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十万青年十万军 3

新不列颠岛很快就被抛在身后,满载海军陆战队员的军舰驶入茫茫大海。兴奋的情绪充斥整条船,大家都猜测他们将回到墨尔本的巴尔科姆营地待上些日子。

当军舰驶进麦基提海湾时,帕武武岛看上去如诗如画,白色的沙滩,绿色的椰林,上下翻飞的水鸟。一上岸,大家就发现帕武武岛和瓜岛一样散发着恶臭,广阔的椰林里遍地是腐烂的椰子。他们不得不碾碎了珊瑚来铺路,因为貌似坚硬的土地在任何脚或车辆的碾压下,很快就变成泥浆。

格洛斯特岬战役结束后,陆战1师在1944年5月初离开格洛斯特,前往拉塞尔群岛的帕武武岛休整,以准备下一阶段的战事。朝宗在帕武武岛安置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舅父写信。他请舅父给马尔斯家人汇款,每年!他请求舅父时常关照他们,他要他们过富足的生活,他要马尔斯的孩子们个个都上哈佛!捐款,把他们都捐到哈佛去!

早晨,朝宗把自己的军靴底朝上使劲甩一甩,一只蓝黑色手掌大的陆地蟹从里面掉出来,他抄起T型铲拍死它。到处都是这些丑陋的生物,它们白天躲起来,晚上则四处游荡。几乎每天早晨,朝宗的鞋里都有一只陆地蟹。朝宗记不清自己给老鼠和蟹子垒了多少座坟,打死它们之后要马上掩埋,否则就会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在又热又湿的空气中快速蔓延。

朝宗百无聊赖地嚼着一成不变的C型口粮——脱水鸡蛋、脱水土豆和“斯帕姆”猪肉罐头——搭配黑面包,每片面包上都嵌着无数小象鼻虫的尸首,因为他们寄生在面粉里。

“下雨了!”不知谁喊一声,朝宗放下手里的面包,迅速扒光衣服,攥着肥皂,和战友们冲到街道上。在雨中他举起双臂转两圈,使自己身体各部位尽快被雨水浸湿。他以最快的速度往身上抹肥皂,然后一只手搓头,一只手搓身体。他特别注意清理腋窝,因为那是最容易出现热带溃疡的地方。他已经患了腋毛癣,白色的腊样物质牢固地附着在腋毛上,洗不掉,他只好剃掉腋毛,一个没有腋毛的男人!他剃毛时避免剃得太彻底,因为没有腋毛的皮肤在汗液的浸渍下杀得疼。新长出来的腋毛依然被白色的结晶体覆盖,一向爱干净的洙姬看了大概会恶心,朝宗苦笑。

雨结束得像开始那样突然,留下一些全身抹好肥皂、没来得及冲洗干净的、骂骂咧咧的海军陆战队员们空站在街道上。这是他们每天下午的洗澡时光。有时暴雨倾盆,抹在身上的肥皂立刻就被冲掉。朝宗想创造了“倾盆大雨”这个词的人一定见识过热带的暴雨,雨确实不是下的,而是老天直接拿盆往地上倒。

一个士兵在用小提琴演奏山地音乐,他穿着凉鞋——用军靴切成的——露出涂满龙胆紫的双脚,因为“丛林腐”,他的脚已经感染得溃烂。等那人结束后,朝宗就伸手要过琴,他拉一曲《夕阳箫鼓》,大家都喝彩,他们第一次领教中国古曲的魅力。

难得的好时光,落日把天边染成绯红,云彩如火山岩浆般翻卷着而来。海边的椰林看上去仿佛仙境,如果没有遍地腐烂的、包着一窝发臭的椰奶的椰子。

洙姬会弹朝鲜的伽倻琴和玄鹤琴。伽倻琴形似中国的古筝,不及古筝的音色和神韵。玄鹤琴宛如中国失传的卧箜篌,琴音简单朴拙,很有古风,朝宗更喜欢。

“可怎么用一根筷子拨来拨去”,朝宗打趣,朝宗调侃洙姬说朝鲜无论模仿中国什么都学不到精髓和韵味,以后他要让洙姬听听兰姐的古筝。

“我们从前一直是你们的藩属国,‘藩属’就是要从属于你们,凡事不能做到极致,不能超越上邦,否则怕上国难堪。”洙姬挽着他脖子撒娇。

“我肏!这个理论我头一次听说。对,你就是我的‘藩属’,属于我!”朝宗把她揽进怀里爱抚。

他想念多才多艺的洙姬,他还能见到她吗,朝宗心里丝丝拉拉的疼。他看见海上的飞鸟,他就赌这只鸟如果飞回椰林,他和洙姬就能再见。这只不算,再来……再来……再来!这只也不算,鸟还没有准备好,这只……Fuck!朝宗心情恶劣到极点,这些夜不归宿的浪子们,不知道该“翻飞归凤林”吗?它们都学了僧皎然,“翻飞到日边”!

帕武武岛很小,朝宗在训练时经常会搅和到友邻连队里去。有一次他们以战斗队形经过排着队的5团3营K连时,有人故意伸脚绊倒朝宗,因为他黄种人的相貌。

“听说你在格洛斯特救了全班人的命,他们应该发你一枚‘功绩勋章(Legion of Merit)’。”一只手拉他起来,K连的指挥官,安德鲁霍尔丹上尉向朝宗亲切地打招呼。上尉一语缓解了紧张气氛,同时也告诫自己的部下这个黄种人值得尊敬。

安德鲁霍尔丹上尉是朝宗所知道的最好、最受钦佩的指挥官,人高马大,集智慧、勇气、自信和同情心于一体,朝宗感觉他像长兄周翰。在格洛斯特岬一次持续5天的激战中,霍尔丹上尉率领部下在黎明前的黑暗1小时中打退日军5次刺刀冲锋,赢得银星勋章。

“谢谢!”朝宗笑笑。

他们在沙滩和海湾进行了数不清的登陆演习,朝宗猜之后他们就会有夺岛登陆站。越快通过沙滩,越早进入树林,存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朝宗从两栖登陆车上跳下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朝宗绝没想到帕武武之后便是太平洋战争中最惨烈的贝里琉岛战役。

400架舰载飞机伙同5艘战列舰、8艘巡洋舰和14艘驱逐舰,对面积不足13平方公里的贝里琉岛持续3天狂轰滥炸。爆炸掀起的烟尘完全遮住了阳光,天空变得像日食一般昏暗,贝里琉成了人间炼狱,整个岛屿宛如火山喷发。

扫雷艇开到距离贝里琉岛岸边不到千米的地方,进行扫雷作业。负责攻击的海军少将杰西.奥登多夫宣称“已经没有目标可以再进行攻击”。

1944年9月15日上午8时32分,在猛烈的舰船炮火掩护下,朝宗和战友们乘坐LVT-4水陆两栖战车向贝里琉岛西海岸滩头冲去,陆战1师1团3营预定在白滩1号登陆。大家心情略轻松,猛烈的炮火应该早把岛上的日军炸光了,他们预计用3-4天时间就可以控制该岛。

距离沙滩不到300米时,走在最前面的几艘登陆艇与两栖装甲车触响了日军布在浅水里的飘雷,当场人艇粉碎。处在战车上机枪射手位置的中士朝宗在远处看了个正着,心里猛地沉下来。

美军登陆艇立即停下、散开,士兵们用机枪向海面可疑漂浮物扫射,在成功地射爆了几个水lei后,美军登陆艇与两栖装甲车继续前进。

陆战一师的将士们再未遭遇任何阻碍,直到他们登上沙滩,一直冲到距离日军防波堤30米时。突然枪炮声大作,日军的炮火铺天盖地般横扫过来,美军立刻被击倒一大片。沙滩上没有遮掩,无处藏身,美军个个都成了活靶子。朝宗在远处惊得目瞪口呆,他眼睁睁地看着已登上沙滩的美军士兵被成打地射杀,两栖装甲车被一辆辆炸毁在岸边,靠近沙滩的海面布满浮尸。整个海滩都陷入一片火海,伴随着浓密的黑烟。

前方布满了登陆艇与两栖装甲车的残骸,朝宗的战车无法靠岸,他们就略微偏离登陆地点,跟着别的登陆艇向北另寻合适的沙滩,他们在原登陆地点以北300米处准备靠岸。

朝宗暗骂开船的人是猪,这时应该退回去,将军们应该重新商议作战计划,应该重新选择登陆地点,岛子上的日军太凶顽,贝里琉岛也许应该放弃……

还没等他“应该”完,他们的战车就受到了攻击,朝宗直接从射手位置翻滚下来,他不想枉死,他记得舅父转告周翰对他的叮嘱——冷静,别冲动,保护好自己。他没用机枪还击,没有用,他不知道敌人在哪儿,日本兵在非常隐蔽的火力点里从容不迫的瞄准他们进行点射。

朝宗跌坐到船舱里,定睛一看,发现另一个机枪手已被射杀。“快退回去,别上岸,把船开回去!”他大声喊,装甲车停下来,“往回开!”没人听他的,因为登陆车已被击中,动不了。他看见士兵们正翻出船舱往水里跳,他看见有人还没来得及落到水里就被爆头,有人刚起身要翻出去,就又倒回到船舱里。

朝宗躲在机枪的后面,贴紧舱壁一动不动,有机枪的遮挡,瞄准他并不容易。战车漂在浅水里,船舱里除了朝宗没有活人,数具尸体中刚才还在濒死前呼唤母亲的士兵此时已没了声息。朝宗躺在战车里听着枪炮声,他看不到岛上的情况,也看不到其他登陆艇上的情形,眼里只有在战火的熏染下变得秽浊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攥着拳头,手心里都是汗。

他一咬牙起身飞速翻出船去,扑进水里,他心里立时一片冰凉。海水里到处都是海军陆战队队员的尸体,士兵们在深至胸口的海水中被日军用机枪狠狠地犁了一遍,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被海水稀释。昨天还在一起说笑、互相嘲谑的同伴此际就漂在他身边,周围一片死亡的恐怖。恍惚间,朝宗觉得自己似乎也无法从这片水域中生还。

登陆完全成了屠杀,勉强活着爬上岸的士兵被陆续杀死在沙滩上。后续的登陆艇见势态不好,立刻折返。朝宗藏身在被击毁的履带式登陆车后,举目四望,沙滩和浅水里尽是尸体和登陆艇的残骸,周围已没有活动的人影。

一船25人只剩下他!后无退路,又不可前行,朝宗只能站在水里,听着远处南面白滩和橙滩上的枪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