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看到冯清扬的电报急忙送进去,老板说过这个人的电报要第一时间送给他,不论他在做什么。经理们看到笑意从顾周翰的眼角、眉梢、唇边慢慢漾开,不长的电文他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折起来郑重地放到衣兜里。
周翰低头沉思了一会,电文上写着:澧兰九月四日给大家做了阳春面当晚饭,很好吃。澧兰花了一下午时间,面切得很细,还专门做了煮面的高汤。冯清扬发电报时很纳闷,顾周翰为什么关心她们九月四日吃什么?
她果然没忘记自己生日!周翰记得1920年八月初九是个周一,澧兰请假没去上学。她预先很早就问他过阳历生日还是阴历生日,问他要吃什么面。也是折腾了很长时间,在厨子的指点下才做好面,还烫伤了手,周翰很心疼,在她伤处亲了又亲。家里做中式、西式大菜的厨子就有四个,还有专门做面点的厨子,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
后来他在美国时,每到他生日,澧兰就发电报贺他;澧兰的生日,他也发电回国,他虽然不愿写信,她的生日他绝不会忘。周翰心疼她到极点,他们已经分手,她远在欧洲,仍然不忘自己生日。周翰想她从哪里查到的中国阴历。
1927年10月底,澧兰的信比冯清扬的信早一天抵达。周翰晚上回家看着书桌上薄薄的一封信,呆坐了半天。他料到了,他已经连着收了两封这样的信,每两个月一张纸三行字,这次间隔了两个半月。
他不死心,振作起来,把信打开,只得五行字。他不知道这多出的两行字也是澧兰看在陈氏的面子上赏赐给他的。澧兰原本只想写一句假期去了意大利,仿效他当年写信的内容。
澧兰说整个暑假都在意大利旅行,跟冯清扬一起去了罗马、庞贝遗址、弗罗伦萨、锡耶纳、博洛尼亚、阿马尔菲海岸、维罗纳、威尼斯。风景优美、文化灿烂,饮食也对中国人的胃口,很好。自己一切安好,请勿挂念。问祖母、姑母、弟弟妹妹们好。她又撇开他,只关心其他人,周翰擦了擦眼睛。他希望澧兰问大家好,如此,他还可以臆断“大家”包括他自己。
冯清扬略写了她们的旅程,她主要详述发生在澧兰身上的事,澧兰说的话,她能猜到顾周翰对什么感兴趣。澧兰的信总是风趣活泼,昂扬向上,从不写不快乐的事;冯清扬则会写出澧兰的各种情绪变化。
冯清扬说意大利的男人太热情,总是冲着澧兰吹口哨,澧兰很无奈。意大利的男子都很英俊,在威尼斯,有一次清扬对澧兰说那个在交通船上专门负责缆绳的男子太帅气,简直是浪费。澧兰瞥了一眼,脱口而出,“帅气?怎么会?哪里比得上周翰!”。“谁?周翰?”清扬明知故问。她见澧兰红了脸,很窘迫,慢慢地眼圈也红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澧兰低声说。
周翰又开心又心疼,他知道自己并非相貌过人,但在澧兰眼里,他比谁都好。六年了,自己那样伤害她,澧兰始终不忘情。
她们在Firenze的老桥上徘徊时,澧兰突然哭了,几乎止不住眼泪,不知为什么。她和澧兰去Verona古城,古城不仅保存着从古罗马时期、中世纪、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建筑,还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乡。她正在唏嘘罗密欧和朱丽叶的遭遇时,澧兰突然说了一句,“他们缘浅情深”,只此一句。冯清扬没敢告诉顾周翰她当时的想法,她想这个跟她同龄的女孩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么透彻的话。
除此,冯清扬还说她旅途中得了胃肠炎,幸亏有澧兰悉心照顾才痊愈。
周翰看到“缘浅情深”四个字惊得站起来,他心爱的女孩儿,他料不到她会这样说。澧兰在和他的这一场相恋中有何等心伤的经历,多么痛彻的感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缘浅情深”周翰依稀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他知道澧兰对书籍的涉猎之深是他所不能及的。他要弄明白,他不能问下属,陈氏应该知道,可他不好意思问。周翰突然想到管彤,管彤正上着课被紧急揪出来,管彤说不知道,但可以帮着问问教国文的老先生,末了,管彤在电话那头顿了顿,终于说,“大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你帮我去问吧。”
不一会儿,管彤来复命,说是源自《淞隐漫录》里《徐慧仙》篇。周翰立时命人去买,他不要和澧兰“缘浅情深”,他们要两情相惜,两心相依,牵一世手,结不解缘!
因为旅行,照片多了不少,但是正面照少。冯清扬说澧兰无意留影,只有骗她说自己喜欢摄影,单拍景色太单调,恳请她权做路人,澧兰才答应,希望顾周翰谅解。
周翰逐一细看,澧兰着各种直身低腰西式筒裙、戴凉帽站在不同的建筑前,基本都是侧影,周翰只能欣赏她窈窕的体态。她一律仰着头,周翰猜她在看建筑上的精雕细刻,她总有一本书在手,或拎着,或捧着,或夹在手臂下。侧影也好,周翰想,可以观赏澧兰胸部曲线。她发育得很好,曲线极优美,周翰猜想澧兰内衣应该不是原来的束胸款,他很是意淫了一番。
从前,周翰不喜澧兰束胸,他接受西式教育,深知束胸妨碍健康,怕伤害到澧兰。澧兰把脸藏在他怀里说束胸实非自己所愿,她在英国时并不束胸。但是束胸是中国女人的传统,中国人的观念里只有乡野村妇才胸部丰满,文雅贤淑的女子则胸部平平。她怎能反传统行事?也是,在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审美中,美人要含胸驼背、孱弱病态。“我喜欢丰满的,别人的看法与你无关!”
秋、冬、春三季,周翰一定不许澧兰束胸,“衣服厚,看不出来!”夏天里没办法,周翰要澧兰穿宽松的马甲。他一旦发现澧兰的内衣紧密,便把她抓到卧房里,亲手替她解开马甲上密布的纽扣。当然工作必须要有酬劳。在多次于白日付出酬谢后,澧兰不再违抗他的意愿。他留学前郑重其事地叮嘱澧兰他在她内衣上的要求,他说这不仅是一个丈夫和世人在审美上的区别,更涉及丈夫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和地位,要她好自为之。澧兰掩口笑着承诺,“至多我是村妇了。”
终于看到一张正面照,澧兰穿着浅色短袖上衣,领口、胸前和袖口装饰大面积深色花边,及膝浅色裙子露出秀气的小腿,她居然露出小腿,周翰略有不爽。澧兰站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上,一只手拎着书,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臂,身后是Vecchio宫。她正出神地看着远处,眉宇舒展,清澈、美丽的眼里闪着光芒,花瓣一样的唇轻轻抿着,她脸上温婉柔美的神态正是周翰的最爱。冯清扬说澧兰对老广场十分着迷,她尤其喜欢陈列着许多雕塑的琅琪敞廊,在这呆了将近半天。也由此自己才得以不被澧兰察觉地拍了她两张正面照。
下一张是澧兰的半身照,几乎是面部的特写,她站在一尊塑像的后面,脸略微上扬,眉如新月、水剪双眸。她凝神看身前的雕塑——《帕尔修斯》,眼里的神情专注而喜悦,挺直秀气的鼻子下曲线优美的唇稍稍张开,微露出小巧、光洁、珠贝一般的牙齿。
周翰心里起了冲动,他把嘴覆上澧兰的唇反复摩擦,眼里慢慢泛出泪光,他闭上眼回想澧兰清新、柔软的唇,六年了,那甜美的滋味他铭刻在心。他年少时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爱上一个人,岁月把她精心打磨、烙在他心上,一点点把他的心侵蚀掉,荏苒岁月颓,此情永不移!
起伏的丘陵向远处延展,大片的橄榄树和零星的农舍点缀其间。托斯卡纳的乡间,澧兰身着浅色、领口装饰荷叶边的半袖衬衫和深色中裙站在路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清风袭来,澧兰裙裾飘扬、逸韵风生。
周翰无限感慨,这些年,他和澧兰先后离家远行,远到两人各在天一涯,背负着彼此深切的思念,沉重如山。澧兰身后的路绵长悠远,所幸她面冲着自己,不是渐行渐杳,他坚信澧兰终会从深远辽阔的世界里走回来,走回他身边。
澧兰穿着白底撒花连身裙,梳着西式发髻,坐在罗马纳沃纳广场,半裸手臂,遮阳帽放在手边,对着镜头微笑,四河喷泉在她身后欢畅地流淌,亚平宁半岛的艳阳也抵不过澧兰的灿烂。
周翰一下子想起她小时候初来顾宅时的小模样,也是穿着西式衣裙,戴着米色帽子,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彼时他们情意正浓、两小无猜,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远隔重洋,彼此不通音讯。周翰心里疼得慌,他缓缓把照片贴到胸口,仿佛抱着他的小女孩儿。八年前,他自辑里村关帝庙前看到澧兰,这小女孩儿犹如一束光照入他的生命,有她的时间里充满欢乐,没她的日子里尽是灰暗。
最后一张照片里,澧兰坐在露天咖啡座低头书写,眉眼低垂,静女其姝。周翰端详完美人后,就猜她在写什么,仔细一看就皱起眉头。澧兰手边一堆明信片,她大概正在写其中的一张。周翰想父母一张,兄长一张,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如果写给男子,这不明摆着撩拨他们吗?他都没去想澧兰有可能写给她的女同学们。
周翰回电,“旅行要晚出早归,一定注意安全。Firenze的老桥有故事吗?澧兰给谁写明信片?”
清扬想这人也是妒得可以,简单的照片都能联想丰富,澧兰不会受不了他的妒性才远走欧洲吧?冯清扬洋洋洒洒地回了一长电,反正是顾周翰的钱,他不吝惜。发报的人都以为她疯了。
老桥有千年历史,原来是猪肉档,现在改成金银饰品店。相传但丁九岁时在家族的教堂里爱上美丽的女孩儿贝德丽采,八年后,但丁和她在老桥上重逢,他已然订婚。贝德丽采最终嫁与他人,不久而亡。十年后但丁为贝德丽采写下《神曲》。
另外澧兰没有寄明信片的习惯,她对建筑极感兴趣,每到一地都会搜集相关的书籍和明信片,每张明信片她都做备注:关联的历史事件、设计师、建筑风格、艺术特色等。澧兰回国后,顾先生就可以看到。清扬特意加上这句话,她不愿他们之间平白生出误会来。
原来但丁曾经与贝德丽采在桥上相逢,周翰知道了他的女孩儿为什么哭泣。但丁终其一生只爱贝德丽采一人,澧兰也曾寄望于“日日与君好”。周翰十分心疼,恨自己不能在场,揽着她、抚慰她,说她是自己毕生的唯一,要陪她到白首。
周翰笑自己猜疑心太重,澧兰一向喜欢看各式建筑,她第一眼看到顾宅就喜欢极了。他的女孩儿很特别,花花朵朵、琐琐碎碎之类女子喜欢的小物件她一概不爱,她喜好的东西都很大气,建筑、绘画、雕塑、音乐、历史,都比较中性,难为她长得那么柔媚。周翰微笑着回想,即使是文学,她也不喜欢柔软的、伤春悲秋的。周翰身为男人,因她的喜好更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