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适时之变 不复再见

有些事,不论是有所希冀,还是想要回避,它所发生的时机往往就是那么凑巧。

慕容纳在慕容皝诸子中排行十三,年齿略长于排行十六的慕容德,二人同为慕容皝侧室公孙夫人所出,相比其他同父异母兄弟,关系相对来说更亲密一些。

慕容氏诸燕时期,家族数代遗传极其稳定,多出俊男美女,且身材魁伟。慕容廆身高八尺,慕容皝高七尺八寸,慕容儁身长八尺二寸,慕容恪十五岁就已长到八尺七寸,慕容垂十三岁即超过八尺,任偏将屡次充当先锋,勇冠三军。

慕容德年未及加冠,尚不满二十岁身高就已达到八尺二寸,且额头饱满,前额中央有日角月纹,在魏晋时流行的谶纬、占星、风水、相术中属于大贵之相。前燕未灭时,每次讨论军国大事,慕容德所提出的意见都颇有见地,且极具远略。

而一母同胞的慕容纳,与才能杰出的父祖兄弟相比,就变得不怎么起眼了,七尺六寸的身高也不及弟弟慕容德。

不过这得看跟谁比,慕容纳一米八的个头,在当时已经极为出众,又长年在东庠师从名儒受学,接受过良好且系统的教育,可无奈的是,无论身高还是学识,都被平辈兄弟的耀眼光芒所遮盖,而他的性格又十分内敛。

但慕容纳的儿子,慕容超完美继承了家族基因,身长八尺,腰带九围(一围取11.5厘米,九围约现在的三尺多一点)。慕容超身材高壮、长相英俊,年幼时正好赶上前秦崩溃,少时经历诸多磨难,仍能举止大方,奋发振作,后来被无子的慕容德从长安接回,立为太子继承了南燕。

而在眼下,因为前些时日,入朝的刘库仁获赐迎娶公孙荣,慕容纳、慕容德两兄弟与母亲公孙夫人,以及正于太学游历的公孙表,作为辽东公孙氏在长安为数不多的长辈、亲族,各邀亲眷、友人出席凑数以免场面过于冷清。

这也是在安抚灭前凉时,被迫去职的慕容纳、慕容德,可若是二人心存不满,在人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怨言,参与婚礼的宫中属官自也不会视若无睹。

前秦此时一统北方,吐谷浑、西南夷诸部称臣纳贡,高句丽、新罗、百济遣使修好,河西鲜卑中最强的秃发部尚在兼并小部,陇西鲜卑中没奕干、乞伏部都已降附。

而在长安以北,秦直道连通的河套,这个与草原游牧民族的缓冲地带,苻坚分别在黄河东、西扶植了出自匈奴后裔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与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如此作为,自是为了腾出力量,南下灭晋。

前秦国势盛极,慕容纳身处都城长安,感观远比在外郡时直接,入秦已有六载的他决意放弃前燕降服时,所保留下来的体面,不再以前燕王族的身份自统部众独立于制度之外,而是以接受编户、出任流官为始,赶着天下归一的势头,彻底成为前秦的一份子。

而趁着刘库仁婚事,苻坚安抚被从凉州免官的慕容纳、慕容德,慕容纳上表自请解散部曲,编为民户,而拒绝他提议的慕容德就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处境无比尴尬,被慕容垂抓住机会成功笼络。

表明态度后的慕容纳随即得到任用,转往凉州刺史梁熙麾下,作为苻坚直属部下协助梁熙,相当于寄骑、与力。

前凉灭亡之后,梁熙留镇姑臧进行抚治,精力主要放在河西四郡,玉门关以外的高昌,委当地人杨干为太守,与河西鲜卑诸部势力交错的西平、金城,则是依托当地大族金城赵氏、西平郭氏,也就是分别以同族赵充哲、郭护为投名状的赵凝、郭黁这对搭档。

而张天锡的旧部中,未明确与河西世家一同投向前秦的,彭和正、苏膺、张烈都迫于大势受召入朝,梁熙出身的安定梁氏,如天水赵氏一般,在河西分支众多,又任用索泮、宋皓为佐,这二人都是敦煌豪门大族出身,在前凉覆灭后豪右七千余户被徙关中时,却早早得到安堵如故。

这样一来,河西四郡迅速恢复秩序,而梁熙也就此成为河西世家首脑,这对于扩张过快的前秦来说,利在边郡稳定,弊在河西四郡与关东州郡一般,并没有真正被消化,仅仅只是附从。

儿时同窗、多年近臣的旧时关系,得以维持苻坚对梁熙的信任,但河西世家在前凉灭亡时的表现,却让苻坚十分膈应,因此在关中户口缺乏的同时,仍然徙户至陇西、河西,于河道沿线实行军屯,另一方面则是往河西的官衙里掺沙子,正逢其时的慕容纳只不过是其中一员。

慕容纳得到再次启用的同时,也成了收服前燕宗室的标杆,苻坚以此事来展现信任、宽仁,允其奉母携妻上任,无需留家小于长安为质。

两兄弟并未分家,理念上的分歧,也没有影响到亲情,因此不欲在长安这潭深水中久待的慕容德,也随兄长一同赴任凉州。

此时的凉州,以与长安、洛阳、邺城并列天下大城的姑臧为中心,河西其他郡县就如卫星般环绕,张掖郡本就是汉武帝分武威郡而置,取“张国臂掖”之意,所领八县之地,在西晋时就只剩下四县,至南北朝时西魏改称甘州。

慕容纳、慕容德这次外任,才实际进入凉州所属的河西境内,二人到姑臧后,不久即被梁熙派往慕容德此前曾挂名太守的张掖郡任职,在治所永平县担任郡吏。

只是与实心任职,以求改善处境的慕容纳不同,慕容德不过是想以此跳出长安这个满是政治博弈的漩涡中心,眼光长远的他认为前秦只是盛极一时,将来如何还需观望,但这种需要时间来证明的判断,在当时并不被慕容纳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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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库仁、翟斌、慕容冲各自回转后,刘卫辰再次来朝,并卑辞请婚,苻坚思忖数月,始加授其西单于,督河西(与河东相对)诸胡部,仍驻悦跋城,以宗女苻馨妻之。

桂宫西南,从太子卫率转入积弩营禁军的吕隆,一脸汗水灰渍的等在角门外,趁着轮值时午间短暂的换休空当,他才能凭借宿卫腰牌来到此处,只为了能见苻馨一面。

孩童时的感情没有利益掺杂,喜恶分明,无比真挚,身高不弱成人的吕隆虽已入仕,却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宫城无特许不可随意纵马,因为还要赶回建章宫,吕隆披甲执胄,由直城门而入,一路疾奔至此,汗如雨下,满身尘土。

建章宫在新莽末年毁于战火,此时属上林苑,积弩营就驻在左近。

射、弩诸营皆为前秦中兵精锐,所着两档铠不惜用料,下摆直至膝下,腿部正面防护加强,重量也相应增加,而因为穿戴方式,两档铠的受力主要在肩背,不过这对擅使弓弩的健卒来说,并不成问题。

可吕隆尚未成年,这一身皮铁相夹的铠甲,重量接近他体重的三分之一,近二十里路的奔走,体力消耗几近极限。

因东汉十常侍之乱的缘故,魏、晋并散骑、中常侍为一,改以士人充当。

角门当值的供奉官王强,却是识得吕隆家世,问清缘由后,于是遣从人去宫中寻人。

王强自诩霸城王氏,却不过是依附的汉化羌人,出自冯翊大荔的钳耳氏,自称王子晋(周灵王之子)之后,其子王守贵后秦时在吕隆外甥王满聪麾下为城门吏。

姚襄败死关中后,随其自关东返回的羌人就留在大荔李润堡聚居,这也是继统父兄遗众的姚苌根基所在。李润堡属冯翊护军治辖,自姚氏以下,钳耳氏与雷氏、瓽氏、夫蒙氏并列羌中大族。

苻馨自入宫学以来,因其家世,母系以外,并无亲朋往来,闻讯惊喜不已,来到角门看到汗透甲衣的吕隆,更是感动。

“我的命数已定,阿颔亦难违抗家族,如今分别在即,只盼各自安好。”

苻馨此时已经被选定为嫁予刘卫辰,也知晓吕隆与齐氏女订亲,除了感叹有缘无分,其他都无能为力。

止住将要分说的吕隆,苻馨将赶来相见时手中所携包裹打开,却是一条金玉为饰的腰带。

“这是我祖父为平昌王时获赐的金带,阿颔的心意我已明了,而上命无有转圜,今以此物相赠,徒为留念。”

金带玉饰下方,有着带勾的垂绦,用来挂载刀匕、囊、佩等物件,玉带最早出现于战国时代,由胡人骑士传入,至隋唐时称蹀躞带,蹀躞意为小步疾走。

平昌王即苻菁,他随苻健入关中时,擒获张先,平定三辅,之后大破谢尚,抵御桓温,击溃凉军,可谓战功赫赫,却在苻健病危时,政变失败被杀。

“阿颔,倘若有那么一天,大秦挥师北向,你一定记得来寻我。”看着手捧玉带无语沉默的吕隆,临别时,苻馨忍着泪水,一字一顿。

前秦此时统一北方,苻坚却在重重顾虑之下,不仅赦免了刘卫辰此前诸般过失,还下令强化其统治法理,为其站台撑腰,为的就是缓解河套地区对关中的军事压力。

假使前秦成功消灭东晋,自会调转矛头清理刘卫辰,而如同和亲的苻馨,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个早慧的女孩,在自己被选中,随侍苟皇后“学习礼仪”这段时日,早就通过所知看到了这些可能。

苻坚先后为刘库仁、刘卫辰赐婚,都是为了消除代国、拓跋氏残留的影响。

刘库仁是拓跋什翼犍的外甥,此前的妻子是拓跋氏宗女,而刘卫辰年轻时为了夺位,迎娶的拓跋夫人,既是拓跋什翼犍之女,也是其父刘务桓的遗孀。

况且两人都有已经年长的儿子,想要赢得帐帷内外的权力斗争,从而施加前秦方面的影响,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公孙氏是辽东大族,刘库仁意在借力钳制代国以东的贺兰部,可公孙荣与长兄公孙眷感情其实一般,要是兄妹情深,她也不会被送进慕容暐后宫。前燕灭亡后,公孙眷入仕前秦,为幽州刺史苻洛麾下,而苻洛此刻已隐约将反,但好歹还有意图拓展草原商路的安氏父子助力一二。

至于苻馨,那就真的是孤身外嫁,即使有着众多随行的从人,其中却没有谁真正在意她的意愿。

而这一别,苻馨与吕隆再未相见,近四十年后,后秦姚兴病故,死前下令诛杀吕隆。

次年,刘裕北伐,姚泓投降亡国,又因留镇建康的股肱之臣刘穆之病故,刘裕被迫回转,留下王修、王镇恶、沈田子等人辅佐十一岁的次子刘义真共守长安。

同时,曾归顺姚兴,受吕隆回护,后叛离自称夏王的赫连勃勃,听从谋主王买德建议,趁刘裕东返,奉母南下关中,夺取长安。

其时,苻馨已是胡夏太后,赫连勃勃此举不过是借苻氏以为大义名分,其大军到达鄜畤西北,旧时苻坚所设长城县以西时,筑城留母居此,自统大军入长安,此城遂称夏太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