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是一种味道。
秋夜里,在灯下读王羲之《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短短十几个字,淡然如水。书法的美先不提了。帖,是古人写给朋友的便条,如同今天我们手机里的短信。人世长情,大概都不是浓烈的,山高水远,千里迢迢,书法家王羲之送给朋友一筐黄澄澄的橘子。其实,未可多得的不仅是秋天的橘子,还有人间清淡美好的情意。
近日,读作家车前子的散文集《茶墨相》《苏州慢》《册页晚》。
那些文字清淡有味,如淡茶一杯,滋味无穷。读那些文字,似漫步在清清溪水边,在清流里掬一捧水,在田野上摘一朵花,落花流水皆文章。
翻阅他的书,仿佛坐在一叶小舟中,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书中他写饮茶、作画、听琴、读帖,文风清丽,开阔静气。
他的散文如宋代的一幅水墨丹青,山水清明,云烟苍茫,淡然素洁。中国水墨画讲究写意,闲闲几笔,简静自然,平淡天真。他的散文随笔,亦新亦古,洒脱随性,有着明清小品文的风骨与余韵。
车前子的文字处处有留白,一个人写作时若有十分力气,他大约只用了六七分。真正的好文章不会写得太满,真正的好作家更不会把力气用尽。
一个人用力过猛地写作,仿佛年轻的女子爱上了一位男人,飞蛾扑火一般热烈和投入,让读者没有了回味和喘息,这样的作家算不得高手。真正的好作家,下笔时只用七分力气,心中之事,还留有三分。一位作家仿佛一位习武之人,比的是内力而不是外力,好文章是四两拨千斤,处处有闲笔,给读者留下细细品味的空间。
他年轻时写诗,是诗坛上有名的诗人。多年后,开始提笔写散文、随笔,画画,皆有大成。
看车前子的近照,清瘦的脸庞,眼神清澈。他喜欢穿中式的长衫,像一树青竹,风骨铮铮。一个人的气质和作品的气质相吻合的并不多见,车前子算一个。
杏花春雨天,去乌镇的木心美术馆看画展,满壁都是木心先生的画。深蓝的夜空挂着一弯月牙,山水寂静,树木萧瑟,月亮清冷的光芒笼罩着四野,梦境一样哀伤,透着彻骨的寒意。这是画吗?还是历史的云烟一不小心流淌在画布上。他的画,都是自己内心的独白,洁净灵性,弥漫着无比苍凉。
他的一生历经苦痛,孤独漂泊,孑然一身。他只和文学、绘画、音乐、艺术在一起,和世间的一切的美相携到老,只留下满墙壁的书籍和画作给了后来者。
一个人把人世的苦难悲欢都尝遍了。他却还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人生最后的滋味都不强烈了,如秋天里的一丛丛盛开的菊花。
暮年的木心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漫漫人生,所有的爱恨悲欢都放下了,连怨恨的人与事都被原谅了,将人生活得如此透彻。人淡如菊。
烟花三月,与友人去西湖边的龙井村喝茶。
走进房间,见炒茶人在大铁锅里炒茶,一双黝黑的大手在铁锅里翻炒着。灶头上贴着杨柳青年画,白胖胖的小娃娃,穿着红肚兜,白莲藕似的胳膊环抱着一条红鲤鱼,笑意盈盈,洋溢着人世的喜悦和烟火气。
坐在窗前,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外张望,春雨过后,茶山上云烟渺渺。不远处,见采茶人背着背篓,戴着斗笠忙着采茶。不一会儿,茶山上升起淡淡的薄雾,如女子的纱裙,半山腰的采茶人仿佛站在云里一般。
穿蓝花旗袍的女子端来几杯龙井,嫩绿的茶叶如雀舌,品一口清香悠然,心也一瞬间纯净透亮起来。茶,适宜和三两知己同品,有时谈天说地,有时只静静对坐着,不说什么也是好的。
清茶如春风,几杯入喉,人就轻盈喜悦起来。细细品味“茶”字,原来是人在草木间,那是人生另一个美好的境界。
此时,记起丰子恺先生的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的也是茶楼。一弯新月挂在柳梢,竹帘半卷,竹椅、茶几、茶杯几盏,画中没有一个人,淡淡几笔,却有无穷的意味。
写作如同作画,到了一定的境界,原来是删繁就简,也是给美人卸妆,卸去浓墨重彩,桃红柳绿,越发注重一个“淡”字。作家多次修改、打磨的文字,如丰子恺反复画的一弯月亮,新月如眉,挂在湛蓝的天空,清淡有味,余韵悠长,让人念念不忘。
观帖、赏画、读书、饮茶,人生最美的感受不过是书外情思,画外之音,茶后余味。
真正的艺术大多平淡天真。不修饰,不渲染,不雕琢,却能给人以安静平和的力量。
艺术之美大概如此,生活的真意也正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