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29

私人侦探贺安民翘着腿坐在窗下的办公桌后,侦探所的门面并不起眼,隐藏在十六铺外咸瓜街热闹的一隅。他的生意却不错,富绅巨贾们不会把自己见不得人的要求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这个所在对于他们很安全。

从开着的门外走进一个娉婷的女人,天光从贺安民身后的窗子投进来,映在她身上。贺安民喜欢这样的安排,他坐在阴影里,访客却暴露在天光里,方便他仔细观察对方。

这个女人姿态娴雅,肌骨莹润,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他觉着眼熟,哪里见过?啊,陈澧兰,他认出来了,上海滩的第一美人,顾周翰的心头肉。她不喜交际,很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但凡出来应酬都是跟顾周翰一起。她剪短了头发,仅仅比男孩子的寸头长一点,大概满上海的女子中也找不出这么短的发式,他微笑。可她依旧那么美,说起话来声音那么婉转,神态那般柔美,怪不得顾周翰宠爱她。换了自己,也要把她含在舌尖。

“我请你帮我找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人,姓胡。我没有她的照片,但我可以给你描述她的样子,也可以画给你看。”

贺安民挑挑眉,其实不必了,他知道她要找谁,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她居然不知道。“胡月茹,是吧?”

她惊讶地看他。

他想该怎样措辞,“她被抓的当天夜里死在静安寺巡捕房,还没等到过审,自杀。”他笑一下,“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心下很佩服顾周翰。

澧兰突然掉进深渊里,她失望到极点,了无生趣。她辛辛苦苦地养病,努力恢复健康,就是为了胡月茹。

贺安民盯着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好像突然失去了支撑,不,是精神。她那名门闺秀的坐姿没有变化,她的精神颓了。他知道为什么,这对夫妻很是匹配,连这看似柔弱的妻子都有男子的血性。

澧兰愣愣地出神。当年她那么爱他,迁就他,他无论做什么都不推却,完全不顾家族的门风。他却负了她,跟别的女人,连孩子都有了。他还把她的家信给那人看,他和那女人当年不知怎样消遣她,取笑她!末了,他连一个让她手刃仇敌的机会都不给她!

贺安民静等着她回神。她想坐多久都可以。这是难得的机会,让他得以近距离地观赏她。他对她满怀钦慕,她美丽、典雅、贞洁、充满了勇气,他还听说过她的才华,顾周翰真是好福气。

澧兰起身告辞,冲他凄然一笑,贺安民心里漾了一下,为了这样的女人,顾周翰当然肯以身犯险。

又进来一个人,身形高大,他掏出皮夹,放了一叠钱到桌上,“她来做什么?”

贺安民自然知道顾周翰指的是谁。

周翰看着澧兰走进律师楼,心痛地闭上眼睛。他暗骂长根和随侍的婆子们的愚蠢,虽然让他们顺着大少奶奶的心意,可不是哪里都能去!

“我不会签字!”周翰惶恐地看那协议,当年就因为这协议,让他过了四年行尸走肉的日子。

“周翰,我也不会让你签!”陈氏忍不住插嘴。

“你随便,反正我已经签字了。”

“澧兰,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上,你可不可以听我解释?”

“我们之间还有情分吗?顾周翰。”

“澧兰,那么看在我跟你的情分上,让周翰说几句,好吗?”陈氏忍不住帮忙,她实在不忍心看周翰绝望的表情。

“好,你说吧。”

陈氏避了出去。

“宝贝……”

“不许你那样叫!”

“澧兰…….”

“不要叫我的名字!”

“那个人,我刚去美国,参加留学生联谊会遇到的。我跟她发生了关系,她有了,我逼她打掉。就这样。”周翰紧握着拳,他感到太耻辱,尤其面对自己心爱的人。

“所以,我们刚分开不久,你就恋上别人!”

“不是!那个人不配!”周翰气得满脸通红,他不愿跟那个肮脏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跟她只有一次!”

“一次什么?”

“上床,”周翰咬着牙说,“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感情。”

“没有感情,就……?”,她不愿说出那个字眼,“一次就有孩子?谁信?”她心里愤怒到极点,一次,你就给她看了我的信?她怎能信他!她恨不能杀了他!

“真的只是一次!”

“对啊,只我无能!”她气得伤心地笑,周翰知道澧兰指什么。

“所以,你在美国时,我写那么多信,你都不回,你就是回了,也只有几句话!你和那个人还拿我消遣!是我不知羞耻,缠着你!”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回国后也不肯回家,我太愚蠢,你既然有别人在心里,怎么肯回家!”

“不是的,澧兰。”周翰心疼她到极点,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抓她,要扯她入怀。他不许她那样讲。

“别碰我!你逼着我自己提出离婚,好让你解脱。你怕担了休妻的恶名!”

“没有!澧兰!那个女人怎么跟你说的?”一切都乱了,周翰怕极了,她误会太深!

“她说什么你不知道吗?你自己做的事还来问我?”

“她胡说!你不要相信!”

“现在死无对证了,你可以随便讲!”

周翰气结,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妻有子还来招惹我!我回国后你还来纠缠我!”

“澧兰,只有一次,我逼她打掉。我和她再无瓜葛!”

“你叫我回来,我就回来。挥之即去,召之即来!”,她眼泪滚滚而下,“是我轻贱,不自爱,所以你和那个人可以再伤我一次!”她自始至终都不愿说出“你们”这个字眼。

“澧兰,我不许你这么讲!你知道我爱你,我珍视你,我拿你当我的命!”

“哦,是吗?我十六岁前大概是知道的。”她禁不住嘲讽自己。

“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根本不在意那个人,我心里只爱你!”

“别跟我提‘爱’,我戒了!也别把我跟她一起提!”

“好!”,周翰深吸一口气,“我有欲望,当年尤其强烈,你应该也记得。”

澧兰想岂止当年,他从来就没平和过。在这方面他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她发现自己吵架时思路很开阔。

“我没忍住,澧兰。之后,我万分懊悔,我知道对不住你。”

“你在我面前倒是忍得住!所以我不如她,对吧?”澧兰苦笑。

周翰气得头发昏,“你太小了,我怕伤着你。”

“你倒是不怕伤着别人。再说,她有孩子了,你还逼她打胎。”

“那个人跟很多人有染,不干净!”

“如果她干净,你就要了,是吗?”

周翰希望他没来世上走这一遭,“不会!我跟那人没有一丝感情!”

“她既然不干净,那怎么知道是你的?”

“我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了。”

“所以你很熟悉她的各种表情,对吧?”

“澧兰,根本不是!”周翰很无奈,他心里闷得慌,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娇妻幼子一下子都有了,不是很好吗?”

周翰被澧兰噎的巴不得一头撞死。“我不要那个杂种!我只要你的孩子,你知道的!我谁的都不要,只要你给我生的!”

“那你做梦吧!”

周翰头一次发现澧兰还是很能吵架的。“澧兰,我求你,你相信我!”

“相信你?你大概记得你在美国时从顾氏转了一些资金出去,是供那个女人挥霍吧?”

“澧兰,不是的!怎么会!那是我在美国的投资,现在那些钱都还在,你去问母亲和经国,每一次投入,每一次增损,我都记录在账,你可以去查。那个人怎么配?我从不供养女人,除了你!你相信我!”

“冯清扬呢?”

“我因为你才支付她留学费用。”周翰苦笑,她今天很有些不讲理,他很担心。

“我确曾相信过你!你说你两年后一定会回来找我。”澧兰转头看别处,一脸不屑。

周翰知道他曾失信于她。

“结果从两年延到三年,三年到四年,你是不舍得那个人,对吧?你回国后还对那个人恋恋不忘,至于你后来的清名大概是为那个人守节不移吧?”

周翰扶住头,感觉血直往上涌。

“其实你何必辛苦隐瞒,找借口,你直接说好了,我一向喜欢成人之美,再说我从来不要别人的旧物!”

他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她现在视他如别人的敝履。

“不是你说的原因,我说过我跟那个人只有一次,就一次!澧兰!商学院22年新设了博士学位,我何必只拿一个硕士学位回来。另外,我还想多搏一个学位。”他其实没脸见她。

“对啊,岂可为莺俦燕侣三春约,忘却你鹏路鹍程万里遥!”澧兰冷笑。

周翰几乎要吐血,这一刻他希望她没读过太多书。

“你拿我当什么?你拿我们的婚姻做儿戏,是吗?既然如此,我们何必结婚?你要读书……读书……负心多是读书人。是我选错了,怨不得别人。”她低声哀叹。

“澧兰!我求你别这样讲!”周翰满心痛楚。

“可是,顾周翰,就算是你要读书,你也满可以接我到美国,我那时18岁,我已经长大了!”

周翰不语,她说得一点不错。

“你大概嫌我碍事。你每个假期都去纽约,是陪那个女人去,对吧?繁华富庶之地正好温存浪漫。”

“澧兰,”周翰一口气岔在胸口,原来澧兰隐藏了诸多怀疑在心头,“我每个假期都去纽约证券交易所,它是全世界的金融中心,我研究那里的市场,我也做交易。我从顾氏转出的资金就是用来做交易。”

澧兰没言语,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周翰。

“那件事我做错了,你怎样罚我都可以,我只求你别离开我!澧兰。”

“我没兴趣。”她一脸不耐烦,“今天这个找上门来罚一通,明天那个找上门来再罚一通,何必!我嫌累!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条命,可以一次次从楼梯上滚下去,替你还孽债。”

周翰心里羞愧且黯然。

“你该接她们回家就接回家,坐享齐人之福不好吗?顾家又不是养不起。”

他们做夫妻多年,她居然这样想自己,周翰心里刺痛。

“只我从此与你不相干,省得她们拈酸吃醋,我还要调停。说不好哪天有什么洋女人携子漂洋过海来投奔你,我还要跟她五族共和。”

“澧兰,你别侮辱我。”

“哦,原来我侮辱你,你正好有理由休妻,不用再像从前找不到借口,怕担恶名,等我自己张嘴。我不识相,害你等得辛苦!”

“澧兰,我从没想过要摈弃你,你十四岁时我见到你,我就决定跟你一辈子在一起。”这话他跟澧兰表白过很多次,可她就是狐疑。在他们的关系中,最两心无猜的时候是澧兰十四岁到十六岁,周翰无论说什么澧兰都坚信不疑,她勇往直前、不计得失地爱他,不遮不掩。可他用五年的时间摧毁了她的信心,他一点点磨折掉她对自己的信任。他自作孽!

“恕我不能奉陪!”

他快被她刺激疯了,从来没人能这般践踏他,只因他深爱她。周翰不怪澧兰,他当年伤她太深,她始终耿耿在怀。“我们别闹别扭了好吗?”他柔声说,“你知道我深爱你,澧兰。等我结束了这边的生意,你跟我去美国定居,我们以后再不分开。我以前留学的时候就想要带你做一次横贯美国东西部的旅行,我们走走停停,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美国,澧兰更怒了。他从来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避重就轻。“去美国?所以你跟那个人携手走过的地方,我要拿来当景点逛?是吗?你妄想吧!”

周翰这样强壮的人,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能眼冒金星,耳边都打起鼓来。她太会吵架!他跪下来,“澧兰,我以我父母在天之灵发誓,我跟那个女人只有一次,如果我撒谎,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你干什么?你起来!”澧兰惊慌。

周翰不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澧兰,只有那一次!我这辈子再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发誓!我只爱你,澧兰,别人我从没看在眼里!”

“就算是这样,我跟你在一起后,你明知道我有怀疑,可你就是不对我说。”

“我没脸讲,我觉得太脏,太羞耻。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怕我说了,你会看不起我,离开我。我知道你猜忌,其实有一次我憋不住了,要跟你说。”

“我知道,你问我‘有没有最后悔的事’那次,可你最后还是没说,结果却让别人来告诉我,毁了我们的孩子!”

“你知道我杀了她。”

“她罪该如此。你要是没杀她,我也会亲手杀了她,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澧兰,我太荒唐,我做错了,过去的事我改变不了,”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的话,他宁可折寿,拿命去换,可惜没有岁月可回首。“可不可以让它过去?澧兰,你放过我,我们从此以后好好过日子。”

“顾周翰,如果这件事换成我,是我做错了,你会原谅我吗?”

她打到了他的七寸,周翰面如死灰,澧兰是他的全世界,是他生存的意义。从小到大,未遇到澧兰之前,他获得的爱一直有缺憾,澧兰缝补了他的心。“那我的世界就崩塌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你背叛我!”

“所以,你强求我?你刚离开我不久就做下那种事,你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誓约?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誓约?不过是笑话而已。”澧兰苦笑。

“澧兰,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原谅我,我求求你!”

“那我们的孩子呢?我来求谁放过我们的孩子?谁原谅他?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顾周翰,你既然做下了,就要承受后果。我们结束了,我们恩断情绝!”她拉开门走出去,看见陈氏,“澧兰!”

“母亲,你不用劝我!”她从陈氏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