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一年近五旬的老者,穿着件靛青色衣衫,款式与一般农家人不同,绑手绑腿那是没有的,袖管大约有两腕宽,看着倒也还算爽利;其下摆及至脚面之上,有些像读书人爱穿的长衫,但整体看来又更简单一些。
这老者宽额方脸,双目有神,面上皱纹很深,一看便知是个严厉人。刚才还在咋咋呼呼乱吵嚷的众人见了他立刻就似那见了猫的老鼠,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老者目光往周围一扫,轻哼了声,往前又走了两步,“这是何人?怎么受的伤?”他是见过万绣母女的,可此时却并未认出来。
“是,是我闺女!是我可怜的闺女啊!里正,里正求您为我家绣儿做主啊,呜……”李氏被沈泽简拦下,待看到里正来时崩溃大哭,无力的俯下身去抱住万绣,双膝曲地额头抵在了万绣身上,是给里正磕头的姿势。
万绣则是被身上的重量一压,这才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她抬手往疼痛的额头上摸去,这一动当然让李氏察觉到了,李氏先是全身僵硬,接着就抬头往上看,正见到万绣睁开了眼睛,抖着手便轻抚上了她的脸,“绣儿?绣儿……你,你哪儿疼,告诉娘,告诉娘,哪里难受?”
沈泽简这会儿也不避嫌了,忙伸手将万绣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万绣刚才摔猛了,那江李氏块头不小,她又太瘦弱了,虽然是顺势往地上倒,可也被撞的不轻,一时没承受住便晕了过去,这会儿虽然还有些晕乎乎的,可她自觉并无大碍。
“里正您看,要不,先让这丫头去房里头歇歇吧?”沈家族长开口了,他是与里正一同过来的,昨天他嘱咐家里人盯着点儿那江李氏一家的动静,知道她自行来了这江大郎家,又得知万绣母女回来了的消息时,便亲自去请了里正。
在昇国里正主要负责户头与赋役等事项,一般村中的小纠纷他是不管的,但要涉及到流血甚至人命官司的地步,里正是必要出面的。而昨日回家之后,沈族长也想了不少,又与家里头早已不管事的老爹商量了商量,便决定借着这事儿闹一闹,也好叫江家人安生一些。
只是他并没想到这江李氏竟是如此大胆,竟然真敢做出行凶此等大恶之事,心中对自己的决定又肯定了几分。这江家若是再放任下去,还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管理江家村的里正姓吴,自得了委任之后便搬到了村里居住,如今也有个小十年了。这江家村人口众多,基本上除了江姓便是沈姓,沈家自是拎得清的,但江家这地头蛇却并非如此,里正明里暗里的也被他们拿捏了不少回。如今能抓到江家村这么大个错处,心里面也不免有些兴奋。
他点头同意了沈族长的建议,跟着也进了屋去,待在堂屋中坐定了,便让人去唤江族长。
就这么着,不过刚隔了一日,江家祠堂的情景便再现了一遍,所不同的是,昨日江族长高高在上,今日却只能与沈族长一同站在下首。
“里正唤我来可是有事?”江族长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上一句。若说江家村谁看里正最不顺眼,他绝对要算上一个。原本上一任的里长卸任时,他只当自己的机会要来了,那会儿还使了不少力气托了不少人,谁知竟是突然来了个外乡人。这外乡人虽说有些眼色,平日里并不会过多插手江家村的事情,但就冲他与沈家交好,江族长便不能放得下心来。
江族长的态度,可不光是他自己知道,实际上江家人、沈家人甚至里正都清楚的很。江家人怎么想就不说了,只说沈家人与里正,暗地里不知将他笑成什么样了,脑袋不灵光不说,连点儿心机都没有,即便是小小的里正那也是朝廷官吏,就这种人还想往朝廷里钻?!真是怕命不长的。
里正每次看到江族长都觉好笑,为了不露出痕迹来,便会越发的将脸绷紧,看起来更为凶悍,“江铜子,你这族长当的……”里正摇了摇头,“你们族里人都快惹出人命来了,你还问我叫你来干什么?”
江族长被喊了大名本就满脸不快,听他说惹了人命更是气愤,“里正这话未免分寸太过,那煞——万绣不过是被撞了一下,不慎磕伤了头,哪里就没命了?”
沈族长接口道:“方才你不是还说不知发生何事,怎么里正问上一句你就知道的如此清楚了?”
江族长傻住了,一点儿没提防自己竟是留了个这么大的错漏。
沈族长这会儿全不客气,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些年避其锋芒的模样,当着围观人群的面就嘲讽开了,“也就是你们江家人敬老捧着你,就你这脑子,要是放在外头怕是早让人坑死了。只是即便在村里头你也是做族长的,你那脸面不光是你自己的,还是你们江家的,能不能为后辈们想想,别总是摆着架子干些让人笑话的事儿!”
这话说的太重,虽一个脏字没有,却也是指着江族长的鼻子骂了。江族长听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下意识的看向周围小辈们,果然见着不少目光躲闪或是带了些鄙夷的,当下一捂胸口就踉跄着站不住了。
“爹!”他儿子过来了两个,连忙上前去搀扶。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多大年岁了还吵上嘴了?要吵回去吵!先说今天这事儿怎么办!江李氏?”里正看情况差不多了,开口把话题岔了开,让缓了口气的江族长想骂也骂不出。
江李氏被点了名,磨磨蹭蹭地站了出来,别看她为人凶悍,可对着里正却是也不敢撒泼的。
“还,还能怎么办?是,是那小贱蹄子先诬陷我儿的,若非是她那般诬陷,我也不会气冲了头……”她倒也不是傻的,反过来说是万绣说谎,自己才忍不住冲动行事了。
西屋里头,万绣的额头上已经绑好了布条,血也止住了,听见江李氏所言,便跟着母亲走了出来。她先是到了里正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然后才开口说道:“多谢里正前来救我与娘亲的性命。”
里正仔细看她与李氏,一时有些吃惊,“是你们?我记得三月前你与你娘亲去我那里登户时并非这般模样,如今怎么?”沈族长虽然去请了他,却也并未多嘴说些什么,只言道怕有大事发生。而里正虽听说了昨日的事,到了江大郎这里便猜到了会与万绣母女有关,但却是这会儿才认出人来。
万绣听他一问便抬手掩了下面,似是擦抹眼泪的动作,“里正可能未曾听说我那继父的怪癖?继父爱动拳脚,喝酒后更甚。家里头三月未采买过米面,我与母亲也无银钱,吃的是四月初三那日村人们送来的食物,再加些挖的野菜,所以才这般瘦弱。”
“小贱蹄子,我撕烂你的嘴!方才还说你们每月要交我儿二十文做房钱,这会儿又说无钱,当着里正你都敢顺口胡诌么?”江李氏立刻蹦了起来,只以为自己抓住了万绣的把柄,昂着头得意洋洋。
万绣冷笑,“呵,你若不说这个,我本不想再提,便是他再对不住我与娘亲,但也总是人死为大。不过你既提了,我却不能让你诬蔑我的娘亲。”
万绣正色看向里正,“我娘亲手艺极好,往日里纺布针绣足可让我们日子过得不错。但去年我身子不好,花去了不少银钱,而年前时候娘亲因过于劳累伤了眼睛,精细活再做不得,因着如此才信了那媒婆的话,嫁到了这江家村来。只没想到江大郎竟是那般个人,只那时我与娘亲都已没了退路,娘亲也只盼着我能出嫁便好。待我嫁了,说不得她就……”
万绣偏头看看李氏,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李氏则早已是泣不成声,她竟不知原来自己的想法女儿早就看在了眼里。而话到此处,围观的江家村人都是面露惭色,便是那冷心冷肺的也不免有些触动,毕竟虽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儿女,但却是每个人都是有父母的。
万绣整理了情绪继续说道:“我与娘亲并不知为何江大郎会没有自己的房子,总之他告诉我们这房子是他赁的,我与娘亲既然住了,便要付些房钱,刚开始他要的可不是二十文,而是一月二百文!呵,想来他没准儿也是被媒人骗了的,以为我娘亲还能靠着织布针绣赚钱,待发现娘亲眼睛不行,我又没那手艺后才将房钱降到了二十文。”
她扭头看江李氏,“你问这二十文如何来的?我告诉你,是我每日去山里头挖野菜、我娘将以往绣了打算给我当嫁妆的小物件卖了才得的。”
江李氏这会儿已有些慌了,却仍旧是色厉内荏的继续诘问:“呸!谁家不会去挖野菜,又有谁家不会绣个帕子什么的,这江家村又有谁家会买你的东西?”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没良心的。”万绣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躬身对着沈族长行了大礼。
她这意思已不用再多说了,必然是沈家人看不过去,有那善心的帮了忙了。
里正看到此处对这沈家的印象又好上了几分,如此家教,这样的人家想不兴旺都难啊。今儿个他们这么站出来,该是有了想要跟江家别别苗头的意思了。既如此,他也不妨帮上一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