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你第一次看到澧兰心里什么感觉?”波士顿的十一月,他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里,尽管有太阳也很冷。周翰端了咖啡说要坐在外面时,俊杰以为他有病,他日后要感谢周翰的“有病”。
“叫陈澧兰!”周翰想俊杰怎么突然问这个,待他发现俊杰直勾勾盯着他们面前走过去的一个女孩儿时,就微笑,“像被雷劈了。”
“去你的!”
俊杰后来告诉周翰那女孩儿叫吕淑君,极清丽,才到美国,跟姐姐一起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修习大提琴。“你没看见她拉琴的样子,专注而深情,美极了。”周翰想得出,澧兰弹琴时亦如此,令他心动不已。俊杰去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很多次,刻意制造各种机会与吕淑君相遇,还托人帮着介绍,围追堵截地,终于女孩儿有了回应。俊杰整日神采飞扬,周翰以为他的嘴快要咧到耳根了。他跟澧兰一起时眼里也闪着光。
没多久,俊杰以前的风流韵事传到吕淑君耳朵里,,女孩儿毅然决然地和他断了往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是吗?”俊杰咬着牙对周翰说,颇有壮士断腕的悲壮。
“应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他只要澧兰一个人。
“可是跟不同的女子做夫妻,人生就不一样。”俊杰改天又满脸痛苦。
“你有功夫跟我在这里磨磨唧唧,你就去找吕,吕什么来着?就那女孩儿。你去跟她说。”
“吕淑君,你还关不关心我?”
“亏你是男人!”
“有用吗?我都去求了好几回,她就是不肯谅解。我说那是我遇见她之前的事,而且我也不爱她们……”
“她们?不是‘她’吗?”
“唉,在普林斯顿还有两个。”
“你他妈的活该!”周翰咧咧嘴,俊杰没轻省。
“你别落井下石了!你猜她怎么回复我。”
“怎么说?”
“她说在她的观念里,感情上的事很重要,不可以当儿戏,更不可以逢场作戏。她希望彼此双方都清清白白的。”
清清白白,周翰沉默不语,他已亲手毁了自己的清白。他尽日苦读之余,望着窗外思念澧兰,他时常有冲动要给澧兰写封信,坦诚他的不忠,恳请澧兰宽恕。他甚至想把澧兰接过来,当面跪求她的原谅。这个女孩儿才和俊杰相处三个月,就如此在乎俊杰的清白,那么澧兰呢?他们情长意浓,澧兰不染纤尘,自然更希望自己的恋人干干净净吧。澧兰会原谅他吗?
“哎,你说话啊!你别光看我笑话。你一人吃饱,不知众人饥渴,你跟澧兰两个你侬我侬,哪管别人死活!”
周翰心里浩叹,你侬我侬?他好久没写家书了,他现如今面对澧兰自惭形秽,无话可说。澧兰来信的频率也从一周变成两周,她大概觉察到自己的疏淡。“趁波士顿的冬天还没结束,你给她来个程门立雪,也许有转机。”
俊杰抬脚踢他,“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你还取笑我!”
“我说真的。去争取吧。”
俊杰在冬雪、春雨、夏阳、秋风里都立过,整整一年,痴情不改,悔罪之意天地可鉴,女孩儿终于回心转意。
“既往不咎,要是敢再花心就不要来见我!”女孩儿在俊杰怀里哭成泪人,浑身颤抖,“因为爱你才谅解你,也因为爱你才很在意。”女孩儿抽抽噎噎地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俊杰满溢重新做人的狂喜,焉敢再犯!
顾周翰天生就是个商人,有极敏锐的商业眼光。每到一地就会不由自主地考量当地的商业环境。何况是美国,这个自一战后经济势力迅速扩张,跃居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的国家。
周翰每天必看报纸,他只关注时事要闻和商业版。报纸上针对纽交所交易的报道让周翰极其感兴趣。周翰开始每个冬假和暑假都去纽约,只要纽交所不休市,他就天天泡在里面。他仔细阅读当时发行量不足两万份的《华尔街日报》,他如嗜血的怪物一般追求金钱。
他观摩久了,就从顾氏转出20万银洋,挥刀入市。周翰侧重投资于建筑业、汽车、电气、钢铁、石油、化工和公路建设等行业,因为一战后,美国经济处于“柯立芝繁荣”,建筑、汽车和电气工业并为美国经济的三大支柱,而汽车工业的发展又推动了钢铁、石油、化工以及公路建设等一系列工业部门的发展。
除了澧兰的来信,周翰给自己灰暗的求学生活再添一抹亮色---证券投资,他敏锐的商业嗅觉、极高的天分和冷静的头脑使他获利甚丰。
1922年8月澧兰来信说她从中西女塾毕业,转去BJ大学读书。母亲林氏打算让她去剑桥,她拒绝了,一走三年,哥哥回来后她都不在。BJ大学、剑桥,周翰都不喜欢,周翰宁愿她在女校,去金陵女子大学不好吗?以澧兰的夺人容貌,多少轻薄、浮浪子弟会追求她,女孩子要是虚荣心作祟,他又不在身边,周翰挺担心。
周翰回信说他从硕士课程转为今年才创设的博士课程,所以总共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学业。“专心读书,不许生外心!不许爱上别人!好生等我回家!”他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澧兰不知道这几句是周翰咬着牙写的。他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澧兰,他跟那龌龊的女人有了不堪的事情,连杂种都弄出来了,他如何能面对澧兰,他心爱的女孩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若是不那么爱澧兰也就罢了,他倒好隐瞒。他还细细叮嘱澧兰往返BJ和上海时,要注意安全,多带仆役。
澧兰盯着他的回信呆坐了一下午,这封信略有点长,虽然不足一页,到底不是他以往的三行半模式。周翰去国一年零两个月,澧兰只收到五封信和两封电报。一封长信,他刚到美国时写的;一封虽短但情意绵厚的报平安的电报;一封贺她生日的电报;三封三行半模式的短信,还有这封。澧兰想中国民间有一种普罗大众喜闻乐见的曲艺表演形式——三句半,周翰很适宜编写脚本。
澧兰心里隐隐不安,凭着女人的敏感心理,她猜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问问周翰到底怎么了,她又怕知道真相。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好吗?天下升平!周翰走的时候承诺自己两年后一定回来,周翰是一言九鼎的人,否则他在商场上不能立足。大概是什么事、物或…..羁绊住他了。她感慨自己纵使读再多书,明白再多事理,也摆脱不了传统女子的命运。仪雅多姿,慧质如管夫人,赵孟頫尚且有纳妾的想法。澧兰回周翰的信依然绵密,内容也不减。她想周翰在外,必然思乡,她多跟他讲讲家事、国事、趣事,慰藉他的思怀,也好。大人不记小人过吧,何必跟他较真。
1923年5月6日凌晨,由浦口开往天津的特别快车在山东临城被孙美瑶率领的1000余土匪阻截,外国旅客39人、中国旅客71人被劫走。史称“临城火车大劫案”。
两天后,世界各主要媒体都报道了这一爆炸性新闻。周翰每天晨起必看报,他在街头拿过《波士顿环球报》,扫了一眼头版就惊住了,他再细看一分钟就开始狂奔。他几乎不能抑制自己狂跳的心,澧兰,澧兰在哪儿?在车上吗?5月6日,她在做什么?学校还没放假,应该不会在车上。可是万一,那些劫匪……他简直不敢想。他要立刻弄清楚澧兰的情况!
周翰素来是镇定的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懂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可当下,他几乎要发狂,他一路飞奔到电报局,分别给BJ陈家、上海顾家以及上海陈氏的办公室发特提电报,“澧兰在哪儿?在火车上吗?有没有被劫持?”。周翰忐忑不安地等回应,13个小时的时差,那边是晚上7点。特提电报,国内的电报局收到后应该马上处理,他还留下两家的电话号码,电报局的人会给家里打电话,陈氏和林氏会回应他,…..周翰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他等了一个小时没有回应,他又发了三封特提电报出去。一个小时后,他再发三封特提电报。报务员摸着胡子看呆坐在椅子上的周翰,再看看墙上的钟,心想待会儿是不是要再来三封?也好,他已经发得手熟了。
陈氏最先回应了周翰,她说澧兰确定不在火车上,澧兰每次回上海都要先发电报来,让周翰不要担心。
紧接着,澧兰的电报也到了。BJ大学的宿舍极少,条件也差,澧兰并不在北大住宿。她接了周翰的电报,就同林氏赶到电报局。“周翰哥哥,我一切安好,谢谢挂念。”
报务员看着周翰微笑,替周翰欣慰,周翰也笑笑,他立刻回复澧兰,“以后不要在津浦线上往来,放假就呆在BJ,注意安全。回去睡觉吧,很晚了。”他很想在电文最后加上“爱你,吻你。”想想作罢。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都没放假,怎么可能在火车上?这么晚把人拽出去回复他,都十点半了。你父亲本来就因为劫案忙得晕头转向,他偏来添乱!”林氏在回去的路上抱怨。
澧兰望着车窗外没出声,林氏不知道她已泪盈于睫。周翰终究还是挂念她的,不管他在那边做什么。澧兰寒假回上海,得知周翰从顾氏转了一笔钱到美国,不算多也不算少,远高于他的留学费用。周翰不是奢侈玩乐的人,他的花销总在正常范围内,他的挥霍原只限于澧兰身上。周翰的书信还是三行半格式,假期过后的来信会多写一句自己假期在哪里。所以澧兰知道他两个圣诞节假和一个暑假都在纽约。纽约,美国第一繁华富庶之地。去纽约做什么?澧兰不问也不管,她现在连问询的冲动也没有。
车子先后经过钟楼和鼓楼,澧兰望着它们黑漆漆的身影发呆。前朝的皇帝还在宫里,钟鼓楼报时的仪式还没废。谯楼钟鼓定天下,挺好。自清帝退位后,袁世凯、皖系、直系军人们相继上台,军阀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煞是热闹,废帝却始终都在紫禁城里。赵孟頫不是对管夫人说了吗,“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何过分?你年纪也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上海滩上的权贵三妻四妾也不少,都相安无事,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只是她原来要的不是这样的婚姻,她要两情相惜、两心相契、不负深情,而今于她却是水中望月、终不可得。澧兰诸事都藏在心里,林氏何从知道她的感受。
6月12日,最后一批外国人质被全部释放,历时37天,轰动世界的劫车案终于结束,身为交通次长的陈震烨舒了一口长气。林氏看丈夫放松,便把此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不免又抱怨周翰几句。
“周翰是关心则乱,足见他对澧兰的深情。”陈震烨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