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伟人代表作图释书系:远大前程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711字
- 2021-04-01 09:59:52
第一章
提起我名字的由来,还真是有趣。我父亲姓皮理普,菲利普是我的教名。在我尚年幼时,有点儿口齿不清,大伙儿都说我是连舌头,无论是念自个儿的名还是姓,念来念去发音都成了皮普。后来我干脆就管自己叫皮普,大伙儿也顺理成章地跟着这么叫。
我说我父亲姓皮理普,是以他的墓碑为凭,还有姐姐的亲口证言,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我姐姐嫁给了铁匠乔·嘉奇里,成了嘉奇里夫人。至于我父母,我对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儿印象,连他们两个的照片也没见过(其实在他们生活的年代,根本没有照片)。不过我也曾想象过他们的样子,只是想法有点奇怪。看着父亲墓碑上的字体,我便想象他是个矮矮的胖墩儿,天生一头黑色鬈发,一张方正国字脸,皮肤黑黢黢的。父亲的墓碑上镌刻的另外几个字“暨夫人乔琪雅娜”,瘦骨伶仃的字样,使我脑海中又有了母亲的形象:母亲身材细瘦,脸上还长有密密麻麻的雀斑。在我父母的坟边,一字儿地排着五块小小的菱形石碑,每块大约有一英尺半高,那是我那从未谋面的早夭的五个哥哥的坟墓。瞧着这些小石碑,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心中又有了不可思议的想象:五位兄长自打娘胎出来,小手就一直插在裤兜里,清澈的眼睛仰望天空,和现在睡在墓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的家乡是一片沼地,那里有一条弯弯的河流,河水再往下游流过约莫二十英里(1英里约合1.6千米),便汇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我对家乡的概念仅限于此。直到那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冬日黄昏,我站在灌木丛生的土堆上,抬头远望,才发现离村庄一英里左右的地方,矗立着球状的教堂,周围是凄凉的公墓。那时我才有点弄明白,原来那里就是埋葬我父母和五位哥哥亡魂的地方,而他们,是真的已经死去了。墓地前面是幽暗荒凉的沼地,有沟有坎,横七竖八;土墩高低不平,水闸错落有致;蔓草丛生的四野,稀稀拉拉的牛羊正低头啃草;偶尔有鸟类从头顶掠过,随即便消失在远方。沼地再往前,是一条看似低低的银灰色线条,嵌在地平线上,那是家乡的河流;而那更远的、一望无垠的风源地,便是大海的所在。夜色昏暗,风又在耳边猎猎作响。第一次置身于这凄寂的旷野,我,不,应该是不谙世事的小不点皮普,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小声地哭了起来。
“闭嘴!臭小子,再出声我就扭断你的脖子!”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跳了起来。
一个人影从靠近教堂门廊一边的墓地里走了出来。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面前是一张狰狞的脸——他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下一秒,我的下巴被他一把捏住,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到他全身在发抖,甚至听到了他牙齿打架的“格格”声。
我不得不仰起脸打量他。这人穿一身灰色粗布衣服,腿上缠着一条粗大沉重的铁镣;满头满脸沾满污泥,凌乱的头上扎了一块破布;衣服被荨麻的针刺和荆棘的拉刺横七竖八地划满口子,露出模糊的血肉;一双鞋子更是破得不成样子。
“噢,先……先……先生,不要扭断我的脖子,”我惊恐地哀求着,“请不要这样对待我,先……先生,我求您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快说!”
“我叫皮……皮普,先生。”
“什么?”那人皱着眉恶狠狠地叫嚣,“嘴巴张大,再说一遍,给我说清楚!”
“皮……皮普,皮普,先生。”
那人又说:“你住在哪里?快指给我看!”
我颤抖着指向某个方向——那个距离教堂大约一英里远的、四周矗立着赤杨树和秃顶树的河岸边的村子。
他打量我好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然后一把把我的身体给倒拎起来,可怜我口袋里仅有的一片面包掉在了地上。当教堂又变成竖立的时候(这家伙动作麻利,力气也大,轻轻松松就把我给翻了个底朝天,刚才我还看到教堂的尖顶倒立在我的脚下),我已经被他拎起放在一块高高的墓碑上。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心有余悸地打起哆嗦,他却狼吞虎咽地啃着那片掉在地上的面包。
他一面舔着嘴唇上的面包屑,一面拿眼角瞟着我说:“嘿,小子!胖胖的脸蛋儿还挺招人喜欢。”
这话没错。虽然我的个子和体格都跟不上我的年龄,但脸蛋儿倒也肉乎乎的。
在教堂墓地
他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不甘心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妈的,真想把你这脸蛋儿给吃了!”
他的话把我的魂都吓掉了,我忙不迭地哀求他不要吃我的脸蛋儿,两只手还不忘牢牢地抓住身下的墓碑,生怕摔下去,更怕眼泪掉下来。
那人说:“回答我,你妈妈在哪儿呢?”
我惶惶地回答:“在那儿,先生。”
听了我的话,他大吃一惊,撒腿便跑,还差点儿绊倒。跑了几步他又觉得不对劲,便停了下来,回头看我。
“‘乔琪雅娜’,”我颤抖地指着一块墓碑,“看到那几个字没,乔琪雅娜就是我妈妈。”
他看了看墓碑,走回来问我,“那么和你妈妈葬在一起的是你爸爸喽?”
我怯怯地答道:“是的,先生,那里写着‘已故的本教区居民菲利普·皮理普’,那就是我爸爸。”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呃……呃,那现在你和谁住在一起——要我不杀你可以,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现在和谁一起生活?不要和我耍滑头,我现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饶你一命呢!”
“我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姐姐是乔·嘉奇里夫人,姐夫是乔·嘉奇里铁匠。”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
“哦,你姐夫是铁匠?”他一面说着,一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的腿,又看了看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然后一下子走到我坐的墓碑跟前,两手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把我的身体向后按,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仔细给我听着,小子,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活呢还是想见上帝?我问你,你知不知道锉子?”
“知道,先……先生。”
“那吃的呢?”
我不住地点头。
他每问一个问题,手上的力道就加大一些。我整个人快要因为恐惧而窒息了,我相信如果不照他说的做,他准会送我下地狱。
“我要你给弄一把锉子来,”他推搡着我,“再给我弄些吃的来。”说着,又使劲把我往后推了一把。“这两样东西一样都不能少!要是弄不来,我就把你的心肝都挖出来。”他推我的动作压根停不下来。
我口干舌燥,脑袋晕乎乎的,条件反射地用汗津津的双手死死抓住他,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先生,您行行好,让我坐直吧,我要吐了;再这样用力推我,您吩咐过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他这才松了手并顺势推我一把,使我一个倒栽桩滚到地上。我只觉得教堂一跃而起,弹得比屋顶上面的风信鸡还要高。下一秒,他又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墓碑的顶上重新坐好。
“小子,你要记住我给你说过的话,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决不饶你。明天一早,你就得把锉子和吃的给我送过来。我在那边的老炮台前等你。我警告你,要是敢走漏一点儿风声,我就会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烤熟吃掉。对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年轻的伴儿躲在附近呢。他可没有我仁慈,那家伙又狡猾又凶残,有一套奇特的法术,专门抓小孩,挖他们的心肝来吃。只要他想,谁也休想躲过他的魔爪。哪怕你锁好房门,躲在被子里,他也会神通广大地爬到你的床边,撕开你的胸膛。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已经费了好大的劲拦住他,说服他不要伤害你。如果你不乖乖听我的话,等他哪天再来挖你心肝的时候,我可不会帮你!喂,小子,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并向他保证绝不骗他,一定替他弄把锉子,弄些吃的,哪怕只是些残羹剩饭,而且明儿一大早带到那个炮台,这些我都牢牢记住了。
“那么你发个誓,要是你敢骗我,让雷劈死你!”
我照他的话起了誓,他这才把我从墓碑顶上抱下来,并再三叮嘱道:“你这小子不准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该做的事;当然,也不要忘记我那个伴儿。那就这样,快滚回去吧。”
我如同接到特赦令一般:“再——见,先生!”
“走吧,走吧!”他再不耐烦看我,只用目光扫视着四周阴冷潮湿的沼泽滩地。“在这鬼地方,真他妈的霉透了,能变成一只青蛙多好,要不然一条泥鳅也成。”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冷得发抖的身子,身体的骨架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掉。他一跛一拐地走向低矮的教堂围墙,在杂草丛生的坟堆中一闪一跳的,就像在躲避坟墓中随时都会蹦出来的孤魂野鬼。
不知道是不是惊魂未定,我竟挪不开步,直直地目送他走到那堵低矮的教堂围墙前,看他动作缓慢地爬上墙头,他的腿似乎不听使唤,像僵硬的木头,费了好大劲才翻过去。天哪,他竟回过头来望我。一看到他那张凶狠的脸,我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奔去。待一口气跑了好远后,我忍不住又掉头看他(生怕他追上来),只见他仍然用两条臂膀把身体抱得紧紧的,拖着沉重的双腿在许多大石块间拣着道儿走。这片沼地,遇上下大雨积了水,路就淹没了,只能踩着大石块行路。
我继续往家跑,再停下来的时候,整个沼地已成了一条灰暗的地平线,河流也变成了地平线,只是窄一些,也没有那条黑;天空恍若成了一条红黑交织的大带子。眺望四周,只有河边上直挺挺竖着的两个黑黢黢的东西尚能勉强分辨出来,其中一个是为水手掌舵照明用的航标灯——这玩意儿怎么看都有点丑陋,就像一只散了箍的桶,桶底朝天,撑在杆子上;另外一个是绞刑架,一根铁链悬挂在上面,据说以前曾经用它绑过一个海盗。那人此时正撅着屁股一颠一跛地朝绞刑架走去,仿佛那个海盗死而复生,刚从绞刑架上下来,又要重新吊上去——突如其来的想象使我又吓出一身汗。再一看连前方吃草的牛儿都抬起头来瞪眼瞅着他,我心想,难道这些牛儿也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然后我下意识地用眼搜寻着他所说的那个魔鬼般的伴儿,可连个鬼影也没有。这一来我更是惊慌失措,再也不敢停留一秒,没命地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