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杞做的这个梦,悠长而黑甜。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隐约看到自己被锁在一口玻璃箱里。玻璃箱的周围围着好多人,但是她只记得其中一个男人的眼睛。那个男人的眼睛,双眼皮,夹层很深,狭长内敛,像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毫无情感,渐渐地将她吸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再度闭上眼,仿佛看到了年幼时居住过的小渔村。小渔村上空飞鸟啁啾,落日余晖。渔民撑楫而来,小舟像是一片叶子在平静的海面上沉浮,上上下下。
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是她的家。外婆亲手在梨树下挖了个坑,放入家酿的桂花酒,等来年起封。
那一年,外婆说什么来着?
外婆说:“冬杞要乖乖长大,嫁个好人,子孙满堂。”
外婆说的是这句话吗?
冬杞凝神倾听,可那画面渐渐模糊了,再一想,竟然连渔村的位置都记不得了。
大冬天,她随着那口玻璃箱渐渐下坠,沉入黑暗中。
啊……
箱子开了,冬杞抿着唇,微微笑着。
冬杞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雪絮缠绵的夜里。
冬杞睁开眼睛,额头因为纱布包裹有种紧绷的不适感,压迫着她的视神经,导致看到的画面模糊不清。
冬杞看不清东西,眼睛睁了闭,闭了睁,最终放弃了观察。她侧耳倾听,只知道自己的听力天赋异禀,以致于连窗外静谧的落雪声都能听到。冬杞想此刻外面的景象一定是,雪花飘落在地,沙沙声喑哑,簌簌覆在光溜溜的枝桠上,盖满一片高大的松林,白绿相交,霜月银花。
冬日的室外凛冽寒冷,室内暖气发烫,冬杞窝在卧榻里温暖舒心。冬杞昏昏沉沉,几欲入睡。冬杞的耳畔先是听到落雪声,继而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有人朝冬杞走来,来人的脚步声轻缓温柔,像一片羽毛落地,生怕惊扰到冬杞。冬杞素来不是那种爱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佯装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示意来人可以大胆与她接触,无须拘束。
站在冬杞面前的是一名身着深色风衣的冷峻男子。他的身材修长削瘦,他走路时脚下生风。那件风衣被他穿得潇洒倜傥,走路时风衣猎猎作响,似是战神披风。冬杞脑中突然想起了《大话西游》里被网友们说成了陈词滥调的一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
他会不会娶冬杞,冬杞不知道。冬杞只知道,就凭他这副世上少有的秀气皮囊,足以当她梦中的英雄。
有美男探访,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儿,冬杞心想。
冬杞勾起唇角,刚想开口,却发觉声音哑不成调。
一侧的护士小姐帮冬杞解了围:“林先生,您太太今晚刚醒,我看了一下她身体的各项数据,都算正常。”
“意思是,可以出院了?”对面的男子问。他的声音格外清润好听,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当脆响,撩得冬杞心神荡漾。
“是的,可以回家休养,定期回医院换药就好了。”
冬杞沉浸在男子这足以让人耳朵怀孕的嗓音里久久不能回神,险些忘记了他刚才话中的重点。他……称呼她为太太吗?
冬杞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房间里并没有其他病床,也就是说,没有认错人的风险。
冬杞的舌头打结,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贸然认下,如果错了,让她情何以堪?
可是……冬杞记得自己分明还没结婚,更没有丈夫吧?
她以前……
等一下,她之前好像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以前?以前的她,是怎样的?
林先生松了一口气,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他的视线下移,落到冬杞身上,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冬杞,你没事儿就好。”
冬杞咬了咬唇,不想辜负他眼中的深情,老老实实地问:“你是?”
虽然很不想让这样好看的男神伤心,可冬杞实在无法厚着脸皮霸占他妻子的位置。
果不其然,林先生蹙起眉,问道:“冬杞,你不记得我了?”
“我……”冬杞遗憾地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林野的黑眸难掩忧伤,和冬杞梦里的那双眼睛一样。冬杞本能地想抬头,帮他抚去眉间褶皱。
你不要难过啊!
林野垂下眼睫,又细又密的睫羽交织,落下淡淡的灰影。许久后,他说:“没关系,你别担心,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冬杞:“对不起,林先生。”
林野笑道:“喊林先生太生疏,要不,喊先生吧!陌生中带点儿亲昵,别人也不会起疑。”
“先生?”冬杞慢条斯理地唤,后者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他笑起来真好看啊,让人想要给他揽下星月,护他远航。
没几天,先生接冬杞出院了。冬杞还不太适应和先生住在一起的日子,毕竟她想不起事情来,这个叫林野的男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
回到家中,冬杞在屋里的各个角落里找到属于她的东西。情侣牙刷与杯子,她喜欢的粉色床罩与被单,一切都是她能接受的事物,她并不排斥。可见之前,冬杞的确是在精心布置自己的小家。
冬杞的毛巾和牙刷许久没用了,林野提议再去买一套新的,去去冬杞连日住医院的晦气与病气。
冬杞坐在副驾驶座上,由于紧张,双手紧紧地交叠在一块儿,指尖触摸到一片冰凉。冬杞低头一看,原来是无名指上的婚戒,钻石璀璨耀眼,雕琢成爱心形状,切割面特别多,看来是珍品。
林野先生的家境很好吗?
如果她结婚了,当时林野先生跟她求婚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许是少女都有恋爱情愫,冬杞将那些羞于启齿的话问出了口:“先生。”
“嗯?”正在开车的林野侧头,光线朦胧,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雾蒙蒙一片,晦暗不明。
“你当初……和我求过婚吗?”
林野勾唇,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求过。”
“当时是什么样?”冬杞颇不好意思地笑,小声说,“我记不得了。”
林野眨了眨眼,他的眼睫毛很长,闭合时像一面小扇子轻轻摇晃,又像蝴蝶振翅,洒下浅浅的幻影。
林野突然用一种格外低沉的声音问冬杞:“想再看一次吗?”
“什么?”冬杞惊讶地抬眸,险些撞上林野的鼻梁。冬杞和林野的距离好近,林野的脸近在咫尺,炙热的呼吸洒在冬杞的脸颊上,滚烫如岩浆。
“就当让你温习一下结婚时的浪漫,我可以再求一次。”林野渐渐靠近冬杞,举止暧昧,冬杞的鼻息间满是薄荷味,男性独有的侵略性,压得冬杞喘不过气来。
林野是要吻她吗?
对于林野来说,亲吻最爱的妻子,这事儿再寻常不过。
可对于冬杞来说,林野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且占有她丈夫的身份。
想了想,冬杞固执地抬手,推开了林野:“对不起,我……我做不到。”
“为什么?”林野疑惑地问。
“我不记得你了,所以做这样的事情,不太好。这是,是强人所难。”冬杞难得硬气一回,双手纠缠在一块儿,掌心皆是湿濡的热汗。
今生本不是善男信女,却故作姿态,冬杞觉得自己怪矫情的。
林野不作声,下车买了日常用品,急急开车回了家。
在外忙碌了一整天,冬杞精力不济,坐到沙发上倒头就睡。林野给她递浴巾时,仍有点儿生气:“洗个澡再睡。”
顿了顿,想到冬杞防贼一样地防他,冷硬地说:“我睡沙发。”
冬杞被这张硬皮沙发硌得通体不适,没有拒绝,迟疑地接过浴巾。
林野把结婚证递给她看,上面的女人是她,笑得很甜,和一侧眉目温柔的林野,看起来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还真的结过婚。冬杞木讷地张口,结结巴巴:“先生。”
林野没领情。
林野的气性儿怪大的,半天哄不好,冬杞心想。
冬杞舔了舔唇,说道:“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好吗?喜欢上人一次,总能有第二次,我想……再尝试一下。”
“嗯。”
冬杞洗完澡的时候,林野还在客厅。客厅的灯光昏黄,照得林野的皮肤呈暖色,林野看起来柔情入骨。
林野把一本日记丢给冬杞,说道:“这是你写的新婚日记,你记得你的笔迹,与其相信我,不如相信你自己。”
林野说完这句话,就去睡觉了。
冬杞拿着这个烫手山芋,细细翻阅。她记得自己的笔迹,这本日记应该是她写的。
她在日记里说:“她暗恋林野多时,倒追了半年才定下关系”。这本日记满满小女儿心态的胡思乱想,看着日记里从前的自己,冬杞勾起嘴角。
直到她看到日记里写:“林野给她过生日那天准备了草莓蛋糕。她把蛋糕吃完了,并且感激林野的心意。”
冬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抬头望向茶几上冲过水的鲜红草莓。草莓是暖棚种植的,所以冬日里也能吃到。
冬杞颤巍巍地伸出手,拿了一个草莓,咬了一口。
草莓新鲜的汁液流入嘴里,冬杞咽下一小口,不到五分钟,她忽然觉得喉咙发麻,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
冬杞急忙捂住嘴,跑到厕所漱口,把余下的草莓冲入马桶。
冬杞气喘吁吁,望着洗漱台上的镜子,专注地看着里面那个狼狈的自己。
果然,日记是假的。
她对草莓过敏,日记里又怎么会写她感恩戴德地吃草莓蛋糕?
是林野不够了解她,还是她用自己的日记造假?
林野……真的是她的先生吗?冬杞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紧紧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