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佛尼尔斯的记述

我带俘虏抵达码头时,他正等在那里。他的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瘦削的面孔朝向海平面,斗篷紧裹,以抵御凛冽的海风。我原本颇为不解,却瞥见一条梅迪尼安式样的狭船正在离港,载着一位令他念念不忘的重要乘客向北疆驶去,于是我之前的疑惑便烟消云散了。

他扭头见我走近,嘴角浮起一抹严肃而谨慎的笑意,我知道他是等着看我离开。自从埃尔托城解围后,我俩鲜少交谈,仅限于简述实情的三言两语,概因他不断有战事缠身,以及先前那番惊天动地的冲锋所导致的某种后遗症——原本坚毅有力的面容因之蒙上了一层倦意,双眼通红,皮肉松弛,缺乏生气;曾经刺耳到粗俗的嗓音,也变成沙哑的低语。如今那种影响已消退大半,我看得出来。近日的战事似乎有助于恢复他的气力,我对此甚感好奇,不知他是否从尸山血海之中汲取了某种养分。

“阁下,”他端端正正地冲我稍一鞠躬,然后向我的俘虏颔首致意,“夫人。”

佛奈娜点头还礼,却未回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腥咸的海风吹乱她红棕色的头发,一绺灰白的发丝赫然显露于其中。

“我接到的命令已经够多了……”我刚一开口,便被艾尔·索纳抬手打断。

“我不是来下达命令的,阁下,”他说,“只是来道别,愿你顺心遂意。”

我并未立刻回应,却端详起艾尔·索纳的面庞,但见谨慎的笑意有所收敛,乌黑的眸子略带防备。可能吗?我心想。他这是寻求我的原谅?

“谢谢,大人。”我说着,提起沉甸甸的布袋,挂在肩上。“我们要登船了,趁着还没涨潮。”

“那是当然。我陪你们过去。”

“我们不需要卫兵!”佛奈娜的语气相当刺耳,“该说的我全说了,你们的鉴谎师也已判定过真伪。”

确实如此,今早我们出发时无人护送,也未举行仪式。联合疆国新立的朝廷既无暇顾及于此,也不注重繁文缛节。

“的确,尊敬的市民,”艾尔·索纳的倭拉语极不熟练,口音浓重,“但我……有话对这位灰衣人说。”

“是自由人。”我纠正了他,又换回疆国语说:“灰衣代表财产,而非社会地位。”

“啊,受教了,阁下。”他退开一步,摆手示意我向登船码头行去,那儿候着一排梅迪尼安战船和商船。我们的船理所当然停泊在队列的最前头。

“哈力克兄弟送你的?”他冲我肩上的布包点头示意。

“是的,”我说,“大图书馆里最古老的十五本书。是我在有限的时间里,从他的库藏当中挑选出来的可用之书。”其实我在提出请求时,还以为那位兄弟馆员会有异议,结果他只是友善地点头同意,然后厉声命令一个侍者从临时充当藏书室的马车上取来我要的书卷。我知道他之所以表面上不在乎这种窃书的行径,某种程度是因为他的天赋——他不仅随时可以誊写出副本,而且态度堂而皇之——毕竟这种事情不必再遮遮掩掩了。他们所谓的黑巫术,如今已经能被公开展示与谈论,天赋者得以自由地研习各种能力,无须担心遭受迫害甚至处决——至少法令如此。我发现那些没有天赋的人脸上仍有恐惧以及嫉妒,因此我有所怀疑,或许天赋者暂不见光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如今战火绵延,哪有不见光的角落呢?

“你真的认为他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半路上,艾尔·索纳问,“那位盟友?”

“如此强势而恶毒的存在必然有迹可循。”我说,“大人,历史学家就是猎人,在书信和传记的灌木丛里翻找蛛丝马迹,顺着记忆的足印追捕猎物,不管对方是人,是兽,抑或两者皆非。反正我不指望查到那家伙真实可信的来龙去脉,但它必定有迹可循,而我打算找出来。”

“那你千万当心,我怀疑它对你的打算不会毫无察觉。”

“对你也是。”我顿住了,抬眼一瞥,见他眉头深锁。你的确定无疑哪儿去了?我心想。在我们早先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最恼人的特质之一,莫过于不容软化、无可动摇的刚毅性格。如今他只是一个愁眉苦脸的普通人,面对未来艰苦卓绝的考验,忧心忡忡,不堪重负。

“夺回都城绝非易事,”我说,“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留守此地,养精蓄锐,等待来年开春。”

“明智与战争难以共存,阁下。你说得对,一切或许都在盟友的预料之中。”

“那为何……”

“我们不能固守于此,坐以待毙——正如贵国皇帝不能指望盟友置之不理。”

“我非常清楚应该如何告知皇帝陛下。”我把装有密封卷轴的皮袋挂在脖子上,它的重量远不及装书的布包,但不知为何,感觉异常沉重。我心想,少许墨水、几张羊皮纸和一块封蜡而已,却可以送数百万人上战场。

我们行至船边驻足,这是一条宽阔的梅迪尼安商船,在蛇牙之战中烧焦的船身并未被重新刷上油漆,船舷仍留有箭射刀砍的痕迹,收在索具上的船帆补丁累累。吸引我目光的还有蛇形船首像,尽管其下颌处缺了一大块,但仍然可以辨认得出。我的目光转向踏板尽头的船长,此人抄着粗壮的双臂,满脸怒气腾腾,我对这张面孔的印象再深刻不过了。

“敢问大人,挑选这艘船是不是您的意思?”我问艾尔·索纳。

他耸肩的同时,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神采。“此事纯属巧合,我向你保证。”

可惜我的心胸已填满怨恨,再不能多添分毫。我叹了口气,转身向佛奈娜摆手示意。“尊敬的市民,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

她迈着数百年练就的优雅步伐走过踏板,与此同时,艾尔·索纳的目光寸步不离。“不管鉴谎师怎么判定,”他对我说,“容我提醒你一句,不要相信她。”

“我伺候她的时间可不短,这个教训早就学到了。”我又提起布包,颔首道别,“告辞了,大人,期待您的传奇战绩……”

“你先前说得对,”他打断我的话,谨慎的笑意去而复返,“我对你讲的那些故事当中,有一部分……遗漏。”

“您是说谎言吧。”

“是的。”他收敛了笑容。“但我相信你有权获知真相。我不清楚这场战争将会如何结束,甚至不知道我们能否活到结束的那一天。但如果我们还活着,请来找我,我保证据实以告。”

我也知道,我本该感激不尽才是。哪位学者不想聆听此等人物口述真相?但当我迎上他的目光,内心却毫无感激之情,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名字。塞利森。

“我常常好奇,”我说,“不知道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如何毫无愧疚地活在世上。一个取人性命的杀手何以面对良心?如今我和你一样成了杀手,我却发现灵魂根本没有负担。说到底,我杀了一个坏人,而你杀了一个好人。”

我转身登上踏板,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