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燕凤使秦 代国惊变

长安北城东侧平朔门内,来宾馆代国来使下榻馆舍。

“权公,今日缘何有暇亲至?”

王猛病故后,接手其职的权翼在前秦虽无丞相之名,却掌握机要实权,燕凤对他的来访淡然相迎,心底却是各种揣测,一定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前秦发大兵攻打代国后,曾几次朝觐苻坚的燕凤临危受命,再次出使长安谋求斡旋。燕凤深得拓跋什翼犍信任,在刘库仁受任南部大人的同时奉命南下,刘库仁兵败石子岭时,日夜兼程的他就已住进来宾馆,但一直没能得到谒见苻坚的机会。

燕凤的安然自若,是因为代国实力尚存,只要能缓过这个冬天,无论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病愈,又或是册立继承人进行权力交接,将战事拖延到来年乃至更久,并不是没有绝境翻盘的可能,而前秦迫于后勤压力,也不可能将战事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可是在代国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拓跋什翼犍可以率部远遁阴山以北,暂避前秦锋芒,将战争演变为旷日持久的僵持,只是代国自身也会因精华牧地的丢失陷入各部内争,崩溃的速度也许比前秦更快。

“子章博学多闻、腹载五车,昔年代王因征聘遭拒,调重兵围代,以屠戮乡梓迫卿出仕,而我主秦王珍惜才士、善待降人、不害无辜,仁名远播,子章当知良禽择木而栖。”

权翼年近五旬,身材已经发福的他不仅是前秦的尚书右仆射,在王猛病逝后还接掌司隶校尉,是苻坚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之一。

而燕凤通览经、史,擅阴阳、谶纬,与拓跋什翼犍亦师亦友,还是已故代世子拓拔寔的师傅,所得信重犹如王猛之于苻坚,只因代国的部落政治,汉臣出身的他虽然才华出众,却也无法越过各方部大执掌兵权。

“权公知我宗族在代,又何必以此相试?我还是来时那番话,秦王灭代国虽易,平代国却难,当存续拓跋氏遥制代国以安定北方,否则塞上数十年间将再无宁日。”

燕凤三言两语就将权翼的笼络婉拒,转而将话题引向此行目的,将代国的窘困处境关联到前秦北方安定,以此进行斡旋。

前秦经苻坚、王猛主政,近二十年生聚后,所爆发、展现出来的潜力和雄心,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在眼中,攻灭仅剩的凉、代两国一统北方,下一步大战略的目标必然是偏安于江左的晋室,从而使天下重归于一。在这样的前提下,一旦大半军力被拖在边塞,用来抵御游牧部族的袭扰,哪里还有余力南下。

拓跋鲜卑所建立的代国,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制国家,大半规制仍然是部落联盟那一套,东、西、南、北分置部大这种划分,就相当于清朝后金时期的八旗制度,而等到二十多年后拓跋珪建立北魏,仍然存在八公听政的形式。这种多头政治下的代国,割据一方已经是弊端诸多,与已经初步完成封建制革新的前秦相比,国力竞争上远远不如,战争的胜负毫无悬念。

回到前秦大规模进攻代国的当下,无论身在盛乐的拓跋什翼犍,还是全权出使长安的燕凤,目的都极为明确,只要能停战,条件可以慢慢谈。这对有远见的代国君臣,最后底线别说是再次入贡称臣,哪怕是去国号、接受约束失去一定的独立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拓跋氏能继续存在就行。

而对前秦来说,与其扶植野心勃勃的刘卫辰,导致铁弗部在前套一家独大,真不如雪中送炭,拉一把统治力行将崩溃的拓跋氏,将其收为附庸,间接控制代国鲜卑各部。不过这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新的代国国主,不再具有拓跋什翼犍一般能够威服各部的声望,要完全依附于前秦来维持自身统治才行。

燕凤曾几次出使前秦,风度、学识极得苻坚欣赏,将其晾在来宾馆,对请见置之不理,当然是在等待前方局面的变化。

如今前秦由重臣权翼独自造访,显然是转机出现,而这个新局面又不是前秦所期待的,于是才想通过私下的游说,在燕凤正式谒见前达成一致。

燕凤虽然想要为代国、为拓跋氏保留更多的自主,但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又怎么可能争取的到?而且在燕凤于长安等待谒见的这段时间里,代国内部又发生了惊天巨变。

前秦的暂缓进兵让面临穷途的代国得以喘息,可代国上下却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反而因为世子之位的争夺,发生了残酷的政变。

拓跋什翼犍率部返回云中盛乐宫之后,因为车马劳顿、心力憔悴,病情再次恶化卧病于床榻,虽还没到无法处置政事的地步,却也将宿卫的兵权临时交给了三子拓跋翰。

拓跋翰是已故世子拓拔寔的同母弟,都是已故的小慕容王后所出,他自十五岁掌兵时起,就以号令严明为人称道,才能远胜庶长兄拓跋寔君。接手盛乐宫守备的拓跋翰,立刻召集了四弟拓跋阏婆等年长兄弟,各自分派任务,日夜全副武装,环绕代王所在庐帐加强戒备。

拓跋阏婆的母亲是小慕容王后的媵妾,原是其侍女,因陪嫁之故被宗室收为养女,拓跋什翼犍的九个儿子里,除了庶长子拓跋寔君,慕容王后所出嫡子拓拔寔、拓跋翰,另外六个儿子都是慕容氏媵妾所出。

“阿干,如今慕容氏诸子执掌宿卫,大王立谁为嗣不问可知!若非畏惧阿干,何必挎弓着甲日夜提防?彼等为去忧恐,必将伺机发作,阿干当早做防备。”

拓跋斤急了,宿卫换防,此前为政变所设的布置暴露出来是迟早的事,于是急匆匆赶到拓跋寔君所居帐中。

依照鲜卑人的部落习俗,在嗣君之位的争夺中,拓跋寔君以年长占据法理优势,可说是立于不败之地。况且,就算刨除拓跋寔君幼时仅从名义上担任南部大人的时间(由长孙仁代掌),再到被临阵任命的刘库仁所取代时,他实际处治南部事务的时间已近三十载,麾下亲附的部众数量,就是将慕容氏所生诸子的部曲都合在一起,跟他比也还差得远。

而在前燕尚未灭亡时,拓跋什翼犍对慕容氏所生诸子也是有所忌惮的,代国与前燕一直就阴山一线南、北高车各部的控制权,数十年里或明或暗的交战、对抗。拓跋什翼犍虽然宠爱王后小慕容氏,重视其所生的两个嫡子,可这并没妨碍他与前燕之间因利益之争相互攻伐,若非前燕在战略上选择大举南下争夺中原,两家还有得斗呢。

除了担任南部大人的拓跋寔君和代国世子拓拔寔,身为老三的拓跋翰十五岁才因随父从征高车开始领兵,如周公一般摄政前燕的慕容恪也是十五岁才得到慕容皝注重,被授予兵权。而在前秦灭前燕次年,代国内部就因战略方向、嗣君之位等争议出现动荡,发生辅相长孙斤谋乱一事。

拓跋寔君在听取了拓跋斤的游说后,亲自前往查看,果然如其所说,听命于慕容氏所生诸弟的卫士披坚执锐,设置了重重防备,连他也难以靠近代王所居庐帐。拓跋寔君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等于是被隔绝在外了,即便拓跋什翼犍仍未确立世子,死后轮到他继位的机会也很渺茫了,于是不再有任何迟疑,在拓跋斤的误导下当夜就发动政变。

出于才干的限制、性格的缺陷,拓跋寔君的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优秀的首领,又或是一个能被委以方面的部大,但作为一个督兵作战的将领却是不在话下。拓跋寔君经营代国南部多年,自是不缺争位的本钱,也就是兵权,再加上堂弟拓跋斤的部众,及其对拓跋什翼犍本部的暗中拉拢。

所以,哪怕是在云中盛乐宫,跟从、倾向拓跋寔君的兵力也强于慕容氏所出诸子,仅这一点就让局面倒向本就占上风的他。最为关键的是,代王本部有不少部大、部帅都是从拓跋翳槐在位时期活到现在的老家伙,都是经历了无数次内部斗争的人精,他们在这次政变中并没亲自率部参与,而是选择了保持中立,可是在兵力对比悬殊的双方来说,这已然是一种变相的表明立场了。

拓跋翰等人不能说对拓跋寔君完全没有警惕,可加强盛乐守备主要针对的还是前秦军队可能发起的突袭。

前秦方面,担任北讨大都督的伐代主帅苻洛,率幽、冀二州镇兵一部退驻马邑大营,主持对新平城的压制,并保护漕运,主力则阻断、围困代国南都平城。刘库仁兵败后,前秦迅速恢复了对黄河河东一侧沿河的控制,猛将张蚝所部作为前锋从云中护军辖境向东渡过黄河,率部逼近到代国云中县南境的古渡口君子津(今托克托县南、清水河县西北榆树湾村),骑兵由此进袭盛乐可以说是朝发夕至。

拓跋翰等人完全没想到,在这种强敌压境的急迫情形下,率先发作的居然是内患。由于兵力悬殊,拓跋翰、拓跋阏婆、拓跋寿鸠、拓跋纥根、拓跋地干、拓跋力真先后被杀,只有排行第九的老幺拓跋窟咄幸存,他因年幼尚不满十岁,未参与到世子之位争夺中而逃过一劫。

政变当天夜里,慕容氏所出年长诸子被杀后,趁着盛乐城防尚未完全落入拓跋寔君控制,他们的妻儿在部众护卫下逃出盛乐,出奔至前秦军营投降。而代王拓跋什翼犍,则是在所居大帐内,遭心怀怨愤的庶长子拓跋寔君和侄子拓跋斤弑杀。

次日,张蚝率军趁乱赶来攻打,拓跋寔君由于弑父之举,尽失各部人心,前秦军队到达时,盛乐的代王本部部兵已尽数自溃,张蚝所部毫不费力的进入门户大开的代国国都,白捡了个大漏。

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拓跋寔君、拓跋斤被堵个正着,一夜混乱过后,他们仅剩的部属正值倦怠,也失去有效的组织,无力抵抗的二人随即被张蚝所部生擒。代国内乱的消息也经由军报传回长安,因为与前秦君臣战前的既定计划大相径庭,这才有了权翼去见燕凤的那一幕,为的是询问代国相关的内中详细情形,以备苻坚即将进行的战后处置和随之到来的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