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人生的起点站,抑或是一个在漂流中停泊过的港湾。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梦中,或是成功的时候,失败的时候,兴奋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到故乡,想到故乡的人。即使如终生都在旅行,终生有许多时间但却从来不回故乡的李太白,也在某一个月光溶溶的晚上,大概是旅行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知音,便窝坐在客栈院中的一张马扎上(一说井栏),一边喝闷酒,一边吟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一种情结,故乡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最后一条退路。
许多大人物在成功以后,都忽然感念起故乡来,说得头头是道,写得云里雾里。我们小人物,谈故乡便成了一种奢华。但我们毕竟有故乡,虽然在故乡旷工要扣工资,现在超假也要扣奖金,端着同样随时都可能打的碗,看着同样随时都会变的脸,但在故乡的岁月,已被年轮磨尽了尘垢,留下的只是一些发亮的片段,而现在却是一副既装着鲜桃又盛着烂杏的生活担子,因此,故乡便时不时成为我们气喘吁吁的跋涉途中的一个精神驿站。
这个驿站对我来说,基本是每隔一两年的春节才享用一次。它在千山深处,这里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也不可能进行决胜千里的宏大战役,更没有出过彪炳千秋的风流人物,因此地名也就显得寂寞冷清。唯有镇安板栗在省内外还有些影响,据说大吃家慈禧都曾品尝过一两粒,因而,每年秋季,倒是有不少天南地北的吃客,站在热气腾腾的铁锅面前,一边尝着糖炒板栗,一边打问镇安是安康的还是商洛的。近几年,又因黄金产量过了双万两,而使穷乡僻邑声名大振。据说一个故乡的生意人,在西安吃完酒席,因多用了两瓶高档酒,超了预算,最后短了老板娘九块九毛钱,只说回头补上,却被老板娘三攘四损的,气得他一口啐出一颗黄亮亮的金牙,“哨”的一下就把盛王八的景德镇瓷盆砸出小拇指大个眼来,“看这值九块九不?”说后扬长而去。这是我在省城听到的第一个有些使人扬眉吐气的故乡的传奇故事。后来,有文友来信说,他也“下海”开了金矿,并调侃说,要是吃好东西把牙崩了,千万别胡乱补,回去他给弄个金的。我一直盼着缺一颗板牙了再回去找他,板牙却至今牢固得能嚼碎鸡肋。猪年岁末,我就是带着这样一副绝好牙口回去过春节的。
在亲朋家肥吃海喝之余,最深刻的感触是:我离故乡遥远了。这是我离开故乡七年后第一次产生的强烈感受。这种感受是由“股东”二字引起的。在省城我所活动的圈子里,很少听到这两个字眼,而在故乡,股东已经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重要谈资。这不仅仅因为家兄是商业部门的一个经理,就连昔日的一些文化闲人,也在大谈特谈股份与红利分配,它使我感到了自己与故土的格格不入。在一个名叫金凤的豪华卡拉OK歌舞厅里,一位旧友问我愿不愿意合资开发桑拿浴或游泳池,我随便问了一句,得多少钱?他说一人先拿个二三十万吧,那种一掷万金的轻松语气,把我闹得紧张得只会一个劲儿点唱《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让我过得很不安分的年。我觉得,七年了,我没有真正融入现代化的都市;仅仅七年,我却被故乡遗弃了。难道眼红的仅仅是故乡人口袋里的那几个钱吗?不,我吃惊的是故乡人猛醒的经济意识、开创意识和现代意识,唯有这些意识,才是山里人彻底摆脱穷困命运的大矿藏。我为故乡写过不少鼓吹的文章,而面对今天这样的经济意识的全面觉醒,却深感笔力不逮。故乡,已不再是一个让人喘息、歇脚、松弛、入静的精神驿站,而是一根鞭子,抽得游子在年宴未散时,便匆匆踏上了通往域外的茫茫山道。
一路上我在想:故乡是不能常回去了,因为故乡对游子已不具有一种休憩性。千百年来,一直被军事家作为调养生息之地,被隐者作为恬淡栖息之所的终南奥区,已经成为与外面没有两样的“花花世界”。连歌舞厅里唱歌,也已不习惯于光听别人哼哼,而要自己亲自抒情,有的干脆用英语、日语、粤语过瘾,面对这种充实、阔绰而富有激情的现代生活,我真的感到我是一无所有。当翻过逶迤的秦岭,放眼一望无际的关中大地时,我又在想:这是人家关中人的大地,我是被悬浮在一个无根无涯的空间了。
故乡已不再是需要游子创造和完善的记忆,故乡已经成为对游子构成了生存压力的现实。李太白一生不愿回故乡,大概是因为不被故乡人所理解,把一个天才只当了“酒疯子”拾掇,而使他终生只愿在异地“低头思故乡”。我辈无太白之才,也便没有不被人理解之累。虽说清贫些,却也吃饱了穿暖了,况且又被故乡人厚待着,又不似叫花子回了故乡还是被人鄙夷着,为何不想再回故乡了呢?不想回故乡,正是因为回了故乡才产生的人生迷失与觉悟。
故乡还是要回去的,不过得在自我调整到确立了自信心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