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丝绸路上》:西出长安

上午十一点多,我拎着几年前在巴黎买的那只行李箱,从西安城南文昌门口的家中出发,打的到了火车站,踏上了开往新疆库尔勒的列车。

我的家门口有一路公交车,是通往城西“丝绸之路群雕”的。生活在现代商品社会的人们,大概只知道那是一个市区交通的站点,有一尊人马骆驼组成的粗石群像而已,这座城堡曾在汉唐时代拥有丝绸之路起点的称谓,以及迢迢西路上史诗般诱人的景观,则极少在忙着挣钱的思维中划过痕迹。

我的西出长安,也不仅仅是去寻远古之梦,起因是陪一位半个世纪前与西部沙漠油田结缘的古稀老人去旧地重游,为他拍一部电视片。这个机会,也可以使我了却多年来期待河西走廊和南疆之旅的心事,是一次文化游历,一次精神的洗礼。只可前行,无可回归,乃命运使然。

所谓的丝绸古道,自然与养蚕缫丝有关系,与我们先民的穿衣密不可分。《诗经》中的“女执懿筐”“爰求柔桑”“载玄载黄”“为公子裳”,唱的就是养蚕织帛的情景。春秋时就有丝织品出口,汉朝的丝绸恐怕是创汇的拳头项目,是经西域运往波斯、罗马的。这条道儿,渐渐成了中外闻名的丝绸之路。

西域一般指天山南北麓,也可泛指至中亚细亚。大唐时,丝绸之路最为兴盛,至元朝时陆路被海路取而代之了。从地图上看,丝路始自长安,分南北两路至张掖,古时称甘州,合为一路至安西,即瓜州,然后分三路经天山南北分别抵达伊宁和喀什,越葱岭而西去。而西去的不只是丝绸、造纸或桃儿、梨儿,东来的也不只是葡萄、石榴或苜蓿、芝麻,绘画、音乐、舞蹈等文化艺术的东渐之风,也随骆驼的铃铛一起奏鸣。

汉唐的首都长安,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会。西域的商人、僧侣以至小国国王,也看上这个好地方,顺着丝路而来,住得舒适了便不走了。那时的移民政策也宽松,城市便膨胀起来,人种也自然没有了纯粹。唐诗中有这么两句:“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是李颀写给唐玄宗的乐师老安的。老安家在武威,筚篥是从南山砍的竹子做成的,可这种乐器本来出自龟兹。长安城时尚的胡化,与眼下的洋化一个道理。李白有一首《少年行》,五陵一带的富贵少年,在西市上银鞍白马,春风得意,落花踏尽之后,笑入胡姬酒吧,是何等的奢侈。他们也许是来投资的,或者是来消费的,旅游的,是送钱来的,主人应该笑脸相迎才是。可眼下的西部之西已经落伍,东南沿海和外国商人成了这座城市的座上宾。就像当初海上丝路取代陆上丝路一样,蔚蓝色海面上的坚船利炮比大漠之舟的骆驼要厉害得多。而我们不是不识时务,是想去寻丝绸之路的根,以及枝叶。

眼看离开车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还不见我们的主人公李若冰到场。他是直接从十一道巷出发的,剧组已从西门里到了,正忙着往车上搬运器材。我赶快从站台往进站口走去,在人群中看见了白发飘忽的李老正迈着小步赶过来。我和小詹扶住他往前走,他说,小腿又不灵便了。这是他长期患糖尿病的并发症,说是不要紧,其实是在强忍疼痛,自己给自己打精神。他的行囊很简便,说是多年来五进西部,都是轻装上阵。这时候,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车站乘务员上前搀扶李老,让我们十分感激。

近五十年前的1954年,李若冰不过二十七岁,第一次随石油部领导前往河西走廊的酒泉一带采访勘探者。他以作家身份挂职,当了酒泉地质勘探大队的副大队长,在野外帐篷里写出了《在勘探的道路上》等散文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在他多年的文学生涯中,读者一说到李若冰,必然会说到他所写的反映石油勘探生活的作品,尤其是他之后的代表作《柴达木手记》。五进西部,使他收获颇丰,也让他的青春在岁月中流逝,黑发变成了华发。他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而后从延安的红小鬼成了革命干部,对新中国一往情深,就把自己的生日定在10月1日。眼下,他已过了七十七岁生日,更是“奔八”的老人了。

“终于出发啦!”李老坐在车窗前,点燃一支烟,目光中闪烁着喜悦和快慰。他的这次六进西部,谋划已久,颇费周折,得以成行的事实,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孩童奔向公园,战马冲出围栏,雄鹰振翅天空。我想,老人的西行之旅还会有几回呢?

车上的“库客”标牌,已让我们的意识进入了千里万里之外的南疆城市库尔勒。乘务员的貌相和口音,明显是新疆味,连同啤酒、果干、小花帽一类纪念品,也自然是一股西域的气息。这里是千年丝绸之路的起点,今天的列车则是从西域来的,在此打一个回程,向西部之西开去。

震耳欲聋的汽笛,是从远古的驼铃演变而来的,它的嘶鸣也已经从诗人的咏叹中退化了,被现代都市的喧哗淹没得微乎其微。我想,李若冰早在延安发表作品时,启用过“沙驼铃”的笔名。驼铃如今老了,可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在这层意思上,我们的出发是崭新的,也是沧桑的,遥远复遥远的。

作为丝路的第一站,咸阳已经没有了汉唐时设宴饯行的意义。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秦国故城,早在汉唐时就有人凄然地感叹过它的兴废了。山雨欲来,秋风走马,咸阳给人的感觉似乎从来就是萧瑟的。汉武帝时改名为渭城,渭河边的长亭成了商人、官吏、将士出行的送别之地。王维写了不少辋川的风景诗,能让今人留在唇边的好诗,《送元二使安西》算是其中的绝响。“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据此易为《渭城曲》也好,《阳关三叠》也罢,断肠声里无限叠,尽管以后演绎了无数版本,到头来还是原创艺术品质最佳。

当初假如走北路,依次是今天的礼泉、乾县、泾川、萧关、固原、靖远、武威至张掖。而南路基本与陇海线一致,经武功、陇县、天水、兰州而乐都、祁连至张掖。泾州道上,诗人王昌龄在考取功名之前曾乘马车走过这里,倦此山路长,白日落何处?他是饱览了泾水之滨白烟寒树之美景的。另一位诗人李商隐,逃出官场是非,做了泾原节度使的幕僚和女婿,却又受到派别上的非议,在去长安应试博学时被人穿了小鞋,又悒郁地回到岳父家。他借用庄子寓言说,那些醉心利禄的人,像以腐烂的老鼠为美味的猫头鹰一样,对凤凰猜忌不休。他长期漂泊在外,一生穷困潦倒。但我之所以喜欢李商隐,就因为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又说到蚕丝,回到丝路上来了。

北路的萧关应该是长安的北大门,那里已进入风沙地带,唐诗中说,那里的沙砾都钻入了马毛。东归的旅人至此,还有从边塞归长安而感叹“又作布衣还”或“几日到家山”的心情吗?若从这里往北,是汉唐时贺兰山和阴山边陲。“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鲜卑族人口头创作的歌词,到今天仍然是人们对阴山风景的联想词。古称盐州的定边,是这一带的军事重镇。我不止一次地去过那里以至无定河两岸,“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百闺梦里人”的诗句,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旅人的心。西北边塞的安宁,向来是丝绸之路的福音。

车窗外,关中西府的平原上,已是麦苗青青。而秋收的玉米秸还滞留在田地间,有的舐着黄亮的火焰,把丝丝缕缕的蓝烟洇在高远的天幕上。劳作的人们,稀稀落落地点缀在广阔的原野上,永远忙不完似的守候着土地。城市之外的他们,也向往城市,但大多数是不肯放弃故土的。久居城中的现代人,会像欣赏大自然风景一样羡慕眼前的一切,若让他们移居乡间,就露出了其叶公好龙的真相。朝代更替,宫殿会变成废墟,废墟会变成良田,良田又会盖起宫殿,但大多的土地向来一直是土地,农人依旧是农人。我不知道,古代的旅人如王昌龄,如李商隐,走在丝绸之路的平原山川时,看到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切都不曾改变,一切都在改变,话只能这么说。

车过蔡家坡,李老说,我1951年从北京文学讲习所回来,听说贺鸿钧在这儿做社会调查,就赶了来。她是个米脂姑娘,他们是在延安认识的,还一起跳过舞。他们在这儿会面,傍晚时散步到了山上的珍珠泉边,勇敢地拉了手,定了终身。记得他走的时候,身无分文,是贺鸿钧给了他一百元钱做路费。从那时起,他们走过了半个世纪。李老这次成行前,他的老伴开始是不同意的,说他有糖尿病,每天要自己给自己打胰岛素针剂,甚至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可笑。但她后来还是拗不过他,如同往常一样,为出征人打点行装,送他上路。

说到这儿,他让我用手机拨了家里电话,对老伴说,放心吧,都很好。老伴说,要记着吃药打针,不要抽烟喝酒。他似乎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就这吧!他们之间的这种对话习惯,我是熟悉的,里边涵盖的是一种亲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