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扑朔迷离,解释不清。越是想往的,想要拥有的,越是得不到,显得那么遥不可及。越是讨厌的,厌恶的,偏就是驱赶不走,烂膏药似的沾在你的身上。就像这个“穷”字,它就阴魂不散地缠在人们的身上,拍不掉,打不走,更像一把利刃,永久地悬挂在庄稼人的头顶上。庄稼人怕它,憎恶它,千方百计要远离它,驱逐它。古往今来,还是枉费了片片心机。“穷”字仍是有恃无恐地戏弄着庄稼人,成了庄稼人的心头病。他们对它恨之入骨,耿耿于怀又念念不忘,想的是它,做的是它,张口闭口还又总是它,一直挂在嘴上,不经意说出的话,也会有意无意的带着这个“穷”字来。乐在呢,说成是“穷乐在”;快活呢,说成是“穷快活”;话说得频一点多一点,说是“穷唠叨”;吃饭生猛一点,说成是“穷神”......由此可见,庄稼人同这个“穷”字是结怨已久了。
“穷则思变。”要想驱逐这个“穷”字,谈何容易。东方丹阳和老主任、老队长为此事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现在,田已分到各户了,问题也随之而来,焦点还是这个“穷”字。具体表现在个“钱”字上。按理说,田已经分到各家各户,该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各家自扫门前雪,跟干部已扯不上丝毫的关系。干部呢,也无须再为各户去操心劳力,还去管他人的瓦上霜。再说,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呢!落得个清净。
东方丹阳他们不是这样认为的,当然也没有这样去做。他们把干部工作的重点也随着形式的转变而转换。原先的生产队,是集体经济。而今已是个体经济,经济的权力都下放到个人手中,由他们掌管着钱粮,那么国家下达的征购粮和上交款项,也就得相应地分配到各家各户。以前是队里统一交清,剩余再分配。现在要各户自己去交,这就得让群众早知道,他家全年应交纳多少的钱和粮。简称“三粮五钱”。即:定购、超购和议购为三粮。五钱是农业税、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和代办费,庄稼人具有交纳这些粮钱款项的责任和义务。自古及今,庄稼人说交的是“钱粮马草”,完的是“皇粮国税”。免不得,躲不得,更是抗不得。否则就是抗粮抗税,就是极大的犯罪。
假如庄稼人田里收不到,除自己的嘴没处安放外,国家的这些款项将拿什么去完成呢?分田的目的和价值不就毫无意义了么!那还不如不分呢!只有让庄稼人多生产出粮食过上好日子才能体现出分田到户的优越性。他们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并未轻,而是越发沉重了。田分了,干部并不是甩手客,什么都撂开手啥事都不管那么简单,而是要在转变中去发现问题,更好地去解决问题,为他们排忧解难,真正地把他们引上富裕的道路。
眼下,他们的困难就摆在面前,急需要解决。庄稼人虽然分得了土地,可要想让田里产出粮食来还要下大气力呢!智力、物力和体力。智力,是凭着各自的本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有上面的技术指导,在拔弄土地上还是能够应付的。体力,对庄稼人来说,他们是决不怜惜的,他们就是以能吃苦耐劳而著称,还能怕它苦和累?所缺的就是物力,也就是钱。
以前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年初青黄不接的关键时期,队长和会计到银行去做个贷款,就把全年所需的农资全部买回来,到时粮食收下来变卖后还过去也就万事大吉了。现在不同了,性质已改变,其它相应的东西也随之有所改变。农户与银行没有任何的关联和瓜葛,说什么也拿不到贷款了。
没钱,一事无成。庄稼人更是如此,空口说白话,还办什么事?下多大功,收多大益。田里的庄稼是把样子给人看的,不下功夫,不下本钱望天收,莫说庄稼长不了,怕连草都长不好呢!有人说急中生智,有人说病急乱投医。不管怎么说,活人总不致于被大山芋给憋死!东方丹阳还是想出了办法,为全年做了一整套的计划,在同老主任和老队长反复商量后,拾遗补缺,感到完善尽美了,这才在群众会上提出来,让大家计论,征求意见。
“我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各家各户的底子,不用多说,大伙心里都有数,都不好过。兜里羞色,捉襟见肘呀!难呀!这也难怪,这些年来,大家的收入就没能过关,能有个结结巴巴不断头的稀粥喝,也是在“省”字上下足了功夫,稍许放松点,一日三餐的稀泊粥都难以为继呦,还能有结余么?人会说‘好家分穷了’。的确如此,现在我们从大集体中分离出来,分到什么呢?”东方丹阳朝大家望了望,并没有中止他的讲话,“什么都没有分到吧!队里就是个空架子,穷架子。队里穷,个人穷,这样一来是越分越穷。所幸的是,各家分得了土地,赖以生存的土地。可我们不能就这么趴在地上啃泥土啊!要让它产出粮食来才行!怎么产?凭着两手空空一张嘴吗?敢问在坐的,你们为今年的再生产准备了些什么?农资有了哪些?肥料农药又准备了多少?”
在东方丹阳一连串的问话下,大伙儿都耸拉下脑袋,不时泛起一阵阵红晕来。只知道分了田是满腹欢喜,其它的事还未曾考虑,摆在“没”字上呢!种了多年的田,还不如一个小雏鸟呢!真丢人。
“季节不等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东方丹阳继续说:“我知道,有人考虑了,有人还大被蒙头没作惊呢!考虑与没考虑,我敢说,普遍存在一个大问题,就是没钱!谁不知道早计划早按排的好呢?钱可是硬门槛子,这就是没钱的苦处啊!”
东方丹阳的锤子一下子砸在了大伙儿的鼓当心,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引来一阵阵的唏嘘。“是啊,手里空呀!”“眼下,手里一个子都没有。”“莫说化肥、籽种了,妈的,我要买个扫把、木锨的钱都没有”。“今年光有土地,不知怎种呢!真要清水下白米望天收哩!”
对众人的纷说,东方丹阳无暇顾及,还是继续他的讲话:“以前,生产队里,每到春头上,都是到银行做个贷款,就渡过了难关。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我们的性质已改变,银行与各家各户没有经济上的往来,我们曾跑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人家原本就没有这项业务,同各户既无信誉可言,又嫌数额太小,鸡零狗碎的,贷也麻烦,收也麻烦,一句话,挑不起人家眼皮子。如今,银行这头已是此路不通。有人说,拿‘黑市’贷款,这个我们不敢拿,也不能拿,我也奉劝大家不要拿。它比银行的利率高上几倍甚至十几倍。我们庄稼人的收入,原本就是微薄的,所产生的效益远远不足以偿还这巨额的利息,收不敷支,得不偿失。假如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再还不起这高利贷,那就倒了血霉了,它利滚利会压死人的。当年还不清,下年更难还。‘阴天拖麦桔,越拖越重,’千万不能靠它,它是靠不得的东西。”
东方丹阳稍作停顿,见各人都平静的听着,他又说道:“那么贷款拿不到,高利贷又不能拿,手里又没钱,农本没着落,田就不种了吗?任其田里长草么?或者是人种我也种,人忙我也忙,应差式的不问收成!像这费力又费神的还不如撂荒呢!”
他的一番话,让与会的每个人都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脸上堆积的愁云更凝重了。会场上异常的宁静,除了无奈的叹息,就是男人们抽烟的巴嗒声及女人们纳鞋底扯线发出的嗤嗤声。各人都在为全年的收成堪忧,为全家的生计堪忧,都到了一筹莫展的程度。
“还能就这么等死不成?”还是东方德打破了僵局。
各人都顺着杆子往上爬,“总得想想办法呀?”“庄稼人当年不收当年穷,不能眼睁睁坐等喝西北风吧!”“田分到手了,自己不吃也得把上面的那碗给盛起来,还得交呢!”“谁都会说想法子,怎么想?总不能去偷和抢吧!他妈妈的,只指望田分到手,自个儿摆弄会舒心乐意的,会过上好日子的。那曾想还有这么多事呢!难怪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这叫看事情只看脚面上。”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都是些泄气的话,都是些伤气无助的话,没有能说出行之有效的方法来。老队长听得烦了,大声说:“都别说那没用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就知道瞎嚷嚷的,能嚷出个什么来。还听丹阳说。”
“我们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东方丹阳显出无自信的神态,“只是个不成熟的意见,还得同大家协商,具体能不能行,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听到有了办法,大伙陡然精神倍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东方丹阳,眼神中充满了急切的祈盼和希望,迫不及待地催促着:“有什么好方法,快点说说呀!”
在众人的催促下,东方丹阳仍带有疑虑的口吻说道:“我们认为是好方法,只是还有点吃不准,不知可行不可行。因为好多的事情带有着一定的利和弊,风险和成功往往是并成的,有得也会有失,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在取舍上,大家要有个明确的态度。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方法也不是十分完好的。当然是得的越多越好,失的越少越好,那怕是零风险才好呢!我要重申的,就是看准了的道,成与败都不能有怨言。”
“那是当然了。只赚不赔容易么?种个田还望天收呢!养个猪呀鸡的,也不能说是稳打稳赚呦。运气好还行,运气不好,连本带利打水漂漂,本利无归。”上官世中抢着说。
“还搭上人工呢!”上官一龙接着说:“可哪怕就是会赔本,这些禽畜家家还是要养的。”
“做什么事都有风险。不能说有灾害田就不种了,还得要种。现在分到手了,更得要种,还要种好。不能说怕风险就撂荒养蛇,省事无事吧。”东方丹羽说着双手一摊,显得很无奈。
“问题就在这里。”东方丹阳接着说:“过去是大集体,队里的决策人是队长和会计,围绕着上面的大致方针,就能一锤定音,做出决定,出了差错,有上面罩着,兜着。现在呢,决定权下放给个人,只要在集体大的框架下,尽可自作主张,自行其事。按照以往种植习惯,当然也是我们的主观方向,以水稻为主,其它作物为辅的种植路子,这既符合上级指示精神,也顺应大伙的意向。水稻的稳产和高产是勿用置疑的,可对它的投入也是浩大的,所需的资本是其它任何作物都无可比拟的。这些大家也是深有体会的。在投入上,就眼前而言,重点在资本上,所需的就是钱了。可难就难在这钱上,苦就苦在这穷上。没钱没钞,要啥没啥,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空有一片好土地,不能叫它长出好庄稼,大家的心里一定不是好滋味吧!”
“可不是吗!大家是光着急不出汗,心里憋屈着呢!丹阳啊,”上官世贵慢条斯理地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家的心里明镜似的,不糊涂。可事情总得想个法子啊?家有千口,主事在一。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你们就是大伙儿的主心骨,领头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有顾虑,大伙都听你们的。你们不会把大伙往水里搀的,大家信任你们。”
“就是的。”上官世荣笑嘻嘻地说:“你们肯定有法子了,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吧!”
众人都附和着:“就说说吧!心里都急出火来了,季节不饶人,说到就到了,各人手里还一无所有,这可不是个事啊!”
“急,这是肯定的,谁个不急啊!我们同你们一样急,都是天底下的人,不是吃的天禾天草,都是从泥里刨食吃的人,到这程度还不急就不正常了。”东方丹阳向周围扫视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是这样计划的。这叫富有富计划,穷有穷打算。上半年仍以春茬稻唱主角,这是决不动摇的,各家不可掉以轻心,千万不能放松。这是全年的基础,多少事在指望着它呢!假如没个好收成,那么国家的征购就没处起土了,举家过日子,嘴也要吊在二梁上喝西北风了。这可不是玩意打仗闹着玩的。一定得重视,还得全部要栽杂交稻,既保稳产还要高产。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可这不管是稳产还是高产,总得下本钱呦!钱从哪里来?从什么地方起土呢?我们反复考虑协商,今天把我们的主意拿来同大家一道商量,如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尽管提出来,一同探讨,总归是家里事家里了,本队的事呢,还是本队了。大家各抒己见。我要强调的,就是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再更改了。”
“那是当然了。人是一句话,佛是一炉香。”
“随说随翻还是人吗!”
众口纷言,一句话,就是一心盼着能有条走出困境的路子。
“还有就是对我们的举措,要严格保密,不能广播似的到处宣扬。我跟你们说,有些事情只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因为不是官冕堂皇的东西,也就不能大明直之的去做。它同上面的政策是否相符,我们还吃不准。但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能获取更大利益又何乐而不为呢!就像搞联产计酬时,我们干脆分田到户一样,是对是错没拿帐看呢!我希望大家管好自己的嘴,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说来,肯定是关系重大。”上官世荣把烟袋从嘴里拿下来,手在鼻子下揩一下说:“各人就不要去说了。肚里能盛下几大碗饭,难道盛不住一句话么?直接把它烂在肚子里,胀不死。”
上官世荣的话得到众人的认可和赞同。东方丹阳见此,心里很高兴,他满意地说:“为了解决这上半年农本的问题,我们准备把总干渠堆上的树木全部分给大家,以解这燃眉之急。堆上的树啊,我想也有些年头了,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东方丹阳话一落地,引起了共鸣,大家兴奋起来了。“对呀,那些个宝贝树,少说也有十五、六年的根本,老是那个鬼样子。长死不吓人!”
“里面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小树被大树欺的不死不活的,可小树又死命缠着大树的根与它争力。它长不起来,叫它也不要长,一操两窝蛋。长树不行,杂草倒是茂盛,足有半人高。”
“这些年哪个去问过它?除非想起来去抹把树叶子造绿肥,别的还有什么用!”
东方丹阳见惹起了众人的话头,也就没完没了的。他提高了音倍,要压住众人的声音:“大家既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索性把它分掉,以后再重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由于杂乱无章的又参差不齐的,也不好去作进一步的评估,也就这么马马虎虎的上下差不多分一下,原有的树木也不尽相同,希望大家分到以后,不要去斤斤计较,鸡蛋还有大小呢,打人不在乎一掐嘛!分呢,见人见份子,按人口分配,一家一段,你家范围内,一切都归你,上面的树木你处理后,要确保重新栽上。当然以后还归你所有,好坏都是你的,自栽自管,就看自己本事了。这当中有个规定,各家要统一的栽意杨树。现在树苗已上市,各家不要把树卖了,认为钱好用,就忽略了重新栽树。我告诉你们,这树是不能拖的,一拖就是一年,迟栽一年,你的树就没法赶上人家的树了,就永远躲在别人的树下剩荫凉。大树底下难成林嘛!所卖得的钱,我估计,满够上半年种田的成本。”
大家兴奋了,话也多起来了。东方丹阳用手示意一下,等差不多又安静下来,又听他说道:“这个树怎么把它变成钱呢?不管大家想没想好,我们呢,放出两条路子。第一是大家自行出售,随行就市,好坏是你自己的事。第二呢,是老队长家有个亲戚是邻公社木器厂厂长。我们已跟他谈好了,大小都要,只是大有大价格,小有小价格。当然了,价格在总体上比市场上会低些,不同意呢,也不勉强。”
“唉呀,零敲不如整打的。”不用说,东方德是赞成整卖。
东方羽接口说:“当然是整卖好了。这东西是硬头货,推来推去的吃苦受累不说,就晓得推到集上就卖掉啦?蹲在那里晒鱼干子,多卖两子也不划算。我赖,就在家卖喽!”
“对头。赖得跟他去翻尸倒骨的,没那份闲劲。”......
“既如此,大家没异议,我们就通知人家到时开拖拉机来,钱是当场结清。这是上半年的安排。”东方丹阳的目光在场上扫视下后说:“那么下半年呢?”
“丹阳哎,该怎么做你就直说吧!我们都听你的。”上官世仁很直截,没有一丝的犹豫。别人也都附和上来,看得出来,我们对东方丹阳他们是充分信任的。
“上半年的农本从树上着了眼,下半年呢,又在‘没’字上了。我同大家说把春茬稻长好,就是把全年的征购和自家的口粮都压在上面了。下半年的农本,我们也确实无能为力,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就是把麦茬稻全部改种晚豆。”东方丹阳话一出,立马引起了轰响,如同平静的河面上,被猛然扔进一个大石块,激起层层涟漪。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沸沸扬扬,说好的,说不好的,更多的人是说不出好和坏来的,到这个时候,他们已失去了主见,没有了主心骨,他们的哲学是随大浪,搭顺风船,人能得过他得过。
上官世贵经过一番沉思后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丹阳呀,你把你的路子说出来让大伙比划比划,看看可行不可行。可行呢,直截照着做。要民主也要集中嘛!就这么你一言他一语的,七嘴八舌的,说到冬至也没结果呦!”
“丹阳啊,话既说到这程度,你们肯定有了对策。可要三思而行啊。”东方全真诚地说。
东方丹阳见大伙儿议论半天,也未能说到要害。他才说:“水稻改种豆子,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水稻的高产稳产,它的优势是无可厚非的。可它产量高,也是耐肥的。没有相应的肥料下去,它还能高产吗?而我们现在缺的是钱,也就是缺肥料,没肥料下田,这水稻怎么长?再说这个田,这么些年来一直是稻麦两季,从未换过茬口,更别说歇茬了。长久不变的茬口为虫口和病菌提供了温床和栖息的藏身场所,病虫害逐年增大,杂草也除不净,土壤也不再鲜活,板结程度在加大。换下茬口,再来次水改旱,对多年逐渐形成的弊端也作次改观。水田里的湿度大,潮气重,所沤制过的土壤又足以补充旱作物的所缺。旱作物中又以豆子最为适宜。豆子又能产生出大量的根瘤菌,对下茬作物有着一定的帮助作用。大家都知道,‘山芋薄茬子,豆子肥茬子。’豆子产量是低,但它的价格高,又不用农本,从种到收只花个种子。前后推算,它除比水稻次点外,比其它作物要高强得多。这个帐,大家都好好地算一算,谁都知道‘本大利宽。’可也要晓得,本钱大就做大生意,本钱小嘛,只能做小买卖了。前后对比,光有收入是不行的,要除去支出得到的才是真收入。不过呢,一季两季点豆子还行,长期种植就不行了。”
大家经过反复周密考虑,找出当中利害关系,一致认为东方丹阳的方案切实可行,是当下的最佳选择,原则上把它定为生产队全年的生产总路子,并达成统一决议,那就是绝对保密。“千万不能屎没出来屁先出来了。”老队长再次叮咛着。
话能不说,事不能不做,砍伐一条堆上的树木,可不是揣在怀里的事。不管你行动是多么迅速,那怕是迅雷不及掩耳,那么大的动作岂能遮住人们的耳目,事情还是败露了。公社来人了,是林业助理,军人出身,当着大、小队干部的面,没有多余一句话,当场宣布:“队长会计,停职检查!”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树已被放倒,整也整不起来了,再想恢复,除非请观世音来抛洒她的杨柳水。
三天一集市,今日又逢集。东方丹阳和老队长约好一起去赶集,重点是把树苗买回来。刚要走,支书西门泽骑着自行车来到他们跟前,是来喊他们到公社去开三级干部会的。
“我们都停职了,还开什么会呦?”东方丹阳说。
西门泽笑着说:“停职也不是撤职。我知道不喊你们是不会去的,这不就来了吗!”
老队长讪笑笑说:“这不好吧?”
西门泽朝老队长白一眼:“知道不好啦?知道了下次就别跟着惹事了。”见他们还呆站在那里未动,故作生气地说:“走呀!还要八抬大轿来抬你们!”
散会后,东方丹阳和老队长刚要走,西门支书轻声叫他俩跟他走,一直把他们带到本大队一个中学教师家中。刚坐下不久,公社秦副主任进来了,简单客套过后,听到西门支书介绍到东方丹阳后,他朝东方丹阳仔细打量一番后说:“你就是东方丹阳?跟我家岚岚是同学?”
东方丹阳红着脸点着头,“是的是的。”其实他早就认识这位秦主任,他就是秦岚岚的父亲,还听说过他有趣的事呢!这次能对他分外青眯,大出他意料之外。
“我们家岚岚经常提及你,所以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耳熟。”秦副主任是个军人出身,做事风格以耿直、急迫、铁面无私著称,人送外号“秦大炮。”这不,两句话刚说完,转脸就对西门支书说:“这个于助理还想老子亲自去请他不成!喝酒都磨磨蹭蹭的,还敢不敢喝!”
“又是你老秦在诽谤我!”人随话到,林业于助理走了进来,他边同各人点头招呼,边忙着回应秦副主任,“老子做事不行,喝酒再不行,不就完了吗?东风吹,战鼓擂,我老于喝酒怕过谁?”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各自落坐。今日的饭局是西门支书专为东方丹阳他们的事所承办的,他知道这个于助理的秉性,也知道他同秦主任的关系,他俩都是军人,脾味相投,主要的又都是酒鬼。所以这次顺便把秦副主任一并请来,定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席间,他示意东方丹阳站起来敬他们的酒,秦副主任边端杯边说“好,”又转脸对于助理说:“我说你老于,可别对他竖着眼呀,他可是我们家岚岚的同学呦。”
于助理一仰头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没事,没事,走过场,形式!”他用手指指老队长和东方丹阳,“从现在开始,你们恢复原职!”
酒,确实是好东西,不单单是这件事在举杯中得到圆满解决,很多事情都是在推杯换盏中取得共识,达成协议。要不“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也不会成为精典了。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香烟介绍信,酒杯是大印,鱼肉就是命,筷子一落做决定。”
西门支书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事情既已发生就得解决,还就得要他亲自出马去摆平,去起桥梁作用。他很巧妙地投其所好,给双方台阶下。门面杯一过,他就暗示东方丹阳站起来向于助理敬酒,以示赔罪。于助理也是个开朗之人,哪能给脸不要脸呢!还有秦主任一旁袒护,能不知好歹么!他坦然地说道:“这事呢,能大能小。说大呢,未经允许,擅自砍伐,是要严肃处理的。说小呢,是更换,你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话说开了,就冲这杯小酒,啥事都没有了。”
东方丹阳同这位助理初次谋面,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从眼前情况看,这个人不坏,定是个好人,能跟秦副主任这“直筒子”绑在一起,肯定不是刁滑之人。他同秦副主任虽未有过多的相处,但对他的为人却是早有耳闻,他的好坏并不因为他是秦岚岚的父亲,就冲他“秦大炮”的绰号就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一个军人出身,对农业生产是个门外汉,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年春茬稻搞的是温室小苗和两段大苗移栽,公社党委要求:四月二十日栽秧。这指示果断得就像一道命令,秦副主任所蹲点的那个大队里有个生产队竞在四月十九日下午就栽秧了。真是胆大行粗的,连党委的命令都敢违抗!这还了得。他立马赶过去,责令停工。等别人赶到时,他正在训斥这个队长呢!当人把他请到一旁,由公社农技员向他说明情况,告诉他农业生产在季节上是上下有点浮动的,早迟一、两天是没问题的。他这才缓和些,仍忿忿不平地说:“他胆敢违抗党委的命令,连党委都不放在眼里,真是胆大狂为!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一定要严肃处理。秧可以继续栽,队长是决不能姑息迁就,坚决要处理,起码要做深刻的检查。”
后来,在支书的劝说下,这位队长还是违心地做了份检查,才算了事。东方丹阳曾以此事取笑过秦岚岚,说她家军阀作风,蛮横无理,气得她用小粉拳连连锤打他......
一切归于平静,如同清澈的小河面,无风也就无浪,变得波纹不惊。这样的平静是庄稼人所祈盼的,他们只想着过个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日子,满心祈求着上苍能风调雨顺,多赐他们三、五斗。对哪些耀眼的风华雪月的奢望,只能想想而已,怎能当真呢!丰衣足食成了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自己的土地上耕地、撒种、收获、过日子,他们显得那样的心安理得。然而,平静有时是极为短暂的,往往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该来的,不在迟早,总归是要来的。
“你小小年纪,刚走上社会,组织上看你是棵好苗子,有心培养你,寄厚望于你,指望你能为党多做工作,为社会多做贡献,能够真正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那曾想,你三天饱饭一吃,就认为自个儿胖了,飘飘然了,还真的喘上了,也就鼻孔朝天,傲世轻物了,尾巴翘过天,视群众的利益于不顾,视党的指示如儿戏,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上级党委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扩大水稻面积,压缩其它作物面积,增加复种指数,提高单位产量,促进农业生产大丰收。”公社党委裘副书记金刚怒目、疾言厉色地涨红了脸,像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对着扩音器大声训斥着:“可他就能与上级党委对着干,该扩大的他缩小,该缩小的他扩大,竞然狂妄到私自压缩了一半的水稻面积,用来点豆子。你这是资质低下、愚笨糊涂,还是就不明事理哩?你年纪青青的,可不要跟我说,你是耳聋眼黑,没听到也没看到上级的指示精神吧!你简直就是胆大行粗、不计后果的主!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可恶至极!”说着,拳头在桌子上又狠命地擂了几下,他有着一肚子的气要通过这拳头去发泄。“你就是神经病,走错地方了,我告诉你,精神病院的门向你开着呢!你以为你是谁呀?要想我记住你的名字怕有点困难,要记住叫你‘白痴’或是‘混蛋’一点都不难!”
这个会是公社的三级干部会,也是全公社的农业会议。书记不在家,这个会就由刚主持农业工作的裘副书记来开了。裘副书记原是挂文体帅的,自从独孤付书记走后,来了一个主抓农业的,闪个花又调走了,就由他来挂农业的帅。他是个工农干部,又是本地人,是由大队书记拔上来的。他的升任并不是因为他把大队搞得出类拔萃或是本人有什么过人之处,晓得内情的人都会说,他是个机会主义者。在大唱样板戏之初,这个裘副书记就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在文化领域是游刃自如,大显身手,他会说会唱真是天生的,叫他动笔头子,一天也写不出三百字的文章,叫他不看稿子直接讲话,他能从早讲到晚,一天不断头,还不讲重茬子,比说书人的嘴还滑溜。唱起戏文,更是他的绝活拿手好戏,拿得弯调得圆,唱腔纯真,学谁像谁。大会小会,他总是带头唱,用他谦虚的话说,是在抛砖引玉。总之,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被他带动了起来。他的大队在每次的全社乃至全县的文化汇演中都能独树一帜,抢占鳌头,更主要的是他平时阿谀谄佞,趋炎附势,深受领导的青睐,他的威望也随着戏剧的高潮达到顶峰,破格提升为公社党委副书记。
今天,他坐在大会主席台的中间,左边是公社农业助理,右边的是公社农业技术员。农业助理年岁已大,本不多问事,但今天的会议他必须参加,只是人到了,始终没讲一句话。那么,陪衬的就是农业技术员了。农技员姓牛,原先是独孤副书记的喽啰走卒,现在投奔到裘副书记的麾下,又受到了重用,不过跟他平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就这次的毁水长旱点豆子,就是被这个牛技术员给发现的,是他立马报告给裘副书记的。这也算他的大功一件。
在裘副书记骂声刚落时,这个牛技术员不失时机的又补上一句:“混蛋透顶!”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吧?充其量你又能算什么?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就凭你就想改变党委的大方向?”裘副书记继续地有恃无恐的大放厥词:“做梦!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小队会计,就想旋转乾坤了,可能吗?充其量,你也是个螳螂挡车,最终碰得头破血流。鲁迅先生曾说过‘自己是人还想着当神仙,生在地上还想要上天。’都是农村狐狸你戴个墨镜涂个指甲就能演城市的聊斋啦!不要乐观得跟屁一样,还自以为能惊天动地,结果就是一股臭气。我告诉你,只要你还生活在地球上,就别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重!”
东方丹阳气得鼓起腮帮子,怒瞪着眼,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眼睛里冒着火,几次要站起来同这位裘副书记理论理论,都被西门支书死死按住。
“你一个种田的,不知道作物产量,还种什么田?还怎么去安排生产?三条腿的驴没处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我不知道举荐这样的人是用哪只眼睛看人的!豆子能有什么产量?又是水茬口,能有产量吗?简直在开国际玩笑。”
牛技术员忙接茬说:“麦茬豆子又是稻茬田,亩产一百二十斤就不错了,还要望天收呢!不好的话,连豆茎秆都收不到。还不如栽山芋呢!山芋再不好,还能收些粗须,切点山芋干钉子,也能度些日月。再不济,长点叶子、藤子喂喂牲口,叶子晒干了还能煮碗‘猫耳朵带柄子’粥,填填肚子。一把豆茎秆只能冬天烤烤火。”他在不断地煽风点火,做拔火棍,凑事佬。
裘副书记连连点着头:“任其我性子骂他十八截子。事情既已出了,就得补救呦!不是说他们连稻谷都没有落吗?也就是没有秧苗了。栽秧迟点没多大问题,关键是没有秧苗了。看来秧是栽不了了,那只有栽山芋了。”在得到牛技术员点头后,他把拳头又在台桌上擂了两下:“就这么办!心无二意,豆子耕掉,顺便把山芋行子条起来。我们办事就要雷厉风行的,说死就断气。西门支书呢,你们双码大队各个生产队,凡是能套上套的牛和犁,明天早上七点钟,全部集中好。牛技术员呢!你马上统计一下,看够不够,不够就从附近大队抽调,各个大队的牛和犁一律听从牛技术员的调遣。另外,各个生产队山芋池上的秧子,不论大小,今天晚上全部剪下来,集中到双码大队部,不够再去打拐头。坚决打好这场人民战争,坚决把无组织无纪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在这里,我还奉劝个别同志,要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改过自新,尽快回到人民中间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当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是好同志。”
东方丹阳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恍恍惚惚的进了庄子就有人问他:“公社要来耕我们队的豆子吗?”
他迷蒙地点点头,不作任何回答。步履沉重得像灌了铅,蹒跚地走进家门。
看到儿子欲哭无泪的样子,郑素娟忙跑过去扶住儿子。她知道儿子此时是痛彻心扉又无可奈何,自己的心里也滴着血。她又找不出好的语言来宽慰儿子,怜惜地把儿子扶到屋里坐下,轻拍着他的手,“丹阳啊,我们不做了,不当这个会计了......”
“他妈妈的,该骂的是我,我是队长!”老队长气急败坏地在屋内不停地走动。“怎就全堆在孩子头上呢?他妈个巴子的。”
“哪个摸得这么准!咬定是丹阳做的?”老主任思虑半天终是不得其解。
“肯定有人告诉那个姓牛的。”老队长气愤地说:“妈的,我知道了,定饶不了他!”
老主任沉思了一会,“这个先放一放,现在该考虑明天的事情。明早就来耕豆子了,得想个法子哩!”
老队长沉思一会,自语道:“他妈妈的,就这么耕掉了,豆芽都在破土,一出来就肥嘟嘟、富态态的,就要这么耕掉了。”他怅然地痛惜起来,似是无奈地轻摆几下头。忽然间,他大叫起来:“谁来耕,我跟他拚命!”
“对!跟他拚了。”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到了屋里。“我们种我们的田,长什么庄稼关他什么事?收多收少我们乐意!”
“他们还讲不讲理啦?长水稻高产谁不知道呀?就他晓得!哪家不是过日子人。没钱,水稻怎么长啊?就喝清水呀?”
“山芋能有豆子好吗?还薄茬子。他们不知道呀?嘴一说耕掉了,损失谁认?”
“我们就认上豆子了,颗粒无收也心甘情愿。与他何干?”
“土地老爷门朝北——多管一方。我们挨饿也不朝他撇撇嘴。”
“要耕,我们决不让!”马金花说:“他不讲理来,我们也就不讲理去!到时我们妇女就用家伙在前面打他的牛,决不让他们进庄子。你们男子汉在后面做后盾,我看他们怎么耕!”
“马金花这个主意好!”大伙赞成,老主任也赞成。屋里的人越聚越多,个个都义愤填膺。“我们就要当仁不让,难道庄稼人就这么好欺负啊!要揉就揉,要捏就捏,他说山芋好就山芋好啦?说耕就耕啦?毫无道理吗!凡事要讲个理吧?他讲理,我们也讲理,以理服人。他不讲理来‘横’的,我们也不是吃竖(素)的。我们就不踩他!还就不怕他呢!谁怕谁呀,他吃不了人!怂人都是被能人逼出来的,大不了命一条,还能怎样!”老主任气疯了,情绪激昂。
此刻的东方丹阳,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着一股无可名状的苦涩滋味,浑身的每个毛细孔都在无声哭泣,一种缥缈的幻灭性的悲哀,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他已伤心至极。就在他到了绝望深渊时,他感到周围有许多人在支持着他,在用无形的力量让他坚强起来。他并不单单为自己遭羞辱而委屈,主要是在听到要来耕豆子而崩溃。这可是全队人的心血啊!都怪自己异想天开,惹得全队人跟着遭殃,心里实在是愧对众乡亲。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茫然无措。
渐渐的他从浑然无知中醒悟,自己应该坚强起来,悲伤、痛苦、眼泪是弱者所为。只有战胜自己,战胜软弱才能强壮起来,成长起来。梅花香自苦寒来。作为男人,就要做强者!
东方丹阳拔开众人走了出去。郑素娟见他闷声不响地走出去,心里更不踏实,又不忍心去烦他,唠叨他。她知道,此时什么话都是多余的,非但不起一点作用,反而在更大程度上去添堵。她就这样在后面跟着,望着,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东方丹阳低着头跚跚地挪着步,走了一阵子,猛地急转身,抬眼看见他妈妈尾随在后面望着他,先是一怔,随后鼻子发酸,泪水在眼中打花。他回头走向妈妈,扑到妈妈的怀中,“妈,又让你操心了......”“呜呜”地哭起来。
他感到妈妈怀抱的温暖......
郑素娟抱着儿子,压抑的泪水止不住地籁籁滚落,她不停地轻拍着儿子,这个长不大的儿子......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泻为快的东方丹阳,揩掉自己的泪水,对妈妈说:“妈,您回去吧。我去转转,散散心。您放心吧,我不会那么脆弱。”随即掉头走了,留下妈妈呆傻地站在那里......
太阳渐渐甩西,不再那么穷凶极恶,可余威尚存。东方丹阳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身旁树木的叶子有的似乎被烤干了,耸拉着脑袋,缺乏生机和活力。有的才刚抽出新芽。小鸟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草儿都垂头丧气,似乎到了奄奄待毙的程度。蜻蜓只敢贴着树荫处飞,怕被阳光烫伤或是烧焦它的翅膀。只有知了,伏在树枝上发出破碎的“嗤嗤”鸣叫,这些破锣碎鼓的声响,在替烈日呐喊助威,也听得人心烦意躁。
东方丹阳的心里更是难受,好似堵着草团。时不我待啊!明早就动手了,乡亲们的目光都在望着他呢!这些目光中带有迷茫、幽怨、乞求和渴望,一切的一切,好像倒塌的墙,全都压在他的身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无数次地问自己,问大地。他站在总干渠上,向着滔滔东流的河水,把积压在心头的怒气如火山一样,怒不可遏地吼叫出来,发泄出来。这声音沉雷似的滚动着,随着流淌的河水传得很远很远......
“去找耿书记。”一个念想把他从积习沉痛中唤醒。“对,去找耿书记!”他是书记,公社的一把手,当家人。假如他能主持公道,事情就能有转机。不管可能性的大小还是有无,还是去试试好,总比蹲在这里满腹愁怅空悲切要强得多。他主意已定,有了目标,直奔耿书记家。书记还没回来,在书记的宿舍外,他蹲了下来,仅存一个信念,等。他已走投无路了。
黄昏的残阳将独特的时光交给了晚霞,晚霞拥有残阳的凄情,将黄昏的情感表露无遗,在灿烂外表的掩护下,透出点点哀愁和沉思。东方丹阳坐在地上,倚靠在墙上,祈盼着书记的出现。时辰不大,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面前,他忙站起来,“请问您是耿书记吗?”
“对呀!”耿书记开了门,把自行车推到屋里,招呼道:“进屋坐吧!”车支好后,指指凳子对跟在后面的东方丹阳说:“坐呀,别客气。”说着,径直地走向内间。
“书记,我......我......”东方丹阳坐下来后,急不可耐地要说话,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耿书记端来两杯水,递一杯给他,自己留一杯,“别急,别急,冷静点。”随后和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东方丹阳。”
“你就是东方丹阳?双码大队的?”耿书记惊喜地问。
东方丹阳忙回答:“是的,是的。”
“就是你写信反映乱筹粮的?就是你直截把田分到户的?”在得到答复后,东方丹阳刚要说话,耿书记用手阻止了,“其他的先不说,我先问你,上级叫搞联产计酬,而且各大队、各生产队都实行联产计酬,你怎么就要搞分田到户呢?”
东方丹阳先是一楞,随后脸颊上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羞涩,双手搓了搓,转脸望了望书记,见书记是个亲和的人,不是那种官腔大调的人,心里也落了膛。“耿书记,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他见书记微笑地点着头,受到了鼓舞,也不顾前面是平坦还是悬崖,他豁出去了。“第一,联产计酬比大集体更进一步,这是事实。但它仍存在着大集体的弊端,承包下去了,产量还要再筹上来重新分配。按我们庄稼人话说,这是煮出饭来炒着吃,多此一举。不如分田到户直截了当,干而脆之,该交你交,该留你留,没一点拖须。第二,在大集体一直存在的‘混’字号人物在联产计酬中依然存在,只是换个花样而已。不如分田到户,你‘混’也‘混’不到别人,好坏都是你自己的。第三,田里肯用劲。联产计酬中,人们的目光只停留在脚面上,没有长远,只顾当年,不问来年。因为这地明年是谁的还说不准呢。这在土壤的改良上,他是不会尽心尽力的,更不会下大气力的。而分田到户就不同了,田在他手中,不是今年、明年的事了,他就要从根本上去改造它,对有弊端不理想的田块,他吃不成饭,睡不好觉,想方设法也要把它整治好。第四,除草。这跟刚才说的一样,田能长期在手的,他除草一定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随时发现,随时清除。一句话,就是尽心不尽心的问题,积极性的问题。其他的小没意思的,也就不说了。”他感到口渴了,喝了一口水,自己只顾着一气往下说,没想到耿书记都一一记下来,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不停地搓着双手,怯生生地问:“书记,我......”
“好啊,好啊!”耿书记抬起头,笑着对他说:“没想到你看问题这么透彻。还是年青人啦,有胆量。这可为我们提供了最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好啊!哎,当时你不怕吗?”
东方丹阳腼腆地笑笑说“当时没想那么多,也就不晓得怕。”
耿书记笑着用手指指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喝了口水,对东方丹阳说:“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找我的吧!”
东方丹阳向书记笑了笑,笑的很苦涩。事到头上,他已没有退缩的余地,只有铤而直险、孤注一掷,豁出去了。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的汇报给耿书记。最后,他说道:“耿书记,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该处罚的人是我,跟他人无关,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我请示,就处罚我一个人,千万不能殃及池鱼。群众的豆子千万不能耕啊!就那豆种还是大家自家省下的和从亲友家七拼八凑来的呢!”
“简直是岂有此理!”耿书记站了起来,“因地制宜,群众有着种植的自主权。”他转身对东方丹阳说:“你放心好了,豆子不会耕的,也不应该耕的。”
“真的!”东方丹阳将信将疑的问道。当他看到书记对他笑眯眯地点着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他忘情欣喜而又激动地拉住书记的手,“耿书记,我感谢您,我替全队人感谢您!”此刻,他的心头涌动着感激,也浮动起一句话:“乌云是遮不太阳的。”
“丹阳啊,在改革的洪流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的。是因为还处于探索阶段,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啊。你们年青人,更要大胆地去干,大胆地去闯,不要因为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啊!”耿书记的话说得东方丹阳的心里暖烘烘的......
夏日的晚上很是迷人,微风吹得人有点飘荡,天空中繁星点点,是那么恬静和安祥。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清脆的蛙叫,知了也不示弱,一个劲地“知了,知了”,似乎它什么都知道了。它的声响,倒是很清脆、悠扬......
“那不是牛技术员吗?”站在豆田里的东方丹阳朝着路上骑车的人大声地打着招呼。
骑车的人闻声非但没有减速,而是加大力道,使劲地踩着脚踏子,口中还得回应着,“是啊!你好呦!”
“来玩玩啦!顺便看看这豆子能不能收到一百斤喽!”
“不止呦!”牛技术员嘴里应着,越发拚命地加快速度,只恨爹妈没给他多生付翅膀。他听得出东方丹阳的话味,是在还击他,反驳他,讥讽他,可他呢,还得硬着头皮回答:“今年豆子被你们‘抹住了’,大丰收啊,发财喽!”这话可是实情话。
望着他的远去,东方丹阳和身旁的人都哄笑起来。
“这家伙,心里有愧呢!这豆子亩产呀,要好几个百斤呢!你们看,都是荚子,鼓胀胀的,挨靠挨的挤在一起,产量还能低吗?喜人的!丹阳啊,亏得老主任叮嘱,一定要点得稀。要点厚呀,还真没得收呢!就真被姓牛的说着了,一把好茎杆收不到呢!”
“知道了吧!老农就是老农,不是徒有虚名。”东方丹阳说:“以后大家都得好好学习呢!种田是要靠技术的,自家的田要靠自己的。以后呀,人人都是队长,人人都是技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