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一行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海防停留一夜,告别叶润生,登上滇越铁路的列车。她离哥哥越来越近了,不须四十个小时,她就能见到周翰!澧兰坚信。
列车在蛇形铁路上爬行,前面就是著名的五家寨人字桥。这是一条穿越云端的铁路,从港口城市海防爬升到海拔1900米的昆明北站。火车跨越红河进入中国境内后,路越来越难走,从河口到屏边100多公里的线路,几乎看不到一段直线。他们已经通过上百座桥梁和隧道,闻天和炎武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数桥梁和隧道,后来便放弃,因为已经数不清了。
俊杰感叹晚清时云南人的蒙昧,踏勘路线的法国人原来拟将繁荣的城镇与人口密集的农村连成一线,但因当地人的强烈反对,只好放弃平坝改走山路,所以造成他们今日的颠簸。俊杰告诉大家说中国境内的路段长465公里,工程耗时7年,被法国人虐待折磨致死的中国筑路工人接近8万。“几乎每10根枕木下面就有具白骨!”俊杰说。
人字桥的每一个部件都在法国量身定做,然后海运到越南海防,通过红河水运到河口,再由马帮和人力运送到工地。人字桥在1907年动工,在21个月的施工过程中有800多名中国劳工和几名外籍工程技术人员丧生。67米的人字桥每前进一米,就付出12条生命。当年法国报纸上说:中国工人在人字桥上的施工是“死亡之上的舞蹈”。
他转念想到怀孕的澧兰不该听惨痛悲怆的历史,赶紧改口,“一路上的风景倒是不错,尤其那些黄墙红瓦的法式站FS区的夜晚比较冷,澧兰的手脚冰凉,要是哥哥在,把她揣在怀里暖,一会儿她就暖和和的。冬天周翰搂着她,“小爪子哪去了?”他问,澧兰的手没在他身上。“我的手太凉,怕你受不了。”“傻姑娘,”哥哥摸索到她的手,把她两只手都放到自己胸口焐热。“别,凉着你!”她要赶紧移开。“一点也不凉,”哥哥握紧她的手,“我就喜欢这对小爪子,你身上每一处我都喜欢!”
她的觉睡得支离破碎。她侧坐在周翰怀里,靠着他的腿。哥哥打了个呵欠,她趁机把自己一根手指放进哥哥嘴里。周翰笑,他亲吻她的手指,轻轻地咬。“疼啊!”她娇声说。“爱是长牙齿的,”周翰放了她,“我有时恨不得把你吞进肚子里!”“睡觉吧,你都困了。”她亲一下丈夫的嘴。
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声把她拉回到滇越铁路上。那是他们从前在顾园,她坐在哥哥怀里说话。
周翰应该已经到广州了,他会从广州飞到昆明。她不想哥哥坐飞机,危险。但以哥哥的性子,急着见自己,他一定会坐飞机。战时,公共交通吃紧,只有政要才有机会坐飞机,她宽慰自己。可周翰无所不能,没有他做不到的。澧兰的心一上一下,很多人都坐飞机,怎么见得不安全?
澧兰伸出一只手轻抚自己的腹部,她把梦中的那根手指放在嘴里吮弄,因为哥哥的吻落在上面。“乖,好好睡觉!”她对孩子说。她也学着周翰的样子哄自己,她只有吃好、睡好,孩子才能健康。
澧兰坐在驴车上,他们才到,这就是他们的落脚处,昆明城北门外,俊杰跟周翰约定的地方。三层重檐歇山式屋顶的望京楼伫立在古老斑驳的城头,旁边三两棵树在城墙上投下阴影。城门边有竹子搭建的岗楼和一字排开的商摊。城门外一大片空地,到处是车、人、纷乱的行李、吵闹的孩子。驴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尾扬起灰尘。澧兰感到气闷、头晕、恶心,她压制住自己。尽管很疲惫,她竭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周翰,忽然看见远处人群中高大的身影,那身影向四处张望、搜寻。
“淑君,你掐我一下。”澧兰一把抓住俊杰的妻子。淑君看她疯狂的样子,禁不住照做。
“周翰!周翰!周翰!”她撕心裂肺地叫,她从驴车上一跃而下,差点摔倒,俊杰扶住她。她甩开俊杰往前跑,“周翰!周翰!”俊杰也替她叫,替她分开眼前的人群。
周翰转过头来,是她的爱人!那殷切的充溢深情的棕色眼睛,她的呼吸差点停止。
“别跑,宝贝!拦住她,俊杰!”
“你别拦我,是周翰,是周翰啊!”
俊杰扯住她,“周翰让你小心孩子。”
澧兰站住,看着她魂牵梦萦的爱人跑过来,多日积攒的泪水滚滚而下。周翰一把就把她搂进怀里,他的吻遮蔽了天日。她终于遇见了周翰,她就知道不会失去他!谢苍天庇佑,他好好的!在这动荡的世界里,什么于她都不重要,除了她腹中的胎儿和身边的这个人!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周翰的两艘货轮因为配置好,外观明显优于国内船只,且悬挂加拿大国旗,日机确认为外籍船,只射击,不轰炸,且一扫而过,并不穷追乱打,所以阖船只伤了四、五个人。
送伤员就医后,他们继续赶赴武汉。到武昌徐家棚,周翰安置好工人和物资,即去寻找澧兰。周翰坐欧亚航空公司飞机从汉口、经长沙、飞到广州。在广州爱群酒店查到俊杰一行于四天前入住,周翰于是在广州乘坐西南航空公司飞机经南宁到昆明,先行到达。
周翰在巡津街上赁下一处院落、两座法式小洋楼,两家人搬离暂时栖身的昆明商务酒店,比邻而居。俊杰到昆明后发现岳父母并没有入滇,而是中途被调去武汉,便跟妻子商量在昆明安身,不要再奔波。
巡津街是昆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有不少外国人开办的医院、洋行、酒店和百货,还有露天市场。洋楼不大,只有两层。一楼除了客厅、餐厅、厨房和两间浴室外,只得一间卧室給仆人们。二楼有四间卧室和两间浴室,周翰和澧兰把它们用做卧室、书房、育婴室和孔妈的房间。他们把原来放杂物的阁楼清理出来给新来的厨娘和保姆。除了一路服侍澧兰的孔妈外,周翰又雇佣两个婆子和一个厨娘料理家事,备好一个保姆专等澧兰生产后照顾孩子。
周翰在客厅里添置了钢琴和古筝,这是澧兰的挚爱,周翰以为有了它们,日子才算是安定下来。澧兰在乐器行里挑钢琴古筝时,顺便给周翰买笛子和箫。
周翰告诉澧兰先将就一下,等以后离开中国就好了。战时,天下辐辏于齐,涌入昆明的难民太多,很难租到好房子,这座院落还是在龙绳武的关照下弄到的。
澧兰看着他笑,“傻哥哥,这是我从上海一路走来住的最好的房子。我在欧洲留学时住的都是公寓,哪里比得上这个!”
“毕竟跟顾园没法比,服侍的人也少很多。”
“大家都能随遇而安,偏我娇生惯养?窗外就是繁华的街面,还有梧桐掩映,很好!”澧兰抱住周翰臂膀,逗他,“也许哪天门前就有什么大官人经过,成就一段姻缘。”
周翰笑着把她抱到膝上,“乱讲!都被我弄大了肚子,还生外心?”
“就喜欢被你弄大肚子,给你生孩子。”澧兰揽着周翰脖子撒娇,把自己的身体都贴在他身上,周翰难免要发痴。
澧兰自与周翰重逢后,一切孕期的不适症状全部消失,她再也不头晕、胸闷、气短,连孕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孕期增重不多,直到临产时体重才增加十斤,除了肚子凸出外,她依旧四肢秀美,身姿轻捷。她的头发还没有留长,才过肩部。在家里,她就披垂着发,出门才挽起来。
服侍的婆子们几次忍不住脱口而出,“少奶奶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周翰就定定地望着澧兰微笑,的确!澧兰家常穿着各色素花的棉布旗袍,她说此时棉布最舒服,她脸上不敷脂粉,却美极了,姿颜婉妙、肌肤柔润,且增添了母性的光辉,女人味十足。
晚上,周翰就从后面把澧兰搂进怀里安睡,他担心自己夜里不小心碰到她肚子。自澧兰怀孕后,周翰便歇了房事,他怕伤着澧兰和孩子。他们就恢复澧兰小时候的亲昵接触,两人依然耳鬓厮磨、云情雨意,十分美满。澧兰因为怀孕胸部曲线更加玲珑,周翰以为这是对他不能行房的补偿。
周翰与经国电报往来中得知经国他们并未去美国,因为祖母、陈氏念着故土和丈夫,不肯远行,经国一众人就暂避香港。周翰和经国约定等澧兰生产后、孩子满一周岁,他们便奔赴香港与家人团聚,再筹划去美国。
南京政府退守西南、西北后,实行战时财政经济统制政策,国统区不设证券交易所。周翰因计划去美国,遂不再投资实业,他除去关注在美国、香港的投资外,还有很多空闲时间,便拉着澧兰在昆明四处散心。
明朝堪舆大师汪湛海以毕生心血奠定了昆明“龟蛇之城”的格局。随后几百年里,流亡的南明王朝来过,“平西王”吴三桂镇守过这个边陲城市。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澧兰以为用这句话来描摹昆明的美景也恰如其分。昆明终年如春,到处都是花,翠湖里成片的粉中带蓝的凤眼花、小河沿岸密匝匝的木香花、人家院落里一树一树的缅桂花,都令澧兰欢欣。城里树很多,入眼浓绿,使人心静。城外四面都是山,围着万顷稻田。澧兰沉醉于昆明的美景、美食,兴致很高。
周翰和澧兰两人常常坐三轮车出门,去同仁街看广式风格的骑楼,去正义路看林立的牌坊,去光华街买书,东方图书馆、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的分店就在这条街上。经过金马碧鸡坊时,澧兰就让车夫放慢速度,她仰头细细观看。
“来来回回看了多少次,怎么就看不够?”周翰微笑着替她掩了掩腿上的薄毯,毕竟秋天了,昆明再温暖,也有些微寒意。
“你不是一样?”
周翰明白澧兰指什么,“不能比。美人如花,百看不厌,怎么亲近也不够。”
澧兰就握住周翰的手,“也怪,它们要是在旷野里,我未必痴迷。可在市井中,一下子就鲜活起来。”
孔妈说应该去圆通寺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两人想了想,欣然前往。回家的路上他们就去酒楼吃云南菜。澧兰固然吃的不多,各种菜式都喜欢尝一尝。她喜欢吃昆明的菌子,青头菌、牛肝菌、鸡油菌、干巴菌、鸡枞,极鲜美。她说松茸添到汽锅鸡里是至味。周翰喜欢到“映江楼”吃牛肉,汤片、冷片都很酥软,油淋干巴醇香浓厚。周翰一次点了牛大筋,澧兰尝一口,说好吃,问是什么。
周翰扫一眼周遭的人,“也是牛身上的部位,给男人壮阳的。”
澧兰捂着胸口,瞪着他,差点勾起久违的孕吐。
“牛杂都吃了,这个没什么。”
“那不一样!”
“其实就是牛肉。”周翰安慰她。
昆明尚食蒸菜,周翰带着澧兰吃了几次,还好,澧兰偏爱蒸菜的衬底—莹洁如玉的皂角仁。澧兰也喜好小吃,乳扇、乳饼、饵块、米线、豌豆粉、她是来者不拒。
“长美居、彩珍园、鸿春园、林春园、玉春园、共和春、大同春、得意春、海棠春、三合春、映时春,”澧兰念着常去的馆子的名字,“奇怪,都喜欢用‘春’字,好像在逛清吟小班。”她伏在周翰耳边说。
“好一个名门闺秀,居然知道清吟小班!你要是男人还了得?秦楼楚馆都不够你流连。”周翰笑。
“我再无知,也晓得蔡将军的红颜知己出自‘云吉班’。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澧兰做憧憬状,“做男人挺好。我一定最宠你,就封你做‘省差行首’。”
“越说越没大小,你知道我现在拿你没办法,这些都攒着,等你生了孩子一并算。”周翰的手在她腰上加把劲。周翰想攒着也没用,他一向宠她都来不及,哪舍得罚她?
“求大人权且寄下这顿杀威棒。”
“杀威棒?很形象!”周翰看着澧兰笑。
澧兰忽地领悟周翰指什么,“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她娇羞满面。
两人复去“合香楼”挑些点心,去“德和罐头”买云腿大片给孔妈带回去。
两人去大观楼,看海内第一长联。登楼远眺,一川风物都到眼前,透出秋日碧色的清澈河水缓缓流向滇池。
“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澧兰叹息,“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大概因为汉字意象之美,妙不可言,怕走漏了天地万物的玄机。”
“风鬟雾鬓……”周翰沉吟,他轻抚澧兰被风吹散的鬓发,“澧兰,我在辑里村关帝庙前看到你后,就不能自拔。”
“因为我是你妻子,你就夸我漂亮。在别人眼里未必如此。”
“怎么会?这一城人中,哪一个比得上我妻子仙姿佚貌!”
他们和俊杰一家人出城,坐着小船在稻田围绕的绿水上慢慢走,去往远处万顷碧波的滇池。周翰、俊杰和孩子们一船,两个妇人带着婆子们一船,孔妈捧着“吉庆祥”的点心跟着。周翰和俊杰说了一会儿话,就让两只船靠岸,他和淑君换过来,坐回澧兰身边。俊杰就笑他。
“我妻子有身孕,需要人照应。”周翰辩解。
“难道淑君和阿妈们会不如你?你那痴汉样十八年了都没改。”满船人都笑,周翰伸手抚住澧兰的背,也不在意。
走着、走着,水碧沙明、似大海般的玄境便来到眼前。浩浩汤汤的滇池气魄远胜于西湖,水域宽阔、烟波浩渺,海鸥上下翻飞,蟹屿螺洲散落其中。金马和碧鸡两峰夹峙绿波,蛇山蜿蜒于北,鹤山翩跹在南。水浮云掩之间,湖水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舟子捕了鱼,在船尾现杀做汤,异常鲜美,澧兰便念起石屏豆腐鱼头汤和大理酸辣鱼。
“我们明后天就去吃,每天尝一样。”周翰说,他总怕澧兰吃得少,营养跟不上。
他们逗留了很久,落日后四围沉寂下来,渐渐地月上东山。因是月初,只有一弯新月,碎银似的一道微弱的光铺洒在水面,四下里黑魆魆一片,两三星火处是小渔村。湖面上起了凉风,薄毯不足以御寒,周翰怕澧兰着凉,便和俊杰商议回去。
“满月下的湖面一定很美,今年中秋没赶上,我们明年再来。”澧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