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譯本序

中短篇小說不是狄更斯文學遺產中的主要部分,除了《聖誕歡歌》等少數幾篇,也幾乎很少有人提及;這並不奇怪,狄更斯一生寫了將近十五部長篇小說,其中絕大多數都膾炙人口,盛譽不衰,它們的光輝掩蓋了他的其他成就。但是狄更斯是從特寫和短篇故事開始他的文學生涯的,他的長篇小說也往往是一些短篇的匯集,即使不然,作者有時也喜歡插入一些短篇故事,甚至不惜為此犧牲情節和結構的完整。此外,狄更斯辦過兩份雜誌,這使他不得不時常寫些中短篇小說,他又愛好聖誕節,每年到這時候總要寫些應景文字。這種種原因使狄更斯一生寫了不少特寫和短篇故事之類的作品,它們構成了狄更斯文學遺產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狄更斯的中短篇小說與他的長篇小說一樣,體現了他的創作思想、美學追求和藝術造詣。無論就創作方法和批判精神而言,它們與他的長篇小說都是一致的。遺憾的是有些批評家在有意無意之間,貶低了狄更斯的中短篇小說,認為這是他批判精神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衰退的表現,似乎狄更斯在主持兩份期刊的編輯工作中強調趣味性的主張已直接危害了他的創作實踐。但是我們不應忘記,狄更斯不是一個理論家,他的強調趣味只是在思想內容已確定的前提下,單純從創作技巧這個角度講的。這種觀點實際是所有小說家一貫的主張,它無非是賀拉斯“寓教於樂”的理論的繼續,也是文學作品向創作實踐必然提出的要求。狄更斯只是沿著這條古老的道路,要求有志於創作活動的年輕人必須牢記這條簡單的原則,應該寫得有趣一些,寫得引人入勝一些而已。事實上,儘管狄更斯喜歡設計一些曲折離奇的情節,有時甚至不惜故弄玄虛,有時還要玩弄一些小聰明,搞些文字遊戲,而有些狄更斯式的幽默也往往只是逗人一笑,並無深刻的含義可以追究,然而從整體說來,狄更斯的每一篇作品從來不是為趣味而趣味的產物。

狄更斯總是懷著強烈的社會熱情寫作的,不論什麼作品,在他的筆下,都會變成對當時英國的專制官僚體系,對唯利是圖的貴族資產階級,對社會上一切不公正現象的抨擊和批判。例如,《一個窮人談專利權》表面上只是埋怨申請專利的煩瑣手續,實際它的矛頭卻指向了當時英國機關重疊、人員臃腫的整個官僚制度。《走進上流社會》雖然形式有些怪誕,像一幅漫畫,卻借一個小人物之口,對整個上流社會和宮廷貴族發出了憤怒的譴責。《馬格比的小堂倌》這一篇著名的小故事,談的只是一個車站上的小小飲食店,但它的鋒芒卻指向了整個英國社會和制度。有些作品雖然看似無關大局,狄更斯有時卻會把筆鋒突然一轉,展開政治性的諷刺和批判。例如,《馬利高德大夫的處方》本來只是一個流動小販在信口胡謅,他卻忽然提到了所謂“高等小販”——議員、政治家、傳教士、精通法規的辯護士等一切靠耍嘴皮子過活的人。那位小販說:“我得宣布,在大英帝國所有的職業中,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首先就是小販……為什麼我們不能享受特權?為什麼我們非得領取小販執照不可,政治販子卻從來不需要執照?我們與他們有什麼不同?除了我們是下等小販,他們是高等小販以外,我看不出我們有哪一點比不上他們……談到高等小販自吹自擂、騙人上當的伎倆,我們只能甘拜下風。”在《咧咧破太太的公寓》中,狄更斯順便對議會開會作了挖苦,在《咧咧破太太的遺產》中,又對當時英國火車的狀況作了抨擊,對群眾只有掏錢的份兒、無權過問它的一切表示了不滿。在《此路不通》中,那位資產階級市儈奧本賴澤突然發表了一篇祝酒詞,對英國大唱頌歌,認為英國的法律已把“正義的永恒原則與英鎊、先令和便士的另一永恒原則融為一體,可以把它應用於一切民事糾紛,從損害一個人的榮譽起,到損害一個人的鼻子為止!你糟蹋了我的女兒,好,若干英鎊,若干先令,若干便士!你朝我臉上一拳,把我打翻在地,好,若干英鎊,若干先令,若干便士!”可以說,這一切都與故事本身毫無關係,只是狄更斯的“神來之筆”,然而它們卻發人深省,狄更斯也正是以這種嬉笑怒罵的方式,發泄了他對社會的不平之鳴。

狄更斯出於對現實的不滿,總是力圖在他的作品中宣揚他的人道主義理想。《理查·雙狄克的故事》便是這樣,他在這裡鼓吹了民族間的和平友愛。在《某某人的行李》第二章中,他又頌揚了人與人之間的寬容和愛。當然,這一切只是狄更斯的理想,在現實中並無基礎,因此正如在他的長篇小說中一樣,這些人物往往顯得蒼白無力。實際上,狄更斯本人也早已意識到這點,因此在1852年寫的《窮親戚的故事》中,他已不得不承認,在愛和友誼這人道主義的兩個主要方面,他的理想只是空中樓閣,理想與現實是完全不同的;他只是出於自己的社會熱情,不得不進行這種人道主義的呼籲。然而在狄更斯立足於現實的時候,他還是在自己的小人物身上,真實地表現了這種人道主義精神,如有關咧咧破太太的兩篇故事便是這樣。這個咧咧破太太和她的朋友杰米·杰克曼曾經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這些人物儘管有各種缺點,顯得固執、迂闊,還有些狹隘,然而他們的心卻是善良的,對人充滿了同情,與上流社會的人物截然不同。這類小人物,包括馬利高德大夫和那個忠於職守的信號員(《信號員》),實際都是狄更斯心目中的人道主義者,也是英國真正的民族精神的代表。

狄更斯的中短篇小說大多是與別人合寫的,在他主編的兩份刊物一年一度的“聖誕專號”上,他也總要單獨或與別人合作編寫一些短篇故事,這些故事大多沒有共同的情節,但是卻有一個總的框架,形式有些像《十日談》和《坎特伯雷故事集》,因此雖然在一個總題目下分成了各章,其實並無必然的聯繫。這是讀者要注意的一點。

本集各篇均按寫作年代排列,現簡單說明如下:

《一個窮人談專利權》最初發表於1850年。《窮親戚的故事》發表於1852年的《家常話》。《理查·雙狄克的故事》發表於1854年的《家常話》“聖誕專號”,系《七個窮旅人》中的一篇,《七個窮旅人》講七個窮苦的旅人在聖誕節會集在一家客店中,於是各人講了一個故事。這組文章除開端和結尾部分外,狄更斯只寫了這一篇,這是第一個旅人講的故事。

《走進上流社會》發表於1858年的《家常話》,系總名為《出租房子》一組小說中的一篇。這組小說按照狄更斯的設計,是環繞一所出租房屋展開的,因此《走進上流社會》便從那幢所謂出租房子講起。在這組小說中,狄更斯只寫了這一篇,其餘為威爾基·柯林斯等所寫。

《跟蹤追擊》最初發表於1859年的《紐約紀事報》上,系應該刊物的要求寫的,後來又轉載於1860年11月的《一年四季》上。這個故事看似不可信,但據說倒是根據真人真事寫的。這個真人便是托馬斯·韋恩賴特(1794—1852),當時的一個藝術評論家,曾偽造證件,用砒霜把人害死,然後侵吞人壽保險賠償金。罪行暴露後,這人被判流放至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死在那裡。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謀財害命的事當時在英國已屢見不鮮,以致1851年英國還通過了法律,對砒霜的出售實行各種限制。總之,這種駭人聽聞的故事並不全是狄更斯虛構的。

《某某人的行李》發表於1862年《一年四季》的“聖誕專號”上。在這裡狄更斯以幽默的筆觸創造了一個著名的茶房的形象,在談到這個人物時,作者自己也認為他“非常有趣”。作品發表後立刻贏得了讀者的交口贊譽,成為狄更斯最著名的短篇之一。第二章與第三章的兩個故事與茶房的故事在情節上並無聯繫,寫作手法也不同,但同樣屬於狄更斯的手筆,尤其是第三章實際是象徵性地提出了天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遭遇問題。

《咧咧破太太的公寓》和《咧咧破太太的遺產》分別發表於1863年和1864年的《一年四季》上。小說發表後,立即贏得了讀者的廣泛興趣。狄更斯在一封給威爾基·柯林斯的信中,曾談到《咧咧破太太的公寓》獲得了異乎尋常的成功,使《一年四季》的“聖誕專號”一下子售出了二十二萬份,咧咧破太太的名字也不脛而走,成了倫敦城中家喻戶曉的人物。

《馬利高德大夫的處方》發表於1865年的《一年四季》,這也是狄更斯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狄更斯本人很喜歡這篇小說,尤其是那個流動小販的形象,後來這部分內容成了狄更斯時常朗誦的材料之一。

《馬格比的小堂倌》和《信號員》均發表於1866年的《一年四季》,它們同屬於《馬格比車站》這一組小說,那是狄更斯與一些青年作者共同創作的,他本人寫了四篇故事,《小堂倌》和《信號員》是最成功的,尤其是《小堂倌》。小說發表後,小堂倌的形象立刻引起了讀者的興趣,使刊物的銷售量達到了最高記錄,據說超過了二十五萬份。促使狄更斯寫這短篇的是他在英國馬格比車站飯店中遭到的不禮貌待遇,正如故事中所寫的,當時店裡的女招待對他不理不睬,他正想自己動手取糖和牛奶時,卻遭到了吆喝和奚落,並引起了站在旁邊的一個小堂倌的大笑。狄更斯經常出外旅行,對英國飯店對待顧客的粗魯態度有不少體會,因此故事中所講的,當然不限於這一件小事。

《此路不通》發表於1867年的《一年四季》“聖誕專號”上。這個中篇小說是由狄更斯設計後,由他和威爾基·柯林斯共同執筆的。為了刺激讀者的好奇心,狄更斯故意不讓人知道哪一部分是誰寫的,當時他在蓋茨山別墅的臥室中放了兩張桌子,他和柯林斯便在那裡一起寫作,隨時互相商討補充。據說,僅“序幕”和“第三幕”完全由狄更斯執筆,“第二幕”主要由柯林斯執筆,但是我們看到,即使在“第二幕”中也顯然帶有狄更斯的風格。因此可以說,這個中篇幾乎是分不出彼此的兩人的集體創作。

本書根據《狄更斯文庫》(倫敦教育圖書出版公司)的第14卷及第16卷譯出。

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