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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的All Season区是繁荣高档的CBD,相比于曼谷老城区的陈腐气息,这里摩天大楼林立,全玻璃幕面闪烁出21世纪财富的味道。东南亚人口达6亿,有着巨大的经济潜力,西方跨国企业都将All Season区当作风水宝地,在这里设立东南亚地区的总部。
棕榈树、喷泉、宽阔的行车道,不时会有奔驰、宾利等商务车在一身泰式礼服的高级保安引导下驶入本区。也有一些西方面孔的国际商务人士来这里出差,入住本区的四季酒店或凯悦酒店。
在世界顶级物业管理公司“第一太平戴维斯”的打理下,一切安静而有序。打扮时尚的泰国高级精英男女和一些欧美高管在楼下抽着烟,并用英语聊着天,一见到Taxi,他们灭了烟头,双手合十,嘴上喊一句“拉拱”(泰语:再见),便赶去客户办公室开会。
任何一本旅游指南书都不会写这里,旅行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你看的风景,却不能真正理解一个国家。除非,你在这里工作与生活。
“于……于总。”嬉笑声骤停,两个在大厦下闲聊的中国员工像遇到了天神奥丁一样,自动让道。
没人敢惹他,就连泰国人也都闪避着。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俨然一尊石膏雕塑。
“你是不是傻?”老员工对新人小声说,“你要叫他Jacob啊!”
“为什么?他是华兴泰国分公司的CEO。”新人不解,这家公司“X总”的称法很多,小员工们也以“某总”来揶揄彼此。更关键的是,新人听闻于总是一位海外传奇人物,是炙手可热的红人,怎能直呼其名?
公司内,他曾是第一代海外老总,年纪轻轻,带着5个年轻人去“9·11”后战火纷飞的中东北非,在陌生而艰苦的地区,他用了三年半从西方封闭的市场里虎口夺食、开疆拓土,团队壮大到200人,所负责的代表处成了第一个海外产粮区,也形成了中东北非的样板点、辐射亚欧的品牌桥头堡。华兴因此有了第一片海外“根据地”,才一步步向全球扩张,而他也被破格提拔,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地区部副总裁。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自降了半级身份,跑泰国来了。
“‘于总’就是‘愚总’!东南亚地区部的领导,包括泰国的一些高管,都把他当笑话,每次背后议论都叫他‘愚总’。你这么称呼他,不是惹他吗?”那老员工今年29岁了,正是男人最“半瓶子水”的年岁,什么都想点评两句。
“是吗?”刚下派的新人从紧张变成了八卦。
“哼,公司的水很深。”
新人看着于总的背影,感觉到了有趣,转头道:“哥,那泰国的事情,以后你得多带带我哦。”
“带带我……”那老员工笑了笑,这话里有话啊。除了工作,肯定还包含了一个新人来泰国点点滴滴的需求,这不仅是生活起居、交通路线,还包括去哪里看人妖秀,哪里有最疯狂的酒吧、最刺激的Massage,如何交本地朋友,在大学里找个泰妹谈恋爱。曼谷是花花世界,而这才是海外生活嘛!
这里面有很多秘诀和风险,但他故作矜持,不想这么快就谈这些风流事:“哎,先说说于总吧,我告诉你他有多‘愚’……”
忽然,新人的脸色煞变,可那老员工还在讲。
他俩背后一阵风压——于总回来了!
他捏着刚买的红牛,又一次走过两人身边,侧头看着两人,目光停留三秒。短暂的对视中,那两人像通了电一样,肾上腺素暴涌,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愚总?”于总说。
老员工两腿发软。慌乱中,他像求饶般低喊:“Jacob。”
怎么是这人?Jacob像被击中了一样,五味杂陈。他嗯了一声,停了下来。那一声低沉的男中音,像是大提琴拉了一下弦,一曲意外的小乐章就此结束了。他敛住气场,回到电梯边,安静地排队,等着回他的办公室。
“听说他被公认为‘暴君’?”新人先回过神来。
“……”老员工还没缓过来,“是……恶魔。”
去年,老员工想要回国休假两周,因项目紧张被Jacob叫住不准回国。他告诉Jacob一个合乎人情的理由:“我要做爸爸了,妻子想要我在产房外陪她。”但Jacob一句话顶了回去:“你他妈是二胎了!”
他的家人无一不惊怒于这有违人伦的上司,并把Jacob投诉到地区部道德委员会,而Jacob则不顾HR阻拦,强行开出一份“警告信”。员工吃两次警告就会被辞退,虽可以申请劳动仲裁,可老员工还有孩子要养,房子贷款要还,而且父母年纪也大了。草根家庭出身,唯有外派才能多赚一点,他只能忍。可由于泰国项目至今没完成,他还是没能见到第二个孩子!
终于,老员工在上周调到东南亚地区部,已不属于泰国分公司了。只是Jacob这个大魔头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是如此之大,今天他还心有余悸。
新人怯怯地问:“可我在深圳总部时听说,他曾是公司升迁得最快、最年轻的海外老总,总部前辈让我多跟他学学,说他很有前途。”
“有前途个屁!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彻底完蛋了!”那老员工咬牙切齿,“他妈的!”骂完这三字的脏话,他不解气,又用泰语诅咒了一遍,惹得周围的泰国人惊讶不已。
新人望着Jacob的人影,疑惑不解。
Jacob耳朵很好,即便大堂很嘈杂,他也能听见有人咒骂他。其实他猜也能猜到,因为这一年来,他无数次被“问候家人”了。
四五年前,第一次外派中东北非时,他曾对员工很和善,手把手教做事、关心员工情绪,却被反感啰里啰唆。后来职位上去了,他顾不过来,也更明白员工不喜欢上司是一种自然规律,那还不如让自己的“人设”粗暴点,反正人在鞭子下更有效率。可他转到泰国,一股股压力快要把他逼疯,“粗暴”从一种管理技巧变成了他的本性。
Jacob望着大门,攥紧拳头,牙齿紧扣,罐装红牛被他捏出响声。
当领导就不可能讨人喜欢,只是那句带妈的脏话,放到今天这特殊日子,如匕首在心口剜肉——母亲的大殓已经确定了,就是今天。
可拳头还是松开了,谁让自己也曾亏欠了那员工的家庭呢?他当时把那人扣在泰国不准走,是因为泰国一个超重量级客户,泰国国资运营商DGG正向他们起诉,起诉华兴泰国分公司违约,质量不过关、工期和商用计划延误、靠私底下一些“小勾兑”中标,违约罚金高达6亿美金。可这都是被冤枉的,他必须证明华兴的清白。跟随他这样一个高标准的人是很痛苦的,他的下属、同僚、上级、总部,都被他折磨得不行,也包括他的家人。有人劝他放弃,而他却一直撑着,即使听到母亲失踪,他也没办法回国。然而,他又何尝不后悔、不煎熬呢?今天,终于他也请了假回国,准备参加葬礼。
Jacob在电梯口排队,他年仅31岁,瘦高体形,紧实有力,一身休闲西服,每次总引得候梯的泰国女白领注目。
大堂两位前台姑娘,她们不约而同地对Jacob露出“泰式微笑”。但她们也察觉最近这男人的笑容比来的时候少了很多,或许他生性就这么严肃。
叮,电梯门一开,队伍前进,他挡着门,让女士先进。
这栋写字楼一共50层,楼层是一个中资品牌在当地地位的象征,他把上一任CEO的中式吉利数字“18”楼换到了50层顶楼。
电梯继续向上升,越到高层时人越少,最后几层就只有几个人了。
忽然,电梯的灯一暗,只听哐当一声,电梯厢从43楼疾速下坠,一阵震荡后滑到40楼,紧接着断电后又继续向下滑到了38层……
电梯里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平日的伪装,变得惊慌失措,职位、家世、国籍或财富,都在这生死一刻被拉平了。
女人们哭泣尖叫起来,精致的妆容顿时扭曲,一只Celine牌“笑脸包”被踩扁,“笑脸”也变得狰狞。一位40多岁的英国男士,躲在女秘书背后哭泣。西方人画十字,泰国人合十,各自喊着上帝和佛陀。
唯有一个女人理智尚存,她迅速地把一到三十五楼每一层的按钮都按了一遍,并强作镇定地喊道:“后背贴在电梯壁上,双手抱头,膝盖弯曲,脚尖踮起,背部弓起!”
别人都照做了,只有Jacob没有动。
他在中东北非时,曾听说几桩电梯坠亡事故。今天也许轮到他了,这样得到报应地死去,才能向家人谢罪吧。而生死一瞬,他的脑海也闪回起自己的一生的懊恼。
四年多前,他是华兴第一批派去海外的员工,他总对母亲说:“我带你出国玩。”可每年他只能回国休假一次,回国也总是只回深圳开会,或陪海外客户参观中国。那时,华兴刚开拓海外,他愣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开垦出来,成为了海外的三大代表处之一。去年,他却莫名从中东转到泰国。为此,他放弃了晋升中东地区部副总裁的机会,这举动令人不解,但真实原因是他觉得泰国离家近,方便母亲来住。谁料到了泰国,他背了前任巨大的黑锅,母亲过来的事就又停了。直到十天前,母亲失踪,他却还得留在泰国,稳住大局……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灯亮了,随着“Hello”的声音,电梯门被撬开了——维修人员紧急救援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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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分公司有300多人,自动门打开的一瞬,员工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消失,转而是此起彼伏的键盘声。Jacob知道,大家在通信软件上议论他。
“泰国能搞定吗?”员工悄悄打字。
“他妈走了,这可怜的家伙!”公司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叫天谴!”一个讨厌Jacob的销售管理部员工与人低声交谈,见Jacob走过来,立即抬头看天。
这人35岁,是比Jacob更资深的老人,在总部、亚太片区、东南亚地区部都有人脉。他是来镀金的——华兴树立了新导向:“干部不肯下派海外者,不得升迁。”这人职级高、关系硬,可Jacob一视同仁地训斥他。这惹恼了其背后的某些高管,觉得Jacob恃才傲物。
“老板他待不久了吧。”女秘书目送Jacob走进办公室。
进到门内,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站在顶楼落地窗前,望着湄南河。湄南河就像黄浦江一样把曼谷划分成东西两片,一边是繁华的新区,一边是有着大皇宫和郑王庙的老区。从50楼往外看,风景虽美,可高处不胜寒。
咚咚的敲门声,是主管销售的副总过来了。
“您太太去参加追悼会吗?”副总问他。
为了避免曼谷的花花世界中的麻烦,他把女友谎称为妻子。但实际上两人长期异地恋,聚少离多,已经快要分手了。
“她在巴黎刚好考试,赶不过去了。”他说了谎。
“什么时候接嫂子过来曼谷住住吧。”
Jacob眼神飘忽,副总也很懂察言观色,便不再多问。
“DGG的项目,你怎么看?”Jacob问。之前,他与东南亚地区部、亚太片区和总部为此事拉锯多时了。他在的时候,一人抵抗,而他一离开,地区部和片区定有动作,“这几天泰国政局可能有大事发生。”
“Jacob,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兄弟们拼到极限,做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泰国的困难没那么简单。这似乎是无解的,政局不稳,越来越多的外企决定撤离,不少华商都这么打算。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副总说。
副总没说错。Jacob也知道,之前自己反对总部撤离的建议,强压员工执行,如今逆境下,手下都对他有了怀疑,大家都想干脆让总部来兜底,哪怕是解散泰国分公司。没人相信一个内外交困的地方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也没人愿意陪他坚持到底。
“我就回去几天,你要顶住地区部的压力,华兴绝不能退出泰国!”Jacob表情严肃。
“可是,EMT(全公司最高层)的许总都决定了……”
“EMT找你,你就把事情推我头上。这几天我回去办丧事,他们不敢动我。”
“那可影响您在最高层的印象分啊!”副总很紧张。总部最讨厌在一线自作主张的人,Jacob迟早会被秋后算账。
Jacob听得出来,副总怕被牵连。
“你能找到新岗位,他们呢?”Jacob瞟了一眼办公室,那些骂他的员工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分公司一经解散,占人力80%的泰国员工都要失业。
“可这事跟您无关,是上一任签的订单啊!”
“船长是不能弃船的,你我就跟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没吧!”Jacob狠狠地说。
副总有些委屈,自己明明是好心,他搞不懂Jacob为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
Jacob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东南亚地区部总裁的电话,直接按掉了。
副总看到了来电显示,试探着问:“现在这窘境,明天与客户的验收团队会议还要继续开吗?”
“当然开,你还得想办法帮我约信息产业部部长,我三天后回来还是要见的。”
验收就是吵架,而泰国政局动荡,部长早已自身难保。副总快被Jacob逼哭了。
Jacob站起来,捏着副总肩膀:“通信科技业是全球规模的产业,离开泰国,全球拓展也会受影响。我们得把它扳回来。”
“好,那您也一路平安。”副总这一年都无法说服Jacob,也不指望这一次能搞定这顽固的家伙。私下里,大家普遍认为Jacob之前一帆风顺,不愿接受泰国是仕途滑铁卢,可上司真糊涂啊,长痛不如短痛,割了席,早死才能早超生。
Jacob目送着副总离开,才长舒一口气。其实,他也已失去撑下去的意志力,只是他还不愿意承认。
凌晨2点,曼谷素万那普机场。在泰国快一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回国。这一年来天天只能睡3小时,身体到达了极限。他戴上了眼罩休息。眼罩里,他肆意地回想母亲。回家了,终于回家了,但他却感到了害怕。
邻座的乘客察觉有人啜泣,向他望去,却见他依然坐如磐石。
3
他老家在北方,飞机在香港转机。
“请给我一杯美式,加浓。”他坐在贵宾厅。咖啡够劲,但他还是累得睡着了。
一个电话进来了,恐怕又是会议电话,他不想接。一看表,才睡了5分钟,怎么就像睡了一个世纪,他再次闭上眼。电话又响了,“0033”开头——是法国区号,佩妮的号码,他一下惊醒了。
“Jacob,我听到你妈妈的事……”佩妮停顿了一下,“我已经在巴黎机场了,刚才一直没打通你电话。”
Jacob恍惚了,女友竟打电话了。
那声音犹如天堂的圣歌,他痛苦又欣喜。相识七年了,从第一年起就说要去见他妈妈,可见到的竟然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的话,你什么时候来曼谷住住吧……”他试探道。
“我还是更喜欢巴黎。”
“更喜欢巴黎”——这句话太耳熟了。
“先生,”贵宾厅小姐唤醒他,“您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他睁开眼,原来是梦啊。他早先给佩妮留言知会,但没敢提出同行的请求,她也一如既往地沉默,也许是自己潜意识里还在期盼她吧。
“谢谢!”他一口气喝掉杯底最苦的咖啡。
贵宾厅小姐的笑容甜美,这是给贵宾厅贵客的认可。可他自觉不配,虽是一个带领几百号员工的CEO,自己却一无所有:失去朋友,失去亲人,失去恋人,甚至还没买房,一切都因为常年不在中国!他犹豫着想要离职,可回国能干什么?他已不熟悉高速发展的中国了,也断了国内的人脉。
他走向登机口,这也是他人生的中转站。回不到过去,也到不了未来,就听天由命吧,如果这几天副总扛不住,他就离职,抗议高层的“撤退”,保全自己在泰国死战不退的荣耀。
飞行4小时,抵达北方上空,空气转冷。2月的泰国30摄氏度,而家乡零下10摄氏度。
一下飞机,他包车奔赴那个小乡镇,他人生的前16年就在那里度过。外面下着雪,司机把雨刷开到最大,发出破旧的吱吱声,车里弥漫着人呼吸的臭味。他望着车窗外,雪夹着霾,让人看不清路,他努力辨认着,但一切都很陌生。
“您哪儿人啊?”穿着袄子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他。
他很惊讶,难道是口音已经消失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多年在外漂泊,早就不适应这里的风俗。司机又问了一次,他思考着,是求学的上海、打工的非洲、深圳总部,还是建功立业的中东北非,或是东南亚?当失去母亲后,游子失去了家的答案。
“到了,”司机欺负着“异乡人”,“刚才说少了,得多加两百。”
他没发脾气地掏钱下车。在这个寒冷的村子面前,他站了许久,一会儿老家人会把他这个“不孝子”骂死的。
他从小就特立独行,一面是他聪明,另一面是他顽固。这在人际圈狭小的农村太突兀了,没人看得懂他,反觉得他冷漠、莽撞。就算他够优秀,也是被旁人嘀咕。唯有母亲能包容他,支持他做出的决定。读书、工作、出国,离家的一路成长,他做了太多事让老家人有争议。如今的悲剧,成了“慈母多败儿”的因果报应。
家门口,他遇到了一群充满怨气的长辈。
只有一个比他大5岁的堂姐跟他打招呼:“先进来吧……”
“不,先绑上,”一个50多岁的叔叔叼着烟,拿着一根披麻戴孝的白麻带,从他头上绑过去,勒得他很疼,在他进门时,叔叔一口烟吐在他脸上。
“不能进门,”一个婶婶又把他拽回来,呵斥道,“跨火盆,脚错了!”
“你不孝!”连和蔼的奶奶都愤怒地推搡他。
房间里,他与几十个亲戚很陌生,他们是父系一方的。妈妈从南方支边来做老师,父亲在他12岁时离世了,母亲独自把他带大。
在七姑八姨的指责中,他没有眼泪。叔叔们抽着烟,不住地摇头:“真白养了。”
“来吧,过来磕头!”堂姐好心把他拉出重围,来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前,他凝住了。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看到一辆轿车从他们母子面前驶过,他奶声奶气地许诺:“妈妈,我以后要给你买大轿车。”可他没来得及让母亲享福。
他接过死亡证明,上面写着被害人失踪数日后被发现,死因是遭遇车祸,肇事车辆逃逸,现于法医处检验。
“你娘是在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出的事,她每周都要去!”
他第一次开口:“为……为什么要去?”
“我们也叫她别去,可她最近中了风,拄着拐杖也要往外跑!”
中风?可母亲从没说过啊,他翻开她的病历本,他怎么竟一点没察觉。他问过她,可妈妈从不流露过分的想念,也不谈她的健康。自己真傻,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想让孩子安心闯荡天下。
“你出国赚钱,也不能忘恩负义啊。”另一个姑父说,“你娘又只空想,去汽车站瞎等,半侧身子不灵活,还非去不可。”
明知在汽车站是空等,母亲却从不提思念,这份执着是对孩子最深沉的期盼,令他悲伤至极。可当他听到说母亲是“空想”“瞎等”的刺耳胡言时,他愤慨了,怪我就够了,凭什么还扯上母亲?
他转过头,要为母亲争一口气时,姑父把一本紫红小本甩在他脸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几秒后,他表情扭曲了。那是母亲的护照,竟是四年前签发的,原来母亲一直都准备出国看他,却又怕影响他。为什么啊,为什么妈妈你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会给我添麻烦?
母亲的屋子里,衣服都是旧的,餐具、杯子、牙刷和毛巾也都是一人份,这就是母亲近年来冷清的独居生活。终于,他扑通地跪了下来,任凭亲戚们责骂。
许久,众人才注意到门外正站着一位黑衣女子,她高贵的服饰和优雅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显示她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那是佩妮。
收到信息后,她也内心纠结,两人关系名存实亡,她在巴黎也夹杂过两段新恋情,但她最终决定来了。刚才她一直等在门外,没好意思进来,当看见他压抑着碎裂的自尊,她实在是心生可怜。
堂姐把她领了过来,她上香三拜,转头也想拉起他,却发现他轻得像块泡沫塑料。
4
晚上,两人被安顿到招待所。一间房,两张床。
“事办完后,你还要回泰国吗?”她边卸妆边问。
“我没想好。”
如果她能给他一个机会,Jacob一定会选择离开华兴,重选另一种生活。那正是佩妮一直想要的。但佩妮已并不在意,目前这情况,她只想先帮他渡过这一关。
她给他倒了杯热水。“没事,你安心回泰国工作。别想太多,会过去的!”她把他搂到怀里,想释放他的积郁。
他闻到了她久违的味道,可他听不到她曾你侬我侬的心跳。
见他并没有哭,她回到自己床上,关了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晚安。”
“嗯……”他脑袋枕在双手上,呆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明天再多的事,也都失去意义了。女友意外地来了,不过是礼节性的出席,很快会离开;母亲一生付出,儿子却没能让她享福;而自己努力奋斗,最终泰国也濒临一败涂地。
回想过去,自己曾是省状元,考入上海最好大学的王牌专业——“船舶工程”,可毕业那年,就业滑坡,他专业冷门,找不到工作。曾经的状元成了大家奚笑的对象。上海没人脉,他只能回到老家省里一个没落的重工业国企,半年都待在冰冷的厂棚里,未来一眼能望到底,也许过20年,能混个主任。老家人都觉得体制内不错,唯有母亲看出他的心结:“你自己做的决定,妈都支持你!”于是,他辞去当地人羡慕的工作,跨专业考研回上海,乡亲们觉得不可理喻。而后,他又休学去赚钱,在尼罗河的援建工程打工一年,这又令导师同学不解,千辛万苦考回上海,又跑去黑非洲?为此,导师差点不给他学位证。那时,又是母亲包容了他。
他望着佩妮侧卧的背影,想起从非洲回来的研三,她出现了。她是深圳的官三代,有钱有文化,从小就谈笑有鸿儒,就连深通的琴棋书画,也都是祖辈世交的大文豪亲授。一次聚会上,两人偶遇了。当他说起自己非洲的经历时,她眼睛放光,充满新奇,莫名地喜欢上他身上特有的气质。
为了跟她在一起,毕业后,他放弃了能落户上海的顶尖外企,去深圳加入华兴。他们躺在深圳喜来登酒店的床上,那是他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连开房的钱都是她付的。他说:“给我时间,我会给你幸福!我能向你爸妈证明!”
他为了能最快晋升而选择了销售岗。然而,选择华兴的销售,就必须去五湖四海工作——他被分配到了陕北榆林,负责当地电信客户。
佩妮欣赏他的努力,反正也能坐飞机探望。然而榆林当时连高铁都没通,从西安出发还要坐8小时绿皮车,她受不了漫长艰苦的旅程。而他却为向她证明潜力,忘我地投入工作,大半年了,两人就见了一次,她建议Jacob换工作,可他因晋升到陕西省公司而没舍得。一年后,他又因获公司金牌员工奖,得到EMT和CEO山总的接见和合影。
男人踏上工作的快车道,就疏忽了女友的感受。最终,她赌气地打算出国留学,建议他放弃工作,一起留学。春节,她带他去家里吃顿饭,他精心准备后,第一次踏进她香蜜湖的别墅。酒席上,她的亲戚们无不豪门显贵。他曾特意买了块4万的表,而在场的却都戴的是40万的。他又一次感到了碾压般的差距,只能加倍努力。
春节后,他说:“你出国读书两三年,那我也打算外派海外,做两三年就回来。”
那时,华兴因战略失误,错失国内重大机遇,逼得向海外求生存,老员工不愿去,但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机会,可以避开国内的论资排辈,迅速得到提拔,有机会成为“海外老总”。这样,她家人会看得起他,等她毕业回国后,他就能用更高的职位,说服她爸妈。
他带着5个年轻人去中东北非,那里除了极难突破的市场,还有战火、疟疾,自然比不上法国巴黎的优渥,但他非要去最艰苦的地区,因为在华兴,越是在危险艰苦的地区,回报兑现得越快。既然她将在三年后毕业,那自己也必须在三年里在中东北非虎口夺食。最终,他在奋力下成功做到,也成了华兴的海外传奇。可三年毕业后,她说:“我想留在欧洲。”
三年里,她一次都没去过中东,也许她早习惯了欧洲,她喜欢香榭丽舍、喜欢枫丹白露、喜欢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聚少离多,她想分手,只是他一直不肯撒手。
此时,他已是公司红人,并将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地区部副总裁,但他为了挽回亲情和爱情,下了决心放弃。高层派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但他知道,人往上走必然牺牲家庭。鱼与熊掌之间,他选择把机会让出来,自己平调泰国,反正泰国同样是大代表处,也有机会,关键是泰国离她深圳家近,母亲也能来过冬。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东南亚成了滑铁卢。
Jacob听见翻身声,佩妮也没睡着吗?他下床去看,可她蒙头钻进被窝。Jacob便坐在她床边。
一缕苍白的阳光照进来,她重新醒来时,他还在身边。“你怎么不睡?”
“我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经历岁月而成熟的佩妮,也在内心比较过Jacob和其他男性,她觉得Jacob是个能做大事的真男人,但她警告自己,不是谁都能做英雄的,更不是谁都能做英雄的另一半。所以他不属于她,这次她一定要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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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母亲的大殓开始了。作为独子,Jacob捧着遗像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敲锣打鼓的农村乐队,亲戚们撒着白花,哭得很大声。他作为母亲血缘与意志的延续,却依然没掉一滴泪。
北方传统是土葬,入土为安,会感觉人还在。虽然国家推广火化,尤其是公职人员必须火化,但只要肯花钱,还是能土葬。可由于他被泰国项目压在海外,遗憾地没能及时回来通融,经办人就默认了火葬流程。
8点30分,殡仪馆工作人员主持葬礼,哀乐鸣响,默哀三分钟。
灵堂的哀乐有巨大的感召力,所有人都忍不住落泪,就连与逝者素未谋面的佩妮也被感染,眼中翻涌起泪花,心里也止不住的哀怜。她望着侧身的Jacob,见他满脸紧绷,却无一滴泪水。
“请家人向遗体告别。”音乐停,工作人员主持道。
Jacob走到前面,看着母亲的遗体,回忆如大浪般涌进了脑海:
母亲生于南方,和那年代的人一样,她响应号召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支援文化教育。虽然环境陌生、风俗迥异,但她努力适应,担任中学老师,一干几十年。即便父亲离世时,她本可以带着Jacob回南方,她却选择继续在岗位上实现教书育人的使命。现在,她的许多学生都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在祖国大江南北工作。
他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回经济更发达的南方。母亲回答他:人的一生要承担很多角色,是孩子、是妻子、是母亲,但也是员工、是领导,是朋友。而她不能只选择其中一种。
他看着她,白色的脸上依旧慈祥。外人说她是慈母,其实她是一位严母,对他从小寄予期望,他小时候做得不好时,母亲会十分严厉地教育他。而当他长大后,她又放手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去摸索,去承担。现在他才懂得,她只是在教他,期望他在茫茫人生中,有独立自主的个性和安身立命的能力,她教育他遇到问题时不要哭、不要委屈,而是去面对、去解决、去战斗,希望他成为一个勇于担当的人。
“我能做到……妈妈……您可以放心。”他忽然吸了下鼻子,眼泪终于砸在了灵堂的地板上,发出滴答一声。
上一次流泪是八年前,他在上海读研二,家里穷,他背着导师去尼罗河做“中铁”的援建项目。那个春节,他被导师骂,人又回不了家,只能在简易工棚里看CCTV春晚直播。黑人邮差骑着车在工棚外给他送来妈妈的信。信里写道:“在海外看看世界很好,不要在乎别人,也不要担心我,你能自己做决定,妈妈就永远支持你!”
那时,春晚正插播着一句广告语“孔府家酒,让人想家”,他瞬间泪目,奔向河边,眼泪裹着撒哈拉的沙尘,掉入尼罗河。他多想打电话对妈妈说“新年快乐”,只是附近几十公里都没有信号。
他绕遗体一圈,最后瞻仰母亲仪容,然后站在边角。现在,他成了真正的孤儿,必须独自一人向来宾回礼。
哀乐再次奏鸣,人们走上前安慰他,但他没再哭,因为从小妈妈就教育他,男儿流汗流血决不能流泪。他不会在最后一面时,还让她失望。
礼毕,他给棺木敲上八颗钉子,扶灵送进焚化炉。他发呆地看着火苗,与母亲阴阳永别。大约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捧出骨灰盒,这灰烬是人一生的物质尽头,而别人对她一生的记忆也将淡忘。他多么希望当人们忆起她时,会想起她的好、她做过的事,希望她的一生能在别人生命中留下印迹与意义。
佩妮心中的柔软被再次触及。这个上午,她替他保管手机。深圳和泰国拨来的会议电话不停震动。7×24h待命,是华兴管理者的责任感,而邮件则一刻不停地累计到了上千封。
中午的“豆腐饭”,她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给他夹菜,但他吃不下,只是一声“谢谢”。那“谢谢”带着滚烫的热量,她一摸他头——也许是泰国与中国一冷一热,他发烧了。Jacob在中东北非时,肺部因沙尘有旧疾,如果高烧引发肺炎,那有不可逆转的后果。可他示意她别声张,怕这会给迷信的亲戚带来坏说法,进而牵连诋毁到母亲。
当夜烧遗物,他翻箱倒柜时,意外地发现母亲给他做的新衣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堂姐和佩妮都建议他留下点做回忆。“已经没有意义,全都烧了。”说罢,他把母亲的护照也扔到熊熊地火光里。
次日,蒙蒙细雪中,骨灰盒入葬墓地。堂姐说:“你考虑回来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堂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佩妮。
他站在雪里沉默着,回来?回来干吗呢?在海外太久,自己对国内发展一无所知。成家?佩妮和她家都不可能同意。
一阵寒风刮过陵园,佩妮听见了他对着墓碑的喃语:“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请您放心地去往天国!”
他只是在勉强坚持,她觉得,Jacob只能回到泰国漂泊,但无家的孤儿就像浮萍,他也失去了海外奋斗的动力。
下午,机场,他和佩妮即将各奔东西。
“你生病了还去。”她帮他测量过,39℃。
“嗯。”他绷直身体。
“你姐让我交给你的,那天晚上她怕交给你,你会烧掉它。”
他拿过来一看,竟是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背后还有母亲的笔迹,落款的日期正是他12岁父亲过世那年:“没有人因倒下而失败,除非他们一直倒下或消极。哪怕万丈深渊,走下去,也会是前程万里。”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又一次看到妈妈在那一年面对人生最孤独时的强大内心。
“接下来,我来照顾你好吗?”佩妮问。
他犹豫不决,不敢正视她。她站到他正面:“我可以中断学业,先改票去泰国。”
Jacob看着她,不知道这是爱,还是怜悯。忽然,她紧紧拥抱了他。两人很久没有身体接触了。他闭上眼睛,泪水流了下来。
“你就把我当你的家人吧。”虽然她出身豪门,然而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想帮帮陷入绝境的他,说出的善意谎言。
万物之中,希望最美,人生的希望又重新燃起了。“相信我,我这次一定能把泰国拿下来,给你幸福。我说到做到!”
真不知道“拿下泰国”和“给她幸福”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总是这样。然而到了柜台,去泰国的机票卖完了。
“你先回法国,把论文搞定,我保证只要一年时间,等我拿回职务,会向你爸爸证明,然后我们结婚。”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航班时刻表翻动着,Jacob即将登机。她把他送到登机口,这样告别的一幕,她再熟悉不过了。
飞机滑行了,他系好安全带,准备重返泰国。人生可以没有很多东西,却不能没有希望,只要佩妮在,他还能爬起来。
她再一次凝望着他的飞机离开她的视线,甚至也有了一丝闪念,默念道:“于佑杰,你对我说的话,也要说到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