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拉开门出去,随手关上,一抬头就看见走廊尽头的那个人。她心里轰的一声,惊得手里的包落在地上。她看着他走过来,她的心停止了跳动,“一念万年”,刹那一念之心,而摄万年岁月无余,是这样吗?四年了,她以为她会忘了这个人,然而这人早已刻进她灵魂里,历久弥深。
“好久不见,你好吗?”他看进她的眼里。
她说不出话来,千情万绪涌上心头。
他盯着她看,他的女孩儿,他日日夜夜的思念!
怎么,一千四百个日升月落,四度寒来暑往,她踏遍欧洲大地,仍不免心痛吗?她只觉得身体里血潮汹涌,难受得轻轻皱起眉来。
他以为她不喜看见他,心里暗叹,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这句话在他心头过了千万遍,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两人沉默着。
“一起去吃饭,好吗?”
“我忙了一天,有些累,抱歉。我先走了。”,她恍然惊醒,她怕跟他出去,自己就回不去了。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云里雾里的。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她在楼梯口转下去。即使多年未见,再见,他依然深爱她如初。他眼睛里有些辣,是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本来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有万千思念要跟她说,他垂下头,看见她落在地上的包,捡起来,追出去。
澧兰在街上疾行,越走越快,她忍住泪,不愿让行人看到她哭。她要克制住自己,四年前她不是做得很好吗?可那时她知道他会来。她为什么要回上海,他现在怎么样,大概已另有所爱了吧。她要回家,她停下来辨认方向,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转身,惊住了,他霍然在眼前。
“你的包落了,”
她愣怔了半天,“谢谢!”她咬住下唇。
你这么不愿见到我吗?他想。
“再见!”她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他不知道她已经泪落如雨,她是这么地爱他,从那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到这个睿智、成熟的男子,十一年来,她眼中再无别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周翰满怀骄傲的看着他的女孩儿,她轻松自如地在英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中转换。他的女孩儿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感到那么舒服,她认真地听人讲完,轻点一下头,转译之后,再冲着那人点头示意。若是逢着有人说了笑话,她也微微一笑,秀而不媚。质量上好、做工精细的青碧色绚花旗袍穿在她骨肉匀停的身上,别有一番韵味,娴静、端庄、轻巧全在里面。她举措得体,发言温柔,仪态万方。
这是SH市商会举行的盛会,周翰今天刻意不使用自己的包厢,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怕影响澧兰发挥。他身边的人不开眼地发声提了个问题,周翰在澧兰目光移过来之前,赶紧换了个位置。
澧兰轻轻地舒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很得体,上班第二天就赶上这样的盛会,有如此的施展很不错。她看到主任脸上嘉奖的神色。人群慢慢散去,周翰坐到距离澧兰更近的地方。他看见有个女子走过去和澧兰说话,澧兰在她离去时嫣然一笑,璨若星辰,周翰心里一软。
澧兰收拾文件、速记簿、笔,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抬头,就看见周翰,隔着几排座位凝视她。她呆立着,看那人起身走过来。周翰盯着她看,看她眼睛里的情绪变化。他见她惊愕、木然、而后眼睛闪了闪望向别处。她暗吸一口气,“顾老板也来了。”
她居然叫他顾老板,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失陪了。”澧兰从侧门走出去。
他追上去,“你下班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大概会忙到挺晚,我哥哥也会等我吃饭,不好意思,顾老板。”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婉,他记得她也曾脆生生地叫他“周翰哥哥”,她每次叫的时候,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好像有一只手抚过。现在他却成了“顾老板”。
他看她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顾老板约你啊?”密斯姜不无醋意地说。
“他怎样?”
“上海滩的巨富,继承了丰厚的祖产,又壮大了许多。没有妻室、不近女色,传说他有病。”
“什么病?”澧兰惊问,周翰这么强壮的人会有病?姑母在信里从来没提到!
“不能人道呗,所以才不近女色。”
这个?这个澧兰敢替周翰打包票,他肯定能人道!
“不过还有人传说他妻子和他分开,去了英国,他念念不忘。谁知道呢!”密斯姜又补充一句。
手头的事挺多,她走得稍有些晚。拉开门时,那人正对着门站着。
“顾老板。”她点一下头,从他身边经过。
“一起吃晚饭?”他跟上来。
“下午不是说过了吗,我哥哥等我吃饭。不好意思。”
“哦,我原以为浩初的安排会有变化。”
“不会,我哥哥承诺我的事从来不变,他从不食言。”
周翰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他不笨,他知道澧兰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看澧兰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追上去。“有些晚,不安全,我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我哥哥来接我。”
陈家的汽车果然停在外面,浩初从车上下来给澧兰开门,看见周翰他有点诧异,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上车,周翰看着车子离去。
“他找你什么事?”
“吃饭。”
“今天来找你的?”
“昨天。”
兄妹两人再没说话。澧兰看着窗外出神,她刚才有些过分,太计较,何必!事情都过去了很多年,何必耿耿于怀,倒显得自己小气。
“一起去吃饭?”还是那句话,澧兰微蹙眉头。
“我确实没空,不好意思,顾老板。”她从他身边走过,觉着有些不妥,或许他有什么要紧事,自己不能耽误了他。澧兰转身,周翰眼里闪出光彩来。
“你有事吗?”
“嗯。”
“什么事?”
“出去坐坐好吗?”
澧兰见他低声下气,不忍心拒绝。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牵连,还有什么未尽的事宜。他们之间也不该有财物纠葛,她当年离开顾家时只带走她的嫁资。
周翰带她去华懋饭店,他在这里有固定的包厢。她今天穿了洋装,象牙色蕾丝花边领衬衫,藕粉色及膝裙子,同色系的绸缎高跟鞋,整个人窈窕而淑清。周翰见澧兰肌肤雪腻,眉黛轻蹙远山微,怦然心动。
“澧兰,想吃什么?”
“我不想吃。你有什么事?是那份协议有法律问题?我可以重签。”毕竟他是哈佛的法学博士,比国内的律师更专业。
周翰一口气岔在胸口,他倒是希望那离婚协议没有法律效力,如此,他便可以立刻捉她回家。周翰等侍者走开,停顿了好一会,哑着嗓子说,
“澧兰,回到我身边好吗?我们重新开始!”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大睁着眼睛注视他。
我终于说出口了,我不能再犹豫。我本来就不该签离婚协议书,我本来就该在她上船时拦住她。他的骄傲在对她的深爱面前不值一文。他看她侧了下头,瞬了下眼睛,再瞬一下,她的眼泪奔涌而出,霎时满脸。她起身快步离去。
“澧兰,”他抓住她手臂,她奋力甩开。
“顾先生,女士的包。”侍者追出去。
回到他身边?他曾经带给她那样的痛苦和屈辱,他当她是什么?可以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想起来就逗她一逗,不高兴了就抛得远远的。他在美国两、三个月才回一封信,还那么短,他罔顾自己的一片深情!他回国都不通知她,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样盼望他。他回国一年从不回家看她,他视她为无物;因为不想见她,春节他都不回南浔老宅。
澧兰一路走一路哭。现在他居然要她回去,那些过往可以忘却吗?那些似乎比人生还长的暗夜可以忽略吗?那些令她伤心至极的梦魇都消散了吗?这些年的伤痛她可以一笔勾销吗?
周翰走在后面,看她曼妙的体态,他极想搂她到怀里,却不敢造次。这些年他极度地思念她,别后情怀,有万千牢落。他千万次地回忆对她的拥抱、爱抚和亲吻;她是滋生在他心中的薜荔,缠绕在他身上的女萝,时时刻刻、千丝万缕地与他纠缠。
她走累了,伸手叫车。黄包车夫犹豫不决,疑惑她拿什么付车资。
“我来付款。”他叫了另一辆车跟上。
她走进陈家的院门,
“大小姐,……”
澧兰没听见。
“大小姐,先生他……”门卫问她。
“啊,什么?”
“先生他……”
澧兰回头,周翰见她满脸是泪,心疼得要命。
“不认识!”
“先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