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屈原是中国文化的根系所在,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关于屈原及楚辞的评论,最先给我留下印象的是钟嵘的《诗品》。钟嵘品评五言诗,以追源溯流为最重要的方法。虽然从体系上来说,钟嵘分了国风、小雅、楚辞三个源流,但承接“小雅”一脉的只有阮籍一人,而国风与楚辞二脉才是《诗品》的真正骨架所在。按照钟嵘的评说,李陵是直接楚辞的,而班姬、王粲、曹丕又师法李陵,然后各家再传法于后,形成了五言诗的源流网络。

李陵的诗因为源出《楚辞》,所以“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而出于李陵的班姬、王粲、曹丕也分别被钟嵘认为“怨深文绮”“发愀怆之词”“殊美赡可玩”。由这些师承楚辞的诗人的风格逆推上去,楚辞的风格大概“怨深文绮”四字可尽,如果再简单一点,就是“绮怨”两个字了。

我虽然对于钟嵘的评判心底下是赞同的,但也总觉得他的结论只能触及我的思想,却不能戳中我的情感。对很多问题,往往要情感与思想并举,才能真正契入到我的内心。以前读到晋代陆云说初读楚辞不甚爱之,但过了几天再读,竟读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绝滔滔”之感。从此,楚辞在他心里便有了“文宗”的地位。这与我的阅读体验倒很有几分相似。

像“清绝滔滔”这样的话,要说清它的意思,注定是不容易的。因为,陆云不仅点出了“清”的基本元素,而且用“绝”和“滔滔”夸张了清的程度和范围,这就一下子让一个元范畴带上了动态的内涵。但解释不清,并不妨碍感受的进行。尤其是这个“清”字,简直是人见人爱的字眼。可是,当得起这个字的人和文,实在是有限。

因为“清”虽是至简,却也是至难的事情。

先说诗之“清”。诗常常被视为是“清物”。清代的熊士鹏曾说,诗之所以被称为“清物”是因为她抗拒“嚣而杂”“昏而浊”“粗而肤”“冗而散”,排除了这些杂乱因素,自然就成为纯净之诗境了。宋代的林景熙更认为天地间只有“正气不扰”,才能“清气不浑”。诗歌就应该是这种正气与清气化后而成。中国的学者是这样认为,西方的学者也持相似的观点,如荷尔德林就认为“作诗乃是最清白无邪的事情”。可见,“清”作为诗歌的一种审美理想,跨越了中西文化的隔阂,所以悬格甚高。

再说人之“清”。诗歌既然是朗朗乾坤之清气凝结而成,则“作诗者非钟夫清气,弗能为也”。诗歌的这一特质对诗人之“清”也提出了特别的要求。贺贻孙说“诗家清境最难”,难在何处呢?难就难在诗人之清俊,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清代学者苏时学就曾说:“世之论诗者每曰清才多,奇才少,此不然之论也。夫清岂易言哉?孟子论圣人而独以清许伯夷,则自伯夷之外,其真清者有几人耶?今言诗之清者,必曰王孟韦柳,然自王孟韦柳之外,其真清者有几人耶?”漫长的诗史中,能享有“清才”之誉的能有几人?后人的这一发问,确实严峻。

清才之难得,不仅在“清”的悬格高,更在于“清”往往依赖天赋而存。所以清人高延第说,虽然成功的诗歌,并非“清”之一字能穷尽底蕴,但如果没有气清,则断然不能臻于极致之诗境。我很赞同这样的话。因为诗歌之工可以通过力学而致,而诗人与诗歌的“清”就不是力学所能至,得乎天的因素显然是主要的。

现在要回到屈原的话题了。

在我看来,对屈原其人其作的评价虽然历来有着不同,其中甚至有着彼此对立的地方。如司马迁、刘安与班固之间,对屈原及其楚辞作品就有着很大的分歧。但有没有一种评价能够立于其中,而绾合双方,消弭矛盾,从而获得相对一致的意见呢?

这个思考困扰了我很久,但现在我豁然开朗了。这弥合的地方就在一个“清”字了。

屈原在《渔父》中曾经带着激愤的语气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前者说自己的清白,后者说自己的清醒。在《惜往日》一诗中,屈原也反复陈说自己“心纯庬而不泄兮”,而他最痛心的正是“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这个世界失去了“清”,也就失去了光华。屈原一生都毫不动摇地坚守着这个“清”字,他将生命的归宿选择在滔滔的汨罗江里,也是为了“伏清白以死直兮”。屈原的一生,从生到死,虽然命运多舛,惟有这个“清”字是写得正大光明的。

屈原是清白的,当楚国朝廷被群小左右,被利益缠绕,惟有屈原坚守着清白的人格。

屈原是清醒的,当战国风云瞬息万变时,惟有屈原始终坚持着联齐抗秦的国家策略。

屈原是清傲的,当群凶嚷嚷之时,屈原以孤傲不群,藐视着如蝼蚁一般的上官之流。

屈原是清刚的,当国家危亡当前,他不顾政敌汹涌,毅然以深远眼光予以坚决还击。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梁启超要用“极高寒的理想”与“极热烈的情感”来概括屈原的为人了。极热烈的情感源于其天赋的诗人热情,而极高寒的理想则本于其极窘迫的艰难现实。在我的印象中,屈原仿佛生活在楚国的高空,他鸟瞰着世间纷纭的一切,心中洞明,却无能为力。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才能如此不羁地驰骋着想象。

因为“清”,屈原极端地珍惜着自己,不能容忍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混浊;因为“清”,屈原的视线时时从纷扰的现实中逸开,从香草美人中寻找自己的生命寄托;因为“清”,屈原为我们留下了洋溢着如此丰盛的思想与人格光辉的诗篇。

想起了在文学批评上极度孤傲的刘勰,为何用“奇文郁起”这样的句子来夸赞屈原的伟大。这是因为“奇文”的背后支撑着的是屈原岸然不群的傲世人格。陆云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是一个伟大的批评家,可他对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清绝滔滔”之评,绝对是一个天才式的感悟。严羽《沧浪诗话》曾经说学诗的功夫要从上做下,这《楚辞》便是他心目中的“上”,便是他觉得应该朝夕讽咏之“本”。苏轼说:“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屈原及其作品赢得这样的荣誉,实在是实至名归。

我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解读,大体是按照上面的思路进行。如果从中学关注屈原的作品算起,我已经涵泳其中有二十多年了。世事纷纭,沧海桑田,而我对屈原的喜爱从未有过变化。当然,年轮的推进多少改变着我的思想与情感。我从不奢求无限量地走进屈原,可我的步伐却一直向着屈原走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不愿意“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坚守一份心灵的纯净与清澈,该是一件多么重要而又多么不易的事情。

“微斯人,吾谁与归”!屈原生前是寂寞的,但中国文化中的屈原其实从来都不孤独。

杨雨

2013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