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兑亨利贞 云赫连天

吕氏在前秦的关系网规模,远远不及东晋的王、谢两家,但因为世代作为酋长部大,在以胡人为主力的军中颇具威望,对君主权威的威胁性却更强。

同样的,王猛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也受到压制,直至淝水之战前,才相继与旁系宗室一同到河北燕赵分任方面,替代之前叛乱的近支宗室,用以稳固后方。

王猛自五公之乱开始统兵出战,数年之间征讨四方无有不胜,更兼具覆亡前燕的灭国大功,在军中的声望同样不低。王猛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潞川决战取胜之后,留下大军围攻燕都邺城,只带少数人马前往安阳,迎接亲率大军作为后继的苻坚,以示敬畏并将主持破邺的功绩让出,而苻坚当时口头上责怪内心里却十分满意。

灭前燕之战从征的吕光,战后虽因功获封都亭侯,但负有监察诸将职责的他却与主帅王猛一起力保曾阵前抗命的邓羌,因此失掉了苻坚信任。

王猛受命全权率师伐燕,在潞川与数倍于己的燕军对峙,心理上的压力也是很大,否则也不会因为徐成失期归营,抓住这点过错就要杀将立威。

邓羌与徐成是同郡乡党,还是其老上司,作为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更看出主帅王猛的心态出了问题。于是邓羌在营中故意做出信心百倍的举动,几次抗命来点醒王猛平复心境,以自己的方式向其展示,主帅镇定自若,士卒才不会紧张加剧。

战后处置,有王猛力保,邓羌只被小小惩戒,吕光受此牵连几近十年未得重用,作为事件起始的徐成反倒未受责难,还被接连提拔,可见五校出身的优势有多明显。而同为重臣之后,王腾、王显的仕宦经历比起年长的吕光,则要亨通、顺遂许多。

从各自的角度上来看,连苻坚在内,谁都没有错,但总要有人为此负责,吕光为人忠直才被任为监军,只是他这种忠却不合那个时候的苻坚心意。

明堂较射最终取胜者,却是燕地来的公孙表,边郡出身的他犹擅骑射,少年就外出游学,途中更不止一次与盗匪见仗。

翟辽虽射猎经验丰富,却顶多只经历过几次部族争斗,苻崇、慕容凤就更如温室花朵,射术虽胜于常人,比起来却还稍逊一筹,而有常年军阵历练的翟真、翟成自持身份,并未下场与这些子侄小辈竞技。

作为评定者的刘卫辰,本意就是消弭争端结好各方,所以也是好人做到底,将所骑金羁白马当成胜者彩头相赠。

较射得胜的公孙表一时大出风头,成为一众少年里最耀眼者,这种人生中的得意快事哪怕再过上许多年,恐怕也是难以忘却。

陈王曹植白马篇中有云,“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嗯,后面就有些不应景,好在没人不开眼的去吟唱,落评定者刘卫辰的脸面。

不仅是匈奴,氐、羌、鲜卑,以及北方其他游牧民族,大多都尚白、喜金饰,各族杂居的边地也受到影响,如辽西公孙瓒、南安庞德,都有白马将军的别称。

早在三国时,慕容氏首领莫跋护曾追随司马懿讨伐割据辽东的公孙渊,因功受封为率义王。当时北方汉人流行戴步摇冠,就是一种有摇曳、悬垂饰物的帽子,莫跋护也很喜欢于是模仿起来,族人见了称他为步摇,由于那时当地发音与慕容近似,传播开来以后,族人渐渐以此作为部落名称。

及至前燕时期,步摇冠早已演变成慕容氏的特色之一,贵族部大自是戴金、银、宝石,普通人就多用皮、布,饰物顶多也就是穿几个打磨光亮的石子、铜铁片。如今国灭入秦,大部分前燕贵族都招摇不起来了,如慕容永这般潦倒至卖靴谋生的,所戴步摇冠更是极其朴素,徒有相似的外观形制而已。

较射之事过后,天色转昏已近日落,按照现在的算法,大概三点多不到四点的样子,吕隆任由苻馨牵着手跟从在其身后,而女孩追随的则是带着扈从前去寻老庙祝借宿的刘卫辰。

也是赶巧,刘卫辰寻着王施时,这老庙祝正和王嘉在亭舍饮酒闲话。王嘉虽然隐居在倒兽山,却是为了在特定的时节观星,并不是常年住在山上。

平日里,王嘉多是住在临近的蓝田,起居自有一群令他烦不胜烦的徒子徒孙追随侍奉,这些人都想通过他在长安求仕,加上其在三辅地区的人气,用度也有豪族抢着供奉。

王嘉的名气,刘卫辰来到长安后也有所耳闻,如今偶然遇上可谓难得,于是就请其一道为自己占卜。

前秦在前赵早时旧都河东蒲子县附近设有阳河蕇督,其实在关中有八水环绕的长安,周边适宜水草生长的水边、河谷附近也都设有蕇督。其职责就是在水草丰茂的季节进行采集,包括芦苇、蒲草、蓍草、葶苈等,用来供应军中草料、伤药、匠作等用途。

诗经中《秦风·蒹葭》一篇里的蒹葭就是指芦苇,蒹是形容没长穗,葭则是新生的,苍苍、凄凄、采采则是分别形容芦苇长势的各种姿态。

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所提到的就是蒲草。

蕇督的蕇就是指的葶苈,炮制成药材后有祛热、消肿、利水的作用,芦苇、蒲草、蓍草分别有清热解毒、止血、治跌打损伤的功效,也都对疔痈肿痛有一定效果,在当时就是消炎药的替代品,军中必备的几样草药。

而蓍草除了药用,还是一种占卜所需的道具,古代占卜用龟甲叫卜,用蓍草叫筮,合称卜筮。

大致的方法就是以五十根蓍草茎作为占卜道具,其实就相当于算筹,抽取一根后将剩余四十九根随意分作左右两堆,再从右手这堆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

然后四根一组以右手分数左手里的蓍草,接着用左手分数右手里那堆,然后按照余数规律,左手所余蓍草置于左手中指、无名指之间,右手所余置于左手食指、中指之间。

左手指缝里的蓍草数量非五即九,剩下的去掉余数就是四十四或四十,这样就算作一变。

接着再用这剩下四十四或四十根蓍草,继续之前的操作两次,三变所得结果与四相除,就是一爻,而一卦有六爻,也就是说要演算十八次,才能得到一个卦象,再按周易中每卦六爻的爻次标记下、上。

为了更快捷,就诞生了一种比较简单的筮法,五十蓍草取一,余下的四十九根分握左右,右手抽一,夹在左手小指中,然后右手分数左手,八根一组,余数加上左小指夹的那一根,一至八分别对应八个卦象,一次即得下卦,再重复一次得到上卦,两次就是一个完整卦象。

不过看过就算了,不用当回事,这个操作具有很强的主观性,筮法玩的六,千术也是六的飞起,这种人洗扑克想发你啥牌就发你啥牌,马戏团的塔罗牌也是同理。

吕隆此前从没见过占卜,觉得新奇也就在一边安静围观,王嘉本就闲来无事,正跟精通天文、图谶、巫卜的同好者王施交流心得,被勾起兴致自是应允为刘卫辰占卜。

王嘉和王施都精通占卜,没多久就一个得了中孚、一个得了旅卦,蓍草卜具并不止这两副,在王施身边耳濡目染多年的苻馨也在旁另开一卦占算,精致的面容和熟练的手法引的刘卫辰在席榻上频频侧目,她却得了一个损卦。

三个卦象从表象来看都是下下,都是有警诫之意,皆有劝人以诚信立身之意,可谓不谋而合。刘卫辰向来在秦、代之间左右摇摆,说他反覆无常都算好言语了,显然卜卦的老少三人都是假借卦象对其进行规劝。

刘卫辰纵横塞上多年,自兄长死后,杀死侄子自立为铁弗部首领至今,这十数年来他的为人准则里从来就没有诚信二字,王施、王嘉、苻馨三个显然是对牛弹琴。

这信奉弱肉强食,以狼性为信条的匈奴首领只在意卦象凶吉,心中不快顺着阴沉的脸色渗透而出,对几人的劝诫全然没有听进去。

在场者里唯一的老实人吕隆却感到疑惑,明明是三个不同的卦象,怎么会有差不多的卦辞,他拿过苻馨占卜的蓍草,趁着几人分说的工夫,也模仿着先前几人的操作,随便占了一卦。

这种随手而为的举动反而得了占卜真意,所得卦象更是令王嘉惊奇不已,先前三人的卦象都是人为的,吕隆这一卦才真是占出来的。

吕隆得的是一个兑卦,有亨通、贞正之意,兑为泽,也通悦,即以坚贞端方来得到喜悦,卦象上上堪称大吉,但说的还是诚信,这东西刘卫辰明显是没有的,简直把脸都打肿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象,六感远超常人有预言之能的王嘉,却通过一些微小的外在现象,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吕隆占卜时,墙上跃下一只米粒大小的蜘蛛,他下意识的挥手一扑后,小蛛落至苻馨发髻,转瞬不见,除了王嘉有感,旁人都没有察觉,或者说是并未当回事。

兑为泽,与蜘蛛都有阴柔、诱惑之意,作道童之相的苻馨为刘卫辰占卦,其行若巫,又是少女,正好相应,大有以柔克刚,化兑为夺之意。吕隆卜卦时的率性真诚,则与贞正端方之喜相应,那一挥手仿若送别,气运也于不觉中转赠。

更玄学的是,十月的长安,太阳落山时,天色受云气阻碍,本多为黯淡。可因为吕隆这一大吉卦象,使得刘卫辰大喜过望,来到亭驿外向天作拜,长舒胸中阴霾。

就是这几个眨眼间的工夫,已在落山的夕阳恰好穿透浓厚的云气,映出漫天金赤霞光,其时云气赫赫,接连天际,壮阔的景象令人赞叹。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而擅观天文的王施早间望河谷云气后,还与苻馨叮嘱,将要起风,或将有雨,此时这老庙祝也是看的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