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華大地的血脈——《水經注》導讀 張偉國
- 水经注(新视野中华经典文库)
- 饒宗頤 张伟国
- 6210字
- 2021-03-18 11:32:25
《水經注》是中古時代一部史學奇書。它所記述的是當時已知世界的河流沿岸景物、城邑、人物和歷史。它的作者酈道元(?至五二七),字善長,范陽郡涿縣(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生平事跡記於正史《魏書·酷吏傳》中。酈氏世代仕宦北朝:道元的曾祖父酈紹,為北魏兗州監軍;祖父酈嵩,官至天水太守;父親酈範,服官五十年左右,獲范陽公封爵。道元自幼隨父親任官而奔走四方,孝文帝時開始步上仕途,以尚書郎的官職隨孝文帝北巡,其後在北魏京城洛陽任官,又曾多次出守地方州縣,因此有機會在中原北方遊歷。宣武帝永平年間(五〇八至五一二),道元出任魯陽(今河南省魯山縣)太守,創立學校,廣行教化。據史書稱,酈道元為官“執法情刻”、“素有嚴猛之稱”,得罪不少權貴。北魏皇族汝南王元悅好男色,其男寵丘念恃勢弄權犯法,被酈道元逮捕,元悅向掌握朝政的靈太后懇求特赦,道元卻趕在聖旨到達之前處死丘念。元悅因此與道元結下深仇。酈道元在東荊州(今河南省沁陽縣境內)刺史任上,威猛為治,被百姓上告,因而免官,在京賦閒期間,專心撰寫《水經注》,歷時七、八年。
孝昌三年(五二七),北魏境內民變蜂起,雍州刺史齊王蕭寶夤奉命領兵到關中平亂,卻意圖乘機割據反叛。元悅等權貴推薦酈道元擔任關右大使,赴關中監察蕭寶夤。蕭寶夤疑忌道元不利於己,命其部屬郭子帙發兵圍攻道元所留宿的陰盤驛亭(今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在秦始皇陵附近),道元與隨行的弟弟道峻及兩子一同遇害。由於酈道元為官鐵面無私,得罪不少權貴,他死後二十七年,曾經與他同時為官的史臣魏收編撰《魏書》,將酈道元列入酷吏傳。
《水經注》是酈道元唯一的傳世著作,顧名思義,酈道元撰書的原意是為《水經》作注。《水經》是一部列舉全國水系的古書,記述了一百三十七條主要河流,全書一萬餘字,每條河流只作綱領式記錄,內容非常簡略。《水經》的作者說法不一,其中一說是前漢人桑欽,另一說法是西晉人郭璞。先師嚴耕望教授認為:桑欽是前漢人,而《水經》中有魏晉時才出現的地名,不可能出自桑欽手筆;有些地名在東晉、十六國之後才使用,也不會是西晉人郭璞所撰。也有學者認為前人撰述的《水經》可能不止一種,經過多次傳抄、增補而形成,酈道元只是以當時通行的《水經》為綱,增補更詳細的資料作注,而“道元好學,歷覽奇書”,他不但學識豐富,而且見聞廣博,在為《水經》作注過程中,補充了大量內容,在《水經》原有一百三十七條河流之外,增加了超過一千條支流,所記述的大小河流多至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是《水經》的十倍以上。此外,還有五百多處湖泊和沼澤、二百多處泉水和井水等地下水、六十多處瀑布、四十六處岩溶洞穴、三十一處溫泉、九十餘處津渡、九十多座橋樑;此外,注文提及的古城邑遺址數以百計、宮殿百餘處、陵墓二百六十餘處、寺院二十六座等等;加上歷史人物的活動、郡縣的置廢沿革、戰場的描述、道路關隘、風景奇觀、民間傳說、碑刻題銘、詩歌民謠等。這使原本枯燥的水名、地名,加入了豐富的人文歷史內涵。現存《水經注》版本中,可計算出酈道元旁徵博引,參考和引述前人著作多達四百三十七種,輯錄漢魏金石碑刻三百五十種,其中絕大部份早已散佚,全靠《水經注》的徵引而得以保全片言隻語,可謂彌足珍貴。
《水經注》的材料來源,嚴耕望教授認為,主要有以下幾種:其一,酈道元曾親自遊歷過不少地方,他所到之處,親自採訪、詢問當地人士,以及他對地理情況的詳細觀察,把獲取的資料記述在《水經注》相關的條目中。道元雖然自稱“不愛涉水,不喜攀登”,但他事實上到過許多地方,北起今內蒙古,東至山東,西到陝西,都曾因公務而涉足,他在《水經注》的自序中說的:凡所到之處,都“脈其枝流之吐納,診其沿路之所躔,訪瀆搜渠,緝而綴之”。例如他描述洛陽附近黃河孟津的冰層:“寒則冰厚數丈。冰始合,車馬不敢過。”提到“河水”即黃河渾濁時,引用民間觀察:“河水濁,澄清一石水,六斗泥。”又如他出任潁川郡(河南省禹州市境內)太守時,在郡治長社縣修築客館,掘得一巨大樹根,他在《水經注》中記載了這一異象,並作了一番考究,他說:“余以景明中出宰茲郡,于南城西側,修立客館,版築既興,于土下得一樹根,甚壯大,疑是故社怪長暴茂者也。稽之故說,縣無龍淵水名,蓋出近世矣。”其二,道元好涉獵羣書,對於水名、地名以至郡縣沿革、封邑興廢,他都不厭其煩地旁徵博引,務求得出最可信的判斷,他所引述的經、史典籍及前人注疏,列明出處者超過四百種。嚴耕望教授指出:古人抄錄前人著作而不一定列明出處,因此道元所徵引書籍,必定遠超這數目。由於道元生長及仕宦於北魏,北魏政權範圍以外的南方長江流域、嶺南、雲南,他都從未涉足,只能引自南方人士所撰書籍、文獻。
道元很重視實地考察,以檢核史書的紀述是否確當,並據此糾正史書上的不少錯誤,例如史書上記載,春秋末年晉國大夫智伯說過:汾水可以淹魏氏的都城安邑,絳水可以淹韓氏的都城平陽,道元沿着這兩條水考察,發現汾水河床較高,安邑處於其東岸低處,汾水泛濫,可以被淹沒;但平陽地勢高於絳水河床,絳水淹平陽則絕無可能。他又根據多種文獻記載,在“穀水”的注裏,辨析前人把澗水錯成了淵水。道元雖然是為《水經》作注,但當《水經》有誤,道元直接指出錯誤,例如《水經》稱“汶水又西流入濟”,他引《淮南子》曰:汶出弗其,西流合濟。高誘云:弗其,山名,在朱虛縣東。道元作出判斷:“余按誘說是,乃東汶,非《經》所謂入濟者也,蓋其誤證耳。”
道元對當時人的傳聞,亦不厭其煩地作出考證,例如在《易水注》中,在“易水又東逕易縣故城南”之下,先引述闞駰的說法:“太子丹遣荊軻刺秦王,與賓客知謀者,祖道(餞別)于易水上。《燕丹子》稱,荊軻入秦,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略)疑于此也。”於是後世談史者認定燕太子丹餞別荊軻的地點在易縣的燕下都,但道元作出辨正,他說:“余按遺傳舊跡,多在武陽,似不餞此也。”
道元對地理情況觀察入微,但也很仔細,並把觀察所得記錄在《注》中,例如詳細地記錄了不少河谷的寬度、河床的深度、含沙量、冰期,以及不同季節的水量和水位變化等,有些地方更提出數據,例如華池“池方三百六十步”之類,提供了可資後世參考的科學信息。
酈道元為《水經》作注,增補資料,考核地理是撰述的重點,但他行文時,經常採用文學筆觸,作繪聲繪色的描述,其部份章節,被視為中古文學作品的代表,有學者評為:“寫水着眼於動態”,“寫山則致力於靜態”,它“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山水散文的集錦,神話傳說的薈萃,名勝古跡的導遊圖,風土民情的採訪錄”。酈道元《水經注》的詞藻豐富,僅就描寫的瀑布,就有:瀧、洪、懸流、懸水、懸濤、懸泉、懸澗、懸波、頹波、飛清等詞,可謂變化無窮,其文學價值也足以垂範千載。
《水經注》的內容極其豐富,但閱讀並不容易。首先,《水經注》成書於約一千五百年前,書中所記述的河流、地理情況、行政區劃以至地名,難免與今日有所差異。千多年來的滄海變遷,古代的一些重要水道,經歷過無數次改道,早已湮沒消失,《水經》所載水道,到酈道元時代其中一些已有改變,而《水經注》成書時的一些河流、水道、湖沼,也很有可能在今日已非當年狀貌。數千年間,城市的興衰,地方行政區的廢置遷徙,地名的變更,正如酈道元所說:“然地理參差,土無常域,隨其強弱,自相吞并,疆里流移,寧可一也?”更使現代人閱讀《水經注》時增添困難。
其次,《水經注》中記述了大量西周、春秋戰國、秦漢、魏晉的史事和人物,距今千年甚至數千年以上。這些史事和人物,對於酈道元時代以至其後熟習傳統經史的讀書人來說,不少是耳熟能詳的典故。但近代教育,已逐漸疏遠古典,對這些千年以前的事和人,可能所知甚少,甚至聞所未聞,初接觸《水經注》有時會茫無頭緒,然而對於有興趣追尋古史細節的讀者,《水經注》是探求這些遙遠史事的事發地點,追訪這些古代人物活動空間的寶庫。
其三,《水經注》全書的結構是經文的注疏形式,因此只能就《水經》的綱領增補細節和考據,行文顯得細碎支離,敍事、寫景都是點到即止,而且加插了大量典籍文獻的引文和考證,不可能一氣呵成。《水經注》敍述每條河流,必定從源頭開始,向某方向流,流經(逕)某地,該地古代有甚麼歷史大事,有甚麼前人活動,留下甚麼史跡、掌故;然後河流再向前流,經某地,再細述當地情況;當遇上另一河流匯入,則從這河流的源頭說起,直至與主流會合,再重回敍述主流。假如匯入的河流眾多,往往不斷追溯支流,而主流的敍述卻斷斷續續,閱讀時不易前後呼應。假如閱讀時能隨手查對地圖,則較容易掌握水道的脈絡。
其四,《水經注》自成書的年代,尚未有印刷術,自成書至北宋中期約五百七十年,只有抄本流傳,傳抄過程中錯漏難免,錯簡、脫漏在不同版本中,常有差異,為後世閱讀者增添困難。《水經注》傳抄至北宋初已缺五卷,後人將其所餘三十五卷重新編定為四十卷。可知的最早《水經注》木刻印刷版本是宋哲宗元祐二年(一〇八七)的“成都府學宮刊本”,宋以後的版本,以明初《永樂大典本》較完整,但由於《永樂大典》的散佚,抄錄在《大典》中的水經注也有部份缺失。明、清兩朝不少學者,曾經依據古代抄本、宋刻殘本,《永樂大典》抄本等版本,對《水經注》作細心而且精密的整理、校訂,取得重要的成果,並刊行多重校證版本。其中最早刊行的是明朱謀㙔《水經注箋》(刊於一六一五年),以校訂為主;晚明鍾惺、譚元春的《評點本》,則着重點評詞章筆法。到了清朝,考據學大盛,《水經注》的整理和考訂達到了高峰,重要的成果有全祖望《七校水經注》、趙一清《水經注釋》、戴震校勘《水經注》等。而戴震校勘《水經注》成就極大,受清乾隆帝重視,但戴震校勘的《水經注》也引起後世學術界“剽竊”的爭論。
戴震校勘魏酈道元《水經注》,始於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至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先後三次校訂,歷時十年完成,用功極勤。戴震分出《水經注》中的“經”和“注”,並且輯補缺漏字兩千一百二十八個,刪妄增字一千四百四十八個,更正錯字三千七百一十五個,使得《水經注》正本清源,還其本來面貌,深得乾隆帝讚賞,收錄於內府刊刻的《武英殿聚珍本》叢書中。及至清末民初,學者王國維對於戴氏質疑,撰寫〈書戴校水經注後〉一文,指斥戴震抄襲趙一清。但胡適為戴震辯護,認為戴震在《水經注》研究方面沒有抄襲的嫌疑。然而另一位以研究《水經注》著名的學者楊守敬認同戴氏剽竊的說法,楊氏在《水經注疏》每每舉出實例,點出“此戴襲趙之確證”,例如卷五寫道:“趙氏不撿……而……以訂酈氏,大謬。戴氏亦不加詳考,竟依改,可哂也。”也就是說,趙氏弄錯了,戴氏也跟着錯。學術界為戴氏是否剽竊爭論不休,但俱往矣。
當代研究《水經注》的專家陳橋驛教授認為,戴震校勘《水經注》,刪去妄增之字一千多個,改正錯訛三千多處,補葺闕佚兩千多處,足見功夫之深,正如清代著名文字學家段玉裁所說:戴震的成就超卓,“凡故訓、音聲、算數、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善惡是非,以及陰陽、氣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實”,使千年古籍《水經注》在後世讀者面前,展現其超越時代的價值。
晚清學者王先謙的《合校水經注》及楊守敬、熊會貞的《水經注疏》可以說是清代《水經注》考證、校勘的殿軍。楊守敬與其弟子熊會貞用了畢生精力撰寫了《水經注疏》,並且編繪了古今對照、朱墨套印的《水經注圖》,二〇一四年鳳凰出版社出版有段熙仲點校、陳橋驛複校的《水經注疏》(臺北定稿本),為今後研究利用《水經注》提供了方便。民國時,胡適曾經用二十多年的光陰研究《水經注》,寫有七十餘篇手稿,收於《胡適手稿》一至六集。
一九四九年以後,新的《水經注》校勘、注釋版本湧現,而對《水經注》的研究蓬勃發展。當代最重要的“酈學”專家是浙江大學已故陳橋驛教授。陳氏窮畢生之精力,研究、考證《水經注》,即便在“文革”的艱難時刻,仍然考訂、抄寫不輟,終成大家,成果豐碩,可以說是當代酈學泰斗、酈學元勳。近十多年來,內地、港、臺以及外國學者,對《水經注》的研究和譯注,與日俱增,各有長處,不能盡錄,現摘要列舉《水經注》古今版本和近年部份著述如下(本書用的是陳橋驛教授中華書局校注本,並參以楊守敬、王國維等版本):
北宋初以前僅有抄本流傳
“宋成都府學宮刊本”,元祐二年(一〇八七)刊本,殘缺
《永樂大典·水經注》,民國續古逸叢書影印本
田奕等整理:《永樂大典本水經注》,瀋陽:萬卷出版社,二〇〇九
朱謀㙔:《水經注箋》(一六一五年刊本)
鍾惺、譚元春:《評點本水經注》
全祖望:《七校本水經注》
趙一清:《水經注釋》
戴震校勘:《武英殿聚珍本水經注》
張匡學:《水經注釋地》
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影印手稿本),北京:中國科學出版社,一九五五至一九五七
楊守敬、熊會貞:《楊熊合撰水經注疏》四十卷,影印前中央圖書館所藏手稿本,臺北:中華書局(臺灣),一九七一
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圖》,朱墨套印木刻本
王先謙:《水經注校》,清木刻本
王國維:《水經注校》(袁英光、劉寅生整理點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
陳橋驛:《水經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二〇〇七
陳橋驛:《水經注研究》(一、二、三、四集)
陳橋驛:《酈學札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二〇〇〇
鄭德坤:《水經注引得》,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一九三四
段仲熙:點校《水經注疏》附〈《水經注》六論〉,南京:江蘇古藉出版社,一九八九
陳橋驛、葉光庭、葉揚譯注:《水經注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九
李岫岩編譯:《圖解水經注》,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〇
陳橋驛、葉光庭注譯:《新譯水經注》,臺北:三民書局,二〇一一
黃懺華:《水經注捃華》,揚州:廣陵書社,二〇一三
王守春:《酈道元與〈水經注〉新解》,深圳:海天出版社,二〇一三
筆者應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的邀請,選注選譯《水經注》的部份章節,目的是向社會大眾推廣閱讀中國古代典籍,只求清楚明晰,能吸引讀者對典籍的興趣,和對典籍內容的初步認識,不敢奢望有任何突破前賢的成果。然而,筆者在注譯時考慮到《水經注》的特殊體裁,及酈道元在為《水經》加注時,很多史事、地名、人名、官名、器物,都是點到即止,沒有進一步解釋,古人對歷史典故名物可能知悉較深,閱讀《水經注》時不必詳細解釋,但對於現代較少接觸史籍的人來說,這些魏晉、秦漢、春秋戰國,甚至三代遠古的史事、名物,有些同名異事,有些隨時代而意義改變,假如交代解釋不清楚,便如瞎子摸象,更難以明白書中內容,例如“太尉”、“督郵”是甚麼官職?不同時代權力有甚麼差異?秦郡、漢郡有何不同?地名改變,人名稱謂,變化萬千,酈道元行文時,隨手書寫:漢光武帝有時稱為世祖;曹操有時稱曹公,有時稱武帝。現代讀者難免感到迷惑,因此筆者在注釋之中,盡量增補史事,交代典章制度,務求使讀者增加認知史事及人物的細節,提高其閱讀《水經注》的興趣。
現存《水經注》全本四十卷數十萬字,筆者選擇部份章節作注譯。前人一些選譯本,多選對山川風景描述較佳的章節,介紹酈道元的文學水平,然而卻使讀者忽略了《水經注》在歷史地理方面的建樹。為使讀者了解《水經注》的體裁和史學的特色,筆者選譯了“河水”、“濟水”、“洛水”、“渠水”、“江水”及“泿水”等六條河流,先注譯《水經》經文,然後每條河流選取若干章節作注譯,每節加上小標題,以便讀者檢索。希望讀者讀畢這選注之後,提起興趣細讀《水經注》全書,增長歷史和地理知識,貫通對中華大地的血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