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的“新衣”

黄荭

一

1856年，57岁子孙满堂的塞居尔伯爵夫人携处女作《新童话》步入文坛，华丽转身为开启法国儿童小说先河的重要作家。她此后出版的20部作品为“粉红书系”积攒了超高的人气和口碑，塞居尔伯爵夫人也成了“粉红书系”的金字招牌，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广为流传，创造了出版业的一个传奇。

1799年在圣彼得堡出生，1874年在巴黎去世，塞居尔伯爵夫人的身世同样充满了传奇色彩。出身沙俄名门，祖系蒙古金帐汗国皇族，据传有成吉思汗的高贵血统，父亲是赫赫有名的费奥多·罗斯托普钦伯爵，教父是沙皇保罗一世。家中有良田45000公顷，农奴4000名，曾任沙俄外交部长的父亲曾专门聘请苏格兰的农学家来庄园指导种地。小苏菲从小接受传统严谨的俄罗斯贵族家庭教育，会五门语言，法语自然不在话下。1816年，伯爵举家迁往巴黎定居，3年后，苏菲风风光光嫁给了门当户对欧仁·德·塞居尔伯爵。欧仁是个帅哥，小俩口一时间也是恩爱和美，但好景不长，欧仁浪荡公子的风流本性很快就暴露无遗，天天衣着光鲜、宝马香车，不仅在外头沾花惹草，还经常在家里肆无忌惮地和女仆调情。

1820年，欧仁、苏菲和他们的长子加斯东到塞居尔伯爵的一个亲戚家度假，住在尚岱庄园，期间参观了一个待售的城堡，城堡大花园里的桦树让她想起家乡沃罗诺夫。1822年1月，已携家眷回俄罗斯的罗斯托普钦伯爵买下这座城堡送给女儿，一来让留在法国的女儿有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二来聊解女儿怀乡思念家人的愁绪。从此，位于奥布乡间的诺埃特城堡成了伯爵夫人和子女常住的地方，他们在此间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

对丈夫彻底失望的妻子转而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她的八个孩子，之后是她的那群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身上。“所有孩子的好祖母”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讲她自己编的各种或神奇魔幻或感人温馨的故事。1855年，为了给两个要随父母去伦敦生活的小外孙女卡米耶和玛德莱娜解闷，祖母写了五个情节跌宕、耐人寻味的故事，并于次年以《新童话》为名，由居斯塔夫·多雷配插图，在阿歇特出版社结集出版，一炮打红。祖母大受鼓舞，决定从此给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写一本书，随后出版的《苏菲的烦恼》（1858）、《小淑女》（1858）和《苏菲的假期》（1859）同样深受孩子们的喜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写了二十多部。

二

《新童话》是个偷懒的书名，但非常契合这本书的风格和内容。法语“童话”是“conte de fée”，也就是仙女的故事。从17世纪末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1628-1703）的《鹅妈妈的故事》和多尔诺瓦伯爵夫人（Marie-Catherine d’Aulnoy，1650-1705）的《童话》、《新童话或时髦的仙女》开始，仙女就是童话的标配。有好仙女，像“金发公主”里的善良仙女、“小亨利”里的仁爱仙女、“小蔷薇公主”里的万能仙女，“熊仔”里的妙趣仙女；也有坏仙女，像“小灰鼠”里的“讨人厌”仙女，“熊仔”里的狂怒仙女……

除了仙女，还有巫师和精灵，还有变化和魔法。善良仙女中了魔咒变成了母鹿，她的儿子变成了猫咪，丁香森林的恶灵变成绿鹦鹉去蛊惑金发公主，“讨人厌”仙女化身小灰鼠，狂怒仙女化身癞蛤蟆，妙趣仙女化身百灵鸟……好母鹿让金发公主沉沉一觉睡了7年，并在睡梦中完成了对她的教育（这应该是很多孩子的梦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长大了，思想也成熟了，字会写了，画会画了，歌会唱了，琴会弹了，所有该看的书都已经烂熟于胸了）；万能仙女一施法，小蔷薇公主身上皱巴巴的破布裙子、粗布鞋袜、榛子项链、欧楂发扣和干豆子串成的手镯，妙变成镶金嵌银的绫罗绸缎，浑身佩戴的首饰不是梨子大的钻石，就是核桃大的珍珠，鸡蛋大的蓝宝石；小亨利骑着狼送给他的棍子就可以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用猫送给他的爪子在身上挠一挠就疲劳顿消、百病不侵、容颜不老……

“新童话”也沿用了很多传统童话创作的叙事手法，或者说套路。

套路一：情节结构模式化，雷打不动的三段式结构，故事总是以“从前……”开头，中间主人公遭遇各种艰难险阻、经受各种考验磨练，最后雨过天晴，以“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收官。

套路二：故事类型模式化，金发公主让人联想到多尔诺瓦伯爵夫人的《青鸟》，同样都是善良美丽的公主VS腹黑狠毒的后妈；小蔷薇公主身上不难看出灰姑娘的影子，骄纵霸道的姐姐和备受冷落的妹妹，同样也有令人惊艳的神奇变装和宫廷舞会的桥段；小灰鼠是典型的好奇害死猫的故事，总有一个不许打开的房间和一个偏偏不听话的熊孩子……

套路三：主题设置模式化，传统童话的主题归结为一个词就是“惩恶扬善”，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在美丑善恶真假的二元对立中，终极的价值取向就是邪不压正、报应不爽。比如金发公主的侍从小贪吃鬼古尔曼迪内，为了满满一箱糖果和甜点就出卖了一直善待他的小主人，结果在他骑着骡带着王后给他的一箱糖果和装满金子的钱袋溜走的路上，那头淘气又固执的骡子一尥蹶子，古尔曼迪内一头栽下来，头磕在石头上，当场毙命。曾经残忍对待熊仔的农场主在把熊仔赶走后不久就被一头熊吃了，那个势利的管家被主人扫地出门当晚就被一条毒蛇咬死了，对熊仔恶言恶语的打铁铺老板因为苛刻员工，结果被打铁铺的伙计们抓住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炉火……而孝顺勇敢热心善良的小亨利一路上得到仙女和动物们的帮助，最终得到生命草治好了病重垂危的母亲，两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简单充实的幸福生活。

三

塞居尔伯爵夫人的童话虽然骨子里还是传统的，但故事因为披上了一件很快被称为“儿童小说”的“新衣”又多了不少看点。

对比佩罗童话和格林童话，塞居尔伯爵夫人的《新童话》每一篇的篇幅都相对长，出现的人物和场景相对多，情节更加错综复杂、跌宕起伏，重复、夸张、对比等修辞手法让故事更富戏剧性和感染力，营造了一个更加色彩斑斓、瑰丽丰盈的童话世界。比如“金发公主”有10章，有名字出现的人物有11个，外加一群化身羚羊的侍女和变身绿鹦鹉的恶灵，公主悔过救赎的一路上还碰到了蟾蜍、乌鸦、青蛙、奶牛、乌龟……“好孩子小亨利”有7章，除了生病的妈妈、小亨利和仙女，寻找生命草的过程中小亨利救了被坏男孩设下的陷阱卡住的乌鸦、被狐狸追捕的公鸡和正要被蛇吞掉的青蛙，之后又在乌鸦、公鸡、青蛙的帮助下完成了小老头、山神、巨狼和山猫交给小亨利的任务，最终从博士那里取得了生命草；“小蔷薇公主”有5章，有名字出现的人物有6个，没有名字的有小蔷薇的乳母和农庄的居民，国王、王后和宫廷的侍从、女仆，还有来王宫做客的各国王子；“小灰鼠”有5章，有名字出现的人物有5个，仙后、精灵王、王子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侍从和仆人，还有老婆婆和猫头鹰；“熊仔”有13章，有名字出现的人物有9个，不具名的人物和动物不计其数。

巴黎三大总体文学与比较文学系教授弗朗索瓦兹·拉沃卡（Françoise Lavocat）女士曾经对1790到1870年间英法小说中出现的小说人物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大量数据表明19世纪小说中人物数量和以往相比明显增多，虚构世界中的人口分布和真实的现实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对应。尤其是随着地理大发现之后殖民扩张和工业革命的推进，城市化的发展，现实社会在奇幻的童话世界中也有自觉不自觉的投射。而随着教育的普及、报刊书籍和出版印刷业的繁荣、大众文化的迅猛发展，童话和小说一样，也出现了平民化的倾向，不再只是公主王子的爱情，不再只有城堡和仙境，对现实的关注及其再现反映在对日常生活和风俗世情的细腻描绘。比如小亨利就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他在寻找生命草的路上割了麦子、收了葡萄、打了猎、捕了鱼，让小读者对劳动和各行各业有了具体的认识：用镰刀割麦子，用连枷打麦子，之后在磨坊里磨面、揉面、烤面包；用截枝刀采葡萄，之后把葡萄放到木桶里榨汁、酿酒；用弓箭打猎，之后把猎物拔毛、切块、做成肉酱和烤肉；用渔网、钓鱼竿和鱼钩捕鱼，之后把鱼煮好腌好。又比如熊仔和母亲阿涅拉和侍女帕斯洛丝住在农庄，要收拾打点，给奶牛挤奶，每周二，阿涅拉赶着毛驴去赶集，把农庄产的蔬菜、水果、黄油、鸡蛋和奶酪卖掉。熊仔在农庄着火后出去找活干，结果遭到农场主、城堡管家和打铁铺老板粗暴驱赶，其中打铁铺老板的下场颇耐人寻味：“因为对工人们太过苛刻，结果被抓住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炉火，眨眼工夫就没了命。”你是不是也感受到阶级斗争的烈焰？

《新童话》的心理描写也很出彩，不管是悔恨、害怕、嫉妒、内心的挣扎，还是惊喜、欣慰都有情绪的酝酿和故事的铺垫，人物形象丰满、个性鲜明。一些魔法场景的刻画颇有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浮华之风，尤其是公主的装束、仙女的车辇、王子的宫殿……

四

1697年，年近70的佩罗以19岁的小儿子皮埃尔·达芒古的名义在巴黎出版了《寓有道德教训的往昔故事》。“鹅妈妈的故事”这几个字样只是以题词的形式印在最初版本的封面上，但因为这一平易近人的题词太深入人心，反正越俎代庖成了后来的书名。佩罗在童话集的自序中明确表示：“我的这些童话都是有创作宗旨的，它们首先在启人诚实、有忍耐心、有远见、要勤恳，在种种不幸迫使人偏离这些良好品质时，仍要保持这些品质。”作为法国儿童文学史上第一部明确为儿童创作的自觉的儿童文学作品，《鹅妈妈的故事》树立的“道德训诫”的传统在后世儿童作家笔下得到了延续。

塞居尔伯爵夫人的童话也反映出这种强烈的道德教育意图，首先她的创作动机就是“寓教于童话”，通过曲折迂回、离奇动人的故事指引儿孙们向真、向善、向美。她的情节设定完全符合19世纪天主教的教义和道德规训，赞扬善良、勇敢、诚实、勤劳、热心、守信、坚韧、机智等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批评邪恶、阴险、残暴、懒惰、狡猾、贪婪、自私、伪善、嫉妒等人性的弱点和阴暗的一面。金发公主的弱点是喜欢听奉承话，结果误信鹦鹉的谗言，竟然怀疑起一直把她当亲人对待的好母鹿和帅猫咪，摘下玫瑰花，结果在一片长满荆棘、蓟和荨麻的废墟上愧疚不已，最后骑在乌龟的背上经过6个月的艰难跋涉才用自己的勇气和毅力战胜了魔法，弥补了过失。罗萨莉的缺点是好奇心太重，第一次她不听父亲的话，用钥匙打开了小木屋，结果把化身为小灰鼠的“讨人厌”仙女放了出来；第二次她又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提前去看王子为她准备的新婚礼物，结果王子的宫殿瞬间坍塌；第三次罗萨莉帮一位老婆婆看管一个珠宝匣子，这一次她终于忍住了好奇心，没有听信小灰鼠的挑唆，最终和亲人团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好孩子小亨利拥有的是孝顺勤劳、乐于助人、坚韧不拔的品格，小蔷薇公主的优点是听话、诚信，熊仔更是善良、温柔、勇敢的化身，还充满牺牲精神……

佩罗说，“一则童话就如同一颗种子，最初激起的仅仅是孩子们的喜悦和悲哀的感情。可是，渐渐地，幼芽便冲破了种子的外皮，萌发、成长并开出美丽的花朵。”塞居尔伯爵夫人的《新童话》就是这样的种子，陪伴你成长，向着光。

2020年6月，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