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灵的清泉与安静的诗学

谭旭东

一个偶然的机会,与胡杰相遇。今年初夏,我受学校派遣,去西安给几所陕西省的重点高中做讲座,胡杰所在的西安中学,就是其中之一。在那里,我们初次见面,而且一见如故。

胡杰比较清瘦,但很健朗,更巧的是,他老家也是湖南的,一开始聊天,我们就因为乡情拉近了距离。当然,读了胡杰的诗,对他的好感顿时倍增。一位长期在一线教学的语文老师,一直坚持写诗,写散文,而且在陕西这片文学土壤上,竟然扎下了根,也收获了比较好的诗名,这是很不容易的。众所周知,文学陕军一向是了不得的,当代文学里,这里的诗人和作家可是占据了不知多少新闻媒体的版面,也占据了不知多少纯文学期刊的头条。所以,在陕西写诗作文,自然是不一样的感觉。

胡杰的诗集《贴着时光行走》,一看标题,就让人喜爱。读了整部诗集里的作品,觉得这个书名定得很好,对诗人写作的姿态做了一个很准确的诠释与表达。贴着时光行走,这是多么好的一种写作,这是多么有意义的诗意追求。读其诗,我有三点感想。

第一,来自生活。胡杰的诗不无病呻吟,都是来自生活的。他写家乡,写亲人,写城市,写季节,写古城墙,写灯光,写他所熟悉并经历过的生活和世界,所以,他笔下的诗,有生活的真切体验,有对世界的真切感悟。如诗集的第一首《村庄》,开头就是诗人倾诉对故乡村庄的想念:“想起村庄/就闻到了乡愁的味道/故土的味道”,这首诗是诗人远离故乡后的乡愁,也是乡村孩子本真的执念。在诗的最后,诗人说,“这样的村庄/注定不是一个有/惊心动魄故事的村庄/但我喜欢/它的静/它的慢/以及连接天地间的/烟火味道”,这里,诗人肯定了村庄生活的静和慢,这是对照都市生活后的判断,是诗人感受城乡生活巨大反差之后的抒情。《行者》这首诗,“行者”就是一个自喻意象,从乡村到都市,诗人就是一个孤独的“行者”,但幸福的是,路途上始终有母亲的叮嘱和爱的呵护:“燃烧的夜色/未能照亮你回家的路/故乡/孤岛上/寄宿灵魂的旅馆/没有耳朵的声音/在你身后追赶/像母亲/叮嘱你/路途遥远 小心着凉”。他的《田埂》《家》《蚂蚁搬家》《酒杯》《冬至》《早起的鸟儿》《读信》等等,都是如此,来自生活,有感而发。判断一个诗人是否是真正的诗人,不但要看他对美的态度,还要看他对生活的态度。美与价值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艺术与思想,是诗人的标尺。显然,胡杰对生活的态度是真诚的,他的写作是立足于自我的经验,并从生活中汲取营养的元素,使自己的诗变得厚实而富含生命的力量。

第二,发自心灵。胡杰写诗,有感而发,不故作深沉,也不装腔作势。他写的诗都是心灵的跳动、情感的旋律,读起来,有的好似小溪叮咚,有的好似鸟儿啁啾,有的好似一阵柔风在轻轻吹拂。读他的诗,好像与他的心灵对话,而他写诗,也是在用心与读者对话。如《夜读》:“风一遍遍/一遍遍/梳理着枯黄的树叶/写满时光沦桑的树叶/正如我/现在翻阅的/这本古书……”夜读,是诗人心灵的对话,他用文字与世界对话,他的诗,就是诗人主体与外部世界联通的桥梁。如《告诉你》:“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你想知道的秘密/或许我也不知道//但我要告诉你/昨晚我听见了/河水解冻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哦/那是春天/那是希望”。这首诗是倾诉,“告诉你”,是一种直白的倾诉方式,但诗里有对爱与希望的呼唤,因此,这首诗孤独的毫无回响的倾诉,是内心碰撞后的火花。胡杰的诗里有一个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交互式的构建。《春雷》《一只鸟儿对我叫》《秋天的语言》等诗中,是诗人内心与自然的交流;《拒绝》《等待》《迷失》《这些年》等诗里,是诗人与自我和生活的对话。因此,胡杰的诗是一种对话的诗学,这种对话空间的构建,使得他的诗充满着张力和想象的空间。从世界优秀的诗人来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坚守灵魂最纯净的质地,不会为一时的利益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因此,写诗与做人一样,好的诗就是诗人人格的物化和诗意表达。

第三,缘于思考。胡杰也是一位思想型的诗人,他写诗,有感性世界的表达,也有理性的思考。他的不少诗里,有思想的锋芒,也有哲人的洞察,他试图把诗写得美一些,但也没有放弃以诗来言志并向世界传达他的理想。如《星星》:“星星/用传说/改写历史/改写命运//大地/用沉默/接受历史/接受命运//时间/是二者博弈的/唯一筹码”。这首诗里的“星星”,不是孩子眼里那颗“星星”,是一位练达人生的哲思。如《局外人》:“无知的风/乱翻大地的书/文字纷纷逃离//雨一遍遍/在雕刻大地/精美的掌纹//道路沉默/钟声死于黑夜/一个孤独的人/与失眠对饮//你/不动声色/记下全部的细节”。这首诗里,“局外人”是一位生活的智者,他经历过复杂的事象,也遭遇过坎坷的人生,他享受过孤独,也领悟了沉默的内涵。还有《距离》《古城墙》《僧人》《一条鱼的生活》《空心人》等,它们都展示了诗人对生活、生命、世界,乃至宇宙的思考。诗人不是宗教信徒,但内宇宙却是独特而空大的,他是乡村进入都市的游子,也是一个多元化世界里的哲人。诗与哲理是一对孪生兄弟,优秀的诗人通常也是哲学家,因此,勤于思考,敏于批判,才是诗人追求的正道。胡杰的诗,在诗歌与哲学之间言说,表达并散发出迷人的思想的光芒。

“这个安静的夜晚/虫子集体失声/它们在为沉睡的大地/沉默//这样安静的夜晚/没几个/无论是夜色凝重/还是星光斑斓/能让时间也沉睡/走进虚静的深处/就是人间的奢侈//静多好啊/让一切都慢下来/慢下来/因此 我听见了/一首诗中/文字跑动的声音/看见疲惫的灵魂/露出闲适的微笑//静多好啊/我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大地/心跳的声音/和人们前进的脚步”。这是《沉睡》一诗,是诗人安静时的自白,也是诗人内心的写照。很有意味的是,“沉默”“安静”“孤独”“夜晚”等意象在诗集《贴着时光行走》中反复出现,可见,胡杰的诗大多是在沉静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他的诗是安静的文字,他在安静时用文字构筑了一个安静的诗意世界。

无疑,胡杰的诗追求安静的美学,他的诗诗句安静,意境安静,当然,诗心安静,也让读者的心灵安静。这种诗学是安静的诗学,是都市生活背景下,机器时代和信息时代的人类过分追求物欲时一种最美的艺术追求。

安静的诗学,是一种超越的诗学;安静的诗学,是一种后现代社会诗人向古典之美致敬的诗学。胡杰的诗,以安静的诗学而立于诗坛;安静的诗学,将是新诗最迷人的美学方向。

2019年6月16日写于上海大学

(谭旭东: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出版文学作品集90多部、译著60多部、论著2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