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 1

1945年4月底,顾周翰和顾经国两兄弟在临近岗头村的路口下了驴车。天空明澈,熏风和畅,满目是鲜活的绿。泉水从涌泉寺流到山脚,汇成溪水,溪上盛开着说不出名字的花,岗头村陷在花海里。

经国在路旁的茶馆停下来,周翰径直向前,他越走越快,跑了起来,把经国甩在后面。这是他熟悉的田埂,他和澧兰经常带维骏来散步。好像有熟人招呼他,他不理,近乡情怯,他要赶紧弄清楚他娇妻、幼子和老母的安危。他看见那农舍、篱笆和小院里的人影。有一个女人飞奔出来,“周翰!周翰!周翰!”澧兰惊叫,她英武的爱人终于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充斥周翰的心胸,她安然无恙!他的女孩完好无损!周翰记得澧兰的话,她说如果日军攻到家门口,她就开枪自杀,绝不会污了顾家的门风。分离的日子里他日日牵挂她,后悔离开她,他奋勇杀敌,就是要把日军阻在国门外,保住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向她展开双臂,那姿颜婉妙的女子奔过来,他看得见那妙目里欢欣的泪。

澧兰用尽全力拥抱丈夫,她从未这么疯狂地亲吻过周翰,他们唇舌交缠,他们吻得感天动地。

“你从腊戌发电报后,我就天天盼你回来。畹町、龙陵、大理、楚雄,”澧兰又哭又笑,“我在地图上看着你一点点走近我。昨天我收到你从安宁发来的电报,高兴得傻了。我一上午都带着维骏和小囝在村口等你,我们才回家吃饭,你就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哥哥?”

“没有,宝贝,确实是我,我回来了!”周翰掐她一把,“疼吧?”

“坏周翰,还闹!”她吊在他身上不肯撒手,“你受伤了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孩子们好吗?”

“很好!哥哥你瘦了很多!”澧兰仔细端详他,心疼得直蹙眉。

“行军打仗哪能不瘦。”

“你等着,我要把你养得壮壮的!”澧兰发狠,她十分心疼丈夫。

“母亲好吗?”

“很好!母亲不在,她和俊杰去市场了。母亲说要多做些菜迎接你们。经国呢?经国好吗?”

“在后面,我先跑了来,我忍不住。”

她像献宝一样拉着他去看孩子们,两个男孩眉眼像极了他,尤其是维骏,活脱脱一个小周翰。小的两岁六个月,已经会说话,轻轻地叫声爸爸,立刻蒙住脸,伏在凳子上。周翰把他举起来,心都要化成水。他把小囝放在膝上,回手把维骏拉进怀里。

“爸爸,我很想你!”维骏用手圈住周翰脖子,略有些羞涩,但极亲昵,因为澧兰常常告诉维骏爸爸在家时如何疼爱他。

“确实是块风水宝地!”他瞧着澧兰,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烟,他娇媚无匹的妻子。

澧兰笑着去捶他,这流氓!

周翰把孩子们放下,起身把澧兰搂住,“宝贝,你生产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很疼吧?”他眼圈红了。

“嗯,很疼!疼死了!”澧兰环住他脖子撒娇,“谁说的第二个孩子好生,我当时都想去打他们!比生维骏的时间没差多少。我就鼓励自己坚持,要用力,一定要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囝等你回家看。”

周翰把她紧贴在怀里,眼泪掉下来,“宝贝,我推算你生产的日子,那些天,我担心极了,”他声音暗哑,“我都想当逃兵跑回来看你。要不是怕连累经国,我就跑回来了。疼了多久,宝贝?”

“也是凌晨两点多破水,疼了快四个小时。”

“什么时候去的医院?”周翰轻抚她的脸。

“生产前两天,我发现肚子变硬了,赶紧告诉母亲。俊杰和淑君就用车送我去昆明,母亲也陪我去。孔妈和维骏的奶妈、还有小囝的乳母在家里守着维骏。”

“做驴车很颠吧?”周翰一脸不忍,他情不自禁用手轻抚澧兰的肚子。

“倒没有,”澧兰笑,“况且我一路担心维骏,没注意到。你回来就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澧兰去亲周翰的耳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怀孕时是不是很难受,宝贝?吐得厉害吗?”

“没有,这回都没吐。我分娩前一天在医院里还跑了两步,被母亲喝住。别光问我,你呢?你是不是遭了很多罪?”澧兰看周翰满身脏污,万分不忍,她用脸在周翰颊上轻轻挨擦,她用双手抚摩周翰的耳朵。

“妈妈,你看叔叔……”维骏扯澧兰的衣襟。

“二少爷,你……”

“母亲,对不起!”

“周翰,我知道你尽力了,不怪你。你们回来就好!”陈氏含泪说,她痛惜经国,“战争总要受伤,你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母亲,多亏大哥努力,我才能活着回来。”经国开始讲述周翰回护他的经过……

陈氏泪流满面,她起身走过去,把手放到周翰肩上,又抚摸他的头发,“忠孝悌义,”她一字一顿地说,“周翰,你是顾家的好儿郎,我庆幸有你这样的好儿子!”

周翰很不好意思。

他殚精竭虑为顾家重振基业;他参加惨烈的沉船自毁计划,阻止日军沿长江快速西进;他不顾个人安危,冒着炮火迁厂,为国民政府转移工业;他深谙时事,及时转移资产,保住一家老小的安逸;他英勇抗击侵略者;他九死一生救护弟弟,不使他埋骨异国他乡。这是她经天纬地的爱人,澧兰凝视周翰的侧脸,双手抱着他的臂膀,一刻也不肯撒手。

“澧兰,你还是那么美,可我变丑了。”

的确,缅甸跟印度的骄阳在丈夫脸上烙下不能消褪的印迹,澧兰揽住他的脖子浓情厚意地说,“我的爱人英姿勃发!”她不管不顾周围的人。

“宝贝,我臭不臭?”澧兰正在给周翰刮胡子,“一点也不!我喜欢你的味道。”澧兰亲亲热热地亲吻两下他的嘴。

“还是老婆你疼我。”澧兰的鼻子向来灵敏。“我头发里都有虱子了吧?”

“嗯,有一点。”澧兰已经把周翰的头发都剃光了,“其实,好多啊!”澧兰笑着说,她再亲周翰一下。

“在丛林里打仗,身上什么虫子都有。经国的伤好转后,我才抽空洗个澡。这一路回来,从腊戌到昆明哪有像样的旅店,到处都是跳蚤。碰到条件好点的,我们就赶紧洗个澡,买身干净衣服换上。没条件的,就只能刷个牙,洗把脸。”

“哥哥,你是怕我嫌你脏?我永远都不会!”

“宝贝,你之前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对你的爱早就刻入灵魂,怎么会认不出你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在时时揪心的漫长三年等待中,澧兰已然决定再不遮掩半点自己的心,她如何爱周翰,她就要如何说出来。

澧兰把周翰的换洗衣服拿进浴室,朝他妩媚地笑笑,这个傻子从她为他理发时就不转眼地盯着自己。

“经国呢?”

“母亲安排他去俊杰家洗浴。”澧兰过来给周翰擦背。

他起身从热气腾腾的水里迈出来。

“哎,你怎么出来了?”

他不言语,伸手攥住澧兰,去扯她的......

“周翰!”澧兰小声惊呼。

......

“原来偷情是这个滋味。可惜不是在上海顾园......”

这坏蛋!得了便宜还说俏皮话。幸好他没有扯破她衣服,不然让她如何见人?“坏东西!”她贴在周翰怀里撒娇。

“这个小家伙抢了我的女人!”周翰又怜又爱又无奈地看着他的幼子,小囝偎依在母亲怀里。他平生第一次和澧兰同床时不是抱着她入睡,他很不习惯。维骏出生后他也是从后揽着澧兰,澧兰再搂着维骏入睡。现在他和澧兰中间隔了两个孩子。

澧兰柔媚地笑,“哥哥,你叫小囝什么名字?”

“凌恒山其若陋兮,‘凌恒’好不好?”

“这个名字好,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寓意。

“宝贝,变通一下好吗?”他把维骏抱到他身后,再把凌恒抱到澧兰身后。

“孩子们睡觉不老实,会掉到床下。”

“我用椅子拦在床边。”

他才忙乎完,终于舒心地躺下,从身后揽住澧兰,就有一个小孩抱怨说,“爸爸,我很孤独。”他转头,维骏坐起来趴在他身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最孤独的人是我!”周翰叹口气,把维骏抱到身前,“孤独?才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叫孤独。”他对笑不可抑的澧兰说。

维骏已经睡着,小囝还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

“什么是‘大洋’?”

“就是‘太阳’。”

“那么‘小吼吼’呢?”周翰发现需要澧兰在他和凌恒之间充当翻译。

“就是‘小虎虎’,他没有名字,我就给他起个小名,他长得也像只小老虎。奶妈说孩子的小名平常些,好养活。”

“这个孩子将来是个话痨,怎么还不睡?”

“小孩子刚学会说话,就喜欢说来说去的,大概是以前不会说话憋得慌。”澧兰微笑,“小孩子都入睡慢,谁像你?”

周翰一向入睡快,只要他们不再说话打算睡觉,周翰几乎一分钟就能睡着。澧兰以前打趣说周翰小时候是不需要睡前故事的,因为大人们才开个头,“从前,有一个……”,定睛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着了。周翰笑着说,“你个调皮鬼!”

“维骏怎么睡得早?”

“凌恒睡午觉,维骏不睡午觉。哥哥你不记得了?从前维骏入睡也晚。”

“喔。”周翰按捺住自己。

“爸爸累了要睡觉,你不许再说话了,小虎虎。”澧兰柔声说。

周翰看向凌恒,小囝正笑嘻嘻地看他,小囝爬起来,从哥哥身上越过去,爬到爸爸身边。

“爸爸?爸爸,爸爸!”小囝侧着头,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这个字眼他不常说,所以就反复几遍。

“哎,儿子!”周翰支起身抚摸孩子的头,“我的小娃们真好看!”

“爸爸英俊,孩子们自然就好看。”在澧兰眼里,他什么都好,“我也常说我的孩子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知道我们的小虎虎好可爱,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吃东西,他就站在旁边看。他不伸手要,也不出声,他就眼巴巴地看着你吃,大人们都忍不住给他两口。我实在怕他吃成胖子。”

周翰脸上笑出褶来,他心里暖极了。

小囝睡到周翰身边,抱起爸爸的手臂,亲了又亲,反复数次,周翰的心化成一汪水,嘴角扯到天上。

“这个孩子将来会是个情种。”

“跟你一样。他亲来亲去的,我手臂每天晚上都是湿的。哥哥你别看他,否则他永远都不睡。”

周翰就闭上眼,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凌恒,小囝正笑模笑样地对他眨眼。周翰忍住笑闭上眼,好久,他再睁开眼,本来已经困得揉眼睛的小囝立刻来了精神,坐起来趴到他胸前。周翰赶紧闭上眼,他打定主意这把要学老僧入定,澧兰起身关上灯,“熄了灯,他睡得快。”周翰终于听到凌恒均匀的呼吸声,他下地转到床另一侧伸手拉澧兰起来。

“哥哥你不睡觉了?”澧兰小声说。

“就是要睡觉!”周翰压低嗓子,因为陈氏睡在隔壁。

“你……维骏发现怎么办?他不小了。”

“不会,你难道没听说过‘像孩子一样甜睡’吗?”

“哥哥你不累吗?”

“所以才要解解乏,更能睡个好觉!”

他还没改那痞性,“一天两次伤身体的,你不是年轻的时候。”

“你嫌我老了是不是?我都做了三年秃和尚,你就让我恣意狂欢一把。”

“你别感冒了,晚上凉。”

是了,别冻着澧兰,周翰去柜子里翻出一条薄毯披在两人身上,拉着澧兰远离床边站到窗前。他把她柔软的身体搂进怀里,“宝贝,我日日夜夜都想你,想得心都疼。”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绵长、深切、浓烈的吻......

......

周翰才把澧兰抱下来,就有一个清亮亮的声音说,“爸爸妈妈你们在做什么?”

“看月亮!”

“那怎么没拉开窗帘?”

“正准备拉开。”

维骏起身去马桶上小解,“爸爸你怎么没穿裤子?”

“热!你小便后把盖子盖紧,否则有味道。”周翰赶紧转移话题。

“我从来都盖得很紧,妈妈告诉我了。爸爸你不是热吗?”维骏看着往身上套睡裤的周翰。

“又冷了。”

“维骏小声点,别影响奶奶睡觉。”澧兰才缓过来,扶着桌子又羞又愧,陈氏岁数大了,睡眠很浅,她一定听到了。

......

澧兰亲吻他脖子,周翰搂紧她,她这般夸他,让他好生感动。

“下次不许了,害得我没脸见人。”她在他胸前轻咬一下。

周翰拉开窗帘,总要装一把样子。阴历十六,月色正好,在院子里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银。他拥着妻子看月,用毛毯裹住俩人。

“维骏怎么起夜?我小时候都是一觉到天亮。”

“他今天也是第一次。他贪吃俊杰买的缅甸西瓜,这个季节西瓜是稀罕物,小孩子贪嘴,多吃了些。”澧兰懒洋洋地说。月光照亮她的脸,xing事过后,她的眉梢眼角有万般妩媚,他这秀色掩今古的妻子。

“宝贝,我们跟月亮很有缘,我刚认识你时我们就在月下作画,我今天回到你身边,刚好满月。”

“我在欧洲时经常望着月亮想你。”

“我知道,我听冯清扬说过。”

“你个坏蛋!”澧兰娇嗔。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宝贝!”

缅甸热带丛林的弥天大雾中,周翰和经国小心翼翼地摸索向前,他们时时停下来静听前方传来的细微声响。这种天气即使与敌人近在咫尺,互相也看不到,往往一出枪就有可能戳到对方脑门。

中国古代视这些万山重叠、湿气交蒸的地方为“瘴疠之乡”,罪臣们多被贬谪至此。不对,那是岭南,不是缅甸,周翰提醒自己收束心神,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是侦察兵的大忌。

其实没有雾时,林子里也黑洞洞、灰濛濛的,古树的枝叶搭起来,密密层层,阳光透不进来。周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在肆虐无常、危机四伏的雨季里,他的衣服就没干过。

大雾倏然消散,林子里前所未有的透亮,周翰他们站在溪流里,脚边的鱼跟杭州苏堤映波桥边的鱼一样肥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红叶铺满水面。周翰想抓几条,叉在树枝上烤来吃。转眼鱼就熟了,经国撕一块扔进嘴里嚼,一边吸着气,一边嚷鲜。周翰看着他笑,小子,长大了,也没改嘴急的习惯。

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而来,周翰心惊,叫一声“山洪!”,扯了经国就走。大水漫过来没了他们的顶,周翰憋住气,从水里挣出来,手里是空的。他沉下身去,在水里摸索,不见经国的踪迹。他飞上树端,看到经国一缕衣服随着大水上下翻滚而去。他飞纵下树梢,一路追着山洪,洪水转瞬即逝,他赶不上。“经国!经国!”周翰心痛得无以复加,手足情深,他像断了手足一般痛。他怎么向陈氏交代?他百年后如何面对黄泉下的父亲?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周翰猛然睁开眼,澧兰的身体从孩子们的头顶越过,她抚着他的额头。

周翰定一定心神,“我梦见在缅甸的丛林里,发洪水,我弄丢了经国。”

“爸爸,叔叔没丢,叔叔睡在客厅里。”维骏也来伏在周翰肩上。

“俊儿,你守着弟弟睡,爸爸做噩梦了。”澧兰起身绕到周翰那一侧,她伸出手臂,把周翰的头搂进怀里,像周翰从前对她一样。她抚摩周翰的头,把吻印在他额上。

周翰缓缓心神想发一个噩梦也值,他终于遂了心意。“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许孩子们抢我女人!”他紧紧搂着澧兰,小孩子般撒娇。

“好,我不许他们抢。”澧兰柔声说,“哥哥,你回家了,大家都平安了。你和我、和孩子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殉国者已共清风明月,幸存者常忆铁马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