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园和南浔老宅都变了模样,凋零破败,周翰一家人见了心酸。战争中它们几易其主,1937年11月,日军进占南浔,老宅里的一切即刻被抢光、烧光。1941年12月日军进驻和接管上海法租界后,顾园就被日本人征用,现今顾园已被政府要员当做“敌产”接受。周翰无意讨还,他打通关节,领着家人进去看看,在大宅和园子里走走。
澧兰牵着他的手来到楼上他们的房间,进去后,在三间屋子里转一圈,澧兰的泪就落下来,“这已经不是我们的顾园了,哥哥。”他们在这里共同度过多少良宵佳时。
“顾园一直都在,在你我心中!澧兰!我们可以在美国再造一个顾园,只要你喜欢,宝贝。”周翰揽她入怀。
一家人暂时落脚上海国际饭店的套房里。凌恒第一次见识这豪华的居所,整晚都拉着哥哥在床上的枕头堆里打滚,在各个套房间窜来窜去。最后他爱上经国的床和经国的人,一定要和叔叔一起睡。他在床上蹦来蹦去,他偶尔不小心踢到经国的残臂,就赶紧停下来抱住叔叔的手臂亲两下,再继续蹦。一会儿再踢到,再抱住叔叔的手臂亲吻。如此反复数次。经国看着他笑,小孩子蹦晕了头,其实凌恒后来几次碰到的都是经国的右臂。
“叔叔,你晚上睡觉喊不喊?”叔侄入睡前,凌恒忽然问他。
“有可能。”也是,他做噩梦时别吓着孩子,他应该把凌恒送给保姆。
“不怕!”凌恒立刻去抚他的头,“哥哥,你回家了,跟我们在一起,不分开!”
经国咧开嘴笑,“好,有你在,我不怕!”这大概是兰姐抚慰周翰说的话,凌恒有样学样。熄灯后,小娃娃爬进他怀里,把一只小手搭在他身上,“叔叔,不怕!有小虎虎在!”小囝在他额上亲一口。经国在黑暗里微笑,若是他没去战场,他和文茵的孩子该和凌恒一般大,一样可爱。
周翰请人打开祖父的棺木,将祖母吴氏的骨灰撒进去,她念着故土、丈夫不肯远行,他便替她了却心愿。周翰把乳母窦氏葬在顾家的坟茔里,她是他半个母亲。周翰请捡骨师把父亲母亲的骸骨捡出来,火化成灰,放入骨灰坛里带走。
“周翰,”陈氏突然握住周翰的手臂,“我百年后也要和他们在一起!”
“放心,母亲!我以我妈妈的在天之灵发誓!要是您不介意火化。”周翰轻拍她的手。
“很好,周翰,我不介意。我正是要这样!”
周翰请僧道们做法事,他带着家人在祖坟前三叩九拜。他们即将远行,下一次再回家山不知是何年。
澧兰瞧着南浔老宅中庭上略显模糊的春联出神。“苏才郭福,姬子彭年”,那是1937年春节周翰手书的。彼时他们夫妻还在冷战,春节没能返乡,老宅的仆役们来讨春联,周翰没心思编写新联,就随手写了寻常的来应付。
“哥哥,八年了,那春联居然还在,保存很好!”
他们不知道南浔老宅后来的几任主人固然鸠占鹊巢,但都爱惜周翰的字,不肯毁损。
“我现在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等咱们到了新家,过春节,我编些好听的给你。哈,宝贝!”周翰搂住她的腰哄她。
“哥哥,浩初在哪里,我和孩子们就在哪里,我们不能撇下他不管!”
“放心,管彤,浩初和我们一起去美国!”周翰一家人从上海坐船到马尼拉接管彤和孩子们。
去华侨义山的路很短,管彤自浩初下葬后已经走得轻车熟路;去华侨义山的路很长,管彤每次行于其间都摧肝裂胆、魂消魄散。管彤希望这是梦,梦醒时,那个把她捧在心口、放在舌尖的男子就会微笑着推开房门,向她伸开双臂。梦境很长,广漠无间,管彤无法脱出这无间地狱。
华侨义山位于马尼拉市北面,历史可追溯至西班牙殖民统治时期。殖民当局明文规定华侨不可拥有土地所有权,华人甲必丹(Kapitan)曾天眷几经竭力争取,促使殖民当局拨出一片土地作为华侨永久墓地,使生无寄身之所的华侨死有葬身之地。因为当时华人很少信奉天主教,当地的天主教墓园不允许华人安葬。
墓园里各种建筑风格的墓屋富丽堂皇,道路纵横交错,每条路都有名字,并置有路标。墓园体现华人慎终追远的情怀和福泽后代的企盼。既是生之短暂而死之永恒,自然死后的世界当比活着的世界来得重要,生之卑微挣扎与死之尊贵安逸不休纠缠。
他们在墓前烧纸焚香后,破土打开浩初的棺椁,捡骨师以被单罩于棺上。“哥哥,我也去,我和捡骨师一起。”她怕捡骨师不用心,少捡一块骨殖,管彤下到墓坑里,肝肠寸断。
“管彤,我们和你一起!”周翰和澧兰跟过去。
“哥哥,这些我们都烧了,好不好?”管彤哭得身体哆嗦,浩初的每一寸肉身她都要带走,一丝也不能少。
“好,管彤。”
现场架起火堆,用木材慢慢地烧。时间很久,管彤哭到体力不支,伏在地上,周翰就把她扶起来圈进怀里。
周翰和管彤放一身浩初的衣冠在棺木里,重新封上墓穴。既然浩初为保护马尼拉的侨民而死,他也许有时会魂飞太平洋,回来看看。
管彤自上船后,一直抱着浩初的骨灰,脸上泪水不绝。
“管彤,我看两个孩子漂亮极了,俊誉和浩初一模一样。我和澧兰、经国、朝宗,”他坚信他的幼弟不会有事,“都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自从一家人相见,澧兰就无时无刻不把琇莹揽在怀里,俊誉则一直在经国背上。
“哥哥,我可不可以一直把浩初留在身边?他一个人在墓里太孤单。”
“很好,管彤,浩初一定愿意守在你身边。等将来,你们一起入葬。”
“可嫲嫲们说‘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是为了避免亲人的遗体被野兽糟蹋,避免风雨侵蚀,所以殓入棺椁里。浩初现在这样很好,你接受现代教育,何必拘泥于古礼?”
“哥哥,听你一说我就心安了。”
“管彤,人生坎难,被战争改变命运的人很多,你要节哀。浩初他威武不屈,气节不坠……”周翰知道自己讲的都是废话。
“道理我都懂,哥哥,可我就是想哭!以前我不敢痛哭,我怕吓着孩子们。”
“那就痛痛快快地哭吧,管彤。”周翰环住妹妹的肩。
1947年7月6日,菲律宾华侨在马尼拉华侨义山八位外交官殉难处建立纪念碑,以示对烈士们的永志不忘。7月7日,国民政府为褒扬殉国忠魂,派专机赴马尼拉迎回九位外交官的遗骸,旅菲侨胞万人空巷挥泪相送。国民政府在南京举行盛大公祭仪式后,九烈士的遗骸被安葬在南京菊花台,俎豆千秋。
波士顿的九月底,天气比记忆中的寒冷。经国从纽约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到这里,他犹豫要不要先去剑桥镇顾家的房子落脚,不,他等不及!323 Hanover Street, Boston, MA 02113,经国早就烂熟于心。快四年了,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背诵一遍这个地址,入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背诵一遍这个地址,在每个战斗间歇他都默诵数遍,这是令他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覆着苍苔的鹅卵石坡道向前伸展,红砖铺就人行路,路两边是红色砖砌房屋。下午的阳光在路灯的玻璃罩上闪烁,街心小花园里的树还很茂盛,看不到秋天的寒意。
他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地方,波士顿是他熟悉的城市,他在这里度过七年读书时光,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街区。他曾在心里千万遍勾勒出这所房子的模样,如今他站在门前。暗红色砖砌三层楼,每一层都有三扇窗户,白色窗棂,黑色百叶护板,一个窗前还有窄小的铁艺阳台突出来。爬墙虎藤蔓安静地附着在砖墙上。
嗯,跟想象的差不多。他把风衣脱下来搭在左臂,他要跟文茵说什么?他对他们的未来不抱幻想,她或许已经有爱人,他没奢望文茵等他,他就是想来看看她还好吗?否则,他放不下心来。
一个婆子出来应门,疑惑地看他。
“我叫顾经国,请问秦文茵在吗?”
“请等一下。”婆子好像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不需他重复,她立刻回进去。
顷刻,经国就听见从楼上奔下来的脚步声,简直惊天动地,他猜有人中途还摔了一跤。门忽地一下又被打开,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儿就在眼前!文茵跟他记忆中的没多大差别,他早就把这个女孩儿刻进他生命里。眉眼还是那般的秀丽,也许没有从前活泼了。经国不知道经历了香港陷落,两人分离,文茵再没能活泼起来。
“我来了,想看看你还好吗?”经国微笑。
“不好!不好!很不好!”她哭着扑入他怀里,“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想你,担心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经国愣怔了半响,把手环住她。文茵哭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端详他。他变黑了很多,热带的炎日在他脸上烙下无法褪去的印迹。他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他一向老成。可有什么不好,她就爱经国这样,比那些毛头小子好太多。
“我高兴傻了,快进来,外面太冷,你怎么穿这么少?”她拽着他往里去。
经国进到门里,在走廊停下脚步。
“怎么了?”文茵拽不动他,惊讶地回头。
经国想了想,他把风衣从左臂搭到右臂,“你看,我变成这个样子了。”他苦笑。
经国看到文茵先是睁大眼睛,张开嘴,蹙起眉头,然后她的泪滚滚而下。她万分小心、万分怜惜地把他的左臂抱到怀里,她轻轻地、一点点挽起他的衣袖,露出他伤残的手腕。这些动作她做得极缓慢且小心翼翼,生怕伤着他。她的脸因不能自制的心痛而略微扭曲,她的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残臂上,也在经国干涩的心田上一点点洇晕开来。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温柔地抚触那萎缩了的肌肉,“疼吗?”,文茵的眉紧紧拧着,她皱起的鼻翼周围现出细纹。
“早就不疼了。”
文茵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开始痛哭。经国轻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又把手放在她的发上摩挲。
“因为你的手臂,你迟迟不肯来看我,是吗?”
“我们四天前才到纽约。
“来美国很难吗?”
“战争结束了,我和家人才从昆明回到上海。有些事情要处理,还要等护照,去马尼拉接我妹妹和孩子们,所以才来。”
“怎么受的伤?”她见经国微皱眉,“好,不说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四月底。”
“那你怎么不早点发电报给我?我很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三月底,兰姐来电报说你们在曼德勒,就要回家,我高兴坏了。可我再也没收到你的消息,我发了几次电报去问,兰姐不回,我就不敢问了,我怕……”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嗯,是我不让兰姐回复你的电报。你后来发的电报我截住了,没告诉兰姐。我这个样子,我当时没想好要来见你。”他实话实说。
幸亏兰姐,兰姐说你不懂女人的心,不过是一只手,文茵绝不会在意!倒是你生死不明,音讯不通会让她很难捱。“要是你还不决断,我就给文茵发电报。我知道她有多难熬!她每次收到我的电报都欣喜若狂,我从她的回电里可以感受到。”
“傻子!就为这个,你让我又担惊受怕了五个月?讨厌你!”她含着泪瞪视他。“这样也好,这样就没人跟我抢你了。你知道我快三十岁了,怎么也争不过那些年轻女孩儿。”她含泪苦笑着说。
经国伸出右手拉她到怀里,吻落在她额头上。
“而且,我以前总觉得你那左手挺难看的。”她小声嘀咕。
经国裂开嘴笑,老天对他真不算坏!经国想他丢了左手未必是件坏事,他以前从不知道文茵这样爱他,丝毫不介意他的伤残;他也从不知道周翰为了他的性命可以冒着被击毙、不能与兰姐团聚的风险;他亦不知道兰姐那样心疼他,一如对自己的亲兄弟。
经国的吻从文茵额头滑下来,落到他朝思暮想的唇上。
很久之后,他听见文茵小声说,“你今晚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你父兄不会杀了我吗?”他暖声问。
“不会!他们知道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别撕碎那女孩的家!”周翰说。
文茵的家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