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丧妻之痛

二十岁的时候,纳兰迎娶了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卢氏。其实他们夫妻之间并没有发生过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爱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他们的婚姻看上去平平淡淡,可正是这些平平淡淡的小事情,成了纳兰生活中最温馨、最浪漫的回忆,就像他在词中所感叹的那样:“当时只道是寻常。”他们一起看落日,惜落花,一起“赌书”“泼茶”,一起品酒论道……这些都是婚姻中“寻常”的小事情,他们就这样享受着新婚宴尔的甜蜜,享受着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

纳兰娶卢氏为妻,成为他整个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这门婚姻,不仅仅是改变了他的爱情轨迹,同时还改变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轨迹,让他重新找回了堂堂相门公子的风流倜傥和勃勃雄心。

文学创作的灵感源泉

卢氏对纳兰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方面的成就都有莫大的帮助。首先,卢氏的才华、美貌和柔情直接激发了纳兰的创造力,成为丈夫创作的重要主题。

以前很多人认为,卢氏成为纳兰诗词当中的主题主要是在她去世以后,纳兰因为怀念妻子而写了大量的悼亡词,这些凄婉动人的悼亡词被视为纳兰词当中最经典的作品。但其实,在纳兰和卢氏结婚不久,卢氏就已经成了纳兰笔下美丽的文学形象,直接激发了纳兰的创作灵感。

纳兰曾经写过一组七言绝句,一共四首,诗题为《艳歌》,很可能就是纳兰新婚不久的作品。诗中有两句:“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82]“翠袖”当然是代指美丽的女子;“红烛”既有可能是指“洞房昨夜停红烛”的那种洞房花烛,也可能是含蓄地表达婚后他和卢氏的夫妻恩爱。

什么才是家的感觉?家,就是每天无论你多晚回来,都会有一盏温暖的灯为你亮着。“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表达的就是一种令人留恋的家的感觉。而这样的家,不仅是对纳兰,其实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正是因为有了温柔贤惠的爱妻的守候,才有了纳兰留在世间关于爱的词句。

在《艳歌》这组诗当中,第四首最能看出纳兰对妻子的深情: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少年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洛神风格丽娟肌”是赞美卢氏的美貌,纳兰是将妻子比做曹植《洛神赋》当中像洛神那样美丽的神仙女子,冰肌雪肤,风姿绰约。

“不见卢郎少年时”则是纳兰的自喻。“卢郎”这个称呼来自一个很有趣的典故。[83]据说在唐代的时候,有个姓卢的书生很有才华,仕途却不太顺利,年岁老大了才当上校书郎这种小官。不过这个官运不济的卢郎倒是很有艳福,后来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崔姓女子为妻。崔氏女子年轻貌美,而且也颇有才情。才女往往都心比天高,崔氏也是如此。她总觉得这门老夫少妻的婚姻委屈了自己,言语当中常常流露出对丈夫卢郎的不满。

面对妻子的满腹牢骚,卢郎并没有和妻子争吵,而是故意幽默了一把。他问崔氏:“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要是真觉得委屈,那就把你心里的不满写成诗让我看看啊?”

崔氏一听,也不客气,立刻写了这么一首诗:“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意思是说:我不怨你年纪大,也不怨你官职低微,恨只恨我自己生得太晚了,没赶上你年轻英俊的时候!

卢郎固然幽默,崔氏的智慧也毫不逊色啊!

纳兰用卢郎和崔氏夫妻的这个典故,当然不是说自己和卢氏的婚姻也是老夫少妻不般配,卢氏对他有怨言。纳兰的真正意思应该是:他和卢氏也是相见恨晚,他真恨不得和妻子再早一点相遇、相知、相爱!

而且,纳兰和卢氏结婚的时候,确实连进士都还没考上,因此他也是借用卢郎的典故自嘲一下:面对卢氏这样才貌双全、对自己付出了“无限深情”的妻子,自己真是有些自惭形秽啊!

“一身才易数篇诗。”纳兰一边赞美卢氏,一边也顺带着自谦一番:自己才疏学浅,妻子一身的才华才换来自己的几篇诗词而已。[84]

虽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是纳兰谦虚的说法,但从这样的诗句可以看出来,妻子的柔情和才华确实激发了纳兰创作的灵感,成为他文学艺术创作的直接动力。纳兰正是从二十岁开始逐渐走向他文学创作上的“黄金时期”,卢氏对纳兰的文学成就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学术研究的得力助手

纳兰不仅是诗人、词人,还是清代初年的优秀学者,梁启超评价纳兰在清代学术上的地位是“清初学人第一”。卢氏则不仅是纳兰创作灵感的源泉,她还成了丈夫在学术研究道路上的贤内助。

最能体现纳兰学术成就的著作,莫过于他在十九岁时开始主持编印的大型儒家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这部著作主要工作的开展都是在纳兰和卢氏婚后的几年当中。

尽管纳兰从小受到很系统很严格的儒家思想教育,对汉族文化有深厚的理解,对自己也很有信心,但当时他毕竟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青年公子,学识的积淀毕竟有限,要独立完成规模这么宏大的一项学术研究工作,其难度可想而知。除了老师、朋友们的鼎力相助之外,妻子卢氏也堪称他学术事业中的“贤内助”。

卢氏对纳兰事业的影响,主要在于她给丈夫提供了一个幸福安定的“大后方”。

人们经常说,爱情是伟大的。这种伟大,就在于它能够转化为一种精神上的内在动力,转化为一种充满激情的创造力。许多伟大作品的成功,背后都有着爱情力量的支撑:马克思和燕妮的伟大爱情成就了马克思伟大的思想成就;卢梭《忏悔录》的完成也有赖于爱情的驱动;中国现代的梁思成和林徽因、钱钟书和杨绛也用各自的事业成就诠释了动人的爱情力量;即便是在古代,也有像唐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李清照和赵明诚等这样的爱情佳话,他们的成功背后,都离不开爱情的伟大力量。

同样,纳兰学术事业的成功,也离不开妻子卢氏的理解和无私奉献,离不开他们之间的心灵默契和情投意合。1800卷《通志堂经解》,就是在他们结婚之后的两年内完成的。当时纳兰和卢氏还处于新婚宴尔的阶段,丈夫即投身于这么重要的工作,1800卷儒家经典的校勘、注释等,需要耗费主持者多少时间和精力!一个学术团队的高效运转,需要团队的领导者付出多少劳动和智慧!纳兰是这个学术团队的灵魂人物,当他一头扎入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又该忽略身边多少的美丽风景!

作为纳兰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卢氏恐怕也是常常被丈夫“忽略”甚至“冷落”的“风景”。如果妻子是个心胸狭隘的人,看到刚刚结婚丈夫就这样“冷落”自己,成天以书为友,以笔墨为伴,肯定少不了经常发发牢骚,甚至拖丈夫的后腿。

现在有些女孩子就面临这样的问题:既要求自己的男朋友有事业心,买车买房,升官发财;同时又恨不得男朋友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如果男朋友成天守着自己,女友可能会嫌弃他没有事业心,没有经济实力,将来靠不住;如果男朋友一心奔事业,女友又会觉得他不够爱自己,觉得受了冷落很委屈。这不是让人左右为难吗?

卢氏却没有让自己的丈夫左右为难。面对一个“拼命三郎”式的丈夫,她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而是充分显示了她的大度和体贴。

聪慧的妻子,她会在丈夫挑灯夜战的时候,温柔地陪在丈夫身边,安安静静地绣着花儿或是写着“鸳鸯小字”。隔一会儿她会起身给丈夫的杯中添点热茶,拨亮一下灯花,给丈夫披上一件外衣……

看看夜已经深了,妻子心疼熬夜的丈夫,也会温言软语地催促:“别太晚睡啊,已经很晚了。你生病才刚刚好一点,要注意身体啊……”

有时纳兰和老师、朋友聚会回得太迟,卢氏总会为他留着一盏烛光,让迟归的丈夫感受到家的温暖……

卢氏不仅仅用自己的温柔和善解人意,细心照料纳兰的生活,化解丈夫在工作当中的辛苦,她还经常用她的才华和敏锐的思想,帮助丈夫在学术研究中打开思路,推动他的研究顺利进行。“无限深情为郎尽”,妻子不仅仅是丈夫温柔体贴的生活伴侣,在情感上也是和他心灵相通的亲密爱人,在事业上更是和他志同道合的知己。

纳兰经常将自己和卢氏的婚姻比作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的婚姻。卢氏确实在很多方面很像李清照:虽然自己本身已经是个才女,但是当丈夫的事业需要的时候,她们都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付出。例如李清照就说过,丈夫赵明诚是个收藏家,家里的储蓄几乎全部用来收藏古籍文物。为了全力支持丈夫的事业,李清照心甘情愿放弃了物质的享受:“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金石录后序》),宁可不吃大鱼大肉,不戴金银首饰,不住金碧辉煌的豪宅,也要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

赵明诚和李清照,一个是相门公子,一个是名门闺秀,可他们选择的是最朴素的生活方式。因为有了惺惺相惜的爱情,李清照不但不觉得这种清贫的生活多么艰苦,反而觉得很幸福很充实。没有李清照无私的支持,赵明诚很难成为与欧阳修并称“欧赵”的金石专家。

卢氏对丈夫事业的全力支持,和李清照也有相似之处。丈夫事业的成功和丈夫对妻子发自内心的尊重,是对妻子的最好报答。这是卢氏和李清照作为女性、作为妻子最成功的地方。

但卢氏和李清照也有不同:李清照是一个当时来看很有些叛逆的女性,自己也留下了不少经典作品,成为文学史上公认的才女、最著名的词人之一。卢氏却是一个深受传统教育熏陶的女性,她对纳兰的爱情,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默默付出。她不求自己风光无限,也不求自己青史留名,她的存在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深深地爱着丈夫,并且被丈夫深深地爱着。

“无限深情为郎尽”,从这个“尽”字可以看出,卢氏对纳兰的付出是无怨无悔,是竭尽全力的,这是卢氏的人生理想。而她的付出获得的最大回报,就是丈夫对她深深的感激和至死不渝的爱情。他们的幸福婚姻,是纳兰大踏步实现事业理想的根本保证。我们应该感谢卢氏的“无限深情”,虽然她自己并非青史留名的文学家,但是,如果没有她对纳兰全心全意的爱,历史上就会少一个带给我们无数感动的词人,这是爱情的伟大,也是卢氏对历史的一大贡献。

爱妻离世

从二十岁到二十二岁,这是纳兰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的一段时光。但是,对于纳兰而言,这样美丽的人生就像烟花一样,她太美了,太美了!美得灿烂,美得炫目,美到极致之后却是跌入了无尽的黑暗!这样美丽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年——康熙十六年(1677),也就是纳兰二十三岁这年,令他痛苦一生的悲剧发生了!

在这一年前,卢氏生下了儿子海亮。喜添贵子,这本来是一件大好事,也给纳兰府平添了喜庆和快乐的色彩。可是,卢氏因为难产,生下儿子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只能卧床调理。

心爱的妻子病倒,纳兰顾不上体验当父亲的喜悦,而是心急如焚地关心着妻子的病情。他有一首词《唐多令》,很可能就是描写卢氏病重时期的情景: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85]

“金液”是道家炼制的“仙药”,这里是指为卢氏熬制的汤药。“烟丝”就是柳树的枝条,此处是形容病中的妻子,身体已经虚弱得像柳丝那样弱不禁风。

尽管身体已经无比孱弱,但卢氏还是不想让丈夫太过担心,她只是背着丈夫偷偷地伤心垂泪——“沁鲛绡湘竹无声”。鲛绡,指的是丝绸制的手帕;湘竹,本是指斑竹,传说是湘妃的泪水浸染而成,词中借此代指泪水。无声的泪水浸透了她的手帕,细心的纳兰怎么会察觉不到卢氏的忧虑呢?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不伤心呢?

“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香桃,是道教传说中的仙物,李商隐《海上谣》诗中曾写道:“海底见仙人,香桃如瘦骨。”“红情”则是指像鲜花一般娇艳的红颜。此时的纳兰,看着原本娇艳丰润的妻子,渐渐变得苍白消瘦,心里真如刀割一样难受!

纳兰府上,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求医问药,只求保住卢氏的性命。求医问药没有好转,绝望之中,纳兰甚至想到了求助于神仙。“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他将妻子的小名写在信笺上,希望能够把他殷切盼望妻子病愈的心情传递给神话传说中的神仙许飞琼,请她指引一条道路,让妻子能够继续留在自己身边。[86]

“鉴凄凉片月三星。”“片月三星”相当于一个字谜,谜底即为“心”字。纳兰多么希望神仙能可怜可怜他此刻心情的焦虑和凄凉;他多么希望神仙能赐给他一粒“还魂丹”,让奄奄一息的妻子康复起来;他多么希望躺在床上的妻子,只是像往常一样,和他一起对饮赋诗,不知不觉喝醉了酒,“被酒莫惊春睡重”,沉沉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还没醒过来……他多么希望妻子只是宿醉未醒,只是像往常那样的“被酒”“春睡”啊!

“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朝酲,即宿醉的意思,指前一夜喝醉至次日清晨尚未醒酒。纳兰不想惊动昏睡的妻子,只是像往常一样,给她准备了一杯芙蓉花露,等她醒过来,好让她喝下去,醒醒酒……他希望,一切“只是像往常一样”!

可是,这一回,他的一切努力,都再也唤不回他最心爱的妻子了。妻子这回是真的“醉”过去了,而且再也不会醒来了!

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卢氏永远地离开了纳兰。

如果说,此前的纳兰是沉浸在温暖的爱情中,那么,此后的纳兰,对于爱情的姿态,就定格成了孤独的遥望——他在人间,爱人却在天上。纳兰的《画堂春》词这样写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曾经美满的“一生一代一双人”被残酷的命运拆散了,从此以后,他们只能“相思相望”“两处销魂”,却再也不能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春天依然每年还会回来,可是,纳兰爱情的春天却永远逝去了,他的内心世界,从此只剩下了冰冷的冬天。

悲剧情怀

卢氏去世以后,纳兰写下了无数的悼亡词,从此以后,他的一生都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和追忆当中,也只有在回忆中,他才能回到妻子温暖的怀抱,他才能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冰冷。

在他所有的悼亡词中,可能这首《浣溪沙》是人们最熟悉的: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这首词里,词人一开始就营造了浓郁的悲伤气氛:“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几句显然是词人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心情。

“西风”,说明当时正是秋天。古典诗词里出现“东风”,其语境往往是在春天,“西风”则是在秋天。中国文人向来有“悲秋”的传统,每当秋风起时,草木枯萎,落叶飘零,凄凉萧瑟的景象总能引发文人关于时间流逝、生命垂老的无限感慨。从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都是在抒发“悲秋”的伤感。

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了当代的歌词当中,例如周杰伦演唱的《菊花台》(方文山词),也蕴含着一种浓厚的悲秋情绪:“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这里的“风”也是从西边吹来的秋风。西风给人带来的本来就是冰冷的凉意;更何况,在这首词里,纳兰一开始就发出了深沉的叹息:“谁念西风独自凉。”[87]

“独自”一词看上去很平淡,但是仔细琢磨,会觉得它其实非常不平淡。因为秋天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当西北风肆虐的时候,不管你是富家公子还是平民百姓,不管你是文人墨客,还是美貌佳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季节的寒冷。可是现在,在秋风中感受秋天的凉意的,只有词人“独自”一个人。

全世界都寒冷,寂寞却只有词人独自体会、独自品尝。就这一句话,纳兰把自己与一般人区别开了。这就是诗人与常人的不同啊:只有诗人才能够在最常见的景象中产生独特的感受。

词人独自伫立在萧瑟的西风中,他眼中的景色是“萧萧黄叶闭疏窗”。“疏窗”是指雕有镂空花纹的窗子,天冷了,黄叶飘零,门窗紧闭;他感受到的是秋天刺骨的寒冷——“谁念西风独自凉”。明明窗户里面就是温暖的房间,可是词人在冰凉的西风中一站就是老半天,一站就站到了黄昏,还舍不得进屋去,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因为,屋子里再也没有他爱的人了!屋子里再也没有从前那样“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温馨场景了!没有了爱人的温暖,窗内和窗外又有何区别?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两句词的意思我们在前一章中已经详细分析过。“被酒”“春睡”“赌书”“泼茶”,这些都曾经是他们夫妻生活中的快乐场景。而如今,那样温暖而快乐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曾经无比温馨的房间现在也和秋天一样,冷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令他留恋了。

“沉思往事立残阳。”[88]此刻的纳兰,唯一的精神安慰,就是活在回忆中,在追忆中重温他与妻子经历过的一切。

如果说,在与卢氏结婚之前,纳兰经历过的磨难,比如初恋的失败,比如考试的挫折,这些都还能够用语言来描述;那么这回妻子的离去带给纳兰的痛苦,才是人生真正的悲剧。对这样的伤痛,他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任何文字来表达了。他只能很平淡地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浣溪沙》词的最后一句。

前面说过,纳兰词主要有四大特点:真情、自然、追忆和伤心。这首《浣溪沙》之所以能够成为纳兰词经典中的经典,正是因为它集中体现了这四大特点。

首先是追忆。

在纳兰的追忆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与妻子的幸福生活:“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夫妻朝朝暮暮相守的短短三年,是他们在一起吟诗品酒、赌书泼茶的日子,是他们一起并吹红雨、同倚斜阳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很平淡,他曾经以为这样平淡的日子会延续一生,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好好珍惜,一切,就这样突然结束了。当这样平淡的幸福骤然消逝之后,他才真正醒悟过来:原来那些寻常的日子,才是他这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不过,最深切的痛苦,其实并不一定需要最浓烈的语言来渲染。纳兰的词自然平淡,是因为他不会刻意用一些很晦涩很生僻的典故和词句,但这些词并非完全没有艺术技巧。相反,纳兰填词的技巧很高明,高明到了让人看不出的境界。这好比女孩子化妆:让人一眼就看到脸上的五颜六色,厚厚的脂粉,夸张的描画,这是蹩脚的化妆,不但不会让人变得漂亮,反而会更显庸俗。真正高明的化妆应该是明净的,清澈的,是和人的整体气质协调的,它会让人忽略掉化妆的痕迹,而对和谐的自然美留下深刻印象。

纳兰词的技巧,就像是经过了高明化妆后的女子,既充分展现了她的天生丽质,又显示出高雅的艺术修养和审美情趣。

这首《浣溪沙》就运用了一种很重要的艺术手法——“时空穿梭”,当然这是套用了时髦的语言,其实说白了就是“对比”——今昔对比,也即现在和过去的对比。

今昔对比是这首词的主线:现在的情景是“萧萧黄叶闭疏窗”,是秋日的凄凉;回忆中的过去却是“被酒莫惊春睡重”,是春天的温暖。

在今昔对比中还包含着哀乐对比:现在的词人是孤独凄凉的——“谁念西风独自凉”;沉浸在爱情中的词人却是甜蜜快乐的——“赌书消得泼茶香”。

此外还有动静对比:“沉思往事立残阳”是长时间默默伫立的词人;在词人的追忆里,“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却是多么活泼欢快的场景。

那么,在这样短短的一首小词中,纳兰为什么要进行这么多层次的对比呢?

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在诗词艺术中:“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也就是说,明明诗人词人想要表达的是一种哀伤的感情,可是他在诗词中却偏偏选择那些欢乐的场景来描写。欢乐的场景又如何能够传达出哀伤的感情呢?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将最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最快乐的场景,在你最想留住它的时候,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悲剧的力量才是最震撼人心的,这才是最伤最痛的感情!所以,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美丽、快乐的场景越是渲染到了极致,快乐的消逝、美丽的毁灭才越是让人感觉到加倍的悲痛。

纳兰的这首《浣溪沙》就将这种艺术手法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越是极力渲染过去的幸福,失去幸福的痛苦才会越发显得强烈。

有一部很经典的美国电影《人鬼情未了》,男主人公说过一句同样很经典的台词:“当我感到快乐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它。”

而在另一部国产电影《唐山大地震》中,固然有许多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其中的一句台词。女主人公在地震中痛失丈夫和女儿,她守着丈夫和女儿的遗像,孤独地过着下半辈子。多年之后当她再提起这段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山盟海誓,没有喋喋不休的倾诉,只有最平淡的一句:“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最平淡的,才是最震撼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在经过了那么多的今昔对比、哀乐对比、动静对比之后,纳兰好像已经把他对妻子的思念、他和妻子过去的幸福以及他现在的凄凉全都表达出来了。可是直到最后,他才发现,真正经历过悲剧的人,一切文字、一切语言,都无法准确表达出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当时只道是寻常”,最后这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才真正包含了他所有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话。

有人说,夫妻相处久了,就像左手握着右手,已经平淡得没有任何感觉,可是真要失去了一只手,那种钻心的痛才会真正从骨子里提醒你:“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真正的痛,不是号啕大哭,不是捶胸顿足,也不是呼天抢地,也许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也许只是长久的沉默之后,脸颊上淌落的一行清泪。

当拥有幸福的时候,人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幸福很平常,平常得随处可见,平常得甚至让人轻易地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

纳兰的伤心,纳兰的凄婉,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山盟海誓,在频繁的追忆之后,他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最平淡的,才是最伤心的,才是最令人“不忍卒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