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17

早晨林江沅从位于长江南岸弹子石的住宅出发,坐滑竿去北岸CQ市区办公。他在刘鸿生的中国毛纺织厂、中国火柴原料厂以及华业和记火柴公司做技术总管,负责所有机器的运转。

两岸坡陡崖峭,上下台阶约三百多级。弹子石是重庆的富人聚居区,达官商贾云集。他一路上想着他姿容美好的妻子,回味昨夜房事中清扬令他心动不已的艳丽的眼神。他初识清扬时只认为她很端庄,要说是美人,还差些。如今清扬言语举止中的深情妩媚每每点燃他的心。女人在自己深爱的男人面前大抵如此,江沅脸上浮出笑意。清扬哪都好,除了太爱干净,天天逼着他沐浴更衣。

“还有比你更干净的女人吗?”

“有啊,澧兰啊!”

“哦,顾周翰大概被澧兰洗秃噜皮了。”

“讨厌!”妻子笑着打他,“你知道吗,澧兰说你像嵇康。”

“为什么?”

“嗯,一方面夸你‘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一方面大概说你‘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养,不能沐也’。”

“你们这些女人,”江沅讪笑,“我有那么夸张吗?”

他刚从滑竿上下来,旁边也有滑竿停住,一个女人的手包滚落到他脚边。他俯身捡起来,抬头便是一张含情的脸。

“你的吧?”

“你不是本地人?”女子接过手包,道声谢,柔声问。

有些女子容貌水秀,性情也水性。“啊。”他转身离去,此时讲绅士风度便是多余,他不欲招惹艳情上身。论美丽,谁也比不上澧兰,澧兰对他早是过眼云烟,他如今心中只有清扬。今天的凑巧他见多了,都怪清扬把他收拾得太利索。他从前有欲望时,就把自己清洗干净,去参加同学会或豪门望族的晚宴,他不出击,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自有女人来引逗他。莺莺燕燕俱是走肾不走心,他的心在澧兰那里。而今窃玉偷香的事他绝不做,他怕清扬伤心。他心爱的丫头,束身自修,执节淳固,和这女人是乘云行泥,高下立判。

昨晚清扬帮他洗头,“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行,不要过甚。警告你啊,现在天天都有女人来撩拨我。”他半躺在浴缸里,不能再舒坦。

清扬愣了,随后就把满手泡沫糊到他脸上。

他正惬意,“哎,丫头,怎么恼了?”他胡乱抹一把脸,扯住要走出去的清扬,“你听我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俏皮的女孩,江沅笑,“我从来都不回应她们。”

“谁信?你以前就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从不安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甚!”他又好笑,又尴尬,“以前啊,我是男人,哪个男人安分了?”怪他自己,清扬一拷问,他就把自己从前的荒唐行为都招了。

“顾周翰就不这样。”

“他有病!要不是因为澧兰,他也不会安分。其实我认识你后也有病了。”

江沅见她仍沉着脸,就从水里出来,清扬扔给他一条浴巾裹身,他不接,他故意要她害羞。

“我现在都有白头发了,”前天,清扬帮他拔了一根,“哪有闲情逸致!自家小君最好!”(《毛诗正义》曰,“夫妻一体,妇人从夫之爵,故同名曰小君。”)

“一树梨花也可以压海棠。”清扬看向别处,谁像他没羞没臊的。

“促狭的小丫头,我才一根白发,你就贬低我‘一树梨花’。”江沅笑,“谁能比得上我妻子又美丽又有才华?”他很以清扬为傲,她英语、法语流利极了,德语现在说得也不错,还拉得一手好胡琴。起初清扬拉着他去选胡琴时,他心里还皱眉,好端端的女孩拉胡琴?他印象中琴师是一袭长衫的老派中年男子,神情中隐着些许倦怠和落寞。

“你怎么学胡琴?”

“我父亲是票友,唱花旦,”清扬掩口笑,“非要我学习胡琴好给他伴奏。”

待清扬一曲《贵妃醉酒》后,江沅情不自禁地说,“丫头,再来一曲好不好?”。那般沉静柔婉的美,低眉信首间摄人心魂的眼波流转,纯洁自信的眼神,青春洋溢姣花照水般的笑容。他难以置信小富之家居然养得出水一般灵透且意态舒缓雍容的女子。

“澧兰就比得上我。”

“哪一年的陈醋了,你还提。镜花水月,不过是虚妄。”他非要扳她转过头来。

清扬无奈,她一横心,就故意盯着他看,然后吹一声口哨。

“你从哪里学的?”他笑意盎然。

“以前我们去意大利旅行,那些男子总对澧兰吹口哨。我们研究一下就学会了,我们还会吹曲子。”

“顾周翰发现澧兰学吹口哨会怎样?你们这些调皮的女孩。”江沅把清扬揽进怀里。他不知道顾周翰喜欢得紧,她如此娇娇柔柔的小东西居然会吹口哨,澧兰总有不拘一格让他惊艳的行为。澧兰还没为周翰吹完苏格兰民歌“Loch Lomond”,就被他推倒吻了个七荤八素,她又顽皮又娇羞的小样子太可爱!

“弄湿我!那要是以后遇到‘镜花水月’怎么办?”

“就是兄妹,该怎样就怎样。澧兰没有你聪明,她下棋一定比不上你。”他第一次与清扬对弈时,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他的感受,他是个中好手,对付清扬却颇费了番功夫。

“澧兰不爱好下棋,她若肯用功,未必不如我。不过陈浩初却怎么也赢不了我。”清扬有些小骄傲。“你做什么?”她拂开他不安分的手。

“便要行那苟且之事!”

“讨厌!你怎么没够?”

“我自从认识你后,七年不知肉味,现在你还不让我纵情狂欢?”他真蠢,他早就对清扬动心,他都不自察。他一正值壮年的男人居然不近女色,活活憋煞了他。据他所知,能与他在这方面一拼高下的只有顾周翰。怎么会是因为工作忙?他留学的时候更忙,亦不废食色。

“当然,陈浩初怎么能比得上你夫婿?”江沅搂着尚停留在“余韵”中的清扬,他对陈浩初深怀妒意,他以前问过清扬在他之前可曾与男子相恋过。

“相恋没有,倒是觉得有几个人不错。”清扬实话实说。

居然有几个人!他一个也不希望有。“谁啊?”江沅装作很随意。

“嗯,顾周翰,我只见过他三次,有一次是在澧兰的婚礼上。”

只见了三次,你就喜欢他?江沅醋意横生。

“陈浩初算一个。”

“对了,你们在欧洲时,他一直在欧洲出使。”

“他不是一直都在,他1927年年底才到欧洲,1930年初就回国了。”

记得真清楚!“你们总在一起?”

“怎么会?我们不用上学?平时他偶尔来看澧兰,大家一起吃饭。有两次圣诞节假期和他在一起,有一次和他还有他的朋友们去希腊旅行,”清扬细想,“还有一年圣诞假期,我和澧兰还有浩初去奥地利、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旅行。”

这还不算“总在一起”?“浩初”,叫得太亲切!

“还有,”居然还有!“我们在索邦大学时,就住在浩初那里,大概四个月。”

四个月?多少个朝朝暮暮!

“卢怀瑾,你们杭州首富的长公子,你应该认识的。”清扬继续说。

“嗯,我在哥廷根的校友。”他闷声说。清扬眼光确实好,这些人都是人中龙凤,林江沅脸上波澜不惊。

清扬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他追求澧兰。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清扬托着腮细想,“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你喜欢他什么?”

“很有活力的一个人。他们都爱慕澧兰,所以我没机会。浩初拿我当妹妹看。”清扬微笑,“也好,否则我怎么能有幸等到你?”

林江沅郁闷了一晚上,他的假想情敌们在黑暗中环伺着他,顾周翰、陈浩初、卢怀瑾、还有那个不知名的人。清扬情窦初开时他就该遇见她,守着她,不许她喜欢别人,他要她心中只有自己。

“你怎么了?”清扬见他总不能入睡。

“我不喜欢你倾慕别人!”他猛地攥她入怀。

“不过是欣赏而已,只是微微地动动心。”清扬笑他小气。

“那也不行!不许你动心!”

“你思慕别人十几年,却不许我些许倾慕一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况且你都火烧连营了。”

“我就是解决需求而已。”他很尴尬。

“我也有需求要解决啊,怎么我就不乱来?谁像你一味地摧花折柳。”清扬对他的过去也很介怀。

摧花折柳?这小妮子说起话来很逗。“你记住,只能由我来解决你的需求!你这朵花只能由我来摧折!”,他箍紧清扬,他并非转移话题,他拿她当宝贝一样在怀里宠着,他承受不了她的背叛。“丫头,我但愿和你自情窦初开之际,就等到如今。”

清扬柔情万种地挽住他的脖子,李渔在《蜃中楼》里的句子被他用得太贴切,论学养、家世,谁能比得上她的爱人!江沅的手不安分起来,“你又干什么?”

“摧花折柳!”

林江沅中午常在小馆里吃碗阳春面配几个蟹壳黄和生煎馒头,他无论到哪里都念着上海的风味。清扬嫌他午饭清简,“刘鸿生也这样,我比他还多几个蟹壳黄。你没看见那些在防空洞里生产的工友们,生活苦不堪言。”

刘鸿生,昔日的火柴大王,叱咤上海滩的工部局华董,全面中日战争爆发后,他拒绝日本军部授予他的上海商会会长职位,漏夜乔装出走香港,辗转到重庆。他在沪的十多家工厂被日军以“敌产”名义没收。刘鸿生跟江沅感叹现在他所有的工厂里,他个人股本都只占20%左右,其余都是国营或官僚资本,重要的决策都由他人拍板,他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小伙计。

江沅很感念顾周翰在战前不经意间跟他说时局不稳,自己要处理掉工厂,将手里法币换成美元。那般深藏不露的人怎会不留意走漏消息,江沅猜顾周翰故意的,他是澧兰的表兄,周翰没拿他当外人。江沅迅速处理掉自己的资产,连上海的宅子也卖掉,即便有损失,他也不吝惜,他信任顾周翰审时度势的才智。结果当江浙的众多富豪因资产被日本人以“敌产”的名义没收而不复当日风光时,他和家人仍能靠着自己转移到境外、在美国运通银行和花旗银行里的巨额存款而高枕无忧。

他自己的父母避乱在美国,清扬的父母已被他接到身边,他现在诸事都好,除了烦心国事。战争的巨轮滚滚碾过,人不过是乱世中卑微的蝼蚁,生死朝夕间。他亲眼目睹上海滩一代枭雄们的末路凄凉,他做不了中流砥柱,只能在与世浮沉中为国家贡献绵薄之力

清扬跟他商量去国府工作,“你还敢去?你在南京都没有死国,不怕人说?”

“从南京逃出来的人也有,凭什么说我?”

“不怕遇到戴笠?那个人荒淫无度,但凡他看中的女人没有不染指的。”清扬太优秀,他着实担心。

“外交部和军统是两个部门。”

“他打猎的范围不仅限于军统内部。”

“那我去大学教书好不好?三十多所学院,我一定能找到工作。”

“不好!你就呆在家里,照顾父母,安排家事,仆役们需要人管束,林家不需要你那份薪水。”

“顾周翰就让澧兰去教书。”

“我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他惧内!”总是提顾周翰,顾周翰!顾周翰成了他的情敌,非因澧兰,而是清扬。

“那你呢?”

他见清扬娇嗔的面容,“我……得看什么事,我偶尔也要不惧的。”

清扬娇笑。

“别去好不好,丫头?太平盛世都依你。日本人隔三差五就轰炸一次,我工作时总担心你。你和父母在一起,彼此好有照应。”

晴天里,日机来轰炸时,经常有被日方收买的地痞流氓给日军飞机发信号,他们在地面用镜子反射阳光给飞机做指引,使日机总能轰炸到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以及防空洞附近。为些许利益便出卖家国,做人的底线在哪里?江沅不理解。江沅希望未来他们的孩子不要降生在炮火中。

他一叫“丫头”,她的心就软了。“丫头,丫头,是你家的烧火丫头吧?”她故意赌气。清扬喜欢听他喊自己“丫头”,饱含着江沅对她的爱怜。

“你知道是什么,”他拉她入怀。“是我的心肝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