人說,他摔倒的時候,那條牛正躺著。他看著我們在拼命地攆,那兩條牛在飛快地跑。後來抬眼一看,那條牛站起來了,對他望著。扛槍人嚇得沒命地逃,那條牛慢騰騰地走進了灌木叢。”
“我們現在能進去找它嗎?”麥康伯熱切地問。
威爾遜用估量的眼光望著他。這不是個怪傢伙才有鬼哪,威爾遜想。昨天,他嚇壞了,可今天,他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鬥士啦。
“不成,我們得讓它再待一會兒。”
“讓我們到樹蔭底下去吧,好嗎?”瑪戈說。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
他們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枝葉伸展得很開的樹底下,汽車就停在那裡,他們全上了車。
“也許它死在那裡了,”威爾遜說。“過一會兒我們去看吧。”
麥康伯感到一股猛烈的莫名其妙的愉快勁兒,那是他從沒體會過的。
“我的老天,那是一場追獵,”他說。“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不是很精彩嗎,瑪戈?”
“我討厭它。”
“我討厭它,”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厭惡它。”
“你知道,我想不管是什麼玩意兒,我再也不怕了,”麥康伯對威爾遜說。“我們看到了野牛,就開始攆它,我的心裡就起了變化。好像是堤壩決口啦。十足的刺激。”
“使你膽子變大了,”威爾遜說。“什麼奇怪的變化都會發生在人們身上。”
麥康伯的臉上閃閃發亮。“你知道,我當時的確發生了變化,”他說。“我感到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妻子一句話也不說,神情古怪地盯著他看。她朝後緊靠在座位上,麥康伯呢,正探出身子坐著,在同威爾遜說話,威爾遜則斜靠在前座的背上,扭過頭來同他說話。
“你知道,我想再試一下,打一頭獅子,”麥康伯說。“我現在真的不怕它們了。說到頭來,它們能把你怎麼樣呢?”
“說得對,”威爾遜說。“人最狠的一招就是要你的命。這是怎麼說的?是莎士比亞說的。說得太好啦。不知道我還背得出不。啊,說得太好啦。有一個時期,我經常對自己引用這幾句。我們不妨聽一聽。“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我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麼樣,反正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26]說得真精彩,呃?”
他說出了支撐自己生活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看到過男子長大成人,而且總是叫他感動。這跟他們的二十一歲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異的打獵,一次沒有機會事前擔心的、手忙腳亂的突然行動,麥康伯終於發生這樣的變化了,但是不管是怎樣發生變化的,反正是毫無疑問地已經發生了。且瞧瞧現在這傢伙,威爾遜想。事實是,他們有些人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是孩子,威爾遜想。有時候,他們一輩子都是。年紀到了五十歲,他們仍然看上去是個孩子。地道的孩子氣的美國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現在他喜歡這個麥康伯了。奇怪得要命的傢伙。也許這意味著他不會再當王八啦。啊,這可是一件好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這傢伙可能害怕了一輩子。不知道是什麼引起的。但是現在都過去了。剛才是沒有時間去害怕野牛。就是這麼回事,加上還在發火。汽車也起了作用。汽車消除了拘束的氣氛。現在變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鬥士啦。他在戰爭中也看到過同樣的情形。比喪失童貞變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像動手術般被切除了。另外一種東西長了出來,代替了它。這是做一個男子漢的主要東西。使他變成了一個男子漢。女人也能體會這情況。壓根兒一點也不怕了。
瑪格麗特·麥康伯縮在座位的一角,望著他們兩個人。威爾遜沒有發生變化。她看到的威爾遜,就像她昨天看到的一樣,當時她頭一回發現他的本領有多大。但是她現在看出了弗朗西斯·麥康伯發生的變化。
“你對將要去幹的事感到愉快嗎?”麥康伯問,仍然在津津樂道他寶貴的新發現。
“你不應該講出來,”威爾遜說,盯住了對方的臉。“倒不如說你感到心慌,這樣要時髦得多。請你注意,你還會心慌的,還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對將要采取的行動有一種愉快的感覺嗎?”
“有,”威爾遜說。“說得對。把這個說個沒完可沒好處。談得太多就變成了扯淡。不管什麼事,你要是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就不會有樂趣。”
“你們倆都在說廢話,”瑪戈說。“只因為你們坐著汽車去攆了幾條走投無路的野獸,說起話來就像英雄好漢啦。”
“對不起,”威爾遜說。“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她已經在擔心這種情況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們在談什麼,幹嗎還要插嘴呢?”麥康伯問他的妻子。
“你變得勇敢得很,突然變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輕蔑地說,但是她的輕蔑是沒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
麥康伯哈哈大笑,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變了,”他說。“我真的變了。”
“是不是遲了一點呢?”瑪戈沉痛地說。因為過去多少年來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而現在他們倆的關係弄成這個樣子不是一個人的過錯。
“對我來說,一點兒不遲,”麥康伯說。
瑪戈默不作聲,只把身子朝後靠在座位的角落裡。
“你看我們已經讓它待了足夠的時間了嗎?”麥康伯興致勃勃地問威爾遜。
“我們不妨去瞧一下吧,”威爾遜說。“你還有實心子彈剩下嗎?”
“扛槍人有一些。”
威爾遜用斯瓦希裡語叫了一聲,那個正在給一條野牛的腦袋剝皮的、上了年紀的扛槍人挺起身來,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實心子彈,走過來遞給麥康伯,他在那支槍的子彈倉裡裝滿了子彈,把剩下的放進口袋。
“你還是用斯普林菲爾德打的好,”威爾遜說。“你用慣了。我們把那支曼利歇爾留在汽車上,給你太太。讓你的扛槍人帶著你那支大槍。我用這支該死的火銃。現在我來給你談談野牛。”他把這些話留到最後才說,因為不想使麥康伯擔心。“野牛跑來的時候,總是腦袋抬得老高,筆直地沖過來。它犄角間的疣突保護著它的腦子,那是隨你怎麼打也打不進的。子彈只能從它鼻子裡直接打進去。另外一個辦法就只能從它的胸脯打進去,或者你要是在側面的話,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間。它們被打中一次之後,要幹掉它們可挺費事。別異想天開地試什麼花點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開槍。他們已經把那顆牛腦袋的皮剝好了。我們就出發吧,好不?”
他招呼那兩個扛槍人,他們擦著手走過來,那個年紀較大的爬上車的後部。
“我只帶孔戈尼,”威爾遜說。“另一個留在這裡趕大鳥。”
汽車慢騰騰地穿過這開闊地,向那個小島似的灌木叢開去,那是一片長滿簇葉的狹長地帶,沿著一道穿過窪地的乾河床伸展開去,麥康伯一路上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嘴裡又發乾,不過這是由於興奮,而不是害怕。
“它就是從這裡進去的,”威爾遜說。接著用斯瓦希裡語對扛槍人說,“去找血跡。”
汽車處在同那片灌木叢平行的位置。麥康伯、威爾遜和那扛槍人下了車。麥康伯回頭一看,看到他妻子身旁擺著一支來復槍,在望著他。他向她揮揮手,她沒有揮手回答。
前面的灌木叢長得密密匝匝,地面是乾的。那個中年扛槍人大汗淋漓,威爾遜把帽子壓到眼睛上,他的紅脖子就在麥康伯的前面。那扛槍人突然用斯瓦希裡語對威爾遜說了幾句,向前跑去。
“它已經死在那裡啦,”威爾遜說。“幹得好,”接著他轉身來抓住麥康伯的手,他們一邊握手,一邊沖著彼此咧嘴笑著,就在這當兒,那扛槍人發瘋似的叫起來,他們看到他斜著身子從灌木叢裡跑出來,快得像一隻蟹,接著那條公牛出來了,伸出著鼻子,緊閉著嘴,鮮血淋淋,巨大的腦袋筆直向前,一下子猛沖過來,望著他們,那雙洼下去的小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威爾遜在前面,跪在地上開槍,麥康伯呢,也開火了,但沒有聽到自己的槍聲,因為威爾遜那支槍響聲太大了,只看到那犄角間的碩大疣突上迸出板瓦似的碎片,隨著這牛頭一抽,他瞄準那大鼻子眼又開了一槍,看到一雙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飛出來,他現在看不到威爾遜了,眼看這野牛的龐大身子就要撲到身上,他仔細瞄準,又開了一槍,他的來復槍差不多同那顆伸出了鼻子沖上來的牛頭一樣高低了,他看得見那雙惡狠狠的小眼睛,接著這牛頭開始搭拉下來,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他頭腦裡爆炸,而這就是他的全部感覺了。
威爾遜剛才突然躲到一旁向野牛的肩膀開槍。麥康伯直挺挺地站著向它的鼻子開槍,每一次都偏高一點,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就像打中了板瓦屋頂似的迸出許多碎片和碎末,而汽車裡的麥康伯太太眼看野牛的犄角馬上就要扎進麥康伯的身子,就用那支6.5口徑的曼利歇爾向它開了一槍,卻打中了她丈夫顱骨底部上面約摸兩英寸高、稍微偏向一邊的地方。
現在弗朗西斯·麥康伯躺著,臉朝下,離那條野牛側躺著的地方不到兩碼,他妻子跪在他身前,威爾遜站在她身旁。
“我不願把他翻過身來,”威爾遜說。
這女人正歇斯底裡地哭著。
“我會回到汽車裡去的,”威爾遜說。“那支來復槍在哪裡?”
她搖搖頭,她的臉已經變了樣。那扛槍人撿起那支來復槍。
“把它留在老地方,”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去把阿布杜拉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出事的現場。”
他跪下去,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蓋在弗朗西斯·麥康伯那顆躺著的、頭髮剪得像水手一樣短的腦袋上。血滲進了乾燥的松土。
威爾遜站起來,看到這側躺著的野牛,腿兒伸得筆直,長著稀稀拉拉的毛的肚子上爬滿了扁虱。“一條呱呱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記錄在腦海裡。“角距足足有五十英寸,或者還出頭一點兒。出頭一點兒。”他把駕駛員叫來,吩咐他給屍體蓋上一張毯子,守在旁邊。然後他走到汽車前,那女人正坐在汽車的一角在哭。
“幹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聲調說。“他早晚也會離開你的。”
“別說啦,”她說。
“當然這是次意外事件,”他說。“我知道。”
“別擔心嘛,”他說。“免不了會有一連串不愉快的事情,不過我會拍一些照片,在驗屍的時候會非常有用的。還有兩個扛槍人和駕駛員都可以作證。你完全可以脫掉幹系。”
“還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說。“我不得不派一輛卡車到湖邊去發電報,要一架飛機來把我們三個人接到內羅畢去。你幹嗎不下毒呢?在英國她們是這麼幹的。”
“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那女人嚷道。
威爾遜用他那雙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她。
“我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他說。“我剛才有一點惱火。我已經開始喜歡上你的丈夫了。”
“啊,請別說啦,”她說。“請,請別說啦。”
“這樣比較好,”威爾遜說。“說一聲請,要好得多。現在我不說啦。”
鹿金 譯
(首次發表在《天下一家》雜誌1936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