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从亚洲第二大国际都市哈尔滨来到上海,她仍然发现自己服饰上的落伍。上海女人穿的旗袍几乎无袖,领子矮,开衩高,长及脚踝。而且在剪裁方面,旗袍的领子和袖均采用西式处理,荷叶领、西式翻领、荷叶袖、左右开襟的双襟,花样繁多。因为气候温暖,这个季节上海时髦女子喜欢在旗袍外面搭一件修身的风衣。
她手中积蓄不多,急着找一个安身立命的依靠。她打听上海滩上有头脸的人物,他们都是她猎取的对象。她上一个男人是满洲国的日本少佐,蔑视中国人,对她没玩没了的虐待,她受不住,逃了出来。
她三十七岁了,韶光不再,以前紧致的皮肤略有松弛,腰身也不如从前苗条。往昔她以艳丽著称,章台杨柳,这人折了那人攀。她倚姣作媚,肆意践踏男人的心,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有一个人,她放在了心上,可他厌恶她!她恨恨地想。她用厚厚的脂粉仔细遮住眼角和嘴角的细纹,端详镜中的自己,整一整衣裳,走出租住的亭子间。“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她对自己有信心,她了解自己卖弄风情的手段,寻常男子逃不出她的手。
她去华懋饭店,上海最奢华的所在,顶尖之地,名流云集,裙裾飞扬。伫立的门童瞟一眼她落伍的衣饰、厚重脂粉遮盖的脸,并没有拦阻她。他熟悉这一类堪称“猎手”的女子,说不定哪天她就飞上枝头,成为某个年老富翁的豢宠,啐他一脸唾沫。
华懋饭店是上海首屈一指的装饰艺术派建筑,它为上海30年代的奢侈和美设定了标准,连同它留在城市天际线上的轮廓一起,成为上海的地标。它高耸的绿色金字塔形屋顶一反传统,呈现出卓尔不群的艺术魅力。
胡月茹走进华懋饭店的大堂,大堂有两条交叉通道,中间的交会点有一个八角亭内厅,穹顶上镶嵌彩色玻璃图案。大厦的底层是商店、洋行和各大银行的办公所在,胡月茹一时不知所措。
她忽然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他和两个外国人上了电梯。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伟岸的男子,顾周翰!十五年前他在她心里种下草,岁岁荣枯,任凭他人在她身上挑起再大的 qing 欲之火也烧不尽。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她来上海并非刻意为了他。但她见了顾周翰就对别人完全失去兴趣,一如从前。她无心再去猎取别人,她要跟踪他,打探他,了解他的现状。
外白渡桥北堍,黄浦路上的礼查饭店,胡月茹看着顾周翰拥着一个淑丽的女人走进来,他的娇妻,陈澧兰。那私家侦探的消息果然灵通,为此,她几乎倾尽自己的积蓄,还赔上身体。她没发觉为顾周翰她着了魔,她在引火自焚。
陈澧兰穿着质地上乘的灰蓝格子薄料大衣,进了门后,顾周翰就替她脱下来,递给侍者。大衣里面是孔雀蓝织锦缎旗袍,她腰肢软款,举措曼妙,玉质柔肌,姿态光艳。顾周翰的手护在她腰际,一刻不肯离开。
胡月茹纵然满腔妒火,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闲人们说陈澧兰连肘窝都生得美,胡月茹仔细盯一眼,确实!那一段玉臂白皙圆润,中间不深不浅、玲珑的肘窝愈发衬得整体凹凸有致,丰泽娇柔。她听说陈澧兰一向懒于交际,不打牌,不跳舞,不吸烟,与那些阔太太们并不合流。今天杜先生在孔雀厅举办盛会,上海的头面人物一概列席,她才来。
胡月茹看着顾周翰拥着他的娇妻上电梯,心里愤懑。她纵使有陈澧兰的美貌,也断无她的仪态,那种经年累月由诗书雕琢的气韵。陈澧兰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女人,一生富足,从不屑于争抢,不会沦落于岁月的尘埃。她脸上的光彩只有倍受夫婿宠爱的女子才有。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好像总有一束光追于其身。胡月茹反观自己,心下黯然,她在万丈红尘里翻滚,掩不住的困顿和憔悴。其实她本可以同陈澧兰一样,她自毁前程,却不自察。
顾周翰和陈澧兰走在一起,眼中只有彼此,再也看不见别人。她有多大,好像二十刚出头?不对,十五年前,她就存在了,而且听说他们结婚六年多。传说她久婚不孕,顾周翰却宝贝她不行。他居然还惧内,像顾周翰这般冷血、说一不二的男人居然惧内,胡月茹根本无法想象。
周翰对今晚的盛会很满意。一则,澧兰不必跟别人跳舞,他们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澧兰怀孕了。明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上海滩,再没人取笑澧兰。再则,澧兰有孕在身,仍来参加杜先生的盛会,杜先生很开心,再三关照澧兰,并让周翰早些带澧兰回去休息。
胡月茹一直守在饭店大堂,她目睹顾周翰拥着他的娇妻离去,夫妻俩有说有笑。顾周翰为她穿大衣时,甚至趁便爱抚她的腹部,吻一下她额头。胡月茹看见他们夫妻二人眼里的情意,嫉妒得发狂。
“顾周翰,还记得我吗?”
周翰一向不留意女人,因为澧兰。这个女人拦住他,他只好客气地停下脚步,“我们见过吗?”,他一头雾水。
这些年她时时想起他,他却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胡月茹!”,她见顾周翰一脸平静,补充道,“在哈佛!”
一股寒意袭上周翰的心头,浓妆艳抹也掩不住她的憔悴,面前一脸风尘相的女人令他万分恶心,他径直走过去。
“我看到你的娇妻,听说她怀孕了!”
顾周翰猛然回头,他当年要杀人的表情又浮现在脸上。
“你要怎样?”他声音冰冷得刺骨。
“不怎样,感兴趣而已。听说她是上海滩的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说个数,拿钱走人,永远离开上海!”
他忒小觑了她!她父亲也曾是河北富商!
“我什么都不要,我喜欢上海这个‘销金窟’,我要呆在这里!”
“不要打扰我妻子,你会后悔那么做!”周翰转身离去,他捕获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要不要先动手?他犹豫不决。他想到他“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的女孩儿,她怀孕后行事更为宽厚,说要给孩子积德。周翰一向对澧兰宠爱有加,在她有孕后更甚,几乎要把她吊在自己手腕上,她的任何心意他都不愿违。但他也不能无所作为!
1937年,新年过后的第三天,澧兰上午去先施百货买些婴儿用品,给周翰买几条端庄的领带。周翰总喜欢用她做旗袍的面料来做领带,她穿什么样的旗袍,周翰就配什么样的领带,不过在很正式的场合,就有些不够端庄。
她再去培罗蒙西服店为周翰选几款新进货的 TOWNTEX面料做西服。老板许达昌特地走过来问候她,问需不需要让师傅去顾园给周翰重新量尺,重做胚布样和纸样。
“不麻烦了,谢谢您,许老板。”周翰的身材数年保持不变,他在培罗蒙西服店保留的纸样也经久不变。澧兰颇自豪。
“顾太太,您放心,顾老板的西服都是我亲手剪裁,从不让别人过手。”
“有劳徐老板了。”
这女人真美!夜晚,他在灯光下拿着剪刀飞快地裁开柔软的开司米呢料,细小尘埃从剪刀的利刃上腾起,在毛呢裂开的轻微声响中,他每每想起陈澧兰,顾周翰的妻子。很多女人一旦富贵起来便趾高气扬,膨胀得全不像个女人。陈澧兰从来谦和有礼,水一般柔软,世家大族就是不同于暴发户。
澧兰逛完街后,就来都城饭店休息,她跟周翰约好一起吃午饭。
都城饭店位于公共租界江西中路的福州路口,福州路以南是与之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姊妹楼汉弥尔登大楼。都城饭店楼高14层,65米,典型的装饰艺术风格建筑,1935年开业,彼时是上海最豪华的饭店之一。
“陈澧兰!”澧兰刚进饭店大堂就被人拦住。
“请问,你是?”澧兰打量眼前这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她大概是欢场上的女子,流露出一股风尘气。她应该也曾艳丽过,可是她好像过早地挥霍了她的年华。
“与子之别,思心徘徊。还记得你写的信吗?”她在这里守了很久,终于碰到她。
澧兰刹那间屏住呼吸,“终于来了,”澧兰想,“要来的事情终究要来,逃不掉。”,她已经要忘了它,她已经打算不再介怀。
“大少奶奶,大少爷不让你跟陌生人说话。”
“你不要管!”她要知道周翰当年为了怎样的人、什么事可以弃她不顾。
“我们在这里坐一下,”澧兰引她上二楼的酒吧,她不欲和这女子去周翰的包厢,“你们到别处等我。”她对随侍的丫鬟婆子们说。
“怎么称呼你?”澧兰等侍者离开后问。
“胡月茹,月亮的月,茹古涵今的茹。”
澧兰点头,“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说我和周翰的事,在美国的事!”他当年就是为了陈澧兰而不要自己和孩子,听说他宠她宠上了天!
“请讲。”
“1921年9月我在留学生联谊会上认识了周翰,第一次见面,我们对彼此印象很深。我们第二次见面就在一起了。我们很恩爱,周翰他很宠爱我。”胡月茹单刀直入。
澧兰暗吸一口气,她能想象出来,顾周翰的确很会宠女人。而且顾周翰在留学期间,除了正常花费外,还从顾氏企业转出一部分资金,澧兰猜是挥霍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她不知道那是周翰在美国的投资。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顾周翰!他一直说从未对别人动过心,只爱她一人!怎会?她就知道他在美国一定有故事!
“跟你没干系?周翰是你丈夫,不是吗?就是因为你,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是我们之间的障碍!”胡月茹满腔愤怒。她太高看自己,就算没有澧兰,周翰也不愿搭理她,他嫌她脏!“我们在一起四年,他也不能娶我。我有了孩子,他要我打掉,都是因为你!”她猜以顾周翰那样骄傲的人,这种事他一定会瞒着妻子,她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猜中了!
“你总是给他写信,缠着他,没完没了,周翰很无奈。听说你是名门闺秀,怎么不知道羞耻?”胡月茹又歪打正着了。她盯着澧兰,看她颜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几乎到了没有血色的地步。
怪不得他不回信,即使回信了,内容也少得可怜。澧兰不理解周翰,他怎么可以如此下作!他变心了,她尚可理解,但他怎么可以拿自己的信给这女人看?去取悦她!他太不尊重她!
“你说完了吗?”
“因为你,周翰回国时,我们不得不分手,尽管他万分舍不得我!”
澧兰相信顾周翰确实不舍得,否则他怎会毁了他们之间的两年约定,从两年推迟到四年,悄无声息地回国,也不肯回家看自己。
“你现在想怎样?”澧兰平静地问。
胡月茹佩服她不愧是名门闺秀,遇到这样的事亦不失风度。“属于我的人就该还给我,不是吗?你不能白占他那么多年。”
“你来拿好了,我不在意。其实你和顾周翰当年不必痛苦,你或者他直接跟我说好了,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澧兰起身离开。她满腔怒火,她怎么就信了顾周翰的话!其实她没有相信,她只是太爱他,就宁可信其无,蒙上自己的眼。她以前就猜顾周翰在美国一定恋上别人,可没想到他对自己竟如此绝情,拿她当做愉悦新欢的谈资!她要离开顾周翰,现在就!永不回头!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去找顾周翰吧,告诉他我成全你跟他。”澧兰没注意到自己始终不肯用“你们”这个字眼。
胡月茹在心里笑了,陈澧兰表现得再镇定,自己到底是气着她了,她怀孕了,这可不利于她安胎,胡月茹不无恶意地想。她要且看顾周翰如何收场!
“等会儿走!你还没结账呢!”
她看见陈澧兰脸上一丝嘲讽的笑。
“算在你的爱人账上。”澧兰云淡风轻地说。
澧兰从酒吧里出来,胡月茹跟在后面。她不明白同为女人,怎么就天差地别!顾周翰从来就没善待过她,那晚他那样急于清洗自己,像逃难一样离开。后来他再面对她时极其厌恶的神情,隔了这么多年,她都历历在目。
可是他对陈澧兰呢?胡月茹听那些闲人们讲,以前要说一个女人受宠,必是说“宠冠三宫”,或是“专宠”。可到了陈澧兰这儿就不适用了,因为顾周翰十几年来就这么一个女人,而且陈澧兰在欧洲时,他连女色也不沾。是,她记得顾周翰在美国时有多爱惜羽毛,除了和自己的那一次,她再没听说过他的绯闻。
他们说陈澧兰不仅才貌双全,而且高贵、贞洁,所以顾周翰十分珍惜她。哼!她要找几个人败坏她的清白之身,看顾周翰还如何宠她!
澧兰刚要下楼,就看见周翰从楼下上来。周翰一脸担心地向上望着澧兰,她面色苍白,定定地看着他,一向满是柔情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冰冷的目光足以刺穿他。她低头看脚下,准备下楼。
周翰看到澧兰身后的胡月茹,他脸上那要杀人的神气又露了出来。
这个女人集美貌、家世、才华、宠爱于一身,而自己如今却什么也没有!
她的家族早就跟她脱离关系,因为她人尽可夫的名声。从美国到欧洲、新加坡、到香港、广州、哈尔滨,再到上海,她随着不同的男人到处飘荡。她像蓬草一样从一个男人飘向另一个男人,谁也不想留她,她是他们穿完的旧衣;谁也留不住她,因为谁也比不上顾周翰。
因为顾周翰,她终身不孕!她总能回忆起那逼仄的私人诊所,不洁的手术台,冰冷的器械,钻心的疼痛和他让人彻骨生寒的脸。如今,她苍老、憔悴、孑然一身,连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也没有,这些都是拜她丈夫所赐。顾周翰就在下面,她要当着他的面毁掉她!她上前一步从澧兰后背狠狠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