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然起身回到院子里。
月色如水,周围一片银辉,整个世界像是罩了一层轻纱。
大院的正中央,有一个圆型的水泥花坛,上面是一座假山。时值盛夏,花坛里各种花草繁盛无比,把花坛里面那一对儿钢筋铁板焊接成的仙鹤完全遮挡住了。
那对儿铁仙鹤,无视四季变换,无视花草枯荣,无视风霜雨雪,始终保持着自己傲然的姿态。
马浩然苦涩地笑笑,心里想: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仙鹤那样呢?即使做到了,最终的结果还不是被风雪锈蚀,总有一天连同枯萎的花草,被无情的铲掉了。
“小--马--”
马浩然的思绪被打断了。还是那个又粗又哑的声音。
“哪位?”马浩然循声望去,发现是从后院传过来的。
虽然他不善交际,但大院里的人他还是都很熟悉的,这个声音却从未听到过。
谁呢?
声音继续在叫他。马浩然走到后院,看见小门正开着。他穿过小门。
声音好像在山上。
他沿着石板台阶上了山,冥冥中,径直来到了鲍华德的坟墓前。
坟前正坐着一位老者,见到马浩然,微微一笑,用又粗又哑的声音说:“小马,听说你要离开河东镇了?”
“您是?”
“你是咱们镇第一位走出去的文员,在你临走之前,我作为前辈,想找你聊一聊,也算是给你一点忠告。”
“噢。”
老者用手一扶墓碑,轻轻一推,墓碑竟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后面的两行字正对着马浩然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是必须要拥有的,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既要低头拉车,又要抬头看路。
“记住这两句话。”沙哑的声音说道。
马浩然不解地问:“前辈,这两句话,前些天我已经见过了。只是,我头脑愚钝,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老者呵呵一笑,“暂时无法参悟也很正常,经历过了,也就懂了。”
马浩然试探着问:“前辈,我可不可以说说自己的理解。这个低头拉车和抬头看路,说的是不是既要埋头苦干,又要紧跟领导意图。既要放低姿态,又要保持傲骨?”
老者的笑意渐浓:“唉哟小伙子,天姿不错的嘛。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含义。
抬头看路,除了领会领导意图之外,还要看清领路的人和他走的是什么路。
如果他是个贪官污吏,你还要领会他的意图么?
与此同时,你还要看清你的处境。如果你的领导根本就不重视默默无闻的文字工作者,而是喜欢那些阿谀奉承他的人,你还要继续跟他走下去么?”
马浩然听了连连点头。
老者接着说:“最近,你从‘行道文库’下载过一些东西了?”
马浩然心里思忖:“这个老者怎么知道‘行道文库’?”他突然明白了,连忙高兴地问:“您不会就是鲍华德老前辈吧?”
老者笑得前仰后合:“哎哟你的反应可真够迟钝。”他把墓碑又转了回去,正面“二级初等职员鲍华德之墓”拍了拍,又转了回来。
“那个文库,是您创建的吗?”马浩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你说哪?要不我怎么知道你下载了东西?”
“啊,是。”马浩然吱吱唔唔。
“每次你都选择了否?”老者收起了笑容,仰起了头,眯起眼睛盯着他。
“啊,啊,是。”马浩然有些语无伦次。
“小伙子,咱们从事文字工作的,虽然跟建筑工人差不多,都是在干一些搬运组合的活计,只不过他们搬的是砖头,我们搬的是文字,但可千万不能见利忘义啊。”
马浩然听了一头雾水,怎么就见利忘义了?
老者继续说:“文字是传承文明的使者,每个文字都有它独特的样貌和宿命。比如清纯和妩媚两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孩的。但是你见到清纯二字,必然想到一张清正纯洁、天然雕饰的脸庞,如果看到妩媚这个词,想到的估计只能是妖娆做作、浓妆粉饰的样子吧?”
“噢。”马浩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所以哪,就像建筑工人不能把建筑材料放错地方一样,我们也不可以黑白颠倒、信口开河、口不择言、颠三倒四、天花乱坠、一簧两舌……咳咳”
老者一口气说了一连串成语,嗓子终于难以承受,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是。”马浩然只有唯唯喏喏的份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者咳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抬起头来,哑着声音继续说:“那样可就违背字的本意呀。”
“可是,可是。”马浩然显然有些为难。这几年为领导服务,他最大的感受就是,他想写什么,不想写什么,并不能以事实为依据,而且是完全要遵从领导的意志。不然,不但“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甚至惹祸上身。
“你的意思是说,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喽?”也许是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老者的嗓音更加沙哑,呼吸越来越急促。
“呃。”马浩然有些不敢回答,生怕再激怒他的情绪。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事事黑白分明、处处跟领导对着干,毕竟还要养家糊口的嘛。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前进。只是。”
老者喘息了一会儿,继续说:“时刻别忘了心存正义。”
“我记住了,记住了。”马浩然生怕他再咳起来,连忙回应。
“这几天,我看你连续下载了三篇文档,都是替领导粉饰是非、消灾挡祸的,我有心收回文库,不过,你还上传了一篇内容真实的调查报告,让我看到你还是心存良知的。”
“是的是的。”马浩然没想到一切尽在对面这位老者的掌控之中。
“好好使用那个文库吧,不要对不起它的名字。”老者话音刚落,墓碑上面的两行字突然发出光来,越来越亮,几乎把整个世界都要吞噬了。
马浩然吓得猛地向后退去,结果一脚踩空,仰面摔了下去,猛然惊醒了。
缓了好一会儿,马浩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原来是一场恶梦。
他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已经被汗水打透了。
睡意全无。
他回想着梦里那位老者跟他说的“不要对不起它的名字”,心中充满了疑惑。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渐渐地,窗帘的空隙开始透进光来,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