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坚守的秦人

“将军!不要打啊!我出城与你说明!”一名年轻的文官用标准的楚语大喊,独自从秦国南郡安陆县城门中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你会楚语?”骑在马上的项燕问起,他身后还带着一支由三万骑兵组成的军队。

“是,我叫喜,生于秦昭襄王四十五年(西历前262年),也就是现在的荆王在位的第一年,那时候包括安陆在内的这一整片都已经被武安君白起攻下了,不过我的父母都是荆人,所以我会荆语。我现在是安陆县令史,掌文书,由我来与你交涉。”喜解释着自己的身份,还不忘跟楚人套近乎。

“连楚国都能说成荆国的,还敢说自己的父母原本是楚人?”项燕反问。

“习惯了,习惯了。谁让当今秦王的父亲改了个名跟荆国一样,举国都得避讳,不然是要依法处置的。尤其是像我这种没姓没氏的,平民出身,更加惧法。”喜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你一个文官,怎么会单独出城和谈?邑宰呢?”项燕又问。

“不瞒将军,守军和十五岁以上男子都被这一带的武将腾调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我们少许文官矫檠城内秩序。他们全从武关进,去往函谷关支援。我知道将军身后这些应该是荆国西境守军,此次是趁着合纵军主力在北路吸引函谷关秦军注意力时,欲打南路过突袭武关。将军,就请你赶快去办吧,此处至武关沿途各县没有能力抵挡你们的,不过你们的时间也耽搁不起。如果你们真能灭了秦,再来收复这些失地也不迟啊。”这喜劝说着,句句抓住重点。

这里要注意的是,秦国的十五岁是指虚岁,也就是说十四周岁以上的男子全都投入了函谷关保卫战,秦国已经是倾举国之力了,故而南郡空虚。

“腾?看来也是个没姓没氏的。不过,你倒是拎得挺清楚的啊。”项燕也觉得挺有道理。

“我这今年干完就该荣升鄢县令史了,只是不知道秦国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呢。”喜有些抱怨。

“你喜欢说实话,父母又都是楚人,若是秦灭了,我必向令尹举荐你为官。”项燕算是安慰了下喜。

“我的事不重要了,请将军赶快离开吧,我替全县百姓谢过将军了。”喜作揖。

“听你的,全速北上!”项燕下令。

“将军慢走啊!”喜对着远去的项燕道别。

此次项燕率领的楚军在很早之前就与楚国的西境守军进行了调换,守军全数先行加入合纵军前往函谷关,而项燕则留在西境按兵不动。

除此之外,在合纵军第一次会师之后,赵将庞煖率领三万赵军骑兵、燕将燕丹率领三万燕军骑兵、魏将更羸率领一万魏军武卒,在韩国新郑悄悄进行了第二次会师,并于合纵军与秦军在函谷关交战的第二日由南路向西出发。他们的目的地和项燕所率领的楚军一样,那就是关中的南大门——武关。

结合陆路与水路,这两路总计十万兵力的人马最终在开战的第三日抵达了武关之前。

“人都到齐了吗?”越过秦岭来到楚秦古道的黄歇问。

“十万,一个都不差。”项燕回答。

“一路上完全没有损耗?”黄歇又问。

项燕解释:“整个南郡的守军几乎都已经抽空了,甚至一些城中还有原先为我楚人的平民闹出内乱,斩杀秦国在当地的官吏,因此我军一路顺利。此次只要攻破武关直达咸阳,即便不能一举灭秦,关外诸郡亦均能回归楚与三晋,这其中也包括了武关和函谷关。秦人无论怎么往西退守,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时黄歇看了看赵将庞煖、魏将更羸、燕将燕丹,问:“各位都听明白了吧?”

“明白!”三将同时回应。

“大家都听好了!此战无论是楚人、赵人、魏人还是燕人,能活着拿下咸阳的都能得田五亩,死的除了你们本国国君的抚恤之外我再额外追加两倍!你们的父母妻儿会有人养!现在我需要你们破关!”黄歇下令。

“喝!喝喝!”十万人同时开口威吓武关,震得这段楚秦古道的鸟类全都飞起。

于是这支由一万步兵精锐与九万骑兵精锐组成的劲旅开始攻向武关,魏武卒推着渠冲、扛着云梯先上,骑兵们下马以箭阵打掩护。

“怎么可能横空冒出这么多人马闯关?”小将蒙恬慌了。

“先别问了!守住!”小将王贲这么告诉蒙恬。

蒙恬是蒙武之子、蒙骜之孙,此时他的父祖都在函谷关镇守。

王贲是王翦之子,此时他的父亲则在咸阳以防生变。

武关是关中的南大门,自丹阳之战、蓝田之战之后,武关成为秦国领土已经七十一年,两国处境进行了一大扭转,秦国也像得了函谷关那样将其不断加固。

而这么长的时间里,从未有一支军队将这个关口看成攻入秦国的入口,人们总是聚焦知名度更高的函谷关,因此它就这么慢慢地淡出了视线。再加上后来白起攻破楚国郢都,秦国得到了武关之外的广袤土地设为南郡,武关就变得更加不可能被楚人侵略,连秦人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忽视它的。

当年楚怀王入武关与秦昭襄王会盟,黄歇为随侍的中射士,楚怀王便提醒过他和郑脩要打量武关,可还没来得及多加观察,他却与楚怀王被伪装成秦昭襄王的白起困在了武关,就这么被扣留于秦国。

每每念及此事,黄歇仍心有不甘。此次他大军来犯,自然是要一举攻破武关,经由蓝田直达咸阳,一雪前耻。

现在关内守军不过两万余,守将也只是三个弱冠之年的小将,正是破关的最佳时机。

“嘭!嘭!”

在投石车的强攻之下,看似高大的武关墙体坍塌严重,当然也有年久失修的成分在。

身手矫健的更羸躲在盾墙之中,认准了秦军头目便搭弓射箭,前后十几次从未落空。

“不好!百夫长全死光了!”蒙恬告诉王贲。

“嘭!嘭!”

而城墙还在继续脱落。

“冲关!”

一名合纵军已经通过云梯登上关城,挥剑劈倒了几名秦军,他身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合纵军。

“不管了!先杀!”王贲挥舞着金戈与敌人搏斗。

但合纵军毕竟人多势众,秦军无论如何进攻入侵者,总是会顾此失彼,向城下发射的箭矢也越来越少了,反而被城下的来箭不断射杀。

“条条大路通咸阳!快将关门撞开!”黄歇提醒着。

渠冲此时也终于被推到了关门之前,投石车不再行动,渠冲则开始发力。

“城下人手不够啊!”另一名小将羌瘣在门后大喊。

见情势紧张,王贲杀了下去,指挥守军把现场能用来挡大门的物件都搬了来。

“你先挡着!”羌瘣迅速撤出。

“这个时候你去哪?”王贲大喊。

“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羌瘣边跑边回应。

“不是吧?蒙恬!城下快守不住了!”王贲大喊。

“我这也撑不了多久了!”蒙恬也在上面大喊。

“那你还是赶紧下来吧!”王贲示意。

“我也想啊!”蒙恬十分无奈。

由云梯登上的合纵军效率还是很高的,个个奋勇当先去杀秦军。

秦军虽然军制先进,但由于为了在战场上更加迅速地争功换爵,总是忽略个体防守,浑身除了躯干以外几乎就没几片甲。

而攀上来的合纵军中有不少是魏武卒,他们个个身穿三层厚甲,这极其有利于近距离厮杀中的防守。他们从秦军手中夺来或由地上拾起长兵器,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对一普遍是战无不胜。

再者更羸带来的这一万人几乎是最后的魏武卒了,大多是由魏无忌亲自栽培,今日站在武关之上屠戮秦军,他们不禁遥想此前先祖在河西碾压秦军的光辉,因而越战越勇。

这批魏武卒都知道,前几次主动合纵攻秦之所以连连失败,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列国各怀鬼胎,都不愿意冲在前头。由其是以权术著称的韩国王室,也正是因此黄歇并未让韩军参与到此次的特别行动当中。

而对于魏无忌余威尚在的魏武卒来说,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这场战争一旦失败,魏国将再无翻身之日,只能等着亡国甚至灭种。

“魏武卒不败!魏武卒不败!”

见到魏武卒不顾性命地与秦军厮杀,更羸心里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撕痛。他知道此战无论胜败,都将断送最后的魏武卒,这也是吴起和魏无忌这前后两大名将为魏国所留下的最后的遗产。可他的内心也是矛盾的,没有魏武卒的牺牲,哪能迫近咸阳?

“蒙恬!大门真的要碎了!你快想想办法!”王贲和一众秦军实在没辙了,都用双手撑住挡在门后的巨石。

“都退开!”蒙恬在王贲身后喊了句。

此时王贲才发现蒙恬已经回到城下了,他猛地转身,只见蒙恬命人赶出了十乘驷介,并正用火油往上浇。

“往后撤!”多年的默契,使得王贲一下子便明白了蒙恬的想法,带人撤回了后方。

此时城墙之上也撑不住了,无数合纵军杀了下来。

“嘭啪!”

城门终于被攻破,挡在后方的诸多物件也正在被一一挪开。

而秦军并未放弃,继续向着城墙上下射击。

“当!当!当!”

已经反应过来的合纵军用盾牌挡住箭矢,最大的那块巨石也已经被推开。

“熊!”

“啪!”

秦军将驷介点燃,并挥鞭抽马,那车便直直地往门外冲去,沿路撞击着一股脑聚集在大门内外的合纵军。

如此十次,竟有效挡住了合纵军的全面入侵。当然,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噼啪!”

同时一声巨响,城门上方不知为何开始坍塌出了一大块,几乎将门口堵死,不少站在城墙上的合纵军也因此被摔死,门下的则被砸死。

就在石块四处迸裂的同时,羌瘣也从裂缝中跳出,好在反应迅速的蒙恬和王贲及时接住了他,但他浑身是血,伤得不轻,却还强撑着意志。

“撤回蓝田!”蒙恬下令。

此时关内守军只剩五千不到,而合纵军大概还有八万,兵力仍然悬殊,秦军不得不放弃武关。

“城门为何会炸裂?”王贲骑着马问向坐在蒙恬马上的羌瘣。

“咳咳!合纵军出现时,我就知道这关八成是守不住了,一早便让人在里头找好位置用火猛烧地面和靠内的墙面,等到达一定热度再用冷水一泼,无论多硬的石头都会破裂!如此反复几次,就能将关门暂时堵上!”羌瘣这么解释。

“你是跟谁学的?”王贲诧异。

“你要是在蜀郡看过怎么治水和修栈道,你也会大概明白的!”羌瘣回答。

王贲和蒙恬忽然想了起来,新来的羌瘣好像是来自蜀郡氐羌族的,此前应该也参与过李冰治水的工作。

“不亏是你啊,有勇有谋,差点搭上了自己的命,王贲佩服。”王贲不由地夸赞了句,虽然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半点喜悦之色。

蒙恬也不得不说了句:“蒙恬也佩服。”

“你临时效法田单的火牛阵也不赖。”羌瘣回敬了蒙恬一句。

就这样,五千人马全速通过楚秦古道长约四百里的西北段,于当夜抵达蓝田县。

“快来人!有人重伤了!”王贲和蒙恬扛着虚弱的羌瘣大喊。

“快!救人!”亲自前来蓝田督战的秦国左丞相熊启吩咐着。

羌瘣被军医带走了。

“前方战况如何?”熊启问向两名小将。

“武关丢了!死得只剩我们五千人了!”蒙恬报告着实时战况。

“那蓝田要给我守住了!只要守住了蓝田,间执进军路线,他们就还是只能退出去!”熊启郑重道。

“可蓝田还有兵力吗?”这是王贲最关心的。

“没有,但是蓝田现下还有十二万人口,我已经将能动的老弱妇孺全都强起,征募到了七八万人,编氓为军!此战之中,生者晋爵一级,死者近亲晋爵两级。可别觉得我残忍,蓝田如果没守住,他们一样都要死!”熊启告诉大家。

王贲和蒙恬再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作揖回复道:“领命!”

说回南路合纵军,在蒙恬的急中生智之后,黄歇花了好一阵子才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坍塌的关口也被疏通出了一条小道。

“如何了?”黄歇问项燕。

“通是通了,但由于武关损毁得实在严重,投石车和渠冲等大型攻城器械是没法通过拆卸再运过去了,而且这也使得八万大军过关行动迟缓。”项燕这么告诉黄歇。

黄歇苦恼着,抬头望了望残破的关头,又瞥见了正在下沉的血色夕阳。

“天色已晚,将士们今日也是疲劳过度,放弃大型物件,快速通过武关,就地安营扎寨。过的时候当心些,别又塌了,砸到人。”黄歇只得先下令停歇。

这一日,魏武卒几乎全部牺牲,更羸当夜泣不成声,可他们的牺牲还是换来了武关的沦陷。

一夜之后,也就是合纵军与秦军开战的第四日,南路合纵军又开始往西赶路,同样是穿越狭长的四百里楚秦古道,抵达终点时视线终于豁然开朗,这片开阔的平原自然就是秦人的大本营关中平原。

“哇——”

无数合纵军都被呈现在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到了,因为他们之中大多人都没到达过传说中的关中。

一座宏伟的城池独立于空旷的平原之上,与楚秦古道之间隔着一条晶莹的河水,简直像是腰缠玉带,四周则皆是广袤而又肥沃的田地,更远处还有成片的牛羊被散养。现场大多人不知道的是,这还只是关中平原的冰山一角,深入之后将更加壮观。

“渡灞水!拿下蓝田后再沿灞水向西北推进一百五十里,便是本次进军的目的地——秦都咸阳!小秦王就坐在那里面!”黄歇大声动员道。

“喝——”

全军振奋,似乎都感受不到方才急行所带来的疲惫。

灞水是挡在蓝田县之前的一条河,原本不这么叫,相传秦穆公称霸西戎时将其改名霸水,后来为了有别于霸字而特地在其左边加了个水。

但此次黄歇不急着攻城,因为他太了解将一座城逼急了会发生什么,邯郸之围就是个活生生的案例。此刻他手下虽有八万精兵,但还是要尽量去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城内守将何人?”黄歇在城外叫阵。

这时,南门之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春申君!又有十五年不见了吧,你看上去终于开始老了!”

“是大王子啊!老夫都七十有三了,如何跟你刚至而立之年比得?”黄歇反问。

“春申君还能将我年龄记得这么清楚?”熊启问起。

黄歇感慨道:“你是我带到八岁的,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可比我那堆儿子还多,我怎会不知?说句僭越的,你我名为君臣,可你一直当我是叔伯啊!回到楚国后,我时常还会想起你儿时总是缠着我带你去咸阳城郊骑马!大王子,不要再忤逆大王了,你终究是楚国的王子!你难道忘了,那个你称之为外祖的秦昭襄王,在你八岁时利用你的血对楚国王室进行诅咒?此事被大王和我察觉后,我们才设法逃回了楚国。你不要以为做了秦人的丞相就能更融入他们!秦人都是虎狼,而你是祝融火正陆终之后,切莫忘了自己的根源!你应当知道,楚之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故而你唤之为‘启’!”

此前熊启在黄河杀了两万魏楚联军,但黄歇还是放过了他。这次黄歇又提起了他儿时的事,还有他父亲当年匆匆逃回秦国的直接原因。

熊启这年已经三十岁,自己也早早地当了父亲,更是贵为一国丞相,儿时很多不懂的事近些年来也逐渐开始理解。面对黄歇对他一如既往的坦诚态度,说完全没有动容,恐怕他自己也信不过。

见熊启原本剑拔弩张的面色稍稍有所缓和,项燕也上前道:“大王子!你应当还记得我吧?”

“记得!你是项燕!”熊启回应。

项燕继续道:“十五年前你说过的,咱们再见之时你将会是楚王,但今日看来你食言了!不如你此刻便献出蓝田,等我们攻破咸阳,这就为你向大王请功,你也能守住这一城的性命!”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也已经非常明显了,这是在暗示熊启还有机会继承楚国王位,而项燕则也有心成为熊启的拥立者,只不过前提是熊启要放弃秦人的身份,助他们打赢这场仗。

听城下这么说,王贲紧张起来了,下意识劝阻道:“丞相!不可啊丞相!”

“竖子!国难当头,还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事不成?都认得这柄诫剑吧?且不说我是秦国丞相,就说我是先昭襄王外孙,娶的是先孝文王的女儿!如今,我长女也已成为当今大王之妻,他们连将来的长子之名都是让我定的——扶苏!你们再敢对你们的主将有猜疑,定斩不赦!”熊启猛地对着王贲怒吼两声,并向大家高举着秦昭襄王所赐的诫剑。

熊启这些年的情感是复杂的,他自以为拼命地杀楚人,就能从秦人那儿得到认同感,以加持自己的归属感。但关键时刻,总是有人会质疑他,哪怕是被他视为同伴的人,就因为他的血管里同时还流着楚王那源自火之一族的血,不时也让他感到莫名的燥热,一次次地提醒着他的身份。

熊启与表侄秦王赵政不仅血脉相连,更因为同样是在幼年时被在外国为质的父亲抛弃而惺惺相惜。赵政是熊启一手带大的,现如今还成了自己的女壻,将来若是给他生了外孙也将是秦国王位的继承人,于公于私他都要守护秦国。

王贲这会儿才察觉自己是真说错话了,眼前的人可是土生土长的秦人啊,还是当今秦王的表叔兼姑父兼舅(岳父),都能当上丞相,怎会仅凭几个楚人的花言巧语便被策反了?要知道,自己的挚友蒙恬也是齐国人的孙子,羌瘣也是蜀国人的曾孙。

喝斥完了王贲,秦人熊启重新转向城外,表露道:“太傅!启感念您当年的恩情!不过启既为秦臣,自然是要护住秦国的每一寸疆土!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您不在的时候,武安君也曾教授过我兵法!”

随后,熊启挥动诫剑,猛地拍向虎钮錞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当”声,以标准的咸阳口音秦语怒吼道:“迎战护国!”

“看来你们家这大王子是说不动了。”庞煖语气冷傲,重重地提醒着黄歇。

“那便有劳老将军了。”黄歇向庞煖作揖。

接下来,又是一场惨烈的攻防战,由合纵军手中发射出去的箭矢,可以清楚看到射中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接连不断地跑上城楼送死,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秦人非常乐意拿性命去为亲人换取更加优越的生活的看法,这样的感受是合纵军很难深刻体会得到的,这也正是军功爵制的可怕之处。

就这么连攻半日,合纵军面对这座不算大也不会小的城池,还是久攻不下,天又要开始黑了。

不得已,合纵军后退一舍之地,再次扎营。

“今日死伤多少?”黄歇问起。

“死者一万,伤者一万五,重伤与轻伤各半。照这么算,只有六万余人还能用,这还没到咸阳呢。正如您所说,虽然条条大路通咸阳,可这咸阳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挡在它前面的障碍太大了。”项燕告诉黄歇,不由地摇头叹息。

“照这么下去不成,明日就是开战以来的第五日了,我军北路的伤亡应该比南路还要严重。如果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拿下咸阳也没用啊,到时候城内几十万妇孺都够反扑咱们的了。”燕丹苦恼着。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黄歇猛地问向燕丹,似乎从方才的话中听到了什么关键。

燕丹愣了愣,回想了一下,然后才道:“如果都死得差……”

“不对,应该是上一句。”黄歇将燕丹的话打断,纠正了下。

“上一句……我军北路的伤亡应该比南路还要严重?”燕丹试探性地重复并反问着。

黄歇又猛地翻出地图,眼睛转了半圈,最后定格在一个位置上。

“啪!”

黄歇拍案起身,“我竟然没有想到!”

“看来只能这么办了!”庞煖此时也起身,似乎已经明白了黄歇的意思。

“你们想到什么了?”燕丹还在傻乎乎地问着。

“留下篝火,现在就动身!全军战马衔枚疾走!”黄歇已经往幕府之外大步走去。

原来黄歇是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庞煖第一时间也反应了过来。

按原定计划,七十万合纵军兵分两路,北路六十万攻打函谷关,南路十万攻打武关。

北路若能攻破函谷关,向西南方向挺进约四百里至蕞,再继续向同方向挺进约一百五十里而至咸阳,总路程约五百五十里。

南路若能攻破武关,向西北方向挺进约四百里至蓝田,再继续向同方向挺进约一百五十里而至咸阳,总路程同样也是约五百五十里。

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北路的作用成为了为南路牵制住秦军主力,南路根本不指望他们能够攻破函谷关,而南路在攻破武关之后也遇到了在蓝田滞留不前的问题。

可不要忘了,蓝田和蕞一南一北,之间只隔着一片山林。而这片山林正是位于秦岭主脉的最东边,中间有一道弯曲的谷地将它与秦岭主脉区分开来。

也就是说,南路合纵军只要沿着这条谷地,从蓝田的东北方向走一段,再改由西北方向进军,那么就相当于在这片山林绕行了半圈,即可抵达北麓的蕞,这段路程大概也需要一百五十里。

那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攻打蕞呢?同样还是要攻下挡在咸阳前面的城池,面对蕞与面对蓝田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蕞之所以被称为蕞,是因为这座城池建得非常小。在略早于这个年代时,特别小的国家会被称为“蕞尔小国”或“蕞尔小邦”,蕞正是因此而得名。

这座小城建起不久,建城的初衷是为了充当函谷关与咸阳之间的中转站,那时并不在意太多城防之事,毕竟谁都不认为函谷关这样的天险能够失陷。

好了,趁着蓝田方面还未发现之前,南路合纵军现在另辟蹊径,全员进入了谷地。

“不好了!合纵军正在向东北谷地衔枚绕行!看来他们是要去蕞!”小兵来报。

“坏了!快!向另一条路驰援蕞!”熊启大惊。

虽然命令是这样,但是熊启也知道蓝田现在大多都是些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人家合纵军虽然走的是高低不平的山谷,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还个个配有战马,总有些平坦的路段是可以骑马前行的。

两个方向绕行去蕞,路程上是差不多,可熊启总不能让蓝田的老弱妇孺连夜徒步跑着去吧?于是真正动身的只有蒙恬、王贲带回的人马,在白昼的攻防战中五千兵力已经消耗为两千,但由于只是在城楼守城,因此城内的战马丝毫未有损失,于是他们全部装备上了战马。

秦军这路赶到接近一半的时候,王贲离开大部队,继续沿着灞水向咸阳奔去报信,其余人等则转去东北方向救援蕞。

“大王、相邦、右丞相,就是如此状况,还请早做定夺。”已经来到章台宫的王贲向秦廷禀告完毕。

“大王,蕞是小城,撑不了几时的,不如往西退居故都雍!”昌文君建议。

“退居雍之后,合纵军若还能继续挺近呢?”面对已然朝不保夕的咸阳城,秦王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这……”昌文君语塞。

“昌文君所言不无道理,此举至少可以保住秦廷,也是替寡人着想。但若是如此,你我与那被乐毅吓跑的齐湣王又有何分别?咸阳失陷,我秦廷自此流亡,百姓离散。雍之后是义渠,义渠之后又是西戎月氏,几度西迁,受制于人,最终难保不会再出现一个淖齿,秦国还是要亡在寡人手上。蕞在咸阳在,咸阳在寡人在!”秦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种危急关头,吕不韦却满意地点点头,他建议道:“大王,当悉数召集咸阳最后的守军与宫中侍从,由王翦将军统兵,即刻前往蕞赴敌!”

王翦出列,作揖道:“大王,臣与子王贲当为秦国誓死守蕞!”

李斯出列,作揖道:“大王,除在场的人之外,宫中所有十五岁以上寺人、贵族中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都应编入行伍!”

“臣赵高第一个响应!”站在秦王身侧的赵高自荐。

“好!王翦将军,有劳您了!”秦王采纳建议。

于是秦廷于咸阳临时组建起了一支约莫四万的援军,即刻发兵驰援一百五十里以外的蕞。

在即将出发的前一刻,王贲私下对秦王汇报道:“大王,这支由武关强入的选卒中也纠合了燕军骑兵,统领者是燕丹。”

“你说燕国的太子丹?”秦王大惊。

“对,正是他。”王贲肯定着。

“没……没想到啊!你给我取下他的首级!”秦王再次动怒。

“诺!”王贲从命。

说回蕞,熊启和蒙恬所率领的两千骑兵已经早了合纵军一步抵达,守护在城中的小将李信开西门迎入。

入城之后,熊启也像在蓝田时那样,连夜征募老弱妇孺。可奈何这座城实在是小,满打满算也就是凑了个两万人不到。

“咻——咻——咻——”

数万支火箭一齐射入蕞之东墙,城内民居焚毁无数,火光冲天,将即将到来的白昼直接提前。

一整排云梯架满了女墙,无论城头守军如何拼死抵挡,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爬上了上千人。

此刻东墙上的守军基本上都是从蓝田调来的正规军,居高临下还能稍稍再扛上一阵子,但全城军民都知道攻城的六万合纵军精锐用不了多久便能将他们吞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还是难逃殉城的结局,但他们却又没有别的选择。

“就照着这么打!给我把东门开了!”燕丹在阵前催促着。

“都给我守住!咸阳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李信一边挥动长剑,一边鼓舞士气,虽然他心里其实对咸阳的支援完全没底。

“呼——”

李信忽觉左侧有一阵猛烈的风力正在袭来,武将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驱动利剑去挡——

“砰!”

袭来的是一支长矛,但同时李信的身侧也插入了一支长戈,与他的剑一同抵消了一部分来自长矛的力道,可即便如此,李信还是被拍出了两丈之远。

“咯吱。”

半跪在地的李信感到右臂脱臼、左膝破裂,但他已经忍着剧痛在第一时间将右臂调整回去,两阵剧烈的伤痛同时在他肢体传开。

出矛要杀他的是八十多岁的老将庞煖,出戈救他的则是另一名小将蒙恬。

“老将军真是能耐!今日若能死在老将军手上,李信也不算白活!”李信直视前所未见的强敌庞煖,丢下显得毫无用处的剑,拾起一支长戈。

庞煖话不多,上前又是一矛,七八个挡在眼前的秦军被撂倒。

“信!拼了!”蒙恬怒喊。

“好!”李信回应。

两名小将一左一右,一齐攻向庞煖。

这庞煖年龄虽大,但使起长矛来似乎毫不费力,简直是游刃有余,轻松化解蒙恬和李信的猛烈进攻,根本无法被钳制。不过十几个回合,两名小将双双被击落城墙,摔到了城内。

借着庞煖的气势,合纵军士气大振,将东墙上的秦军逐一放倒。

“城……真的要守不住了!”李信仰视城头,绝望地爬了起来。

“信,战至最后一刻!”浑身带血的蒙恬用戈撑起了身体。

庞煖带着合纵军杀下了东墙,不消片刻便清空了挡在门后的秦军,拉开城东大门。

“门开了!”城外的项燕兴奋着。

“全军入城!”黄歇下令。

“咻——咻——咻——”

可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合纵军后方却发来了一阵密集的箭矢,因毫无防备而倒下了一批。

“黄歇!你好计谋啊!”蒙骜亲率三万骑兵及时前来救援。

见形势如此,黄歇又临时改变命令:“结阵!”

合纵军列阵,直面蒙骜,两军在转瞬之间便进行了激烈的交锋,骑兵对骑兵,三万战六万。

“乒!乒!锵!”

两支长戟猛烈碰撞,双方老将鏖战在万军之中。

“你是如何想到的?”黄歇诧异。

“还是那句话:兵者,诡道!你能想得到,我就想不到吗?看来还不晚!”蒙骜这么回应。

蒙恬在武关受到袭击前就已经向远在函谷关的蒙骜传达了这个消息,但函谷关确实也很难再调出人马去支援武关至蓝田一线,所有人都祈祷蓝田能够守得住。只要北路合纵军熬不住了,秦军主力就可动员去消灭南路合纵军。

可拥有丰富战争经验的蒙骜却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蓝田如果能守住,凭黄歇和庞煖的脑子,很有可能会转而去攻蕞,而蕞明显没有这样的实力可以抵挡。

于是蒙骜不顾众人反对,还是冒险带走了三万骑兵,向蕞的方向长途奔袭四百里,而结果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样。现在,只要能够击败合纵军的最高统帅黄歇,函谷关外已经死伤近半的合纵军也就不攻自破了。

从时间上来推算,蒙骜大概与黄歇同时想到的这点。

黄歇原本就比蒙骜要小了几岁,再加上长生不老药又让他的体质能够年轻上二十年岁,因此几十个回合打下来已经让蒙骜喘到不行,可黄歇依然还能留有余力。

“保护上将军!诛杀敌将!”

此时蒙恬和李信都上马出城攻打黄歇本阵,而庞煖则被增援的秦军骑兵给牵制了住,与城内的熊启对了上。

黄歇又与两名小将战成一团,蒙骜老当益壮,又回马去战黄歇。

这两名小将的马上战法都是蒙骜亲手教出来的,三人结成阵型,配合默契,开启了车轮战。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是武艺超群的黄歇,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远在城下的项燕见大事不妙,又策马回援,可谁料此时又从另一头杀出了三万秦军,一支长矛投来,将他胯下的战马刺穿。

项燕翻身立地,拔剑戒备,怒问:“来将何人?”

那投矛的将领回应:“秦将王翦!”

“父亲!此人十分难缠!”王贲在另一侧提醒着王翦。

项燕摆出架势,挑衅道:“那你们父子一起上吧!我项燕何惧秦人?”

于是项燕又与王翦父子陷入苦战。

见黄歇与三将久战不下,角落里的更羸驱动受伤的右手,以食指重新调整好套在大拇指上的韘的角度,悄然将一支羽箭搭上了强弓,无论身边多少人倒下,他依旧全神贯注,抓准了时机,“咻”的一声,羽箭射出!

“嚓!”

只听见甲胄被刺穿的声音,蒙骜那庞大的身躯便由马上倒下,那支箭落在了他的后背,被染得通红的箭镞穿出了他的胸膛,就在心口之上一寸。

“咳!”蒙骜咳出了一口鲜血。

“大父!”

“老将军!”

蒙恬和李信同时大喊。

这时正在不远处的王贲离开了项燕的视野,他寻向了箭矢的来源,将腰间的剑抽出的同时猛地向更羸投去,正落在更羸腹部。

“你竟敢杀我上将军!”王贲来到更羸面前,将剑拔出。

“你们秦人……难道杀我们魏人还少吗?”更羸反问。

“我要灭了你们魏国为大将军报仇!都给我杀!”王贲向着合纵军怒吼。

蒙骜是起不来了,但秦军却都杀红了眼,蒙恬、李信、王贲三名小将重新结成阵型,不顾浑身的伤痛围着黄歇打,黄歇逐渐处于劣势。

此时庞煖、项燕也分别都被来势更猛的熊启、王翦逼退,放眼望去,躺在地上的尸首竟已达到十万来具,合纵军和秦军几乎各占一半,也就是说双方都只剩一万来人,简直是血流成河。

“好啦!都别打了!”蒙骜用尽全力去喊。

如此几次,秦军终于慢慢退到了城墙方向,合纵军也都往来的方向退,双方之间留出了一块空地。

“黄歇!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蒙骜对黄歇说。

“太傅!您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不然熊启真得跟您死一块了!相信父亲也不想看到这种结果!”熊启也劝说着。

合纵军诸将不约而同地盯向黄歇,等着下一道指令。

黄歇看向了遍地的尸首,又看向了己方无辜的将士们,心中万分不忍,也感到了此次由他所发动的这场战争终将是徒劳无功。

“项燕、庞煖、燕丹,该回了。”黄歇无奈之下,还是下令结束了这场战争。

第六次合纵攻秦之战,就以这样的方式宣告失败。

此次五国出动了黄歇、景阳、项燕、汗明、朱英、李牧、庆舍、乐间、扈辄、庞煖、朱亥、更羸、将渠、燕丹等将领与七十万的兵力进攻,最终死亡人数过半,伤者也是多不胜数。

而秦国则是动员了蒙武、麃公、樊於期、张唐、蒙骜、桓齮、杨端和、王贲、蒙恬、羌瘣、熊启、李信、王翦等将领,并投入近四十万的兵力抵御,死亡人数也是近半,并损失了麃公、张唐,还被俘虏了樊於期。

其中,樊於期在得知自己全家被秦王下令杀害后,自愿跟随燕军前往燕国,诈降就这么成了真降,而无论哪种都是被迫。此外,大将军蒙骜也重伤不愈。因此,秦军虽然胜了,但只能说是惨胜。

战后,楚军最先离开了合纵军,但另外四国将此战的失败归咎到了一直不愿合作的齐国头上,于是在返程中转而攻齐,夺取了饶安,用以泄愤。

在合纵军彻底散去之后,秦国又出兵绕道攻打魏国东地,拔了朝歌与帝丘,将两城划入东郡,并俘虏了卫君,将其安置在了野王,不过令人费解的是秦王还是保留了其国君身份。

在楚军残部回到钜阳的路上,淖齿告诉黄歇:“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也只好如此了。”黄歇轻叹。

等回到了钜阳,楚王以伐秦无功而责怪黄歇,这也是他第一次责怪黄歇,但矛盾的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不能没有这个信任多年的心腹大臣,因此并没有降罪。

黄歇听从了淖齿的建议,向楚王提议继续向着东南方向迁都寿春,也就是位于蔡国故都下蔡县南面的那座城池,以防范仍在迫近魏国的秦军。

楚王采纳了,并仍将其称为郢,这也是楚国继丹阳、郢都、鄀都、鄢郢、郢陈、钜阳之后的第七座都城。为了更好地将其与其它的“郢”进行区分,人们往往还是称其为寿春,或寿郢。不过话说回来,郢陈之前的四座故都都已经先后被秦国所啃下。

忙完了迁都事宜之后,黄歇以年迈为由,自请就封于吴,楚王同意了,但还是用其行相事,此后楚国的大小政务实际上皆决于姑苏。

这几年楚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医术精湛的李园则以侍奉楚王与陪伴妹妹李嫣儿为名,留在了新都寿春。与此同时,淖齿发现李园身为国戚,与两名楚国王子越加亲昵,平日所得赏赐丰厚,从不用到别处,而是用来招募大量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