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沃利酒店人满为患,都是两个月前目送毒日头离开的那伙人。六十天的赌约将在这个午夜期满,人们对毒日头是否能及时赶回仍旧意见不一。不断还有人在下注,赌毒日头能回来的越来越多。维珍却对毒日头的归来不甚乐观,即便如此,她仍旧和查理·贝茨赌毒日头将在午夜前到来——虽然她只下了二十盎司,而不是四十。
忽然,门外一声狗叫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你们听!”她脱口而出,“毒日头回来了!”
人群一窝蜂地涌到门口,眼前两扇大门突然在紧跟前被撞开,吓得他们又往后一退。门外传来被鞭子劈开的风声和狗的嚎叫,当这群疲惫的动物将雪橇拖进门,准备结束这次旅程时,他们听见了毒日头鼓舞动物们的喊声。狗群伴着霜冻破门而入,在凝成的白汽中渐渐浮现出了他们披着护具的头背,像游过一条河那样穿过了白雾。狗群后面的雪橇板上站着的正是毒日头。他立在那儿,膝盖旁寒雾萦绕,犹如站在水中。
这的的确确就是毒日头,他瘦了一圈儿,疲态尽显,但一双黑眼睛比什么时候都要闪亮。那件垂至膝盖的棉袍如僧袍般披在他身上,这件衣服被营地的烟火弄得又脏又焦,却是这次旅行的象征。他的胡子已经有两个月没刮,爬满了脸,又在七十英里的飞奔中,被呼吸的结冰揪成一团。
这次归来夸张又富有戏剧性,毒日头心里清楚。崇拜者们把他奉为伟人,北极的英雄。毒日头很是骄傲,他非常享受这些赞美。这是他带着狗群,雪橇,印第安人,随身行李和一切穿越了两千英里后一拥而入换来的高光时刻。这又一次的壮举让育空河的人们为他取了新名号:旅行者与驭狗雪橇之王毒日头。
蒂沃利酒馆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毒日头惊喜地看到每一个角落都渐渐以熟悉的姿态重现在他的眼前。那长长的吧台和上面的一排酒瓶。赌博桌,火炉和金秤上的秤盘。音乐家,男男女女,维珍西莉亚和内莉,丹·麦克唐纳,贝特勒斯,比利·罗林斯,奥拉夫·亨德森,以及道克·沃森,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亲切。
与他而言,眼前的事物与两个月前毫无差别。时间仿佛不曾流逝。穿梭在白色荒野中的六十天似乎一下被压缩成一个片段,一个事件,仿佛不曾发生。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寂静和人群的边界处来回穿梭,上一刻陷入寂静,可眨眼间又跳回到了蒂沃利的喧闹和混乱中。
低头看看,只有那满皮袋的信能证明六十天的冒险是真实存在的。他梦游般依次握住了向他伸来的一只只手,感到了无比的兴奋和对美好人生的热爱。他的心被强烈的人道主义和同志情谊充盈。这种情感如此强大,浓烈。他恨不得立刻和所有人都握握手,再将他们全搂到自己的怀里来。
毒日头深吸一口气,喊道:“胜者买单,谁是胜者?我是!尽情闹吧你们这群恶棍浪子,想喝什么就说!这就是我从戴亚给你们带回来的邮件,直接从盐水湖带回来的,清白无欺!打开他们,看一看吧!”
就当众人忙围过去拉雪橇绳索时,同在弯腰拉雪橇的乐泊湖印第安人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周遭投以讶异的目光,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等场面。
突然他被无法控制的脱力感击中,像瘫痪了般颤抖着跪下,慢慢地往下坠,而后身子突然倒在雪橇上,失去了意识。
“他没力气了,”毒日头说,“把他搬上床让他睡吧,你们谁来。这是个好小伙子。”
道克·沃森观察片刻后赞同道:“毒日头说得对,他彻底脱力了。”
发放好了邮件,又把狗赶到窝里喂饱,人们重新挤着一起趴在长吧台上。贝特勒斯又唱起了《檫树根》那首歌。
几分钟后,毒日头出现在舞池里,他已经脱掉了风雪大衣和被冻硬的皮鞋,正穿着毛外套,戴着皮帽,踩着长袜与维珍翩翩起舞。长袜还是沁了水的那双,因为忙着赶路没来得及换,已经结满了冰。炉火把它暖成了碎片,冰渣在毒日头舞步如飞溅到四周,碍住了一些人的舞步。但并没人怪他。因为他是这片偏远大陆少数的规则制定者之一,和平的开辟人,是以身作则的判决者。他本身的存在已经凌驾于法则之上,他少有,令人爱戴,永远正确。他的正确性不需他人附和即可证明。这么一个凡人如此受人青睐的原因正是他一直走在正途上,走得比谁都要稳健高明。在这个和他一般年轻,未经开艮的土地上,毒日头的盛名却流传已久,仿佛超出众生外,是完人,人上人。然而近在他怀里的维珍却对他心灰意冷,他们已经在一起跳了无数支舞,但她于他而言却仍只是朋友和好舞伴。就连这舞伴的位置仿佛也可被轻易替代。就算对方是个搭着花巾跳女位的男人,只要他舞姿精妙,毒日头也会毫不犹豫地驾起他的双臂与其共舞。可维珍却如此爱他。“至少他从未爱上任何女人。”她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那晚毒日头确实和别人跳舞了,正是个搭着花巾的男人。那时拓荒者中流行着一种以旋转来测试耐力的游戏,所以当那个法罗发牌人,本·戴维斯臂挽着一块花围巾,前去与毒日头跳起维吉尼亚舞时,大家就知道有好戏可看了。众人纷纷散开给他们让路,而后又潮水搬聚在一旁,看着两人在舞池里一圈圈朝一个方向猛转。这消息传到了大酒吧间,所有人都抛下吧台和赌桌,挤到舞蹈室里争着要看。乐手一曲曲地弹,两人一圈圈地转。戴维斯技巧颇精,育空河内,倒在他这招下的壮汉不在少数,但数分钟后竟是他先显出了颓势。
他们共同旋转了好一会儿,突然毒日头稳稳地站定,并让戴维斯从他怀中旋了出去。而后他自己后退一步也开始转了起来,他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挥舞着,仿佛是搭在空气上。而戴维斯突然往侧边翻去,他因晕眩而惊愕地牵了一下嘴角,挣扎着试图找回平衡,而后却一头撞向了地板。与此同时毒日头却仍旧挥舞着他的双手不间停地打转,转身拉过最近的一个女孩儿又跳起了华尔兹。这可又是一次壮举,在冰天雪地里奔腾了两千米后,他竟把旋转高手本·戴维斯转倒在地了。
毒日头喜欢受人瞩目,这样的经历很难得,而他现在正站在众人的目光下。外面的世界还未闻其名,但是对于广袤寂静的北方,从白令海到山口,从最遥远的河流源头到巴罗角的苔原海岸,对这里的白人、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来说,他已经是个名人了。他心中充满着控制欲。于他来说,无论是与自然元素本身搏斗,与人类搏斗,还是在赌博游戏中与运气搏斗,都是一回事。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游戏,生活和其他杂事。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冒险与机遇就如同酒肉。尽然,这不全然是他心血来潮,毕竟他机智有力又富有技巧,但总得来说还是多亏幸运的厚爱。运气,一种时而背叛自己的信徒,时而摧残智者却祝福愚者的东西,一种所有人都在寻求并梦想征服的东西。他也不例外。他无时无刻都能听见威严的汽笛之歌自他的生命深处响起,低沉而急促,劝诫他有能力取得比谁都伟大的成就,使别人落败的他都能征服,别人不可及的他都能得手。这是生命的欲望,健康而坚强,不知道脆弱和衰败,沉醉于崇高的自满,自我疯狂,是对自己强大的乐观的陶醉。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语和清晰的小号声,无时无刻不在以各种方式向他传递风声,让他到处交到好运并将其据为己有。他玩扑克牌时,那低语指引他得到四张王牌和皇家同花顺。他采矿时,那低语就变成了一路黄金,到处藏在草根和基岩下。在自然威胁来袭时,那低语使他确信,谁都有可能不幸死去,但他能战胜一切。这是他内心中最原始的,能控制命运的自信,永垂不朽,坚不可摧,必然会帮助他超越他人,赢得所望。
转足了圈后,毒日头甩甩头挣脱了那一丝眩晕。他又要一如往常,以胜者的身份请大家喝酒。这次他的提议却遭到了一致反对。因为他是被挑战的,如果还要他付钱,那便违反了惯例。虽然毒日头是为了伙伴情谊作此提议,伙伴情谊又使他不得不作罢。这次的酒水应由本.戴维斯承包,这是他应付的。再说了,毒日头所欠下的酒水就该由酒吧的人付,因为以前但凡一有晚会,就总是毒日头买单。贝蒂斯简洁又直接地替大家作了这些陈词,赢得了一致称赞。
毒日头咧开嘴笑着,踱到一旁的轮盘赌桌前,买了一堆筹码并且坐下。十分钟后他去领了赌赢的钱,两千美元的金沙满满地溢出来,一个口袋根本装不下。这仅仅是凭借那么一点点运气,但总归是他的。真是喜不自禁,他还活着,这个夜晚也属于他。对那些心怀善意的建议,他根本不会乖乖听从。
“现在,这账得由我来买了吧。”他说。
其他人放弃了。毒日头要在他的生命里驰骋的时候,谁又能拦得住呢。
凌晨一点的时候,毒日头瞧见伊莱贾·戴维斯赶着亨利·芬恩,和那个伐木工人乔·海因斯,正往门口去。他上前阻止了。
“你们到那儿去?”他追问道,并试图把三人拐回吧台。
“到床上去。”伊莱贾·戴维斯回答。
这是个嚼烟草的新英格兰人,他继承了家族的勇敢,并响应了从西方呼啸过高山,沙漠和崎岖之地而来的召唤。“而且,”乔·海因斯无不抱歉地补充道,“明天我们就走人啦。”
毒日头还是挡在他们跟前:“去哪儿啊这么高兴?”
“没什么好高兴的,”伊莱贾解释说,“我们不过试图验证你的预感,要去一个内陆城镇。你想一起来吗?”
“当然啦。”毒日头说。
伊莱贾没有接话,他不过是为了开玩笑才问这个问题的,他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要去斯图尔特河,阿尔·梅奥跟我说,他第一次去斯图尔特河的时候看到了不错的地方,我们准备趁着河水结冰的时候去探探风。听着,毒日头,记住的我说的话。冬季挖掘的好时候要来了,别松劲儿,不然那时候会有人嘲笑我们在夏天时只知道挖泥巴。”
那时,冬天挖金子这事儿在育空河区域是怎么都想不到的,从苔藓草丛到深处层基岩,这片土地已经被冻透了。冻得像花岗岩一样硬的砾石被镐和铲子一碰就变得粉碎。而到了夏天,挖掘的便好似太阳融化冰雪般简单。这才是采矿的日子。在冬天,他们运送食物,猎麋鹿,为夏天的工作做好准备,然后在如环城和四十里营地这样的大度假营里,度过阴冷黑暗的数月。
“你说得对,”毒日头道,“但要等河上游掘金潮爆发。那时候会有新的方法。我们不再需要木材,不用再担心木材燃烧、竖井下沉和沿基岩漂移了。这儿冷得地狱都能结冰,水车的尾水渠都快成冰淇淋了。就更别提那些淤泥和碎石,他们能受力很久。挖到一百英里深的矿不成问题,我会跟你们一起去的,伊莱贾。”
伊莱贾听闻大笑,还是抓住他的两个同伴,再次朝大门走去。
“你等等。”毒日头道,“我是认真的。”
三个男人猛地转身,带着惊疑但欣喜的神情望着他。
“算了吧,别开玩笑了。”三人中的另一个伐木工开口了,是安静坚定的威斯康星州人,芬恩。
“这是我的雪橇。”毒日头直截了当地说,“这样我们就能兵分两路,减轻点负荷。我们倒是不会被累着,但狗就不行了。”
三人不禁喜出望外,但他们的疑虑还没有完全被打消。
“毒日头。”乔·海因斯脱口而出,“你我都不是傻子,我们都知道这是场生意,不是开玩笑。你确定要来吗。”
毒日头坚定地把手伸出来跟他握手。
“那你最好也快点去睡吧。”伊莱贾劝说“我们六点就得走。四个小时可睡不了多久。”
“不然我们等等,让毒日头多休息一天吧。”芬恩建议。
这一下毒日头的好强心被激出来了。
“用不着。”他喊道,“六点就六点。你们想什么时候被喊醒?五点?好的,我会叫醒你们的。”
“你最好多睡会儿。”伊莱贾坚持,“劲儿不是用不完的。”
毒日头确实是精疲力尽,纵使他这么强壮也难掩疲惫。没一块儿肌肉不在叫嚣着要休息,拒绝继续用力或者再次上路。肌肉的反抗涌进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浪潮,但他的生命深处对这些保持着挑衅和蔑视,这是他生命的原火。那阵低语又向他说,所有的同伴都看着呢,现在正是在众人面前炫耀力量的时候。毒日头听信了生命古老的谎言,而威士忌酒精又助长了他的逞强和虚荣心。
“你们不会以为我还没断奶吧?”毒日头强调,“你们怎么想的,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喝酒没跳舞,也没见过一个活人了。你们都上床睡觉去,我五点钟叫你们。”
接下来他还是穿着那双长袜,跳了整夜的舞。凌晨五点的时候,他雷鸣般敲打着他新伙伴小木屋的门。人们听见他在唱那首赋予了他外号的歌:——
“直视太阳吧,斯图尔特河的人们。烈日在燃烧,烈日在燃烧,毒日头凌空而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