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萌‘下海’了!”朋友告诉我,丹萌与商州另一个文友领导几个男女,承包了西安北关一个罐罐馍作坊。
我一听颇感滑稽地笑了,玩笑说:“丹萌‘下海’,咋想也该是块走私军火,贩卖坦克、大炮的料,少说也该弄点文物、黄金、大烟土之类的黑道货吧。一米八八的彪形大汉,怎可去捏弄那更适合女人揉搓的罐罐馍呢?”
“那生意保险么。”
我想也是。蒸罐罐馍赚不了大钱可总赔不了本么。
谁知未过半月,作家孙见喜对我说:“丹萌下海呛水。”紧接着,“丹萌下海记”就在西安的商州文人圈内传得沸沸扬扬。我去看丹萌,乡党说丹萌做思考状回商州了,我想丹萌是回去痛苦去了。又过几日,丹萌叩响了我的房门。我连忙严肃了脸面,做心情沉重的表情,以示对老朋友受挫的“兔死狐悲”。谁知丹萌全然是一副潇洒超然的神情,甩一包“红塔山”于桌上,极尽诙谐幽默地将他“下海”十天的曲曲折折叙述了个酣畅淋漓。
运筹帷幄
面对汹汹涌动的金钱潮谁手不痒?
眼睁睁看着大把大把的票子从一些智商并不算高的人的腰包里水一样流出来,一个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曾成功地改编过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天狗》等作品,并以数目繁多的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时隐时现于文坛的“职业杀手”,怎能再潜心于愚人式的“躬耕”呢?
如果说身边发财者的潇洒风流是一种诱惑,那么文坛巨星路遥的病入膏肓便是催化剂,包括王安忆在内的一代天骄都发出了“上帝不再需要我们”的喟然长叹,普通作家还爬什么格子呢?他向许多工薪阶层的朋友谈及此事,无不拍手称快。大伙儿毫不怀疑他的经营才能。本来就不爱好谦虚谨慎的他,哪里招架得住三吹六捧。现实一旦插上了文学的想象翅膀,他眼前浮现出的便是一个“斗大的元宝滚进来”的生意场。从高科技开发到长途贩运猪马牛羊、核桃毛栗,千筛万选,他最终选择了小打小闹的罐罐馍加工业。
那生意是一个叫黑蛋子的商州乡党介绍给他的。黑蛋子曾是一名演奏员,见剧团业已日薄西山,烦闷中他拨断丝弦,进西安承包了北关一家蜂窝煤加工厂,不几年便是腰缠万贯的主儿。听说丹萌要“下海”,他一拳头砸过去说:“瓜娃总算灵醒了!”尔后力荐丹萌承包煤厂附近的罐罐馍作坊。几经考察,他两人坐着进口出租车,到德发长饺子馆的二层楼上,抽英国烟,喝美国啤酒,做出了如下的预算:
一斤面蒸五个馍,五个馍可赚人民币两角,一天能用一千五百斤面,利润三百元。刨过工人工资,水、煤、电费以及作坊租金,可净落两百元。一天两百元,一月就是六千元,一年要赚七万二千元哪……
“可以了可以了!”
丹萌第一次有了满足感。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有了资本,再干啥不成?
他给房东老板娘拍板了!
旋即,他回商州组织了一个由作家、艺术家和蒸馍大师组成的六人致富小组,浩浩荡荡开进西安,满怀豪情地进入了前沿阵地。
一千五百个“黑蛋蛋”
这是一个非常陈旧简陋的作坊,长年的烟熏火燎使本来就阴暗的老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五十多岁的老板娘用七八寸长的铜钥匙捅开了一把破垮垮锁,拉了四五下才拉亮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先照亮的是一群在蒸笼里窜来窜去的老鼠。丹萌“嗨”的一声,鼠辈无动于衷,倒是震落了房梁上不少黑色的尘粒。多亏老板娘“去”一声,老鼠们才秩序井然地顺墙根撤离。
这样龌龊的地方能蒸馍?大家的情绪有些低落。
丹萌及时鼓动道:“大凡辉煌的事业都是从黎明前开始的……”
安上一个五百瓦的灯泡,蓬荜倒也生出些许光辉。绑一个长扫帚,除了头顶上的尘垢蛛网,尔后打开水龙头,倾四袋“活力二八”于铁锅内,刮、磨、涮、擦了三个半小时后,笸箩、蒸笼、面板、和面机才算露出些本色。
与此同时,十袋面粉、八个铝盆、六丈笼布、四把锅刷、两把菜刀、一杆盘秤也运进了作坊。丹萌一看表,时辰已到掐算好的八点八分,刺啦一声点燃八十八块钱买来的爆竹,整整炸了八分钟。大师傅咔嚓推上闸刀,和面机便哐哐啷啷运作起来,六人小组一齐戴了白帽儿,穿了白大褂,挽起袖口,在极其张扬的氛围中架势了前途无量的劳作。
他们把机器和好的三百斤面,依次盘成八个大坨,经两小时发酵后,用手工揪、称、揉、滚成一千五百个蛋蛋,那是怎样一种烦琐而又枯燥的劳动啊!然而,对于这些初涉“馍坛”的文艺家来说,却简直是在开拓一个全新的妙不可言的创作领域,他们几乎想把每一个馍都捏弄成花,让世人一见便“啊”的一声大彻大悟:原来罐罐馍是这样的!
曾在部队有过十年蒸馍历史的大师傅说:“揉拢揉圆就行了,绣花一般,一天能做多少?”
丹萌第一次以老板的身份严肃批评教育雇工道:
“宁少毋滥。咱们就是要在色、味、香、形四个字上狠下功夫,让人看了眼馋,吃了心甜。大家知道‘奔驰’小轿车为啥能走俏世界吗?就因为它牢牢把住了质量关。大凡成功的企业和驰名的产品,无一例外不是视质量如生命的。咱们只有拥有一流的质量,才能拥有广阔的市场……”
在老板的谆谆教导和亲自监制下,一千五百个蛋蛋揉搓得绝对地整齐划一,保质保量。一笼安置一百二十五个,十二笼架在能烫牛的大锅上,便是两人高的宝塔。
破旧的鼓风机发着震耳欲聋的呜呜声,蒸汽终于慢慢泛上了笼顶,丹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披上军大衣走出了作坊。这时已是凌晨五点,一个喧嚣的都市仍在沉寂中。十一月的寒风吹拂着他像发着高烧一样的面颊,一阵恬适掠过心头。通宵达旦的劳作对于作家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而开这一趟“夜车”却给他带来了别一样的意趣。
“日塌了,丹萌哥!”
大师傅一声喊,把丹萌从遐想中拽回了现实。“全瞎了,馍跟鬼捏了一样,又黑又瘦,怕是卖不出去了。”
“咋回事?”丹萌急忙折回作坊,一看果然是一笼又一笼的黑蛋蛋。
“面太黑?”
大师傅急忙解释说:“我买的是上白粉哪,昨晚倒在面板上大家都看见的么。”
六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丹萌急忙去喊起房东老板娘。
那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来一摸一捏一掐一掰说:“先拿硫黄熏。”
在作坊的拐角,堆放着一摞粗瓷黑碗,里面盛着上一任老板用剩下的硫黄角子。老板娘亲自指导着点燃硫黄,架上笼,在幽蓝幽蓝的光焰上熏蒸了半个小时。揭开一看,皮肤是白了些,一掰内瓤仍然茄子色没变。
这时馍贩子成批拥来,看看捏捏,摇头而去。丹萌果断地决策:降价处理。谁知罐罐馍比不得拖鞋、乳罩、防盗裤衩,言降价更使人不敢问津,到天黑才卖出十八个,还是煤厂的黑蛋子硬性摊派给了手下的雇工。
一千五百张“笑脸”
这天,丹萌认真听取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意见和建议,晚上,关了作坊门,大伙儿一边吃着黑蛋蛋夹咸菜,一边开会。老板见伙计们都表情呆滞,沉默寡言,便先讲了个《干娘的腌萝卜》的故事,调节了一下气氛,然后说:成功是失败他妈,有啥了不起的。我写小说,投稿好多次才发了处女作,谁就能一口吃个大胖子?既然“下海”了,就得有成功和失败的双重思想准备,何况咱们已经找到了失败的原因:面和硬了下一次和软些;碱搭重了下一次搭轻些;火烧小了下一次烧大些;面太黑了我明天亲自去三桥买上白粉。不信六个大能人还蒸不出优质罐罐馍来……
第二天一早,丹萌乘车直奔三桥,买下十袋上白粉,租一辆三轮车,一路绕街穿巷,遇坑洼手推,遇沟坎肩扛,运回作坊,双腿已如灌铅一般。
晚上摆开场面,开始了又一轮苦熬苦战。
老板丹萌亲自肩负了烧火的重任,给灶门口铺了两条麻袋,佛一样坐卧于其上,砸煤,拌煤,添煤,掏灰,手脚不闲地忙活了一夜,漏电的鼓风机还差点给他的生命绾了句号。天快亮时,他感到一阵眩晕,头便靠在煤堆上睡着了,手里仍然紧紧握着拨火铁棍。那场面像煞某部电影上一个伟人夜半揣摩军事地图,因疲劳过度而手握红蓝铅笔入睡的镜头。
大家看着他那张被煤灰涂抹得如小鬼一样的脸面,心里一阵酸楚,有人给他盖上了大衣。谁知盖大衣的动作惊醒了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老板竟然咯出一口带血丝的痰。
大家担忧起他的身体来。
他说:“不要管我,蒸馍要紧。”说着又美美铲了一锨煤送进了灶膛。
熊熊火焰照亮了半壁墙,腾腾蒸汽聚满了一间屋。大家围坐一堆,夸赞着老板今夜的火功。大师傅说:“看来不管弄啥都得领导亲自抓,就说这火,领导抓与不抓就不一样。”
丹萌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抖了抖满身的煤灰说:
“这馍要再说火功不到,也只好上天去借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了。”
火越烧越旺,吼声如笑,丹萌说这是好兆头。大家也都预感到这一千五百个馍是要成了。谁知笼盖一揭,全傻了眼——胖乎乎的馍背上,一律炸出了梅花朵,像是张张笑脸,一笼比一笼笑得更歪瓜咧嘴,最后两笼竟然四分五裂得抓不上手了。
丹萌一屁股软瘫在灶门口。
大师傅委屈地哭了。
房东老板娘听到哭声,披着衣服过来一看,自言自语道:“是面没有筋丝?”掐一蛋蛋撂进嘴一嚼说:“火烧得太大太猛,馍是烧炸的。”
这天照例没能批发出去一个。
面对一千五百个“黑蛋蛋”和一千五百张“笑脸”,丹萌无可奈何地宣布:关门休整。
内阁会议
这是一次严肃认真的会议,丹萌让大家都在作坊里寻了固定的座位,房东老板娘作为特邀代表列席。主持人发表过简短的讲话后,房东老板娘便开始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谈话。
这是一个更适合于做领导工作的女人,一旦得到讲话的机会,便拽出了王大娘的裹脚布,从作坊的历史到现在,说得满嘴白沫……她的谈话归纳起来就这么两层意思:一是这作坊旧社会是坟地,后来做了牛栏,“吃食堂”那阵儿里面又饿死过人,不干不净的,要想顺当,就得烧香磕头,辟邪驱鬼;二是馍烧炸了好解决,下一次火烧小些就是了,但颜色问题没有解决,“黑蛋蛋”是绝对没有销路的,她建议像别人一样使用增白剂和漂白粉。
大家都怔怔地盯着丹萌。
丹萌道:“难道非得心黑了才能做生意?!”他买来一瓶城固特曲,让大伙儿传来递去地抿。“难怪说粮食部部长都不吃特别白的馍,原来馍是这样白的。咱哪怕不做这生意也不能使这招儿,不行了上特粉。”
“上特粉?那么高的成本你挨得起?”
大师傅说:“丹萌哥,我说你还是请一个高手来试试吧!”
“你在部队蒸了十年馍,还不算高手?”
大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部队上那馍好蒸,不管白蛋蛋黑蛋蛋花蛋蛋,不吃,首长便会召开生活会,批评你‘忘记了劳动人民的本色’。但眼下是市场,不行了就得淘汰。丹萌哥,不是客气,再蒸我确实不敢下手了,你赶快找一个高手吧,哪怕叫我给他端茶点烟都行……”
经过讨论,大家一致同意另请更高明的蒸馍大师。同时决定派四人上门推销积压产品,可实行五到八折浮动优惠价。驱鬼之事,丹萌当下念了咒,画了符,并把符用刀扎在灶头,谅阴鬼也不敢再来作祟。
会议在“四季发财”“六六大顺”的划拳声中闭幕。
大师的“败笔”
经过几天的明察暗访,寻找大师的行动终于有了眉眼。据可靠情报,镇安县的一个大胖子在西安南郊蒸罐罐馍已有六年历史,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确属当之无愧的大师级蒸馍专家,已经赚发得擦屁股都用钞票了。
丹萌提着四色礼恭恭敬敬地登门造访。走进蒸汽弥漫的作坊,但见五个离地一尺高的灶台上分摞着七十个笼圈;东墙上挂一排子笸篮,大到能盖牛头锅,小到能当安全帽;西南角摆一溜面盆,光口面直径在三尺以上的就十几个;九个如罐罐馍一般白胖白胖的女子,着清一色的服饰,在香雾缭绕的仙境中搓条条揉蛋蛋。果然一派大家气象。
大师是卧在一把沙发椅上的,一手执宜兴茶壶,一手在跷起的二郎腿上击打着节拍,听着商洛花鼓戏,眼睛半睁半眯,煞是品麻滋润。
丹萌弯腰给大师请了安,然后递上托乡党写的一纸字条。
大师问:“你写《鸡窝洼的人家》前后几年哪?”
“历时三载,大改九遍。”丹萌说。
大师又问:“挣了多少钱哪?”
丹萌羞于启齿地报了个数字,大师笑笑说:
“竟不如我蒸三天馍,是得悬崖勒马了!”
丹萌叙述了他“下海”创作一千五百个黑蛋蛋和一千五百张“笑脸”的全部过程后,大师百感交集地说:“现在一窝蜂都‘下海’,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未掌握,能不淹死几个!你知道你失败在啥地方吗?缺乏科技!俗话说:一窍不得,少挣几百。蒸罐罐馍也是一门学问,不要把这看得太简单,我也才是一个刚入门的学生。最近应约给《美食家》杂志写一篇《蒸馍浅说》的论文,都恨许多道理讲不清道不明哪!”
丹萌听得一愣一愣的,面对大师,深感自己的浅薄无知。千请万求,总算把大师弄上了一辆“皇冠”牌出租车,去端履门红楼酒家肥吃海喝一顿,花去人民币三百六十九元,才终于拉开了第三次“大师级”示范蒸馍的序幕。
大师不屑于亲自操作,一个电话从南郊调来两个胖女,他只靠在丹萌从房东家借来的一把躺椅上,节骨眼上,拨云破雾,指点迷津。半夜寒气逼人,丹萌怕大师受凉,给大师腿上盖了大衣,还买了一瓶红西凤,就猪头肉下酒。
由于过度疲劳,半碗下肚,号称“一斤三两出美文”的丹萌便有些醉了,不过他心里清楚,今天有大师坐镇,胜券稳操,他是可以安闲自在地睡上一觉的。他睡着了。梦中见打着“丹萌”牌商标的罐罐馍供不应求,抢购的队伍竟然从北关一直排到钟楼……
“丹萌哥,丹萌哥,又日塌了!”
丹萌被原来的大师傅喊醒时已是早晨六点,一看馍,眼前直冒金星,没发起来不说,还黑一块白一块地连碱都未搭匀。他一把从躺椅上拽起还呼哧打鼾的大师,按到笼前暴跳如雷:“这就是你这个自吹为‘馍林高手’的大师蒸的好馍!”
大师眨巴着睡眼,半天才嗫嚅出几句话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蒸的,今儿个咋就……不灵了呢?这屋怕是真的有鬼,丹大作家,你今年三十六岁……怕是……怕是财运不旺啊!”
“闲话少说,走你的人!”
丹萌一脚踢飞躺椅,扬长而去。
兜售“破烂”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单位宿舍,买一瓶酒上到四楼,打开门见地上躺着三封便函。两封是小说和散文的约稿,一封是深圳驻西安的出版商的催稿急件。他急忙走到写字台前,撕去八页日历,才想起人家预付了一半稿酬的三万字报告文学已到交稿期限,他不得不铺开方格稿纸,在半尺高文字臭得一塌糊涂的“年终总结”和“经验介绍材料”中寻找“感人事件”和数据,一边喝着酒一边开始了又一种枯燥乏味的劳动。好在这种劳动他已得心应手,晚上八点当大师傅来找时,他面前一遍过手的稿子已标到第四十七页了。
“丹萌哥,你不能撂下那一摊子不管哪!今天我们忙活了一天,分五路人马才卖了七个馍,还是一毛钱一个的。”
“你说咋办?”丹萌问。
“咋办?硬着头皮都得狠抓推销,不然干成了老婆脸,还不赔到沟底了。”
丹萌仰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师傅又说:“丹萌哥,你不去找镇安那个大胖子赔款哪?那是个狗㞗大师么?开始来还把我吓得连递一杯茶都双手打战,腿肚子转筋,搞了一夜,才是笨狗扎了个狼狗势。去叫他把吃了喝了的都吐出来。”
丹萌摆摆手说:“大师也有失败的时候。再说咱们请的人家,又不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的,如今咋好去寻人家的碴儿呢?不定真是丹萌哥我财运不旺呢。”
丹萌让他回去告诉大伙,今晚他要赶一篇文章,明早七点作坊见。
第二天早上六点二十分,他总算在文章的一百零一页的第一行画上了句号,昏昏然骑一把除了铃不响浑身全响的破车子,不到七点就赶到了作坊。
他点燃一支烟说:“这四千五百个馍算是‘死娃抬出南门——没治了’,不过咱们也不能让它就这样霉在屋里,今天仍然得抓推销,既要把触角伸向工厂、机关、学校,也要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从乡下来搞建筑的农民身上,价格浮动的尺度完全由自己掌握,反正以能兜售出去为原则。另外,还请大家再摸摸行情,如果这馍蒸出水平了又有多大的市场?房租金咱们交了两个月,连皮带毛才干了九天,且不说致富,起码得设法把本捞回来吧……”
这天,他亲自率领人马,兵分三路,由北门向西北角、东北角和龙首村方向辐射。他们与大师傅一道,先后走了七个机关、十三个建筑工地,问者寥寥,买者几无。一个门卫老头几乎像防贼一样三盘六问不许越雷池半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柞水人承包的建筑工地,好说歹说,看在乡党分上拿了两百个“黑蛋蛋”,却没付一分钱……
一天的奔波给他最强烈的感受是:自己像一个兜售“破烂”者。如果直到第三次试蒸失败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的话,那么说今天所遇到的冷眼和所吃的闭门羹,已经快要彻底扑灭了他从事第二职业的火焰。
几路人马返回作坊,没有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倒是两个女子难过地哭了。她们哪里这等低声下气地活过人哪……
丹萌说:“你们都休息去吧!”
大家默默无语地散了,他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塌在躺椅上,身心憔悴得几乎是休克过去了……
最后的抉择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足有三四十只老鼠活跃在作坊的角角落落,房东老板娘抱来的猫司空见惯地欣赏着鼠们美食。他学老板娘大喝了一声,鼠们竟然不服从他的命令,仍然把干馍嚼得嘎嘎嘣嘣。他愤然站起来,一菜刀劈下一只硕鼠的肥腿,鼠辈才张皇逃窜。
几千个馍装在大大小小的口袋、笸篮、面盆里,摞成几个“品”字,作坊里便多了几道一人高的“山花墙”。人是被馍挤压得走投无路了。
第一笼蒸出的“黑蛋蛋”已经干硬如石头。第二笼蒸出的那张张“笑脸”也风干得皱皱巴巴,掰开一搓,馍花纷纷扬扬。大师蒸的那一千五百个倒是暂时还没萎蔫,却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吃都恶心……
丹萌锁上作坊门,徘徊在凸凹不平的小街上,心里如浪翻卷。
干还是不干?
若再干,就算把这九百斤面蒸的馍拣好的送了朋友,施舍于流浪者,坏的喂了猪,再进行四、五、六次试蒸,便能成功了么?就算成功了,销售局面打得开么?原来生意是这样难做。九天的熬更守夜,四处奔波,已使他眼眶凹陷,疲惫不堪。表链子都松成了手腕上的“呼啦圈”。过去连到粮站买米买面都是掏钱雇人干,如今竟然能“提篮小卖拾煤渣”,这惊人的变化回想起来确实把自己吓了一跳。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世俗的鄙视,过去他没有机会领受这种如刀子一样扎在他心房的冷眼,多少次到社会底层深入生活,他都没能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小人物处世的艰难。他有勇气接受哪怕是死亡的挑战,但他没勇气接受一个横眉,一个乜斜,一种讥笑,这大概就是文人“下海”最难解决的面子问题。他害怕再遇到那种眼光。
不知不觉中,他已进入北门。安宁了一夜的都市逐渐兴奋了中枢神经,开始了又一日的活蹦乱跳。
突然,高音喇叭里传来了“著名作家路遥英年早逝”的消息,他震惊得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伫立细听,千真万确,四十三岁的路遥是真的走了。他当时感到双腿哗哗颤抖,像棉花条一样软溜在一个水泥墩子上,泪水止不住断线似的流了下来。几个月前,路遥还拍着他浑圆的肩头说:“丹萌,你这样的体质正好弄大作品。可不敢荒废了……”几个月后,他已经与文学决裂,双足插在了生意海洋里。
难道几十年的寒窗苦读,辛勤磨炼,就是为了今天的搓条条、揉蛋蛋、烧火、卖馍?直到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不可能心死于文学;又朦胧地感到,自己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最起码不是一块经营罐罐馍的料。要他拿增白剂、漂白粉给罐罐馍制造一身华丽的服饰更办不到。
他是一个极讲究活得真实的人。
第十天已经大亮了,他突然从水泥墩子上站起来向回走。他急于要见同伴,向他们宣布老板的最后一个决定。
打道回府
无论是叫破产还是叫倒闭,反正丹萌沉痛宣告:兄弟姐妹们情同手足的愉快合作告一段落。
他先给大师傅和另一个伙计一人开了一袋上白粉作为酬劳,并亲自把他们送到车站,为他们买了车票,感动得大师傅泪流满面地抓着他的手说:“丹萌哥,你是好人哪!这回老天爷瞎了眼,把善人亏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呀!以后不管干啥,只要不嫌弃这个兄弟,招呼一声我就来了,挣钱不挣钱都是闲淡事,跟你在一块儿弄啥心里都受活哇……”
回到作坊,他用一张纸草算,共计赔进一千六百多元,十天卖馍收入八十八元八角。被他拉“下海”的另一位作家义不容辞地分担了损失和痛苦。尔后,几位文艺家用塑料袋装白蛋蛋,用笼布包黑蛋蛋,用绳捆了自己添置的笸篮、面盆、刷子、刀铲,只等天黑撤离。房东老板娘左挽右留,狠狠批评丹老板“经不起风吹浪打”,是“被困难吓倒了”,并举一反三地讲:“三回圆满,四蒸一定‘紫气东来’。”任她如何撺掇,丹萌还是请她抱走了猫,并把被鼠辈啮食过的两麻袋残馍扛过去让她喂猪。
老板娘见实在挽留不下,便请丹老板结算水电费。丹萌说:“给你交了两个月的房租,才用十天,怎么还收水电费呢?”
老板娘说:“茄子一行,豇豆一行。你们这种短期行为已让我受了很大的损失,还想再让我贴补水电费?”
最后是煤厂的黑蛋子来叫老板娘好好捂着胸口想一想,并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才算免去了一笔开支……
是夜,丹萌叫来一辆卡车,一股脑儿将零七碎八装上去,悄无声息地告别了使他千般激动又使他万般沮丧的黑黢黢的作坊。沿途将大包包小蛋蛋卸给一些乡党朋友,要他们“帮忙解决问题”……
丹萌讲完“下海”记,一包“红塔山”也只剩下了一纸空皮。
我问他最近在干啥?他说正在写一部名叫《黑蛋蛋·白蛋蛋》的中篇小说。
据“路透社”消息:那位被他“拉下海”的作家回商州后,至今仍在炸馍片、煮馍条、炒馍花,一日三餐不变。最后连小孩半夜啼哭,作家都拿“再哭给你吃罐罐馍”来吓唬,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