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呢?”周翰在弟弟脑门上弹一下,他明知故问。
经国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印度门帘,“做膏药旗,卖给美国人。”
他这个弟弟,周翰笑笑,“你缺钱吗?”美国工兵们对日军的物品有着谜一般的热爱,估计要作为征战纪念品传给子孙。
“不缺,缺有意思的事!”
美军后勤异常慷慨,根本不在乎他们浪费多少炮弹,损坏多少支枪,就是丢辆卡车也不在意,倒是对日本兵扔下的东西珍而重之,哪怕一个牙缸也要花重金买来当纪念品。
起先中国人并不知道,他们发现每一次攻克敌营后,跟在后面负责巩固战线的英属印度兵就会疯狂向前冲入日军阵地,把里面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横扫一空,令刚才还在嘲笑他们只会趴在地上等待的中国士兵目瞪口呆。转眼印度人就把这些东西高价倒卖给后面的美国工兵。
远征军的中国士兵们大长见识后,迅速参与这一买卖,中国人技高一筹,不仅倒卖还会伪造。经国以无比的激情加入伪造者的大军。经国从不去拿日本人的“破烂”,他不缺钱,兰姐托人捎来的美金之多可以令他们在缅甸这个穷地方“富甲一方”。他缺的是激情,战争一点点消磨掉他的生趣。
“以后,你可以跟你的孙子吹牛,说美国兵收藏的纪念品里有不少你制作的赝品。”
经国笑笑,“以后”?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以后。“行百里者半九十”,从卡盟、密支na到八莫、南坎、芒友,这一路打过来,他看着多少战友倒下了。周翰总是信心百倍地坚信他们能活着回家,所以他在奋力地苟活,不使周翰失望。“你想什么呢,周翰?”
“想那些‘掠夺者’。”
“掠夺者”指的是5307突击队,抛开它的正规番号不提,人们更喜欢称它为“麦雷尔掠夺者”或是“加拉哈德劫掠者”。“麦雷尔”是突击队的指挥者麦雷尔准将,“加拉哈德”则是突击队的代号。
周翰想念那些跟他们一样佩戴“青天bai日”徽章的骁勇善战的突击队员们。攻陷孟关后,113团与5307突击队1营一起自瓦鲁班经拉干卡翻越天险库芒山,迂回到沙都渣背后包抄据守孟拱河谷的日军。他们一起在悬崖峭壁间手脚并用地攀上越下,在浓密的丛林中一尺一尺地砍出路来,被毒蝇、蚂蟥叮咬。连日阴雨,不能及时空投补给,他们忍饥挨饿;山路湿滑,数十匹骡马都摔死了。阴雨过后,他们又在干旱的谷地里行军,干渴得咽喉都开裂了。很多人得了痢疾,所幸他和经国没有。狂放不羁的掠夺者们因腹泻得太厉害,就直接把裤dang割开,以便能及时排泄。周翰苦笑。
他们在丛林里艰苦行军两星期,最后于午夜渡过孟拱河,绕到沙都渣背后。
与新22师在沙都渣会师后,他们与“掠夺者”分开,后来“掠夺者”去了密支na战场。密支na战后,“掠夺者”从初始进入缅甸的2900人减员到200多人。那充塞着泥泞、斑疹、伤寒、疟疾、痢疾以及丛林烂脚病,在雨季里进行的密支na战役堪比一战凡尔登绞肉机,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周翰唏嘘。
沙都渣会师后,113团奉命进击卡盟,豪雨使卡盟地区尽成泽国,他们与日军在泥里往复搏斗。拿下卡盟后,日军斗志涣散、一触即溃,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孟拱至密支na铁路沿线上的各个敌军据点,向东横扫,7月11日进抵密支na,与正在攻城的中美联军会合。
大雨滂沱,疟蚊孳生,洪水使密支na的低地变成沼泽,沼泽变成汪洋,战壕里都是水。中美联军持续两个多月的围剿仍不能清除负隅顽抗的日军。113团抵达密支na的第二天,美军一天出动上百架轰炸机在密支na上空展开更加凶悍的轰击,整座城镇没有余下一座完整的房屋,甚至连直立的电线杆也找不到一根。城内,联军们苦于攻坚,城外,他们在密支na城以南约二十公里处的山道上,依地势之便,联合114团设下埋伏,全歼了前来支援密支na的两千日军。
密支na战役后,他们整休了三个多月,他给妻子寄出五封信报平安。信写得不算长,对战争他没什么可描述的,他怕吓着妻子;况且书信被审查得厉害,所有敏感信息都要删掉,比如地点、队伍编号、之前经历的战役等,所以他对目前的整休生活能写的不多。不符合审查标准的信或者被退给士兵,或者被直接截留。没有了龙绳武的信使,周翰不能确定他的战地家书的运命。
他说吃得不错。住的?雨季里的缅甸能有什么好住处?所以,住宿不能写。审查信件的军官们把读士兵的信当作消遣娱乐,看到他们认为有趣的事会拿来当笑谈,他只好收住自己回忆的笔,他不想心爱的宝贝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他只能写思念,“我万分想念你跟孩子们,我对你的爱有增无已!等着我回家!”他压抑住自己澎湃的情感,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在信上留下更亲昵的话语,怕转天就被军官们宣扬出去。“为了军事安全,所有寄出的信件事先要被检查,所以不能写太多可能敏感的内容。我用我全部的身心爱着你和孩子们!”五封信,总有一封或者两封会寄到宝贝手里,他坚信!
吱吱啦啦的声音令周翰皱眉,经国又在折腾一个头盔,“你又干什么?”
“改一个头盔卖给他们,发一笔横财!”
他的弟弟从小到大都怕听这种吱吱啦啦的声音,战争改变了他。“恐怕不像。”把美军头盔改成日式的?亏经国想得出来!
“没事!他们哪见过真的?”这是一个被日本狙击手打死的美军联络官的头盔,经国皱一下眉,无处不在的日本狙击手另他们防不胜防。
日军狙击手的伪装非常好,他们身披插满植物的网,脸上罩着防蚊网;他们的步qiang枪管长,火yao可以充分燃烧,在射击时枪口几乎没有闪焰和白烟,使他们不会被发现。日军狙击手隐匿得很深,他们常常藏在树冠茂密的大树上,用一根带子把自己拴在树上,就连他们的鞋都要套上帆布材质的、大脚趾叉开、便于爬树的套子。刚开始中国将士们吃了不少亏,后来只要是遇见茂密的树林,他们便对着树冠一阵狂扫,反正弹药多随便打。常常就会有一具尸体从树冠上跌落,被带子扯着悬在半空。
日军狙击手还会隐藏在地面上,他们在灌木丛中挖个坑,爬进去,再披上伪装,在丛林战中这几乎不可能被发现。他和战友们曾经活捉过一个伏在地面上的日军狙击手,那个畜生两眼泛红、骨瘦如柴,因为疟疾全身打着摆子,站都站不住,却顽固地握着枪,试图袭击他们。当然,那畜生没能活下来,既然他喜欢捉迷藏,他们就又把他拍回洞里了。经国心里笑一下。
“你多大了?”一位美军战地记者问他的战友。
“16岁。”
“你想你的家人吗?”
“他们......他们都去了。”年轻士兵的脸上略显悲伤。
“去了?是什么意思?”翻译问。
“他们都被日本人杀死了。”
“哦,抱歉”记者皱眉,“你觉着中国能胜利吗?”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年轻士兵的神态昂扬起来。
“胜利之后你准备做什么?娶妻生子吗?还是继续参军?”记者再追问。
“那时候我已经战死沙场了。”年轻士兵笑了笑。
“哎,我有一个日本狗子的头盔,你要不要?”经国提着头盔过来问记者,叫他废话太多!
周翰看向那少年,因为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士兵,他们才能节节胜利。
每一场战斗都是修罗场!周翰进入商界近二十年,在大大小小无数商战中摸爬滚打。他素来能征惯战,不断攻城陷地,却头一次发现有一种战争他从不了解。有一种战争并不是他尽力了、准备充分、施行奇谋便能赢。一个人有再高的军事素养、作战技巧,他能不能存活下来也完全靠运气,看上天的安排。周翰在自己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无力控制局面。
十月中旬,整修后的新38师从密支na出发向南一路扫荡日军据点直至八莫。八莫市区不大,日军在这个遍布湖沼、中间高四周低的地方依地势构筑起坚固的工事。工事做得十分隐秘,且犬牙呲互,彼此都能策应。
近一个月的攻城战里,每天早晨,美军先出动战机轰炸敌人工事,继以炮兵射击,然后步兵在坦克配合下进攻。他们打得异常艰苦,双方的炮弹整天在阵地上空飞掠;许多树木都被炮火烧成了焦炭。敌军阵地层层密布,攻下一个,后面又是一个;他们包围歼灭了一股敌军,又窜来另一股敌军。日军常常实施夜袭,或借晨雾掩护夺走远征军在白天攻下的阵地。
日军为挽回败局,每天组织自杀性反冲锋。他们的冲锋伴随着强大的火力掩护,战友们只要连续射击几枪之后,就会有子弹或者炮弹落在身边。日军通常会用单兵掷弹筒来摧毁远征军的机枪阵地,命中率相当的高。冲锋时,日军的肉搏队和步兵一起上阵,他们个个以白布缠头,死缠烂打,很多时候双方以白刃相拼,在狭窄的战壕里展开殊死搏斗。1营的轻机枪预备射手陈云兴在左肋被刺伤的情况下,一手把敌人刺来的枪顺势按在地下,一手迅速抓住敌人的咽喉,五指一下子戳进敌人的喉管,就势用力一扯,连着敌人的舌头一并扯出,当场吓得周围的日军魂飞魄丧,惊慌逃窜。
八莫攻城战,中国军队首次在白刃战上压过日军,体现了他们在蓝姆迦练兵的成果,可是周翰高兴不起来。
八莫、南坎、芒友,他们已经与滇西远征军会师,至此,中印公路全线打通。他距离国境越来越近,距离妻子越来越近!他将跨过一具具尸体,敌人的、战友的,奋勇向前!
平安未报,自问心何忍,空余泪眼,望断寒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