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伟人代表作图释书系:远大前程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896字
- 2021-04-01 09:59:53
第五章
这队士兵在家门口列队站好,便把上了子弹的滑膛枪放了下来,枪托在地上哗哗啦啦地发出一阵乱响。客人们吓得大惊失色,都恐慌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
这时姐姐正好两手空空地从储藏室回来,嘴里惊呼着:“真是奇了怪了,馅饼明明放在——到——哪儿去了呢?”当她突然看到眼前的阵势,后半句话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一时灰头白脸地呆立在那儿。我把领队的巡官带进了厨房。说来也怪,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倒是沉着冷静,一点儿也不慌乱。巡官就是刚才对我说话的人,他左手搭着我的肩膀,右手将拿着的手铐冲大家扬了扬,似乎想要请他们戴上这玩意儿似的。
“女士们,先生们,打扰了,”巡官说道,“我是奉命来追捕逃犯的,刚才我已把来意对这位聪明机灵的小伙子说过了(他根本没有说过)。现在,我要找的是铁匠。”
姐姐一听要找乔,立刻来了火气,问道:“请问,您找他干什么?”
巡官客气地回答她:“夫人,以我个人的名义来说,我幸运之至得以拜见了他的太太您;从皇家来说,我是来找铁匠干件零活的。”
巡官的回答有礼有节,大家都觉得十分得体,庞波契克先生甚至忍不住大声夸了起来:“好口才!”
这时,巡官显然认出了乔,他恭敬有加地对乔说道:“铁匠师傅,我们这副玩意儿出了点毛病,一边的锁失灵了,两个把儿搭不上。可我们马上要用,请您帮我们看一下,行吗?”
乔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说行倒是行,就是干这活儿还非得把风炉生起来不可,而且一时半会还弄不好,至少得两个钟头。“是吗?铁匠师傅,那就麻烦您啦,请您马上开工好吗?这可是女王的公务啊!您要是人手不够,我的人随您使唤。”说完,便让他的手下进到屋里。士兵们鱼贯而入,把枪支架在墙角,随后便按照纪律站在一旁,忽而双手在身前松松弛弛地交握着,忽而一边膝盖或一侧肩膀靠着墙头,忽而又松松腰带或子弹袋,忽而又打开门,费劲地从高皮领口里伸长脖子,咳出一口痰吐到院子中去。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没有过多在意,因为我正处在极度惊恐之中。后来我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副手铐和我毫不相干,而且士兵们的到来,已经使馅饼的事被忘到九霄云外,我吓跑的魂魄也慢悠悠地找了回来。
“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先生?”巡官问庞波契克先生道。看样子,他一眼就认定他在一群人中与众不同。
“刚好两点半。”
巡官想了一下说道:“那还行,即使在这儿待上两个钟头,也没有关系。从你们这儿到沼地,我想不超过一英里吧?”
姐姐答道:“正好一英里。”脸色已恢复正常。
“那还好,我们在天黑时动手围捕他们,准来得及。”
伍甫赛先生装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说:“是追逃犯吧,巡官?”
巡官答道:“是这么回事!两个逃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现在躲在沼地里,在天黑之前他们是不敢逃跑的。你们有谁见到过两个亡命之徒吗?”
大伙都肯定地说没有。只有我没吭声,当然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见过这两人。
巡官说:“无论如何,这两个家伙绝对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把他们包围了。铁匠师傅,女王的队伍已蓄势待发,现在就看你的了。”
乔现在可有十足的铁匠范儿了。他解下领带,脱掉上衣和背心,系上了皮围裙,走进铁铺。一个士兵帮他推开木窗,另一个士兵帮他生了火,还有一个拉起了风箱,余下的人都站在风炉边。火一会儿就旺起来,乔动手锤打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们也都站在一旁瞧着。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追捕逃犯可算得上一件新鲜事,所以大伙儿都很关心,姐姐也慷慨大方起来。她先是舀出啤酒给士兵们喝,随后准备给巡官喝白兰地。庞波契克先生见状机警地说道:“给他喝葡萄酒吧,夫人,兴许葡萄酒里没有掺柏油水。”巡官十分感谢他的温馨提醒,说掺有柏油水的酒喝了会不舒服,如果喝葡萄酒不给我们添麻烦的话,就喝葡萄酒好了。当他双手接过酒杯后,先是祝女王陛下健康,又祝我们圣诞节快乐,然后仰头饮尽,厚厚的嘴唇还回味无穷地咂了咂。
“这货色不赖吧,巡官?”庞波契克先生问道。
巡官回答:“恕我冒昧,我猜,这酒准是您破费买来的?”
庞波契克先生开心地大笑起来:“噢,噢,何以见得?”
巡官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答道:“因为一看就知道您是个识货的行家啊。”
庞波契克先生笑得合不拢嘴:“哦?那再来一杯如何?”
巡官似乎也来了兴致,便说:“您也来一杯,一块儿热闹热闹。咱们杯底碰杯顶,杯顶碰杯底,碰一次,叮当一声响,碰两遭,叮叮当当好美妙!来,干杯,祝您健康长寿!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眼力非凡!”
说着,巡官夸张地把酒杯举得老高,然后一饮而尽,看那兴头,还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我注意到,庞波契克先生此时只顾着殷勤待客,早把这葡萄酒本已送给别人的事忘记了,甚至直接从姐姐手中接过酒瓶,行起了地主之谊,乐呵呵地依次给大家倒了一杯,连我也尝了一口。一瓶喝完了,他又索性把第二瓶酒也要了过来,还是像刚才那样,慷慨豪爽地为大家斟了一轮。
大伙围着火炉,美酒相伴,谈笑风生。我却不由得暗自神伤,我那沼地里可怜的逃犯朋友,他现在在哪里?在干吗?他简直成了这顿午餐鲜美可口的佐料。要知道,我们家这些客人刚才哪有如此的兴致,可是一听到追捕逃犯的消息,立刻来了精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地把话题转到这两个即将被捕的坏蛋身上。你瞧,连乔也为了捉拿他们而卖力地敲打着,迸射出的火光闪烁不停,风箱也呼哧怒吼,烟雾急急飘散而去,好像要去追赶他们;那映照在墙上的阴森可怕的影子,也随着火光的起伏掩映,随着炽热的火星的飞溅明灭而冲着他们张牙舞爪。在我这样一个心地柔软、耽于幻想的孩子看来,那天下午昏暗的天气也好像因为他们才黯然失色的。这两个苦命人啊!
乔的活儿终于做完了,敲打声和风箱声随之停止。乔穿上外套,鼓起勇气,提议我们约几个人跟着士兵,一块去凑凑热闹。庞波契克先生和胡波先生借口要抽烟和陪伴女眷,拒绝了;伍甫赛先生说乔去他就去。乔说他当然想去,如果姐姐同意,他也愿意带我去。现在想来,当初姐姐能答应让我们一起去,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因为她也想知道这个故事的详细过程和最后的结果。不过,她说了这样一句:“回来的时候,要是这孩子的脑袋被子弹打开了花,可别指望我来替他修补呀。”
巡官很绅士地辞别了在场的女士们,又像老朋友似的与庞波契克先生道别。我暗自思忖,要是这位巡官大人在这里眼巴巴地待上两个时辰,口干舌燥,喉咙冒烟,他是否还会如此欣赏庞波契克先生呢。士兵们重新持枪列队。伍甫赛先生、乔,还有我,遵从巡官的命令,只能跟在队伍的后头,而且到达沼地后决不能出声。走出门,寒风刮得脸生疼,士兵们走得很快,我们只得紧跟着。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悄悄在乔的耳边说:“乔,我希望他们今晚一无所获。”乔也悄声回应我说:“他们两个要是逃走了,皮普,叫我拿出一个先令来我也乐意。”
那天的天气冷得不得了,可能是即将下雪的缘故。队伍在村子里行进,没有人跑出来看热闹,更没有人跟我们一块去,人们都在家里欢庆圣诞节呢!天色很是昏暗,一路上看什么都模糊不清,让人觉得凄凉可怕,脚下的路凹凸不平,时不时还要打滑。偶尔有几个面孔从灯火闪烁的窗户向我们张望,但对这支背着枪急行的队伍去哪儿去干什么似乎毫无兴趣。过了指路牌,一直朝前走就是教堂墓地。到了那儿,巡官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他叫了几个士兵分头到坟墓间去搜寻,也顺带查看一下教堂的门廊。几个士兵很快回来了,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我们经过教堂墓地边上的侧门,走向黑咕隆咚的沼地。这时,刺骨的雨夹雪借着东风,沙沙地迎面打在我们脸上,乔连忙把我背在了背上。
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跳得好快。这群人说什么也想不到,就在八九个小时之前,我不仅来过这里,而且还亲眼看到两个逃犯躲在这儿。这时候我才心惊胆战地想到,如果这两个人今晚不走运,真被逮着的话,那个人会不会以为是我给士兵带的路?怀疑我在他面前发的誓是假的?他还说过,要是我帮助那些人搜捕他,我就是一头凶狠的小猎狗。他会不会认为是我无情地出卖了他呢?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假装热心却骗人上当的小鬼!
本来我是不该来凑这个热闹的,但乔说要带我来,我没有理由不来呀!现在想这些问题又有什么用呢?我早已被乔驮在背上了。乔背着我,像一匹潇洒的骏马,越过一个个土丘,飞过一道道沟渠,还不时逗一逗身后的伍甫赛先生,叫他加倍当心,别不小心摔坏了他美丽的鼻子。士兵们走在我们前面,稀稀疏疏拉成了一行长长的队伍。脚下走的就是我早上走过的那条路,不过因为那时雾大,我走岔了。现在没有雾——要么是风给吹散了,要么是还没有出来。天色比先前亮了,远处的灯塔、绞刑架、古炮台的土丘,还有河岸的对面,在夕阳的映照下,轮廓清晰,只是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队伍在潮湿荒凉的沼地搜寻着,奔跑着,我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像铁匠打铁时的铁锤砸在心上,越发恐惧。差不多半个钟头过去了,我们这一队人没有发现两个逃犯的一丝痕迹,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倒是被一阵阵的喷嚏声及猪一样粗重的喘气声虚惊了几场,不过仔细一听便知道这些声音的来源是伍甫赛先生。突然,人群仿佛听到了锉子磨镣铐的声音,我顿时大吃一惊,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绵羊身上的铃铛。正在吃草的羊群,一看到我们就胆怯地停下来;牛群侧头避开迎面的寒风和雨雪,冲我们喷气瞪眼,仿佛是我们带来了这两样祸害。除了这些声响,还有战栗在夕阳残照下的每根小草,仿佛轻轻弹奏着忧伤的音符。
细雨密密匝匝地下着,风一个劲儿地刮着。我们跟在士兵们的后面,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向着古炮台的方向挺进。茫茫的旷野中,突然响起了喊叫声,队伍立马停下。只听见那声音拖得老长老长,一声未了,一声又起,嗓门也挺大;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仔细静听就能分辨出这是两三个人的喊叫声,因为声音听上去很嘈杂。
乔三步并两脚地急速行进,没几下就赶上了队伍。巡官和身边的几名士兵正在低声讨论着,乔也赞成士兵们的看法,而一向没什么见解的伍甫赛先生也随声附和。巡官是个经验丰富又果断的人,他随即下令任何人不得答腔,赶快改道,并跑步向发出喊声的地方靠拢。我们从右侧朝东边跑去,乔连跑带跳,像敏捷的兔子,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肩头,生怕从他背上摔下来。
我们紧跟着那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上下堤岸,过闸门越沟渠,在毛茸茸的灯芯草丛中飞奔着,脚下踩得哗啦哗啦地响,不时还有踩冒了的泥浆水溅在身上。可谁还顾得上这些?一路上,乔反复念叨着“奔命”两个字,我们跑得也确实够戗的。越靠近发出声音的地方,也就越清晰地分辨出确实是几个嗓子和在一起。喊叫声时起时停,它一停,士兵们的脚步也跟着停下;再起,士兵们便加快速度循声奔去,乔也没命地紧跟不舍。又跑了一会儿,终于赶到了喊声附近,连叫喊的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嗓子嚷道:“杀人啦!”紧接着另一个嗓子喊道:“罪犯在这里!有逃犯!警卫!快来抓逃犯!”他们似乎扭打在了一起,叫喊声断断续续。巡官一声令下“快上”,士兵们便飞奔过去,我们也尾随其后。
巡官最先奔下水沟,后面的两个士兵也紧跟着奔了下去。等我们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他们个个严阵以待,扣着扳机,瞄准了逃犯。
巡官在沟里费了好大的劲才站稳,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两个——都——在这里!快给我住手!你们两个该死的畜生,还不快松手!”
紧接着,又有几个士兵奔着跳进水沟。一时间,水花四溅,污泥纷飞,骂声不绝,拳如雨下。七八双手合着死拉硬拽把两个人拖了上来,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和他的同伴。两个人都满身是血,气喘吁吁,仍在不停地谩骂扭打。
我认识的那个人脸上满是血迹,他用破烂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又使劲地甩掉手指上粘着的几根头发,对着巡官说:“报告!请您注意,是我抓住了他!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这一点可要请您注意!”
巡官说:“说那么多干什么?你说得再多也不会有多大的好处,伙计,你和他一样,都是畏罪潜逃,罪不可赦。来人,快把他们铐起来!”
先前那个逃犯阴冷地大笑,“我抓住他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吗?警卫大人,我压根就没想过。是我抓住他的,我只要他知道这一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另一个逃犯累得直喘粗气,一个字儿都吐不出,还好靠着一个士兵才没有倒下,最后乖乖地让士兵给戴上手铐;他左脸上有一块旧疤痕,现在整个面部被抓得稀烂,面如土色。
他憋了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向您报告,警卫,这家伙想谋害我。”
先前的犯人极度蔑视地说:“我想害他?真要杀他,还不就像宰一只小鸡一样简单,何不早点下手?我就是想抓住他,交给你们。我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阻止他从沼地逃走,把他拖到这里来的。你们瞧瞧,这个混蛋,他还算是个上等人呢!水牢现在又把这个上等人找到了,而且还是我给揪回来的,不是更够他受的吗?”
另一个犯人还在不断地呵着气,“他想要——想要——害我。你们可——要作证。”
先前的犯人对巡官说:“您瞧,我一个人利利索索地逃了出来!要不是发现了这个混蛋,我早就逃出了这又冷又湿的鬼沼地,你们还能找到我?——瞧我腿上的脚镣,早就没了!难道我想出了逃生的办法,让他坐享其成,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当工具:利用我?不,不行,说什么我也不干。就算我死在这臭水沟里,”他将戴手铐的双手猛力地对着沟渠一甩,“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揪着他不放,好让你们从我的手里把他逮走。”
另一个逃犯对他的同伴恐惧得要命,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这时一直不停地说:“他想要谋害我!上帝保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早就没命了。”
“他撒谎!”先前的犯人凶神恶煞地吼道,“他就是个天生的撒谎坯子,一只到死也改不了吃屎本性的小狗。瞧他的脸,一看就是不打自招的那种人。您叫他用眼睛瞧着我,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另一个犯人毫无还击之力。他一会怔怔地望一下那些持枪的士兵,一会又四下望一眼沼地和天空,却始终不敢望一眼这个向他挑战的人!他本想尽力做出一副蔑视的冷笑,可是他的两片嘴唇就是不听使唤,只是一直抽搐着。
先前的犯人步步紧逼,根本就没想放过他,“你们都瞧见了吧?看看这个混蛋!你们看到他贼眉鼠眼的嘴脸了吗?以前我们一起上庭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德行,从来不敢拿正眼瞧我一下。”
的确像他所说的,另一个逃犯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他一眼;两片干枯的嘴唇不停地抽动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向着远近四周转动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瞟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接着又满带讥讽地看了一眼对方被戴上手铐的双手。这一眼不打紧,一下子就激怒了先前的逃犯,他猛地向这位蔑视者扑过去,幸好被士兵们及时制止了。于是另一个犯人说道:“我没撒谎吧——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杀死我的。”这当儿,谁都看得清楚,他因为害怕而全身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喷出唾沫星子。
巡官喝止道:“够了,住嘴,不要狗咬狗了!快把火把点起来。”
队伍中,一个没拿枪而是拿着篓子的士兵蹲下来,打开篓子取火。这时候,先前的逃犯朋友破天荒第一次用眼睛扫视了四周,并一眼就看见了我。他瞧我时,我正热切地望着他,还向他微微挥手摇头;但他面无表情,教我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其实一到这儿,在我从乔的背上下来,我和他就一直待在水沟边,一步也没挪动过;我一直盼望他瞧瞧我,那样我可以通过眼神和他打个招呼,并设法向他表明:我并未食言,没有出卖他。可他好不容易瞧我一眼了,目光却是一掠而过,高深莫测,但也就是他这一瞬间全神贯注的神态,给我的印象却深刻得胜似看我一小时、一整天。
天早就黑了,这时更黑,转眼便漆黑一团。那个士兵倒也利索,迅速打着了火,点亮了三四个火把,自己拿一个,其余的分给别人。四个士兵围成一圈,向空中放了两枪。随着震耳的枪响,天空划过两道弧形亮光,一眨眼就消失了。没过多久,后面不远处也有几个火把亮了起来,紧接着河对岸的沼地上也亮了几个火把。巡官这才发出命令:“好了,出发!”
没走多远,只听前面三声天崩地裂的炮响,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穿。巡官对先前那个犯人说:“别磨磨蹭蹭的,伙计,快点跟上!那边正等着你上船呢,他们都知道你们已经被抓住了。”
两个逃犯被分作两处,由两个队伍分别押送。乔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举着火把。伍甫赛先生已经精疲力尽,主张打道回府,乔却坚持要把戏看完,于是我们继续尾随在队伍后面。这会儿的路很好走,基本上都是沿河的,只是遇到驾着小风车或布满污泥的闸门堤坝时,就得绕道而行。回头望去,后面的人也打着火把跟了上来。火把在路上落下一摊一摊的余烬,偶尔冒两缕烟,闪烁点儿火星,还不时发出哧哧的声响。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满眼漆黑。两个逃犯在士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一瘸一拐地行进着;他们的衣服湿漉漉的,火把的火光烘暖了周围的空气,他们似乎也巴不得能暖和点。两个人都步履蹒跚,疲乏不堪,一路上歇了两三次,害得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
大约走了一个钟头,我们一队人来到一个简陋的小木棚子跟前,旁边是个码头。棚子里驻扎的警卫队向我们盘问口令,巡官对答如流。木棚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和石灰水味,炉火烧得旺旺的,还亮着一盏灯,摆着一个枪架、一面鼓、一张矮木床。说是床,其实是木板通铺,活像一台没有装上机器零件的轧布机,大得不像话,并排可以睡十来个人。这会儿,有三四个士兵和衣睡着。我们的到来,显然惊醒了他们的好梦,他们抬起头,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毫无兴致地瞅了我们一眼,又自顾倒头睡了。巡官写了一份报告,又在本子上圈圈点点记了些什么,便叫卫兵押着那个年轻一点的犯人先上了水牢船。
至于我认识的那个犯人,我注意到他自进了棚子后,便一直站在火炉前,一会儿看着火发呆,一会儿又轮流把两只脚搁在火炉旁的铁架子上,望着它们沉思,仿佛怜惜一双脚刚才的艰难跋涉。我本来是想进屋后再向他示意的,可他除了先前瞧我一眼,就再也没有把目光投向我。突然,他对巡官说道:
“警卫,我得请求说明一下与这次逃跑有关的事,免得有人因我而受到连累。”
巡官交叉着双臂,不咸不淡地望着他说,“有话尽管说,可你觉得有必要在这儿说吗?你是知道的,结案之前你有的是机会说,当然也有的是机会听。”
“这个我明白,不过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和案件毫不相干。您知道活活被饿死是非常可怕的,我当然不想这样,所以我偷了一些吃的东西,是在沼地边上有座教堂的村子。”
巡官说:“你是说你偷了人家吃的东西。”
“对,是昨天晚上,偷的是一个铁匠家。”
巡官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乔说:“啊呀!”
乔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啊,皮普!”
“我偷了人家的一些残剩食物,另外还有一瓶酒、一块馅饼。”
巡官悄声问乔:“是这样吗,铁匠师傅?您家可有丢过一些馅饼之类的东西?”
“中午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老婆好像发现丢了一块猪肉馅饼。皮普,你知不知道?”
那个犯人用愁苦的眼光看向乔,瞟都没瞟我一眼,“那么您就是铁匠师傅了?偷吃了您家的东西,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随意——只要是我的,不必客气。”乔可能即刻想到了姐姐吧,便改了口,“虽然我们不知道你犯了什么过错,但可怜的兄弟,我们哪能看着你活活饿死?你说是吧,皮普?”
先前在火炉边,我就注意到这人的喉管里好像卡着个什么东西,会咕噜噜地响,这时刚响了一声,他就背转身去了。正好押解犯人的小划子船回来了,早已准备停当的警卫押着他走到那个用大石块和大木桩砌成的码头上,我们也一路紧跟着,直到看他被送上船,由几个和他一样的犯人划着走了。说也奇怪,他们居然像不认识的陌生人,没有人表现出惊讶,也无人感到高兴或惋惜,甚至连招呼都没有一个。只听到一声刺耳的怒骂,像是在吆喝牲畜似的,小船便开桨启程了。在火把亮光的照耀下,隐约看到那被粗大生锈的铁链锁着的常年停泊在泥泞岸边的黑魆魆的水牢船,就像一艘邪恶深重的方舟;而在我这样一个孩童看来,此刻它又多像是戴着镣铐的囚犯啊。没过多久,划子船靠近大船旁边,那个犯人被押送上大船,转瞬就没影了。接着,大伙儿把烧剩的火把一股脑儿都扔进水里,接着发出了哧哧的声音,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它也随着这一切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