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你敢对小遥下手的话，我绝对会要了你的命，弥生。”
弥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微风扫过周围的树木，树叶随风飘落，缓缓落在草坪上，似乎预兆着风暴的来临。
花园周围似乎慢慢变得嘈杂了起来。
黎星和小遥不安地朝四周看过去，没想到有越来越多的仿生人都进入到了这个花园之中。
从一个，到两个，再到十个，五十个，上百个。
所有仿生人都是女性，外形各异，从老到少，从外形上看不到任何的相似点。
唯一的共同点——所有的型号都是β-10004。
“我有个特别的权限，可以集合当区内所有的β-10004型仿生人，也就是说现在在场的这几百位仿生人，全都和我拥有同样的性格，都是不同的‘我’。”
仿生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有些诧异地站在那里，围观着中央的三人，视线转换成了无形的压力，压在黎星的肩上，让他喘不过气。
“小遥，你刚刚说，因为有了时光和回忆，让你不同于我，对吗？那我有个问题，假如说黎星他遇到的不是你，而是这几百位仿生人中其他的任意一个，那么你敢说他还会喜欢上你，而不是喜欢上她吗？”
“我……我敢说。”
“黎星，你来回答。”
“我、我……”
黎星的眼神很明显地在动摇，弥生已经看出了他的答案。
“不能的，对吧。因为这所有仿生人都是我啊，都是同一个人，你遇到谁你都会喜欢上的，那你真的能确定你喜欢的是小遥吗？”
“我、我……”
“你刚刚说我是我，小遥是小遥，那我真的是我吗？小遥真的就是小遥吗？”
黎星之前还能出言反驳——或者说至少能发出声音，现在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谁又能在了解到真相之后做出理智的反应呢？
这一切都超出理性之外了。
对，这早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在人类的灭亡，匹配制度的启用，人与仿生人共生之后，世界就不再是世界了。
就在黎星陷入迷茫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小遥。
“我们走。”
小遥在前面领路，带着黎星从千万β-10004型仿生人之中穿过。
站在对面的弥生看着两人离开，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因为她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她并不是想要伤害黎星，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伤害黎星。
——但是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被小遥拉着往前的黎星仍然处于恍惚的状态，周围成百上千的仿生人好像都长着同一张脸，这张脸是这么熟悉，黎星却又无法清楚说出拥有这张脸的人叫什么名字。
时间在朝着两个方向行进着，前进的同时又在后退。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7.
两人的目的地，是黎星的家。
众所周知，仿生人一共分为五种型号，对应五种不同的性格。β-10001，β-10002，β-10003三种型号既有男性又有女性，β-10004只有女性，而β-10005只有男性。
换句话说，现在只要走在街道上，所遇到的仿生人有五分之一的几率就是β-10004型。
所以回到家里是最好的选择，至少暂时能让人从那种不寒而栗的处境中脱离出来。
“弥生真的很过分，不过没事了，这里只有我在你的身边。”
小遥将黎星抱在怀里，她能感觉到黎星的身子到现在还在发抖。
“嗯，谢谢你，小遥……”
“身体不舒服吗？”
“还好，有点头晕。”
“那你先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帮你做点吃的。”
小遥将黎星搀扶到床上，走到了厨房区域。
黎星的房间不大，是联合政府提供的安置房，并没有隔断，黎星躺在这边，厨房和卫生间就在另一头。
小遥也不放心让黎星消失在视线之中，因为她知道现在的黎星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黎星躺在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满脑子都是命运的玩笑。
他痛恨自己的命运，痛恨自动匹配制度，也因此讨厌弥生，他认为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他向往自由恋爱，向往从规则中解脱的生活，他所爱上的还是一位仿生人——听上去很叛逆，还有几分帅气，他绝对已经和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背道而驰了。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虽然不想承认，但小遥就是从弥生的身上诞生的。
两个人肯定是不一样的，他们拥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存在方式，但是要怎么证明呢？
——当两个人的性格，思维习惯，做事方式都完全一样的时候，他们真的还算是不同的人吗？只因为拥有不同的躯体，就算是不同的存在吗？
黎星转过身去，看着小遥的背影，围着围裙的她分明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弥生也这样照顾过他。
那时候弥生还很矮，灶台对她来说太高了，但她还是有样学样地穿上了围裙，找了一条矮凳站在上面，很费力地操作着锅和铲子。
黎星还觉得不能理解，明明仿生人都会做饭，弥生为什么要学这么无聊的技能。
弥生并不认可黎星的说法，她认为亲手做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你不觉得仿生人做出来的东西是完全一样的吗？无论做多少次，味道都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变化，永远都是那样的。”
“但是人是不一样的，人每一次的发挥都会不一样，心情也会影响到做出来的菜的味道。开心的时候，菜会更浓郁，难过的时候，菜会变得更咸，生气的时候，菜会更辣。”
“这是人最珍贵的地方，每次都不一样，你明白吗？做出来的东西，是有感情的。”
弥生笑着对黎星这么说，看着黎星试吃的那副可爱模样。
黎星皱着眉头吃了两口，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水。
“这就是你把菜做得这么咸的借口？”
“嘿嘿，没办法嘛，第一次做，我又不是仿生人。”
那副淘气的模样黎星到现在也忘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道菜实在太难吃，让黎星印象深刻。
不过在那之后，弥生的菜确实做得越来越好，很少有失误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弥生确实很可爱，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不对，应该是，为什么两个人之间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黎星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要不是因为今天的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动匹配制度是最愚蠢和最错误的发明，这是无可置疑的，但值得质疑的是，他费尽力气的抗争，究竟能有多少效果？
或者说，这种抗争的方式本身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
黎星又转头看向窗外，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暖暖的，也不怎么刺眼。
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和小遥过上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是越是这么想，眼中就越是会出现那个人的影子。
这么单纯和天真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然也不会把黎星逼近这样的角落里了。
“可以吃饭了哦。”
小遥笑着拍了拍黎星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
他晃晃悠悠地坐到了桌边，桌上摆着几道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白米饭。
黎星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其实他现在没有什么食欲。
但既然是小遥做的饭，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这时候黎星才意识到，这是小遥第一次为他做饭。
但为什么，这种感觉会如此熟悉，熟悉到已经让人没有任何新鲜的冲动了呢？
然而尝了一口之后，黎星才意识到了更深层的恐怖。
这种味道太熟悉了。
不同于任何仿生人做的菜的味道，而正是“她”的味道。
而且是第一次做菜的，特别难吃的味道。
黎星嚼了两口，显得有些恍惚。
“你心情不好吗？”
他这么问到。
“有一点吧……不合胃口吗？”
仿生人不需要用食物支撑运作，所以也不需要吃东西，更不会品尝。
“没什么，挺好吃的。”
黎星一口一口地吃着，逐渐感觉到口腔的麻木。
他现在意识到了他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必须要直面“她”。
8.
因为身体不适，黎星很早就睡下了。
原本是令人开心的生日被搅得一塌糊涂，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黎星突然从床上惊醒，一身虚汗。
他坐起身子，连续喘着气，脑子中重现着一片混沌但令人心悸的画面。
今天所发生的事深深地扎根在了黎星的大脑深处，让他无所适从。
“小遥。”
他叫出了这个名字，他迫切地想得到这个人的安慰。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小遥。”
又喊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这让他很是不安。
“小遥，小遥？”
他吓得不轻，点亮了房间的灯，却发现这个小小的空间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小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黎星不敢相信这种事实，如果小遥离开她一定会先说一声，或者至少留下一张纸条。
但是周围没有任何这样的线索，就像是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小遥……”
突然之间，黎星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可能性，从他的梦里联想到的。
如果说弥生和β-10004型仿生人完全一样，她们的想法就是一样的，八音盒和小遥做出的菜都是确凿无比的证明。
那么今天弥生会叫来这么多仿生人，今天弥生的歇斯底里……
——其实对于小遥来说，也是一样的。
黎星咽了口唾沫，不敢继续思考下去。
但他还是受本能驱使起了床，迅速穿好衣服，跑出家门去。
——小遥可能会对弥生做出同样的事。
明明黎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这一切就这么发生，然后理所当然地生活下去。
但是不行，在没有找到原因之前黎星就已经得到了“不行”的这个答案。
这只有一个解释，唯一的一个解释，无关正义感，也无关正确与错误。
只关系到——黎星对弥生的看法。
黎星拒绝了弥生，但这并不是一种讨厌，而是……
自己究竟喜欢的是谁呢？
是小遥，也是弥生，两个人都是，但两个人又都不是。
一切由此延伸的矛盾都是无理取闹。
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既然以前做出过类似的决定，现在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才行。
——因为，能斩断这无理取闹的矛盾的，只有黎星自己。
黎星加快了奔跑的步伐，他光凭感觉就知道他应该去哪里。
现在应该还不晚。
9.
黎星所去到的地方，正是今天他和弥生发生对峙的那个地方。
和黎星猜的一样，弥生在那之后就没有离开这里。
虽然β-10004型仿生人已经尽数散去，但这件事的冲击仍然留在弥生的脑海之中。
但出乎黎星意料的是小遥——现在的小遥一只手扼住了弥生的脖子，单凭这只手的力量就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仿生人能够输出的力量远远超过正常人，所以看似柔弱的小遥能轻而易举做到这样的事。
当然，想要用这种方式终结一个人的生命也比正常人轻松得多。
“小遥，停下来！别动！”
黎星大声喊着，朝两个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被小遥掐住脖子，已经脸色苍白的弥生，这时候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就说，他会来的。”
“这我也知道。”
小遥轻轻这么说着，这个答案出乎了弥生的意料。
小遥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仿生人，而就是一个有着感情，敢爱敢恨，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人类。
这就是为什么仿生人要禁用情感系统——这对于出生率毫无意义，只会给幸存的人类徒增烦恼。
曾经设计这套情感系统是为了满足人类无穷无尽的精神贪欲，既然谁都不愿意服务于别人，那只好创造另一种东西来承担这项工作。
但当人类数量锐减，连延续文明都成问题的时候，精神享受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追求。
在这种情况下激活感情，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带来混乱。
更何况是弥生这样极为特殊的存在。
“你不该来的，黎星。”
“快停下来！小遥，我不想看到你做这样的事！”
“是她先动手的，是她想要让你难过的。”
“那也不行！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你这么做了之后也会被拉去报废的！”
“那不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吗？”
“呃，啊啊啊啊——！”
小遥的指关节再次施加力量，弥生发出痛苦的喊声。
好像在窒息之前，这钢铁一般的手制就会先捅进脖颈之中。
“黎星，它……它已经发狂了……快，想办法……阻止它……”
“我在想办法，在想办法了！”
黎星焦头烂额，他知道他没办法对小遥动手，人类就武力上是敌不过仿生人的，而且黎星也下不去这个手。
一个是他深爱着的仿生人，另一个是他的匹配者。
他的情感倾向很明显，但现在放任小遥的行为也是不负责任的。
——他就是为了阻止这一切而来。
那么，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
“弥生，你不是可以召集同类型的仿生人吗！能不能控制小遥一下！”
“我会……尽力……”
弥生痛苦地说着，再次按下了那个按钮。
小遥瞪大了眼睛，身体好像被某种强制的力量控制住，虽然她在反抗，但身体还是变得跟石头一样僵硬，暂时没办法动弹了。
——这是仿生人的保险装置，为了不让弥生滥用这个能力，仿生人可以拒绝集结的命令，但也不能自由行动，而是变成现在这样无法动弹的状态。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对不起了，小遥。”
“我……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无法反抗这个世界，无法带着你一起反抗世界。”
“但这一天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在反抗世界之前，我希望能保护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
黎星朝小遥冲了过去，全速冲刺，像是把自己丢出去一样，整个人朝小遥扑了上去。
小遥终于松开了弥生，被黎星摁倒在地。
黎星熟悉地找到那个接口，摸出了那个U盘。
——只要关闭她的情感系统就行了。
一切的故事还会留存在她的记忆里，只是她会暂时陷入沉睡，就像之前那样。
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是黎星看到了，在他进行这个动作之前，小遥和弥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很微妙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因为你也这么做了。”
U盘植入小遥的身体里，她的表情恢复正常，变成了仿生人应该拥有的那种表情。
黎星沉重地喘息着，似乎还没有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弥生摇摇晃晃地勉强站了起来，走到了黎星的身边。
“对不起。”
“……”
“真的很对不起。”
“……”
“我应该用更柔和的方式告诉你这件事的。”
“……”
“但是你能来救我，我很开心，黎星。”
“……”
“就像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10.
黎星的小房间里，现在多了一位客人。
小遥进入了预设的休眠时间，所以站在房间的充电桩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黎星蜷坐在床头，仍然没怎么说话，而弥生坐在床尾，看着地板出神。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小遥她是故意的。”
弥生突然这么说道，抬起头看着黎星。
“我也猜到了。”
黎星叹了口气，认同了弥生的说法。
——好像这是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不带敌意的交谈。
“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她知道我不会关闭她的情感系统的。”
“对她来说，卷入这种事才是最痛苦的吧。”
“我也觉得……”
黎星好像在忏悔，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生气。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那把小遥卷进来就是更大的错误了。”
“她是个好人。”
“……和你一样。”
“啊？”
弥生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黎星说的这句话。
“不是夸你，别误会了，我想说和你一样蠢。”
“……也许吧。”
微妙的沉默再次降临，两个人好像都想说些什么，但都反复了好几次。
最后，又是弥生打开了话题。
“你想要履行你和小遥的承诺吧。”
“……嗯。”
“我可以帮你，或者说，你没有我是不行的。”
“……嗯。”
黎星意识到了自己的羸弱，在命运的强大压力面前，他很轻易地就崩溃了。
说什么反抗世界，那只是对自己痛苦遭遇的自暴自弃而已。
他什么都不是，不是主人公，也不是超能力者，就是个很普通的人。
他的叛逆就连行为艺术都不算，只是一种弱者的哀鸣。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想要反抗世界的话，摆在他眼前的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找到了打开仿生人情感开关的方法。
而弥生可以号召所有的β-10004型的仿生人。
“……弥生。”
“嗯？”
“我离开的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容易吧。”
“还好吧。当然比不上你。”
“有那么多基于你的性格诞生的仿生人，对你是有干扰的吧？”
“……这你都知道。”
“我在系统里看过了。”
“也没什么，就是经常会看到他们看到的，听到他们所听到的，感觉到他们感觉到的，就好像是神经系统串线，经常会有幻觉……”
说得轻松，其实这是一种类似灵魂被撕裂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被分割成了成千上万块，承受了远远超过大脑处理能力的信息。
而在这种情况，弥生还要时刻认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做出不受干扰的行为。
“……辛苦你了。”
“嗯。”
——谁又不是痛苦的呢？
如果说这个世界就是个错误的话，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是痛苦的。
黎星不认为他所经历的痛苦和弥生相比不值一提，但显然他在之前忽视了弥生的经历。
他有些抱歉。
但要道歉的话，面子上又过不去。
“都要感谢小遥啊。”
“是的。”
“也要感谢……不，算了，没什么。”
“呵。”
黎星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弥生感觉有点滑稽，轻轻笑了一声。
“说点轻松的事情吧。”
弥生将两个八音盒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你的生日还有十几分钟才结束呢。”
八音盒的声音在室内静静流淌，弥生抱着膝盖，看着八音盒出了神。
“接下来，要一起吗？”
“我无所谓，但是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弥生。”
“不用客气……我是说，之后就算你再怎么烦，就没法后悔了。”
“那也没关系。”
小遥依然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但仿生人究竟在想着什么，没人会知道。
——一定是一场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