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莱娜

这匹母马是俄尔赫人送的礼物,肩部离地十四手高,从头到尾通体雪白,唯有双耳之间生了一簇黑毛。那天早晨,莱娜走出帐篷,看见人称慧明的俄尔赫女人正牵着马儿等她。她献上缰绳的同时竟然极其标准地鞠了一躬。

“有名字吗?”莱娜问。

“名字翻译过来就是‘疾驰于风雪之中,快如离弦之箭’,陛下。”慧明的疆国话非常流利,“我的族人向来不取简短的名字。”

“那就叫‘飞箭’吧。”莱娜说着,挠了挠母马的鼻子,它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

“它想念过去的骑手。”慧明说,“那小子不等进城就没了。我想您也许可以安抚它的心。”

“感谢你。”莱娜鞠躬还礼,“今天你愿意与我同行吗?我特别希望多多了解你的族人。”

女人的回答中夹杂了一丝嘲讽。“难道您还没读完图书馆里所有涉及俄尔赫人的书籍,陛下?”

“我越发感觉到,与实际的体验相比,书中的智慧有其局限。”

“如您所愿。”慧明说完,跃上自己的坐骑,满怀期待地望着莱娜,“我的族人这就出发。”

莱娜爬上马背,与慧明一同离去,伊尔提斯和本顿只好手忙脚乱地上马。他们赶往营地东边,只见俄尔赫大部队已经开始行动,各支战队策马疾驰,看上去毫无章法。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但每个骑手都有明确的前进方向。当他们越过东边的丘陵后,潮水般涌进低矮的田野,这让莱娜见识到,如此庞大的军队也可以形散而神不散。

“真是跑马的好地方。”莱娜对慧明说。此时距离正午时分还有个把钟头,一路骑来虽然辛苦,倒不至于筋疲力尽,在罗纳人领地的那段旅行经历,锻炼了她的鞍上耐力。除此之外,新收的坐骑也让她心生欢喜——脚程比可怜的老黑貂快不少,性子又比健步温驯。

“对我的族人来说,丘陵还是太多了。”慧明说着,举起水袋灌了一大口,“而且来这儿好久了,一头麋鹿都没瞧见。有些年轻人很是恼火,因为只有打到第一头麋鹿,才算得上真正成年。”

莱娜扫视周围的骑手,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时飘过来,却毫无疆国人常有的敬畏之意。要说有什么的话,她察觉到对方眼里有一种不安,似乎不愿与她接近。

“你们称之为黑巫术,”慧明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们的叫法很简单——伊克希拉,翻译成你们的语言就是‘力量’。”

“我没有这种力量。”莱娜说。

“无关紧要。我们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少数人有幸拥有天赋。”

“同时也不幸受到排挤,我想。”

慧明的语气里带有隐隐的笑意。“不要拿您常用的标准来判断我的族人,陛下。那些拥有天赋的人并不会被排挤,反而备受尊重。力量越大,越是受到尊重,但如果力量大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得到的有可能不是尊敬,而是畏惧了。时至今日,我们的故事和歌谣之中,还没有出现过强大到为您治伤的那种力量。他们不知道这种力量是何预兆。”

“你也这样觉得吗?”

慧明枯干的嘴唇微微抽动,露出一抹轻浅的笑容,却充满同情的意味。“不,伟大而又可怕的女王,我非常清楚其中的真意。”

赛恩李希·珀塔骑着一匹高大的杂色公马靠近了她们,生涩地向莱娜颔首致意。“斥候回报说南边有不少人,”战酋对慧明说,“我们去侦察,女王留下。”

“我不想留下。”莱娜盯着俄尔赫人,嫣然一笑。

“守塔大臣说保护您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赛恩李希·珀塔回答,“而且我们宣誓效忠的是他,而不是您。”

“我就更没有对谁宣誓效忠了。”她扯动飞箭的缰绳,掉转马头,向南方疾驰而去。

俄尔赫人赶超莱娜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赛恩李希·珀塔投来的凌厉一瞥,倒是让她颇为自得。伊尔提斯和本顿紧贴在她左右,因为日出后尘土干燥,三人跟在骑手后头吃灰,呛得莱娜不断地眨巴眼睛。疾驰了半个钟头,他们登上一座矮丘,勒马停在战酋身边。战酋正在观望前方地势平缓的山谷,先锋队分别向东西两边包抄,主力则驻扎在山脊不动,彼此之间十分默契。她看到很多人已经抬起角弓,搭好箭矢。

赛恩李希·珀塔沉默无言,犹如捕食的猎鹰,专心致志地扫视山谷。循着他的目光,莱娜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荒野。“有多少人?”她问战酋。

“比我们城里的少,”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比我们现在多。”

难道托克瑞还派来一支倭拉军队到南方了?她心想。马肯师傅彻底检查过那个将军的脑袋,说此人狂傲无知,又多疑善妒,但并未提到附近还有一支大军。莫非是提早登陆的?她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托克瑞曾要求倭拉帝国再派援军,以加速征服疆国的进程。

赛恩李希·珀塔忽然直起身子,伸手一指。过了一会儿莱娜才看见他们,那是策马奔进山谷的一小股骑兵。一见前方有大量人马出现,他们立刻止步,呈扇形散开,不过距离太远,面貌不清,只见其中一名骑兵离开队伍,向山谷的入口疾驰,很快消失不见。莱娜身边的慧明从鞍上解下弓,搭箭上弦。这么大的年纪还有打仗的劲头,莱娜不禁为之动容。

山谷里的骑兵们仍在等候,莱娜感觉此事甚是古怪,对方居然没有一人拔剑。赛恩李希·珀塔目光转动,只见山谷边缘升起了一面猎猎招展的旌旗,旗下是一队步兵,由一名骑手领军。他们队形紧密,径直开进山谷,但并未摆出作战阵形。当旌旗上的图案渐渐清晰——一座高塔屹立于波涛汹涌的海面——莱娜顿时明白了。

她笑出声来,一夹飞箭的肚子,向前奔去。伊尔提斯吓得赶紧跟上,嘴里连声呼喊,可她毫不理会。发现莱娜现身,正在前进的队伍停了下来,所有士兵满脸惊愕地瞪着她,对军士们的喝令充耳不闻。她径直迎向带队的骑手,面带温暖的笑容,举手致意。骑手慢慢地翻下马鞍,俯身跪地,动作不大灵活。

“见到你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大人!”莱娜对他说。

守塔大臣艾尔·贝拉抬起头,他面色苍白,神情却极为专注。莱娜跳下马背,伸着双手走过去,他则吃力地起身迎候。“陛下。”他嗓音嘶哑,在低头行吻手礼时,脊背僵硬得无法弯曲。等他直起腰来,目光仍定格在莱娜脸上。“我们听说了很多可怕的传闻。如今亲眼见证其中一个并不属实,我深感欣慰。”他转过身,抬手比画后面的军队,此时可见的兵员越来越多。“我带来了南岸的驻军。骑兵和步兵共计两万,随时可以开拔,只等女王一声令下,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敌方有五千人进入了南部地区。”当晚的军事会议上,守塔大臣向众人汇报。出于无奈,莱娜只能命令他坐着发言,因为他的身体极为虚弱,随时有可能被触目惊心的疼痛击垮。他坐在一张营凳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左臂裹有厚厚的绷带,右臂顺着软塌塌的肩膀无力地垂落。莱娜提议带他去找韦弗,但守塔大臣闻言神色惊恐,她只好作罢。

“大多是奴隶士兵。”艾尔·贝拉接着说。莱娜知道此人能有今日之官职,凭的是卓越战功,而非血统出身,他说话也明显带有阿斯莱南部平头百姓的口音。“外加一千骑兵。当然了,还有奴隶贩子。消息传到南塔时,已经有好几个村庄遭了殃。我带领南岸戍卫军和从海岸募集到的全部人马出动,两军相遇时,他们刚刚结束了在冷铁河下游德雷弗码头的大屠杀。他们好像没料到我们的反应如此迅速。倒也不奇怪,按理说我应该死了才对。”艾尔·贝拉无力地笑笑,“他们付出了代价。敌我人数相当,所以战斗场面相当血腥,不过我们到底教他们付出了代价。”

“战俘呢?”维林问。

“奴隶士兵不投降,但我们抓了几个骑兵和奴隶贩子。我把他们交给了解救出来的老百姓。八成被吊死了,毕竟血债血偿乃天经地义。”

“说得极是,大人。”莱娜说,“请继续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招募人马,练军备战。两周前传来消息,梅迪尼安舰队从冷铁河逆流而上,所以我判断是时候北进了。”

“你的判断很对。”莱娜说,“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们缺乏补给。”

“我有补给,陛下。我夫人在艾瑞尼安海两岸都有亲戚。还有一些阿尔比兰商人愿意跟我们交易。虽说条件于我们不利,南塔的金库也快空了,但自从他们的皇帝取消了禁令,我想他们也不愿意放弃赚钱的机会。”

莱娜注意到佛尼尔斯大人闻言抬起了头。他在军中谨言慎行,尽量避免与人交谈,除了她和维林。不过莱娜早就表明了态度,欢迎他参加一切会议,允许他自由记录一切言论。战斗结束后,海盾大肆宣扬他的功劳,称他是“手刃将军的抄书人”,船员们听了无不开怀大笑。然而,对于这一英雄行为所带来的赞誉,佛尼尔斯似乎极力回避,与此同时,他不断地恳请莱娜与他私下面谈一次。

“贵国皇帝的立场似乎倾向于我们疆国一方,大人。”她说。

面对军官们纷纷投来的目光,御前史官有些局促不安,只是简单应道:“看来是的,陛下。”

“你认为他会不会是知道倭拉人的诡计,所以才改变心意?”

“皇帝的想法向来不容易揣度,陛下。不过,只要是打击倭拉帝国的机会,他或许都求之不得。相比与贵国交恶,我们两国敌对的历史要悠久得多。”

“可以的话,我们应该派出使者,”维林说,“提出结盟。”

“迟早的事,大人。”莱娜应道,然后扭头对艾尔·贝拉说:“我会给艾尔·贝拉夫人写封信,保证因采购补给产生的一切债务于战争结束后一并解决,并允准她全权与任何商人商定交易条件。同时,请她将现存的一半物资运至埃尔托城,救助库姆布莱人过冬。另一半运到此地,”她的手指划过地图,指向仑法尔海岸的一座城镇,“沃恩克雷,十五日后我们在此与梅迪尼安盟军会合。现在,大人,请去休息吧。”

去沃恩克雷的途中,她每天与不同的军团同行。前一天跟着瑞瓦小姐的库姆布莱军团,第二天跟着北疆的矿工军团,第三天换成南岸戍卫军。人们的表情除了敬畏就是着迷,而诺塔大人的北疆自由军,则个个热情如火且充满不容置疑的忠诚。

“逝者保佑您,女王陛下!”看到她策马向诺塔大人靠拢,有人高声喊道,周围的战士们立刻扯着嗓子附和。

“保持安静!”年轻的军士呵斥道。此人体格健壮,留着长发,按照第六宗的习惯,把剑背在身后。

“抱歉,陛下。”等军团出发后,诺塔大人说,“他们一向很难管教。再说,我也不能为此鞭打他们。”

“的确,大人,”莱娜回答,“当然不能。”他们整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感觉甚是奇怪——在她的印象里,身为第一大臣的儿子,诺塔根本静不下来,喜欢吹牛,性格也有点霸道,嘲讽的话张口就来,说不过别人时哭起鼻子也快。但在如今这个蓄须的战士身上完全看不到当年的影子。当他望向那只活蹦乱跳的大猫时,嘴角才掠过一抹隐约的笑意。

“我本来打算让你继承你父亲的土地和封号。”她说。长久的沉默已使得场面有些难堪。“不过,维林大人劝我放弃,说你对这些荣誉毫无兴趣。”

“它们没给我父亲带来什么好处,不是吗,陛下?”他回答。尽管语气温和,莱娜依然察觉到其中的嘲讽意味。

“关于那件事,我并不清楚先王决断的内情,”她说,“我认为那种结果……是相当遗憾的。”

“我并无怨恨之心,陛下。我爱他多深,恨他就有多深,但时过境迁,我对那人的记忆早就淡了。无论如何,不是他的死,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遇见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组建了我日思夜想的家。信仰教会我们接受命运的馈赠。”

“你依然坚持信仰吗?”

“我只是离开了宗会,陛下,并未放弃信仰。我的兄弟或许在沙漠的某处失去了他的信仰,但我的还在。不过,我的妻子倒是希望我放弃信仰,皈依日月教。”他轻笑一声,浓郁的乡愁流露无遗,“说真的,除此之外我们从不争执。”

正午时分,他们临时歇脚,莱娜刚从飞箭背上爬下,就看到一个女人从自由军的行列里冲出来,双手各执一把匕首。她不禁暗暗吃惊,伊尔提斯当即拔出长剑,女人没有靠得太近,却突然双膝跪地,垂下脑袋,高高地举起那一对匕首。

“女王陛下!”她战战兢兢地说,“请您祝福我的刀,它们才好为您效力。”

那些重获自由的战士也跟着跪下,纷纷亮出兵刃,高高举起。这一仪式无疑是在行军途中计划好的,而诺塔大人一脸疲惫且略显厌烦,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要敢于增添一点戏剧效果。莱娜深吸一口气,换上亲切的笑容,走到跪着的女人面前。她认出此人正是在埃尔托城带头喊口号的小个子。“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芙、芙尔拉,女王陛下。”女人并未抬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莱娜轻轻握住女人颤抖的双手。“放下刀,姐妹,”她说,“站起来,看着我。”

芙尔拉缓缓抬头,站起身来,那双眼睛瞪得老大,着了迷似的盯着她的脸。“你失去了什么人?”她依然握着对方的手,问道。

“我、我女儿。”瘦小的女人低声答道,泪水奔涌而出,“没结婚就生了她,一辈子不敢见人,还被喊私生女,但她一直那么乖巧。他们用石头砸、砸出了她的脑浆子。”她忍不住大声抽泣,双膝一软,又跪倒在地。莱娜抱紧了女人,全然不顾对方的手里还捏着匕首。

“我不能祝福这个女人的刀,”她说,此时已有很多人哭出声来,“因为是她祝福了我。是你们祝福了我。我就是你们的刀剑,你们也是我的利刃。”她拉起仍在抽泣的芙尔拉,带着女人回到队伍中,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让。“我在此宣布,你们是疆国禁卫军第六十步兵团,别称‘女王的匕首’。”她刚一松手,芙尔拉再次跪下,周围的战士们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触摸莱娜的裙裾,每一张脸都写满虔诚。我万不能沉醉其中,她心里想着,同时面带微笑,依次抚摸着一颗颗低垂的头颅。这种诱惑过于强大了。

“苦战、流血和公道!”跪着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起了头,呼声即刻汹涌而至。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各色武器直指苍穹。“苦战、流血和公道!”

一想到数百个深受磨难的可怜人即将为自己的复国大业牺牲,莱娜浑身一激灵,强大的诱惑力山呼海啸般袭来。就在她快要投降的时候,一张毫无倾慕之情的面孔惊醒了她:诺塔大人牵着战马,抚摸身边那只大猫的脑袋,那副略显厌烦的表情变成了深深的不满。

晚上她单独接见了凯涅斯兄弟,因为维林似乎极力避免与曾经的兄弟碰面,军队里很多人都持这样的观点,包括奥瑞娜。莱娜发现这个女人特别现实,她以早点休息为借口,请求提前离开,其实是不愿意接待凯涅斯兄弟。人们对黑巫术的恐惧不会立刻消失,莱娜心想。

这位最近才表明身份的第七宗兄弟,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营凳上,礼貌地摇摇头,拒绝了递到面前的点心。他体格结实,风霜满面,本是久经沙场、威名赫赫的战士,此时却羞怯得手足无措,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时刻在提防有人偷袭。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她心想。就连白昼的天光也像黑巫术一样令人恐惧。

“我的兄弟姐妹请我转达他们的谢意,陛下。”他说,“感谢您对我们的照顾。”

“女王理应关心所有子民,大人。”

“如果您不介意,陛下,我更愿意被称为‘兄弟’。我全身心地侍奉信仰。”

“如你所愿。”莱娜拿起一个卷轴——这是凯涅斯兄弟来时呈上的,记载了他所属宗会的全部成员,以及各自拥有的天赋。“你有一个兄弟能看到过去?”

“卢辛兄弟的天赋非常有限,陛下。他只能看到亲身所在之地的过去。”

莱娜点点头,看到接下来的一段描述,不禁皱眉发问:“这位梅里亚姐妹真的可以凭空召唤闪电?”

“并不完全如此,陛下。她可以从掌心发射出某种力量。在黑暗或光线不足的地方,看起来就像闪电。这种天赋消耗大量的心力,过度使用是致命的。”

“她能用这种招数杀人吗?”

他犹豫片刻,略一颔首。

“那么我们的军队非常欢迎她。”莱娜浏览过名单,疑惑地扬起眉毛,抬头看他,“我发现上面漏掉了一个名字,兄弟。”

他看样子越发忐忑不安,但眼神依然坚定,语气不容置疑。“我的天赋不便透露,陛下。这是本宗宗老严令禁止的。”

莱娜忍不住想提醒他,信仰也服从王命,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他带给我的资料太有用了。如今的形势下,也不宜与信仰直接发生冲突——尤其在他们仍未见光的时候。

“为了寻找你们这样的人,我花费了很多年。”她说着,把名单搁到一旁,“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圣山,搜寻你们存在的证据。现在看来,我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历史的潮汐退去,届时涌现出来的证据之多,必定超出我的想象。”

凯涅斯兄弟只是微微点头,权作回答,并不与她对视。

“你也不容易,隐藏了如此之久。尤其是瞒着你的兄弟们那么多年。”

“信仰需要,陛下。此事我别无选择。但是您说得没错,执行这个任务很不容易。”

“维林大人告诉我,你曾是我父亲最忠诚的拥趸。你对沙漠之战的态度极为狂热。所以,当我们战败,他以为你心碎了。”

“格瑞林宗老对于我扮演的角色有着明确的指示。我对信仰太过热爱,他认为最好以对先王的忠诚来掩饰。但我兄弟说得没错,我对那场战争的态度确实狂热,因为本宗宗老告诉我,那是稳固信仰未来存续的关键所在。因为某种原因,他没有告诉我信仰何以稳固,也未曾提及我兄弟的命运。我无条件地相信格瑞林宗老所讲的道理,他的指引从未偏离方向,他也从未犯过错。”

“都城沦陷后,你收到过他的消息吗?”

“很遗憾,没有,陛下。”凯涅斯黯然低头,深沉的嗓音充满哀伤,“勒尼尔兄弟能够聆听他人的思想,只要有过一面之交,即便那人远在千里之外。我们知道宗老曾与一群自由战士在尤里希森林避难,细节不太清楚,毕竟勒尼尔兄弟的天赋有限。在埃尔托城,他头部受伤,昏睡了足足两天,醒过来时一直在尖叫。他的天赋表明,格瑞林宗老的思想已经久无音讯,我本来希望是因为他脑子受损作出了误判,但他确实康复了。”

目睹凯涅斯兄弟悲痛欲绝的样子,莱娜握住他的手。“我深感同情,兄弟。”

他有些局促不安,勉强笑了笑。他怕我吗?在他给我的名单上,有一个人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不知道凯涅斯参透了怎样的天意。除此之外,还有诺塔大人冷酷的神情,以及行军第一天慧明所说的话。我非常清楚其中的真意。

“哈力克兄弟的审问有一点收获,”她收回手,说道,“我们在埃尔托抓获的倭拉女人提到了一位所谓的‘盟友’。维林大人的意思是,你也许可以解释她这句话的含义。”

“哈力克兄弟已经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了,陛下。那头怪物存在于往生世界,企图毁灭我们。我们并不知道原因。”

“既然它存在于死后的世界,是不是意味着它活过?意味着它以前是人,或男或女?”

“可以这样说,陛下。但目前还没有任何一宗的人揭示它是如何出现的,也不知道是何种力量将其扭曲为如此邪恶的存在。”

“肯定有什么记录或者古代文献描述过它的起源。”

“第三宗花费了数百年时间收集人手写就的古老典籍,耗尽资财购买各种残篇断章、陶土碎片。盟友确实存在,然而从头到尾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子,莫可名状的灾星,为一心复仇的黑暗灵魂所驱使的杀手。从神话传说中搜寻真相,可谓徒劳无功之举。”

一席话激起了她巨细无遗的记忆,那是佛尼尔斯大人《金与尘之诗》中的一句:真相是学者最强的兵器,却也往往是他的命门。她决定不再拖延,答应接见那位阿尔比兰历史学家。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她问凯涅斯,“现在贵宗需要一位新的宗老?”

“您也知道,此事需要经过选举,陛下。在我们有时间召开选举会议之前,本宗宗老一职暂时空缺。不过,本宗的兄弟姐妹一致同意,在此期间接受我的领导。”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定,“所以有件事我不管不行。”

“来自北疆的人。”

“正是,陛下。这场战争使本宗损失了很多兄弟姐妹,我们的队伍人丁稀少。”

“你不考虑他们的反对意见,只想把他们收进贵宗?维林大人对他们的想法是很清楚的。他们追随的是他,而不是你。”

“本宗是天赋者的庇护所。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他们根本没有今天。”

“可是,你们隐瞒身份的数十年间,他们一直被第四宗追捕,面临生命危险。”

“这是不得已的借口。我们当中有大多数人都是在幼年时被发现的,父母也是天赋者,从小到大都是宗会成员。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永远保有一颗善心,全然不受贪念玷污。没错,我们拥有力量,但也有凡人的灵魂。滕吉斯担任宗老之前,被第四宗发现的天赋者必须经过评判,以决定其是否有入会的资格。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是没有选择权的。”

“如果他们不是信徒的话,我想,那就没有资格了?”

“第七宗是信仰之宗会,陛下。这一点不能改变。”

我是不是又有一个滕吉斯了?她看着凯涅斯兄弟坚定不移的眼神,心想。她当初时常感到好奇,不知道父亲为何不派出密探,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第四宗宗老,省得那家伙老惹麻烦。但即便是老阴谋家也逃不过信仰的影响,亦不敢忽视其可操纵的力量。

“疆国是自由的国度,”她对凯涅斯说,“这一点同样不能改变。你可以找北疆的天赋者们谈谈,建议他们加入贵宗。不过,倘若他们拒绝,我要你就此罢手,只要我在位一天,就不准再次提起此事——我认为这段时间会相当长。当然了,除非你那位……”为了炫耀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她回忆起那份名单。“韦利亚姐妹占卜出了不一样的未来。”

“这位姐妹所预见的……很少,”他答道,“而且她需要大量的解读,尤其是涉及女王陛下的,目前为止少得可怜。”

“那么这可怜的一点点是什么呢?”

他挺起胸膛,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战争。那一瞬间,宗老候选人的姿态消失无踪,战士的形象卷土重来。“火焰,”他说,“她看到的只有火焰。”

接下来的一天,她与瑟奥达人一起步行。达瑞娜小姐陪在身边担当翻译,不过这个角色稍嫌多余,因为森林的子民似乎不大愿意找她俩说话,大多数人甚至刻意避而不见。达瑞娜的哀伤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面对她的一切试探,鹰脸战士们要么扭开头,要么嗤之以鼻,任由尴尬的笑容凝固在她脸上。相比之下,他们对莱娜的态度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一种好奇和不解。

“森林里很难见到触体疗伤的能力。”赫拉·达基尔对莱娜说。他是族人之中唯一一个愿意接近达瑞娜的,即便如此,这位战酋的举止相当勉强,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对勇气的考验。“多少代人都没有听说过。”

“你们有书籍吗?”莱娜问道,思绪飘到了圣山之下玛莱萨的那座大图书馆,“有没有记录迈厄利姆部落之前的时代?”

“书籍?”战酋不解。

“Virosra san elosra dural.”达瑞娜对他说。莱娜对瑟奥达语的掌握程度明显不如罗纳语,但足以理解简单的意思。蕴含灵魂的文字。

“没有,”瑟奥达人对莱娜说,“瑟奥达人没有书籍。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一切都靠口耳相传。只有说出来的,才是真的。”

莱娜发现达瑞娜犹豫了片刻,然后用瑟奥达语说了些什么,语速快得听不懂,所用的字词也超出了莱娜的理解。不管那些字词究竟是何意味,总之赫拉·达基尔脸色一沉,转身走开,消失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之中。

“冲撞他了吗?”莱娜问达瑞娜。

达瑞娜小姐神色哀伤地目送战酋走开。“只有说出来的,才是真的。”她说,“我对他说了真话,但他不爱听。”

东行途中,军队的人数日渐增多,一群又一群难民和逃亡的奴隶走出森林和山洞,有的要求随军,有的只为乞食。莱娜确保他们全都如愿以偿,包括少数不想参军的人。新兵之中有不少掉队的疆国禁卫军士兵,他们渴望回到原先的军团,然而其中大多数已不复存在。在莱娜的要求下,凯涅斯兄弟辞去了疆国禁卫军的领军将军一职,但是这个决定在军中引起了一些争议。尽管他与黑巫术有联系,很多人还是视他为救星,毕竟在那次惨败过后,是这位无畏的领袖带领他们死里逃生。其他人则不太接受这种说法,主要是在库姆布莱为瑞瓦小姐效过力的,以及沿途收留的流浪者。双方为此争吵不休,甚至拳脚相见。军士们组成了代表团求见维林,希望让凯涅斯官复原职。为平息他们的怒气,战争大臣只好提拔了其中一人接任兄弟的职务,选中的军士体格壮实,久经沙场,满脸伤痕累累,犹如皱巴巴的皮革。

“崔威克军士见过陛下。”莱娜与他们一同行军的那天,他单膝跪下,自我介绍道,“原属十六步兵团。”

“啊,我记得是叫黑熊。”莱娜一边说,一边招手示意本顿——他早先受命从霍伦兄弟的移动军械库里找了一样东西,正好为今日所用。

崔威克惊讶得直眨眼睛。“是的,陛下。您的记忆力真是名不虚传。”

“谢谢夸奖。不过我必须提醒一句,你太不讲礼数了。”

老兵尴尬地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应道:“请原谅,陛下。实在是不习惯。”

“这可不能当借口,”莱娜伸手接过本顿递来的物件——专为这种场合准备的一把阿斯莱剑,“一位疆国之剑居然称自己为军士,真是出乎我意料。”

崔威克猛地抬起头,看到那把剑,眼睛立刻瞪大了。“领军将军艾尔·崔威克,”她说着掉转剑身,搁上前臂,递过剑柄,“你愿意接受女王所赐的宝剑吗?”

崔威克身后的疆国禁卫军骚动起来。与她记忆中相比,他们列队不够齐整,胡子也剃得不干净,但全是久经战阵、杀气腾腾的汉子。这种杀气可资利用,她心想。让他们彼此争斗也未尝不可,只要他们对付倭拉人更狠更决绝。

“我、我愿意,陛下。”崔威克语不成句。

“那就接过去,大人,然后平身。”

老兵伸出布满疤痕的大手,握住剑柄站了起来。他举起剑,一脸震惊。

“我希望重建疆国禁卫军,将军大人。”她接着说。崔威克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恢复了军人站姿,目光从宝剑上挪开,脊背挺得笔直。

“听候女王差遣。”

“缅怀过去当然是件好事,但绝不能妨碍我们今天的目标。很多战功赫赫的军团如今已是七零八落,甚至片甲不存。如果我没算错,你手下的疆国禁卫军刚过六千人,很多人还坚持使用名存实亡的军团番号,但真正堪称军团的不过三个而已,人数也大不如前。你负责为他们补充兵员,余下的另行组建三个军团,名称和旗帜自行决定,交我批准即可。还有,你将诺塔大人的队伍也编入花名册,作为第六十步兵团。”

她望向疆国禁卫军的队列。疆国士兵对军团的忠诚是出了名的,她看到很多人脸上露出了沮丧之情。“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她大声说道,“我保证重建疆国禁卫军,并满足诸位回归旧编制的一切要求!眼下我们有血战要打,切不可感情用事。”

崔威克大人高声下令,军士喊话向来严厉,此刻更如晴天惊雷,全体士兵立刻单膝跪地,低头聆训。“疆国禁卫军任凭您调遣,陛下!”他说。“依照您的意愿重铸铁军,还有,”他提高嗓门,声若洪钟,传到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谁有异议,我这条鞭子非咬见他的白骨不可!”

沃恩克雷的城墙年久失修,父王的驾崩揭开了和平年代的大幕,因而接连两位镇长都认为此事耗资巨大且无关紧要。维林本以为城墙足以挡住倭拉人的一次进攻,事实证明它们确实脆弱得承受不了第二次。从地面到护墙的砖石上有好几处裂口,一条条缝隙大得惊人,等飞箭靠近些后,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地呈现在了莱娜眼里。

“什么都不剩了,陛下。”那天早晨,阿达尔大人侦察回来后向她汇报,“不管屋子还是活人,啥也没有。”

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她所抱持的微弱希望——北疆戍卫军或许言过其实——也慢慢破灭了。透过裂口,灰烬和碎石清晰可见,说明墙内的毁坏程度相当严重。她看到维林守在已成废墟的城门处,神情肃穆。“请去港口看看,陛下。”他说。

港口的水浑浊不堪,泥沙弥漫,还漂浮着一层从破损渔船上漏出的油污,但莱娜依然能看清它们——一大堆白森森的球状物,绿色海藻缠绕其间,使得它们形似新鲜采摘的葡萄。

莱娜环顾四周。曾几何时,这是一座生机勃勃的镇子,虽说有些臭烘烘的、脏兮兮的。当地人的口音也是粗鄙低俗,相比瓦林斯堡的人,他们敢于直视她的眼睛,也不怎么鞠躬下跪。但他们喜欢看到莱娜。犹记当年,她骑马经过镇子,人们欢呼雀跃,递上襁褓中的婴儿请她赐吻,一路上撒落花瓣。她当时是来出席一所救济院的开幕典礼,由王室出钱,第五宗出力。而今在去往港口的路上,压根没有救济院存在过的痕迹,条条街道都是碎砖烂瓦和烧焦的木块。

“他们被拴在一起,”维林说,“推下第一个人,后面的就跟着掉下去。据我推断,恐怕有四百人,是镇子沦陷后所有的幸存者。”

“不愿意在北上途中被奴隶拖累。”阿达尔大人的发音简单利落,不同往常。尽管表面上没有情绪变化,但莱娜发现他在盯着水里看时,咬肌格外突出。

“大人说北上?”她问。

达瑞娜小姐上前一步,鞠躬致意。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那是体内最深处的寒冷所致。“我相信我在刺探情报方面尚有用处,陛下。”

“全没了?”过了一阵子,莱娜问道。米欧尔已经为小姐奉上热饮,此刻她坐在自己的帐篷里,纤纤小手捧着一碗热牛奶。维林站在一旁注视着达瑞娜,满眼关切之情,早在她使用天赋之时,他就表达了内心的不安。

“埃尔托城消耗了你大量精力,”他说,“这么快又飞出去不太明智。”

“我和他们一样,”小姐耸耸肩,应道,“也是行伍之人,我的武器是天赋。”

莱娜强忍着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滞了,他俩似有千言万语未能说出,却已然明了彼此的心意,全无呼来喝去的必要。而我,却对他的真实想法知之甚少。

“从头到尾都烧成了灰,”达瑞娜说,“尤里希森林死了,陛下。”

记得那天,艾尔·泰纳大人求见父亲,请他解除对尤里希森林的砍伐禁令,最后艾尔·泰纳面红耳赤地匆匆离开了议事厅。“尤里希是疆国的发源地!”雅努斯劈头盖脸地教训艾尔·泰纳,他已经签署了另一份法令,国务首相还要贡献出一部分土地进行重新分配。“它见证了本王的统治之始,岂能毁于你这等货色之手?”

艾尔·泰纳和尤里希森林,她心想。两者皆已化为灰烬。奇怪的是,他在父王手里吃尽苦头,居然还能舍身救我。“这支军队越过仑法尔边界,开往瓦林斯堡了?”她问达瑞娜,“可以估算出他们的人数吗?”

“五千多人,陛下。大多骑马。”

“达纳尔召集了麾下的骑士,”莱娜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他很快就需要这些援军了。”

“我想不是,陛下。”达瑞娜说,“他们当中有一个灵魂燃烧得异常明亮,甚至发红。我以前飞越尤里希森林时见过。我可以确定,此人在森林里对抗过倭拉人。”

莱娜点点头,驻留在仑法尔城堡的那一夜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儿,回想起来却仿佛过了许多年。有很多人都认为,班德斯当时说接受那家伙的统治有辱他们的荣誉。

“那帮在港口屠杀平民的混蛋呢?”她问,“小姐,你在飞行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没有?”

她感到达瑞娜回答的语气有些沉重,看来深知这一情报所带来的后果。“回陛下,四千人左右。西北方向二十英里。大多步行。”

莱娜扭头命令维林:“大人,请转告赛恩李希·珀塔,派出俄尔赫最快的马,以及护送女王信使的人手。我要他们找到这支仑法尔军队,查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

他稍一欠身。“是,陛下。”

“我负责打捞港口的尸首,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然后火化。你带领我们所有的骑兵追杀那帮凶手。我不想听到有关俘虏的任何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