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厚黑传习录
有人问我道:“你发明厚黑学,为什么你做事每每失败?为什么你的学生的本领还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
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比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更低一层,愈趋愈下,其原因就是教主的本领太大了。凡东洋方面的学问皆然,道教中的老子,佛教中的释迦,都是这种现象。唯西洋的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机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的机械,有种种的用途,为发明蒸汽机、电气的人,所万不能逆料的。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我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领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光大了!”
又有人问道:“你把厚黑学讲得这样神妙,为什么不见你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说道:“我试问,我们的孔夫子,究竟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了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不去质问他们,反来质问我,明师难遇,至道难闻,这种‘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你听了还要怀疑,那么未免自误了。”
民国元年,我发布厚黑学的时候,遇着一位姓罗的朋友,新从某县做了知事回来,历数他在任内,如何如何的整顿,言下很高兴,又说:因某事失误,把官失掉了,案子至今尚未了结,又非常懊丧。言次谈及厚黑学,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听得津津有味,我乘他正听得入神之际,猝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厉声说道:“罗某!你生平做事,有成有败,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失败的原因在什么地方?究竟离脱这二字没有?速道!速道!不许迟疑!”
他听了我这话,如雷贯耳,呆了半晌,才叹口气说道:“真真是莫有离脱这二字。”这位姓罗的朋友,终于可称顿悟。
我发布厚黑学,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与朋友写信也用别号,后来我又写作“蜀酋”。有人问:“蜀酋二字作何解?”
我答道:“我发布厚黑学,有人说我疯了,离经叛道,非关在疯人院不可。
我发布厚黑学过后,许多人实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有人问我道:“国中首领,非你莫属。”我说:“那么,我就成为蜀中之酋长了。”因此又名为蜀酋。再者我讲授厚黑学,得我真传的弟子,本该授以衣钵,但是我的生活,是沿门托钵,这个钵要留来自用的,只把我的狗皮褂子脱与他穿,所以独字去了犬旁,成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好弟子之足高,则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丈,则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了寸字,成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称为蜀酋了。
我把厚黑学发表出来,一般人读了,说道:“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我们读了此书,犹如读《大学》《中庸》一般,茫无下手处,请为我辈钝根众生,说下乘法,传授点实用的法子,我们才好照着做。”
我问道:“你们想做什么?”答道:“我想弄个官来做,并且还要做得轰轰烈烈,一般人都认为大政治家。”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
一、求官六字真言
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惧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一)空
即空闲之意,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二)贡
这贡字是借用的,是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钻进钻出”,可以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营,这是众人知道的,但是定义很不容易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这错了!只说得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钻。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孔。”
(三)冲
普通所谓之“吹牛”,四川话是“冲帽壳子”,冲的功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的,二是文字上的。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峰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帖条陈两种。
(四)捧
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了,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
(五)恐
是恐吓的意思,是及物动词,这个字的道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说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是少恐字的功夫;凡是当轴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吓,立刻把官儿送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看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是暗击要害,上峰听了,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看他傲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受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人与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的人细心体会最要紧的,用恐字的时候,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恼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就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恐字不能轻用。
(六)送
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两种:大送,把银元钞票一包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肘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操用舍之权者;二是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说: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久(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智(这是冲字的效用),对于我很好(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歪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看桌上黑压压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由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一)空
空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讲到军政各机关,把壁上的文字读完,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什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歪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绊着。
(二)恭
就是卑恭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类而言。
(三)绷
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种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恭字对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有时甑子之权,不在上司,则对上司亦不妨绷;有时甑子之权,操诸下属或老百姓,又当改而为恭。吾道原是活泼泼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四)凶
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卖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上一层仁义道德。
(五)聋
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聋字中包含有瞎子的意义,文字上的诋骂,闭着眼睛不看。
(六)弄
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就有弄。这个弄字,最要注意,是要能够在公事上通得过才成功。有时通不过,就自己垫点腰包里的钱,也不妨;如果通得过,任他若干,也就不用客气了。
以上十二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的精义都没有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着门径,自去研究。
三、办事二妙法
(一)锯箭法
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了,即索谢礼。问他为什么不把箭头拔出,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这是一段相传的故事。
现在各级机关,与夫大办家事,都是用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不合已极”这四个字是锯箭干,“该知事”是内科,抑或“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个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个字是锯箭干,“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好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干,“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干,并不命其寻找内科的,也有连箭干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二)补锅法
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请点火来我烧烟。”他乘着主人转背的时候,用铁锤在锅上轻轻地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及主人转来,就指给他看,说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很惊异地说:“不错!不错!今天若不是遇着你,这口锅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
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这就是补锅法了。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了下来医。”这就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官场,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初年,是锯箭、补锅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的公例,无论古今中外,合乎这个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个公例的即失败。管仲是中国的大政治家,他办事就是用这两种方法。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灭了,才出来做“举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胜齐国,管仲敢于劝齐桓公举兵伐楚,可说是把锅敲烂了来补。及至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然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信说:“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说:“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专等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这种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历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而后的第一大政治家。
结论
我把厚黑学讲完了,特别告诉读者一个秘诀,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王莽之失败,就由于露出了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庙中,还会写一个“先儒王莽之位”大吃其冷猪肉。
韩非《说难》篇,有曰:“阴称其言,而显弃其身。”凡是我的学生,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就取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而心中则恭恭敬敬的,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果能这样做,包管你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为举世所佩仰,死后还要入孔庙吃冷猪肉。所以我每听见有人骂我,就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层,我说:“厚黑上面,要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的朋友,你也同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没趣?这个时候,则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面子上是应当糊以什么东西,是在学者应时地,神而明之,而里子的厚黑二字,则万变不离其宗,有志斯学者,细细体会!
附:最初的厚黑学(古文体)
【导读】最初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各种版本,也没有所谓的《厚黑经》和《厚黑传习录》,而是一篇文言文体的文章,其中不少句式都是套用的儒家经典的句式。这篇文言文体在李宗吾所有文章为唯一一篇,以后的各种厚黑学著作以及1949年之后坊间各种粗制滥造的厚黑学,均以此为蓝本。
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誉者,心窃异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经群史,茫然也;求之诸子百家,茫然也;以为古人必有不传之秘,特吾人赋性愚鲁,莫之能识耳。穷索冥搜忘寝与食,如是者有年。偶阅《三国志》,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三国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杀皇后,粮罄而杀主者,昼寝而杀幸姬,他如吕伯奢、孔融、杨修、董承、伏完等,无不一一屠戮,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于操者为刘备,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知耻,而稗史所记生平善哭之状,尚不计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矣。又次则为孙权,权杀关羽,其心黑矣,而旋即媾和,称臣曹丕,其面厚矣,而旋即与绝,则犹有未尽厚黑者在也。总而言之,操之心至黑,备之面至厚,权之面与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故曹操深于黑学者也;刘备深于厚学者也;孙权与厚黑二者,或出焉,或入焉,黑不如操,而厚亦不如备。此三子,皆英雄也,各出所学,争为雄长,天下于是乎三分。此后,三子相继而殁,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奄有众长,巾帼之遗而能受之,孤儿寡母而忍欺之,盖受曹刘诸人孕育陶铸,而集其大成者,三分之天下,虽欲不混一于司马氏不得也。诸葛武侯天下奇才,率师北伐,志决身歼,卒不复汉室,还于旧都,王佐之才,固非厚黑名家之敌哉!
吾于是返而求之群籍,则响所疑者,无不涣然冰释。即以汉初言之,项羽喑哑叱咤,千人皆厥,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亦由面不厚,心不黑,自速其亡,非有他也。鸿门之宴,从范增计,不过一举手之势,而太高祖皇帝之称,羽已安坐而享之矣;而乃徘徊不决,俾沛公乘间逸去。垓下之败,亭长舣船以待,羽则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乎于心乎?”噫,羽误矣!人心不同,人面亦异,不一审他人所操之术,而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岂不谬哉?沛公之黑,由于天纵,推孝惠于车前,分杯羹于俎上,韩彭菹醖,兔狗烹,独断于心,从容中道。至其厚学则得自张良,良之师曰圯上老人,良进履受书,顿悟妙谛,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尽得其传。项王忿与挑战,则笑而谢之;郦生责其倨见长者,则起而延之上坐,韩信乘其困于荥阳,求为假王之镇齐,亦始怒之,而终忍之;自非深造有得,胡能豁达大度若是?至吕后私辟阳侯,佯为不知,尤其显焉者。彼其得天既厚,学养复深,于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廓而清之,翦灭群雄,传祚四百余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学非不优也。后为齐王,果听蒯通说,其实诚不可言。奈何惓惓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事;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有以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沛公破咸阳,击子婴,还军灞上,秋毫无犯,增独谓其志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已。既而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夫欲图大事,怒何为者!增不去,项羽不亡,苟能稍缓须臾,除乘刘氏之敝,天下事尚可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复亡其君,人杰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为学也,其法至简,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光汉,司马得其全而光晋,曹操刘备得其偏,割据称雄,烜赫一世。韩信范增,其学亦不在曹刘下,不幸遇沛公而失败,惜哉!然二子虽不善终,能以一长之畏,显名当世,身死之后,得于史传中列一席地,至今犹津津焉乐道之不衰,则厚黑亦何负于人哉?由三代迄于今,帝王将相,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济,何一不出此?书策俱在,事实难诬。学者本吾出以求之,自有豁然贯通之妙矣。
世之论者,动谓成败利钝,其权不操于人,而操于天。不知惟厚惟黑,为人力所能尽。吾人处世,当竭其所能尽之力,以战胜乎不可必之天。而天降祸于吾也,吾必反躬自省,吾行而未修乎,吾则改图焉,吾行而已至乎,吾则加勉焉;所造果精,彼苍自退而听命。若浅尝辄止,而归咎于厚黑之无灵,厚黑岂任受哉?天之生人也,予以面而厚即随之,予以心而黑即随之,面与心先天也,厚与黑根于先天者也。自形式观之,瑰然一面,广不数寸,藐乎一心,大不盈掬,精而察之,其厚无限,其黑无伦,举世之富贵功名宫室妻妾衣服舆马,靡不于此区区间求之自足,造物之妙,诚有不可思议者!人之智慧,有时而穷,人之精神,有时而困,唯田夫厚黑,予生俱生,阅世愈多,其功愈著。得其道者,磨之不薄,洗之不白。面可毁,心可死,而厚黑之灵,亘万古而不可灭,则知人禀于天者富,而天之爱乎人者笃矣。
世之衰也,邪说充盈,真理汩没,下焉者,诵习感应篇阴骘文,沉迷不返;上焉者,狃于礼义廉耻之习,破碎吾道,弥近理而大乱真。若夫不读书不识字者,宜乎至性未漓,可与言道矣;乃所谓善男信女,又幻出城隍阎老牛头马面刀山剑树之属,以慑服之、束缚之,而至道之真,遂隐而不见矣。我有面,我自厚之;我有心,我自黑之,取之裕如,无待于外。钝根众生,身有至实,弃而不用,薄其面而为厚所贼,白其心而为黑所欺,穷蹙终身,一筹莫展,此吾所以叹息痛恨上叩穹苍而代诉不平也。虽然,厚黑者,秉彝之良。行之非艰也。愚者行而不著,习而不察;黠者阳假仁义之名,阴行厚黑之实,大道锢蔽,无所遵循,可哀也已!
有志斯道者,毋忸怩尔色,与厚太忒,毋坦白尔胸怀,与黑违乖。其初也,薄如纸焉,白如乳焉。日进不已,由分而寸而尺而寻丈,乃垒若城垣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乃黯若石岌然。夫此犹其粗焉者耳;善厚者必坚,攻之不破;善黑者有光,悦之者众。然犹有迹象也:神而明者,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而常若不厚不黑,此诚诣之至精也。曹刘诸人,尚不足语此。求诸古之大圣大贤,庶几一或遇之。吾生也晚,幸窥千古不传之秘,先觉觉后,舍我其谁?亟发其凡,以告来哲。君子之道,引而不发,跃如也。举一反三,贵在自悟。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闻吾言而行者众,则吾道伸;闻吾言而笑者众,则吾道绌。伸乎绌乎?吾亦任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