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柳公权的文化精神——在耀州大讲堂的演讲

乡党们好,今天我就作为一个向导,引领大家梦回大唐,潜入到大唐王朝书法家柳公权的生活境界中,一起分享柳公权的文化精神。

从古到今,同官也罢、铜川也罢、耀州也罢,耀州耀县,从沿革意义上来讲,变化比较多,一会儿耀州管同官,一会儿铜川管耀县,最后耀州变成区。所以我自己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耀州人,按唐代称谓来讲就是华原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我婆(奶),二月二上药王山,晚上就睡在戏台子边的敞口窑洞里。大概在七八岁跟着我妈到耀县来,我妈回忆说当时晚上就睡在牌楼底下,吃耀县的饸饹,所以我们也就是乡党。为什么写《柳公权传》这本书,也是出于乡党之情。

80年代的时候,我和贾平凹还有其他人,在新城剧场搞了个西安文学院讲文学,当时在座的人不亚于今天台下的阵势,一人两毛钱的门票,我们的讲课费是两块钱。也请过萧军、张贤亮、刘绍棠等作家讲过课。我是讲散文的,后来讲到一个字不拿可以讲三个小时。但是到海南待了八年,回来又是十多年,我拒绝讲课,咱是写文字的,写了可以留下,讲课风一吹就没有了,咱不吃那个饭。但是这一次,承蒙区上领导盛情,也是多年的朋友,所以今天开讲,不是讲不了,是不讲。

我在黄堡南凹村生活过十七年,到了铜川水泥厂当过两年矿山工,进入西安工作,去了海南,又回到西安。从事写作四十多年,从写作的各种文体来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影视、舞剧、小说等各方面都进行过尝试,大多也都是速朽之作。但是唯独历史人物传记从来没有尝试过,而且在人生过了花甲之年,满头白发的时候去承担这一本书的写作,对我自己来说的确是个挑战,也是一种精神负担。我上大学的时候,工农兵学员整天挖地道、农场劳动、拉练,真正在古典文学方面基础比较差。我是初六八学生,只上了一年学就是“文化革命”静坐、武斗,然后回到乡下,下煤窑、拉大粪,进入工厂后有机会上了大学。贾平凹是初六七级,在大学跟我一个班。尽管毕业以后这么多年从事写作、读书,但是真正要去写柳公权,要从大量的文言文资料里面,用那些泥土再来塑造一个柳公权,或者经过心灵的冶炼,最后变成像咱耀州瓷那样一个柳公权的形象,的确是比较难的。

《中国历史文化名人》大型丛书是国家的一个重大出版项目,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出版社组织全国文史专家、文学专家,调动了包括茅奖、鲁奖各种奖获得者的百位作家来写这么一套书。我写的《柳公权传》列入第五辑,每辑十卷,计划要出一百二十卷。百位历史文化名人经过筛选,我们耀州的孙思邈和柳公权进入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之列,是值得庆幸的。当时我在中国作家协会征集函中看到传主和作者名单,也就望而生畏,写孔子、老子我写不了,司马迁、李白、杜甫也轮不到我写,王蒙写庄子,张炜写屈原,韩作荣写李白,雷抒雁写某位诗人。我想写柳公权,但全国有那么多的书法爱好者,那么多研究书法的教授,仅书法培训班的老师、学生恐怕有几百上千万人,应征者就像投标一样,可能轮不到我写。结果丛书的第一次公告称,有五十多个传主包括柳公权无人认领,也就是没有确定作者。难道柳公权无人认领?这套书是传记文学,戏说历史的小说作家不符合要求,首先选用的是传记、散文、报告文学作家,诗人、评论家也行,完全搞考据的如传播点、横、竖、撇、捺书法知识的专家恐怕也不占优势,因为它毕竟是文学作品,是让哪怕小学以上文化程度的读者,能有兴趣把这本书读完,更多的是需要形象思维。我从网上下载了一张申报表报名,认领我的乡党柳公权。资质考核通过了,两万字的提纲也通过了,然后开始收集资料,实地考察。

当时我到了咱们耀州图书馆,查阅柳公权的一些资料,电脑上出现一本《柳公权》,我非常高兴。拿到的是两三万字的薄薄的小册子,是90年代印的,后面写着:此书是由海南省司法厅特区法制杂志总编辑和谷同志等人赞助出版的。便想到在中央宣传部任职的我的一个同学刘斌,在他挂职耀县时,写信让我支持印柳公权书的事,我马上给寄了三千块钱,书印出来了。我给管理员说,把书借给我看一下,她说不行,这书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外借,这个资料很珍贵。我说我是资助这本书的人,也没权利借?她说不行。我感到这么一个人所共知的柳公权,留给我们今天的资料、史料是那么的稀少。国人都知道颜柳,但对柳公权的生平知之甚少,那么说写这本书,也就弥补了历史、文学及书法教育方面的一个空白。当然我们可以把它加以升华,是柳公权留给我们的文化精神。

我在五十七岁的时候就申请提前退休了,回到了老家,当时想着不写一个字了,一辈子写了那么多字,大都是速朽之作,好在有十篇八篇的散文还在传播,有一篇《司马祠》还作为北京2009年的高考试卷。也就是柳公权,从一千多年前走来向我招手,我想到了“疲马三嘶”。已经奔波了千里万里的一匹老马,非常的疲惫,迎着晚风还要咴咴咴叫三声。当然,写这本书也不完全是心灵的折磨,也能给人带来愉悦及心灵对话中的快感。当你潜游在那些历史古籍中,去沿着柳公权八十八岁的中晚唐时期的朝廷风云,那些仕途道路上一群一群人的起起伏伏、生生灭灭,包括他与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令狐楚这么一群人的交集,当你去寻找他们和他们对话的时候,感觉到一种心灵交流的快感,就像他乡遇故知,见到一个熟人聊起往事。写这一本同样是我们共同的乡党的书,它的价值何在,所谓颜筋柳骨,后世评价说他是瘦硬通神,他的书法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他留给我们的文化精神也是这样。有时候,大自然、历史、人,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心灵的交汇,这一阵儿不知道是我找到了柳公权,还是柳公权找到了我。虽然是一部传记文学,它完全倾注你的情感、心血,一字一句把它写下来。在这本书出版后,开过一个座谈会,徐山林老省长、雷珍民、史星文、邢小利、方英文等先生,说这本书像柳公权传也像和谷传,把人生体验完全倾注在传主身上,史实确凿,写出了大唐的时代精神风貌。人这一辈子该怎么活,官该怎么当,学问该怎么做,我们都可以从柳公权的世界找到答案,我是这么理解柳公权的文化精神的。

因为柳公权和其他百位历史文化名人一起,构成了中华历史文化精英的群体,一个时代靠什么体现?事件、人,穿起了几千年的文明史。从老子、孔子、周秦汉唐宋元明清一直到谢冰心这一百二十个人,通过他们体现中华文化的精神,所以在现在去重温他的时候,咱们不是念古经,咱们是要找到一种复兴中国文化、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风格、中国格调、中国灵魂的动力与理念。从古到今自然和人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基本没什么变化,演绎了一千多年,他们是怎么去解释人和自然,如何解释人生的,他们的精神境界绝不比现代人差多少。现在科技发展了,物质文明提高了,但人的精神境界,怎么对待人和自然,怎么对待人和人,怎么对待生命,怎么对待人生,其实这个东西在最早的国学,在最早的诗经,在春秋时代已经基本完成,所以我们现在讲国学,还得回到那个源头,去讲礼义廉耻,这也是我们重温柳公权精神的意义所在。接下来,我想通过柳公权的生平,来具体阐释一下柳公权的文化精神。

唐玄宗天宝年间发生了安史之乱,此前几年,华原的柳家原人,原稠桑现在的关庄,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骑着一匹瘦马,从长安城出发,过了渭河,沿着泾河的河道,恐怕得两三天时间到达现在的彬县。《诗经》里面有《豳风》,他去那当司曹参军,修桥修路,同时包括管理户籍、婚姻、民事纠纷的差事,其间发生了安史之乱。因为唐玄宗到了晚年,歌舞升平,如今天华清池里的《长恨歌》所演绎的,重用和轻信了西域安禄山游牧民族的首领,最后就翻了天了。唐玄宗带着杨贵妃西逃,在马嵬坡杨贵妃自杀,过了几年他再从蜀地归来。他的儿子肃宗从宁夏起兵,在郭子仪的辅助下恢复了唐朝,进入了中晚唐时代。中国的历史在唐玄宗时代达到了世界的顶峰,其物质和精神文明乃世界第一,相当于现在的美利坚,万国来朝,长安乃世界第一国际大都市。但是唐玄宗把唐朝推入高峰的时候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然后中国的文明进程到如今在世界上的地位还没到达唐玄宗时代。为什么唐诗、唐乐舞、唐建筑那么美,也就是强盛的国力与民智,一个帝国所体现出来的文化精神。唐代的古建筑倒塌了,仅剩一些遗迹,去挖一点唐三彩,但唐诗三百首、几万首,人所共识,口口相传。柳正礼七十致仕,为什么叫致仕?也就是说文化人、读书人一般都叫士人,只有当了官才在士字边加一个人字旁,也叫仕途,你才是仕,非常的神奇。到了七十岁退休了,不做官了,叫致仕,把皇上赋予的官位交回去了。柳正礼退休回到柳家原,一个县司曹参军是个小官,不可能在城里有什么府邸。柳氏家族,华原柳氏,一直是以农耕传承家族人丁,晴耕雨读,晴天种庄稼,下雨了读书。孩子们有出息在朝里去做个官,守住本土,这也是中国传统最理想的人生。不然没有故乡、没有老家、死了埋不到自己家的地里,都是孤魂野鬼。皇上死了回不到老家,埋进帝陵了,唐王十八陵,汉陵,连贺知章都要回到老家去,儿童相见不相识,是人生的归宿。就像我回到老家,后生问你寻谁呢?我说我寻我哩。后生问你是哪里人么,我说我就是这的人。这真是人生的一种无奈,笑问客从哪里来。然后到了柳公权的父亲,也是柳正礼的次子柳子温,长子叫柳子华,因为有柳正礼当过司曹参军,柳子温沿着他的肩膀,当到了丹州刺史,当时在现在的宜川,管辖陕北这一片地方。尤其在陕北游牧民族生存的自然条件比较差的地方,历史上没有更多的记载,可能也没有更多的功绩,同样也是七十致仕。但是他爸比他爷官做得大,一个是副县级,一个是州官。但是他伯父柳子华比较厉害,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在安史之乱后的唐代宗年代做过成都令,相当于成都市市长,后来被调到安徽西南港口一个叫池州的地方做刺史,相当于州官。宰相元载想提拔他当京兆尹,他以病推辞,做了华清池的修缮使。华清池在安史之乱后破砖烂瓦,荒草萋萋,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华清池恢复到唐玄宗时代的豪华辉煌,那是时代所致,不是他个人能左右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终点越来越近,给自己写了墓志铭,很坦然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恐惧但也无奈。这就是说,柳公权的伯父这个人自知而知人,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不像有些人忙忙碌碌,不知道从哪来到哪去,醉生梦死,跌跌坎坎,死到半路上,也不知道咋死的。农村没文化的人都知道先造死后造生,朝闻道夕死可矣。知道道是怎么回事,知道人生的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人生哲学问题。

柳公权的先祖,也就是华原柳氏,究竟哪一辈人哪一个人是华原始祖,我在写这一本书的时候发现说法不一。因为华原柳氏是从山西蒲州的河东柳迁来的,要再追溯远的,周代有个坐怀不乱的柳子惠,当是先祖,是在河南。柳氏家族后来到了山西,又有一支人南迁,有一支人西迁,就像柳公权的先祖。从耀县小丘明代乔世宁所撰《耀州志》看,说柳氏家族于北魏末隋初由先人柳懿迁到华原的。开始我还信这个,后来翻《资治通鉴》,发现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经过与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博导进行交流,我就把几种说法都说出来,认为柳懿是北魏大将军,下世之后他儿子柳敏做了河东知府。从北魏到西周,柳敏从小就没了父亲,柳懿孙子柳昂在隋初杨坚手里官做到省部级。所以我想着,隋代在长安建都,是个短命的王朝,紧接着唐朝建立,柳昂有能力把他的家从山西迁过来。柳敏是在老家那个地方投靠了西周,怎么可能住在华原跑到蒲州当知府,领着几千人马投靠北周。为什么说是柳懿呢?因为有追封三代这么一个讲究,一般人都记着前三代人。柳昂迁移到华原,把他爸他爷的牌位子都立上,所以后世就以为柳懿乃华原始祖。这可能是历史的误读。华原柳氏经历了十一代人,才有了柳公权。明代耀县人乔世宁的《耀州志》,说柳懿迁过来了一百五十多人,然后慢慢繁衍了柳氏家族。

为什么要迁到这里来呢?搬迁就像现在的移民一样,为什么要移?在隋炀帝手里,开创了中国的科举制度,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当官都是凭地方豪族推举的,当官人的后代永远都是当官的。隋文帝开创科举制度,平民子弟也可以通过科举去当官,也就是让底层的人有一个上升的空间。普通的地主阶级有钱,供孩子上学,进入朝廷做官,给国家政权输送精英人才,改变了过去世袭的祖祖辈辈都做官的状态。不然,也许他爸能行,他爷能行,但到了孙子辈就是个纨绔子弟,也操持政事,整个社会有失平衡。包括现在的考试也是这样,当然人们对教育制度也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有人说了,现在最公平的恐怕就剩下高考制度了。你再能行贿受贿,叫你娃上清华北大去,门都没有,那是个硬门槛。历朝历代,考试作弊案是要杀头的。为什么要迁移到这里?隋朝建立科举制度以后,娃们家里稍有钱的都往隋朝大兴城周围迁移,迁移到这干什么呢?跟现在一样,那人家是高新一中,校区房,你弄到偏远地方,教学质量差,你就考不上个好学校,还想中进士、当状元,门都没有。所以,柳公权的先人,他的前十一世的祖先就想到了后代的发达,从河东迁到京畿之地。他既想在都市里边生活,同时也要找一个像现在西安至耀县一小时车程的乡间别墅,当时华原离柳家原四十里地,离京城还是比较近的。唐朝那时又不是发工资钞票,都是给你俸禄多少粮食多少地多少千户,等于你管辖这么多佃户。柳公权的先人就在这置地,在这儿盖乡间住宅,娃们是在这儿长大的。也就是为柳公权、柳公绰这些人,在十一世以后创造了条件。中间可能有七八代人,也许基本上是一事无成,也可能就是种庄稼的,沦为平民,做一点小买卖,也可能做一个小官,就不值得记录到历史上,史书上找不见其踪影。

一直到了柳公权他爷当了县一级的,他爸他伯父当了州一级的,柳公绰和他儿子都做到了刑部、兵部尚书。但柳公权前半生很可怜,二十九岁考取状元,仕途不济,他哥则是十八九岁就中了进士,然后到渭南去当县长,最后做到国防部长一类的角色。柳公权考了个状元,分到秘书省当校书郎,也就是研究室、史志机构,整理图书、典籍,结果没想到他爱写字,爱写字就把仕途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十三年,一直做校书郎,正九品上。七品芝麻官是个县长,正九品上可能也就是个科长、股长之类,四十大几了仍然仕途无望。他哥已经做到省部级了,当状元的兄弟还一直没出息,他只好外放,像现在挂职上一个台阶,就跟着他哥柳公绰的部下李听到夏州去做一个判官。夏州也就是今天的统万城,统辖陕北包括宁夏一带,他相当于州长助理,在那儿干了近两年,结果没想到他回到长安城里汇报工作时,命运有了转机。前任皇帝吃喝玩乐,和一帮宦官在一块打猎、喝酒、摔跤,结果让术士把他捏死了或拿刀戳死了,然后换了个新皇帝。新皇帝爱好书法,曾路过一个地方看见墙上有一幅字,是柳公权写的,诗也是柳公权作的,知道柳公权是当年状元,现在边地挂职,最近回来汇报工作,皇帝说见识一下此人。召见后,说我在寺里看你的诗不错,你的字不错,我爷爱好字,我爸不爱好字,你教我写字,不用回夏州去了。皇帝一句话,他马上就变成皇帝的侍书,也就是书法老师,进入翰林院,如同成了国家社科院院士。柳公权大概的人生,是到了他五六十岁在仕途上职位都不高,但是到六十岁以后,人书俱老,名望地位了得,他活了八十八,太能活了,一下陪了七八朝皇帝,老资格了,官至二品、从一品。他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玩不了政治,不善于和人交往,光会写字,但最后把字写成了,唐代颜筋、柳骨开启了一代书风。那么多皇帝,你知道唐宪宗是谁、唐文宗是谁、唐睿宗是谁,但你知道柳公权,这就是他文化的贡献。

柳公权的先祖之所以能够迁移到华原来,他的同族有一个叫柳僧习的先祖,在北魏时就做过这个地方的州官,那时这里叫北地郡,然后柳僧习的儿子柳庆也做过宜州刺史。所以说柳公权的十一代祖先能到这个地方来,之前同族里有人在这个地方做过官,就有一种人脉的铺垫吧。可想而知,柳昂那一阵离开了老家,过了黄河到了大兴城,再骑着马坐着车,一家老小,然后到了耀县华原城住了两天,再沿着可能是赵氏河走到沟岔的终端,那个地方可能有窑洞别墅。考察时,我到过那个地方,据说那个窑洞是柳氏故居,大不了可能清代民国时候的窑洞吧,唐代窑洞能存留到现在?那是一个葫芦状的山峁,前面是深沟大壑,原畔那块很平的地方,现在一个叫柳公故里的院子用墙圈着,有个二层楼,可能是搞经营的,是不是这个地方过去是柳家的庄园。这里已经没有柳家的人了,那地方也不叫柳家原,没有姓柳的了,靠近村子西边,有一个自然村的几户人家。我跟一个老汉聊了聊,说前多年在原畔发现过很大的础石,就是柱子下面那个柱顶石,垫柱子用的,可见那个地方在唐代的时候,恐怕是有高大建筑的。我为什么认定柳昂为华原柳的始祖,他在隋文帝朝是非常有名的一个人,曾给皇帝杨坚起草的奏书里提倡办学,《隋书》很大篇幅记载了柳昂的奏章和隋文帝的诏书。柳氏一辈一辈人,都不是说突然间哪一辈人就出了个人物,而是通过几代人的精神遗传,也许隔一代再隔一代,就是先祖留下的那么一颗思想的种子,适合于土壤墒情、气候、空气,便发芽了,也就变成一个人杰了。柳昂之后有个柳调,也是在朝里做官,当时华阴杨家有个叫杨素的人,因为与皇上同族,在朝廷里非常傲气。史书记载,当初柳昂外放到潞州做地方官了,最红火的应该是在京城里做官,外放说明不受重用了,右仆射杨素在隋文帝主持的一个宴会上,就贬损柳昂和一个在华州做刺史的从兄弟柳机,说是“二柳俱摧,孤杨独耸”。是说两棵柳树都被摧残了,只有我这个杨独立在这儿高高地耸立着。也就是说你看你们都完蛋了,只有我钻天上去了。柳昂比较内敛,互笑一番了事。结果到了柳昂儿子柳调,在秘书省里做侍御史,等于检察官一类,杨素又来讥笑长得高高瘦瘦像个麻秆的柳调,说是“柳条通体弱,独摇不须风”,是说你像个柳条一样,通体虚弱,摇来摇去,风不吹你走过来都在摇。柳调听了这话,一下子躁了,收敛住刚才的微笑,手执笏板说:照你老人家这么说的话,柳调我好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你是德高望重的人,言行应该像君子一样,你怎么轻发此言?使杨素颜面大伤。我看了河东柳家谱,包括《耀州志》,发现柳调只传了一世,后边没儿子,是过继的,叫子嗣。后边几辈人里有柳道茂、柳孝斌、柳客尼、柳明伟,最后到了柳公权,中间百分之九十不可能顺着他这一支人都是直系的,有些慢慢没有传人了,就让侄子、侄孙来继承。所以整个体系很乱,很难甄别,只能这么去理解,因为柳公权追溯始祖,其间所载是谁有名那就是先祖,其实不见得是直系的先祖,世袭的族谱很难划清界限。

隋炀帝是一个急功近利的皇帝,隋朝三十多年也就灭亡了。我在参与陕文投和央视的《东方帝王谷》第二季唐代的解说词写作中作过一些探讨,秦代非常伟大统一了六国,但也就十几年,但汉承秦制延续了几百年,又经魏晋南北朝,出现了一个隋朝,却给几百年的唐朝建立了一个基础,大乱必有大治,这是历史的发展规律。有人对隋炀帝的评价很高,国外的一些史学家认为他是非常伟大的,我们过去接受阶级斗争的学说,认为隋炀帝荒淫无耻,是他建立了大兴城,即后世唐代的长安城,他开拓的大运河到现在还受益。在中国大地上,一个是秦始皇的长城,一个是隋炀帝的大运河。用咱乡下人或者一般人的说法,那家伙荒淫无耻,当时他老婆是扬州人,为了去看他老婆走娘家方便修了大运河,从洛阳直达扬州,最后把国家整垮了。是那么回事吗?愚人之见。大运河打通了南北交通,也打通了南北文化,所以隋炀帝的贡献是很大的。当然他的人品、他的兄弟残杀这是另外一回事。

柳氏家族从柳昂迁移华原后七八代人,不是直系的他的堂兄弟做过省部级官员,但没有更多的历史建树,一直到柳公权手里才有名了。他爷做过县官,他爸做过州官,在历史上才青史留名。一直到柳公权,到柳公绰儿子柳仲郢,也是做到接近宰相的一个身份。所以在那个朝代,时世不兴诗人兴,到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出现了文化的高峰。魏晋南北朝可以说没有皇帝,是乱世,所以才有王羲之那么潇洒的书法。到了唐代,谁还需要你轻巧地去展现你的才华,那就产生了像颜真卿雍容大度的楷书。到中晚唐以后,认为颜真卿的字有点肥,也就产生了柳公权的骨,字要瘦,要硬,所以书法是时代的精神,是一脉相传的。经历了安史之乱之后的中晚唐时期,也是一个文豪辈出的特殊年代。在柳公权出生的这一年,颜真卿七十岁了,到颜真卿去世的时候柳公权才六岁。颜真卿是何等人,他把字写得那么雄浑、大气、宽博,字写得好,诗文也好,同时可以统领几十万大军去平定整个燕地,与安史之乱的残部进行生死搏斗,最后也是宁死不屈,被人杀了。颜真卿身上体现的这么一种精神,到柳公权就不一样了,他没有什么政治、军事能耐,也就是在书法这一领域里修为得最为完善。当时这个时代,韩愈在柳公权出生的时候十一岁,白居易和刘禹锡七岁,柳宗元是柳公权的侄子,当时六岁,这么几十年里就诞生了一些在中国历史文化长廊里闪光的人物,这是时代造就的。

有人说,你写的是柳宗元传啊,我说是柳公权。往往咱们在书里边读到柳宗元的诗比较多,在族谱里的辈分是柳宗元把柳公权叫叔父,中间隔了若干代了,不是出五服的事。柳宗元的先祖在初唐曾做到了宰相,武则天时因为站错了队,罪名是搞阴谋叛乱,被贬到南方一个叫艾州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越南清迈,最后也让人追杀了。之后的多少柳氏先祖都翻不过身,一直到他爷手里,在咱耀县当了个县官,比起荣耀的先祖中间隔了一百多年,与宰相天壤之别。柳宗元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入了朝廷,结果因为刘柳革新被贬到柳州,当时也就四五十岁。柳公权开始仕途不济,越老越值钱,还活了八十八岁,这个人是在官场上咋混过来的?性格即命运,需要探讨他的性格。他伺候了七八代的皇帝,做侍书郎也罢,起居郎也罢,是不离左右。皇帝像走马灯一样,他仍然是他。也就是他没有参与那些人事纠葛、阴谋、钩心斗角,只是把字教好,把诏书写好,不说闲话。但同时也有点懦弱,他也参与过上疏,给皇上提意见,之后那些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杀的杀,他便退缩了。身为一个右拾遗,也就是拾遗补阙,当参谋,给皇上出主意。有的拾遗为了规劝皇帝别贪图享受,老皇上还尸首未寒,新皇上就要带一群宫女到骊山去玩。右拾遗柳公权跟几个谏官劝皇帝不要去,把车挡住,有一个谏官趴到那磕头,头都磕得流血。皇帝让把他拉开,让他在旁边磕死。柳公权一看,遇到这样的皇帝,无济于事,心知肚明也不说,内心有自己的文化立场,当然也可以叫自保。但他绝对不做那种你把我弄倒、我把你弄倒的事,今天你上来了把他流放了,他明天上来把你流放了,你把他杀了,后头人把你杀了。柳公权是一个内敛的人,从来不参与这些事情,所以他才可能活到八十八岁,守住正气,越老越值钱。当然仕途也是一碗饭,千里做官皆为稻粱谋,只是人生的一个途径,把人生发挥到最可靠的一个途径。在这个游戏规则里,他感到不是那么得意的时候,只好潜入书法的海洋里去,最后做出了划时代的文化贡献。

柳家原这个地方我仔细去看过,在华原县以北。据明代《耀州志》,华原这个称谓存在了三百多年,后来叫茂州,继而改成耀县,延续至今。柳家原三面临沟,只有一个崾险通向外边。看《芈月传》就是这个样子,从秦一直到隋唐,北方游牧民族势力非常强大,有宽阔的草原,可以在一夜之间从银川那个地方,几千几万匹马不知不觉南下,就闯入长安城了。他们又不想在这住,不想要这个地方,只是抢些粮食、布匹、美女,把酒和美女一驮,往马上一带就北上了。为什么秦代修长城?是抵御游牧民族的战略需要,之后游牧部落也慢慢融合到中原文化之中了。柳公权先祖到柳家原这个地方,地势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加上靠近官道,小路一直到了沟畔上也就到了路的末梢,隐藏在千沟万壑之中,是相对比较安全。达则入朝当官,穷则退避田园,发达了做官,做不上官便回家种地,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所以说,作为柳家原,是耕读传家的一个地方,娃们书念得好到朝里做官去,做得再好最终还得回来,把骨骸埋到这儿。做不了官那就种地,给国家纳粮,吃饱喝足,世为农人好。做了大半辈子的官回到农村,过去小时候的玩伴人家日子也过得很好,有儿有女,窑洞收拾得干净,有吃有喝,活得还年长一点。有些人在外边弄多大的事,回去那些人都不认你,在出头弄啥哩,看那怂式子。价值标准不一样,你认为你比普通人好,有权有钱,但弄不好的话脑袋掉了,进笼笼了,农民种了地,纳了皇粮就没事了。咱们经常会讲到,解甲归田的一个老者荣归故里,住在一个驿站,这边是年轻小伙准备上京考功名,说你娃算了吧,回去种地也是一辈子,人家说你在外面转了一圈,官当够了你回来了。人生的历练和体悟,从境界上是不一样的。华原柳,也就是前后延续了五百年,现在柳家原姓柳的都到哪里去了?出去做官不回来了,柳家的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撒遍了北国江南。包括现在的蓝田,也说有柳公权墓和故居,可能是他的后世人迁移到那里,或者说是柳公权有一个侄孙在那里做过县尉,后代便在那个地方了。就像孙思邈的孙家原也没有姓孙的,司马迁的故里也没有姓司马的,有姓冯、姓同的,政治上怕受司马迁的牵连,就把司马分开,马字加二点姓冯,司字加一竖姓同。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整个一个柳氏家族也逃不脱时代风云的洗练。

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中了进士,在华原当过县尉。进士是难中的,可能千分之一的录取率,跟北大清华一样。我在写柳公权传时,把华原这一百年间的史料翻了一遍,哪些人在这儿做过县令,这些人的功过是非,追寻文化地域和文化环境的秘密,考究柳公权从幼年到老年周围哪些东西会对他产生人格或文化的影响。当时有一个姓卢的县令,因为公事把同乡人姓齐的得罪了,他责备过这个心胸狭窄的下级,遭到设计陷害。后经复查认为卢县令做过一些违规的事情,应免官并获死罪。卢县令申诉的状子到了判官张镒手里,他有点愤愤不平,回到家就给母亲说,依实情卢县令可免予一死,但作为判官也有连带责任,可能被贬官,给老母亲带来忧虑,怎么做才能使你安心?母亲说,我儿你的做法如果不负于道义,我就安心了。之后,判官张镒减轻对卢县令的处罚予以流放,同时张镒也因过错被贬为抚州司户参军,母亲死后以尽孝闻名。后来张镒因为公道正直,官阶升到了平章事,相当于宰相。这件事对幼年柳公权有所影响,是文化环境影响了他对事物的判断力。华原的又一个县令顾繇,也惹了官司,此案牵扯到当时的宰相元载,其子元伯胡作非为,反而赢了官司。顾县令的运气没有卢县令好,少了贵人相助,被流放异乡。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到了唐代宗大历十三年,元载因贪腐被朝廷所杀。当时柳公绰十二三岁,柳公权尚年幼,所听到的周围关于仕途、政治、人情世故的事情,对柳氏兄弟认识社会和人生是有影响的。京畿子弟与长安城,与唐代中央朝廷有人脉的一种瓜葛,而对柳公权、柳公绰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是武元衡,是少年时代柳氏兄弟崇拜的一个人。武元衡是武则天的曾侄孙,是当时的状元,在华原做过县令。武元衡中状元时,柳公权才六岁,当然二十多年后柳公权也中了状元。在漫长的仕途之路上,武元衡是对柳公权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武元衡中进士后,曾经在中央当过监察御史,后改做华原县令,然而到任不久,因其县难治,称病去之。他看这个县难治,离中央政权太近,人事复杂,就装病回长安城去了。可见华原这个地方地气比较硬,官也是很难当的。武元衡离任时,写了一首《立秋华原南馆别二客》,收入《全唐诗》,写道:“风入泥阳池馆秋,片云孤鹤两难留。”泥阳也是一种别称,就是在秋天的时候,秋风萧萧,泥阳这么一个宾馆,天上飘着一朵朵云彩,有孤独的野鹤,谁能留住流云呀,你看着它一会就不见了,说明这不是我待的地方。“明朝独向青山郭,惟有蝉声催白头。”到了明天,我自己一个人面对着青山和郊野,一片秋天的蝉声,春去秋来催白了头,这是对于时光的感叹。武元衡到了中央,才智过人,一年内连升三级,唐德宗感慨地说:“这个人真有宰相的才能”。武则天,无字碑,女权主义,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女皇,不能去片面地理解一个历史人物。武元衡是武家的后人,他的真才实学对于唐代是有贡献的。武元衡后来成了柳家的好友,交集很深,后因朝廷与地方割据势力的斗争,他属于加强中央集权制的一方,得罪了地方割据势力,在有一天上朝时,突然从路边树林中射过箭来,把他暗杀了。官僚机构抓了行凶的人,判处死刑,但真正的后台在燕地,没有得以追究。白居易对此上奏,表示非常不满,但因政治派别和利益的不同,说白居易干涉了不属于他职权范围的案子,便被贬官为江州司马。这其中,柳公权得到了哪些仕途与人生命运的经验教训呢?

柳公权从小写字,在新旧《唐书》之《柳公权传》中记载,他幼年时就能捉笔写字,涉入国学诗文很早。也有一些民间传说,是经过上千年口口相传下来的,代表了人们的一种愿望。有一个传说,柳公权的父亲教儿子写字,正写字不见人了,和村上娃们在外面耍骑马打仗。柳公权比较懦弱,人家壮实的伙伴骑在他身上,他四蹄蹬地把人家驮着。他爸说,咋养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就把他叫回来写字。教训儿子说,你爬着像个狗一样让人家骑到身上,没出息,丢我人,好好写字,我先教你怎么写人字。他爸从书房里拿了一把剑,再拿了一把刀,往书案上一放,剑是第一笔,刀是第二笔,写人就是一剑一刀,这才是人。活者剑,死者刀,锋利有力,就像在石头上刻出来的。所以最后柳公权的字为什么有骨头了,一笔一画,写就了他的人格精神境界。他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把人字写好,不仅仅是写一个汉字的人字,而是写一种人格的人字,把人活得端端正正,站直了别趴下,别见了人点头哈腰像哈巴狗一样。要自尊自强自立,凡事媚上者必然欺下,这种人你就离远点,不是正经人,不是好人。之后,柳公权成长为一个有骨气的人。

民间传说,后来柳公权字写得不错了,就在村上评比看谁的字好。过来一个卖豆腐脑的老汉,柳公权有点得意,老叔你评价一下我这字写得咋样?老叔说,我是个卖豆腐脑的哪知道你字写得咋样,不过依我看,你这字跟我这豆腐脑一样,软疲沓水的。老汉挑着豆腐脑走了,说人家用脚都比你写得好。用脚写?柳公权一听,这老汉咋骂我哩?老汉说,你去华原城一看就明白了。柳公权信以为真,还有用脚比我写得好的人,我得去看看。这就让他妈烙了些锅盔,四十多里路赶到华原城里,也就是现在的耀县城,漆沮河汇流处,船形。虽然千多年来地面建筑不断变化,地理位置不会变,土地永远不会变。他从西街到东街,最后看到一棵树底下围了一堆人,一个老汉在那儿写字哩。周围人叫好,墙上挂的旗旗上写着“字画汤”。这个人姓汤,两个胳膊没了,的确是用脚在写字。现在西安城里也可以看到用脚写字的人,用脚指头把笔一夹,脚比手还好使唤。因为要吃一碗饭,他必须有谋生的手段,所以他用的功夫比平常人要多一万倍。柳公权从小也是看王羲之、颜真卿的字,一看这老汉的字的确比自己写得好,就拜字画汤为师,跟上这老汉学字。这也就是一种民间文化的力量。他后来一想,咱这有胳膊有腿的四肢健全的人,都比不上一个拿脚写字的人,像农村人说的话,那你不死去你还活啥人呢?也就是一种骨气吧。柳公权回去以后,就像传说的他写了多少墨水竟然把涝池也染黑了,那的确是下了硬功夫的。

现在把字写好的人,也许把《圣教序》《兰亭序》临了三百遍,有人却连三遍都没有临过,平常又不拿笔,偶遇机会就在纸上胡戳,那也叫书法家?不要糟蹋这行当。悄悄地在屋里好好练,把名帖临上几百遍,你写出来的字才可能有点样子。包括书法,任何文学的、文化的东西,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审美经验,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米芾是这么写的,你写的字是野路子,没有规矩,或者说在帖里边找不到你这个字的写法,你说那是个性,孤芳自赏,那只有你认,或巴结奉承你有权有钱的人认,论字只能是狗字。写字是一个文雅的事情,如果像打拳一些扎胳膊踢腿,拿头发、手指头甚至生殖器写字,左手写,颠倒写,耍把戏哩。柳公权心正笔正,手洗净,坐端了,正襟危坐,把笔拿起来,中锋用笔,好好写,再不敢糊弄。至于啥书法家协会啥主席啥理事一大堆的头衔,或者与哪些名人交集,对你自己没有用。没有对书法的敬畏,没有把功夫下到,到头来白忙活。《柳公权传》出版座谈会上,雷珍民先生讲了个例子,说蓝田有一个人来找他,说是省上领导叫我来找你,我问找我来弄啥?我来给你说个事。啥事?说换届的大事,书协新主席有人选了。谁?我么。你?咱省会员没有你么。我啥都不是,省上领导说叫我弄你这事哩。不过我的头衔是国际书协的副主席。我说,你赶紧避远避远!雷先生说的这种人,我在省文联遇到几个,书院门小店老板拿个国际书协领导的证件,让介绍他加入省书协。我说,你都是国际书协的人物了,还入省书协谝呀?所以要把书法作为学问,看字能卖钱,空手套白狼,投机钻营,是对书法的不敬。柳公权人书俱老,国外使者给皇上送礼,还专门要给柳少师送一份买柳字,通过朝廷拿到字肯定是真的。老人去世,立碑不是柳字,被视为不孝。柳字的润笔堪称丰厚,他的管家不把自己当外人,随便使用。柳公权也不在乎,后来丢了一个银碗,家里的丫鬟说没见,他说那可能羽化成仙长翅膀飞了。可见他视钱财如粪土,这也体现了一种人格的境界。

柳公权之所以成为柳公权,有咱华原这一块地方的文化营养。他年轻时游过庙湾镇的三石山,现在叫大香山寺,是一种宗教文化,前后秦时宗教文化的一个标志。隋以前,魏晋南北朝的时候,随着西方宗教的进入,尤其对经受几百年战乱时期的中国人破碎的心灵是一种抚慰。唐之后,佛教在中国与本土宗教融合共处,到唐武宗的时候施行灭佛。为什么灭佛?因为整个寺庙成千上万,一次性遣散几十万和尚、道士。香山在上个世纪初的时候,周围的整个田地都是庙产,不给国家上税,多少牛羊和粮食,刘志丹在香山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宗教一旦扩张到不利于国家利益的时候,就得宏观把控。都去吃斋念佛,谁种地养活众多善男信女?韩愈反对迎佛骨皇上要杀他的头,经周围人劝谏,把他流放到了南方。出了长安,浩叹云横秦岭家何在,他带的十几岁的小女儿也惨死在商州了。我去过广东韩公祠那个地方,可谓流芳百世。宗教作为安抚人们心灵的文化,讲前世、来世、今世,叫你精神上有所寄托。死了不要紧,死了就上天了,是一个世界,是天堂,这就减少了对死亡的恐惧,睡一觉没醒来就等于死了,你婆你爷你爸你妈早死了,可以去另外一个世界与亲人团聚。这是人的一种信念,也是哄死人不偿命。柳公权到了四十多岁前后,仕途不济,慢慢对佛教有所理解,抄金刚经,20世纪外国人在敦煌发现了柳公权书金刚经的拓片。他在二十到四十多岁一直到七十多岁都抄过金刚经,他有一种看淡人生、尊崇佛教的情结,一种综合的多元的修为与修炼。你也可以想象,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他去朝药王山庙会。孙思邈是一个道士,晚年隐居在这个地方,写了千金方,你想这样的高人肯定对少年柳公权是有重大影响的。柳公权生活的时代距孙思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他应该说是在药王山这个地方,山间的石塔、石棺、石牌坊,尤其北魏、隋唐的一些摩崖造像艺术,肯定给他增加了重要的营养。华原方圆一带,包括关庄的傅家原,傅玄家族在魏晋南北朝至隋唐,相继有五代十二世四十多人为高官,青史留名。华原一带的令狐家族,现在把狐字去了姓令,和山西令家在几百几千年前是一家。令狐德棻是一位旷世奇才,唐代进士中七人出自令狐家族,等于是北大博士生,进入社科院的。令狐垣曾经做过华原县尉,后到秘书省,跟着皇帝写玄宗实录。令狐楚比柳公权大十岁,也是进士,令狐楚的二儿子叫令狐绹,比柳公权小十七岁,他们同朝为官,互有交往。柳氏家族中进士的有柳仲郢、柳玭,好几位都是有很高学历的。民间的野史,说柳公权和柳公绰俩人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是同父异母,说柳公权是他爸的小妾生的,而且说他妈以后改嫁,走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她说我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宰相呢!有人推测说她肚子里怀的就是令狐楚,此人果然做到宰相。这些野史姑且听之,博得一笑,显然属于无稽之谈。

柳公权的兄长柳公绰十八九岁就考中进士,他到二十九岁才考上状元,这中间十多年都干啥去了?一是读万卷书,二是行万里路,周边的历史文化遗迹肯定都走遍了。我想像他肯定到过黄堡,到我的老家,对耀州瓷浏览一番,到同官住了一夜,到姜女祠游览,可能也到了玉华宫,看到了安史之乱后破败的景象,杜甫在那里写过诗。我想着他一个老考生,屡考屡败,屡败屡考,也可能中间几年就不考了,他的目标很高,就像我儿子当初考清华,填三个志愿都是清华、清华、清华,柳公权要弄就弄个状元,其他的不在眼里。唐朝考试制度相当严格,他所吃的苦在柳氏家训里有记载。柳公权的父亲柳子温受唐代科举制度的迫使,对蒙童教育的家法非常之严厉,经常把苦参、黄连、熊胆磨成粉和成丸,每永夜习学含之,以致勤学。也就是说,把这些苦得要命的东西和成丸,瞌睡时吃一丸,精神就来了,继续读书。乡下人经常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老爷、我爷经常说,披一张人皮难得很,前三十年好活,后三十年难活。科举制度本身就是竞争机制,鞭策激励子弟好好读书,只有通过读书这么一个渠道,方能进入社会核心阶层和上流社会圈子,这叫出人头地。现在说这人有成就、有贡献,是一个道理。

柳公权的婚姻状况如何,他娶的老婆叫啥名字,在史料中没有找到。史书只记载他儿子叫柳宗宪,他孙子叫柳瑗,只有这两个名字,我不是虚构写小说,不去编造这些东西。我想象,二十岁就成人礼了,唐文宗时代,法律规定男十五岁、女十三岁就可以成婚。因为边疆征战频繁,劳动力缺乏,国家对增添人口进行奖励,婚龄很低。柳公权不可能十五岁结婚,二十岁是不是结婚了不知道,没有记载。二十九岁才考中状元,儿子柳宗宪哪一年出生不知道,也不能去编造。所以我就写了一段,他可能是上药王山的时候路上见到傅玄家族的某一个女子,或者家里给他介绍了令狐家的一个女子,门当户对,有可能到华原的田野上,半路碰到一个牧羊女村姑给他指路,最后谈恋爱娶成老婆了。但村姑不可能,因为在唐代法律上有规定,叫良贱不同婚,社会等级非常严格。就是把她收来做个丫鬟、小妾,生的子女也叫作庶出,地位低下。究竟是和令狐、傅玄、孙思邈哪一家族的后代结亲,不得而知。我推测他可能属于晚婚,像白居易结婚时已经三十七岁。急得找媳妇干啥,大男子只愁事不成,不愁娶不到老婆,事弄成了老婆自然就有了,事没弄成娶下老婆日子过不前去,谁能看得起你?不愁无妻室,只怕事不成。郎才女貌,你看有本事的丑男娶的媳妇挺漂亮,你长得一表人才,没有本事也就娶个丑老婆。为什么良贱不通婚,是文化基因的影响所致。过去的地主人家种好、地好,找的老婆聪明,没钱的人年龄大了,找个瓜瓜实实的老婆,生的娃基因不行,一代不如一代。张炜写的《秋天的愤怒》,他爸过去给地主当长工,分田到户了,他儿子又给地主的儿子打工。穷人富人,应追求社会的公平公正,只要勤劳都可以致富,懒汉二流子不劳而获,整天等着扶贫不行。我在海南的时候去过黎族部落,政府送几个猪娃让他们养,送树苗让他们栽,结果到晚上他们把树苗一折,把猪娃烤的吃了。实质在于普及社会的文明程度,提高整个人群的素质,人家劳动致富有钱了你羡慕财富,本身说明他对社会有贡献。当然,靠官商勾结、日鬼捣棒槌、非法牟利的土豪不在此列。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充分发挥人性自觉或自私的一面,不叫你干活你争着干,能拿到钱想买的吃啥都行。你看人家的东西好得很就跑去抢,就把你关到笼笼里去了。有人说仇官、仇富,你就是二流子,人家种的麦子长得好,你种的麦子草比麦还高,那你不穷死谁穷死?起码得做到自食其力,才活得是一个人。

柳公权留在书法史上的经典是心正笔正,瘦硬通神,人书俱老。他到了八十一岁的时候,乃君臣之首,一大早坐着马车或骑着马从南郊去上朝。元旦这天,比较冷,到了大明宫要上那个长长的御道,老人气喘吁吁,上尊号时把“和武光孝”念成“光武和孝”,检察官就把他的俸禄罚了一季。有人说,你老而不尊,八十有一了还赖着不走。他一辈子就犯了这一回错,伺候了七八代皇帝,身边的人被杀的、流放的何其多?柳老先生容易么?从柳公权的人格看,他在仕途道路上尽善尽责,在不得势的时候能在书法上做出成就。对于柳书的评价,我读一段《柳公权传》中的一小节,作为今天讲座的结束语:

中国书法史之所以叫颜筋柳骨,柳书不仅是一种书体的意义,更是一种文化的力量。他的生命情调是静的,如同默默无言的故乡土原,寂然守望的青山,少有喧哗的林中流泉。而他的灵魂,撞动着一代代汉字书写爱好者的笔墨,像永远也开不败的花朵。正派,是柳书的品质,以不变应万变,是多少时尚的变体花招都如同过眼烟云。它是一种正美,不是邪美,是一种华美,不是丑陋之美。它是硬朗的美,不是柔软之美,它是雄媚兼得之美,不是有阳无阴或者有阴无阳之美。它是站在前辈巨人的肩上体现个性的大美,不是无源之水的盲目张扬个性一味地孤芳自赏的私美。文如其人,书如其人,古来如此。

谢谢大家。

2016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