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事讲有一对双胞胎,阎王使者来拘罗摩,却拘了夏摩去,本来要拘夏摩的,却拘了罗摩去。同样,罗摩犯了扩展田地的罪,人们就过分聪明地总是把夏摩抓来折磨。警察也是人,所以在这方面也不例外。第二天,一名警察来调查,虽然阿尼如特怀疑的是奇如·巴尔,说了奇如行凶报复的原因,可是警察搜查的却是佃农萨迪希的家,并把他逮走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审问,最后放了他。当然,根据阿尼如特的怀疑,警察也到奇如·巴尔的打谷场查看过,但是在那里,那四亩地半熟的稻穗一根都没找到。

警察来到庙里坐定。村里的头面人物也像众星拱月般坐在周围,激动地交谈着。奇如·巴尔坐得离警察很近,非常严肃,那大嘴巴旁边的颚骨很突出。阿尼如特盘腿坐在地上低头思索着。警察调查结束后站起来,阿尼如特也站了起来,他不看也清楚地感觉到全村人都用凶狠犀利的目光瞪着自己。直接的痛苦可以忍受,人无奈时只能忍,但是对人来说,想象未来的痛苦或残暴是最难忍受的。他跟在警察后面走了。

警察刚走,大庙里就嚷嚷开了,每个人都开始发表自己的评论。在没法听清别人的说话时,每个人都尽力提高自己的声音。乡绅们看斯里赫利不顺眼,但铁匠阿尼如特向警察局报案,导致斯里赫利的家被搜查,警察闯进他家,这种侮辱使乡绅们激动起来。特别是在那天阿尼如特蔑视村社、粗鲁犯罪的基础上,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使事态更为严重了。

戴布纳特·高士的声音既尖又高,盖过了全村人的吵嚷声。这有两层意义。在农民家庭中他是出众的,他是思想敏锐的青年,在学生时代也是拔尖的学生。由于家境不好,虽考上大学却不得不辍学了。他现在是村里学校的老师,很有兴趣地搜集过乡村生活制度的许多材料,知道甚多。他说:“铁匠、木匠、理发匠不干活是不行的,他们必须干活。”

斯里赫利只是严肃地咬着牙坐着,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那边斯里赫利家的打谷场上,他母亲一边用脚翻动晒着的稻谷,一边愤怒地用恶毒语言咒骂阿尼如特。

另一边,帕登站在大门口忧郁地望着大路,她很怕警察局的警察。在这里能清楚地听到奇如母亲粗鲁的谩骂和恶毒的诅咒。奇如·巴尔的家和他们家只隔了一个池塘,声音传了过来。这条路有篱笆围着,有点绕。帕登听到咒骂声,火也上来了,她是能言会道的妇女,也会骂,会诅咒,能不指名道姓但结合别人的情况骂,使咒骂像箭一样穿透所指人的心。但她今天非常忧愁,像被人卡住了喉咙。这时阿尼如特回来了,见到他,她放心地长叹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眉开眼笑地说:“你听到了吧?这回我可是要开骂了。”

阿尼如特这时就像冬天的冰坨那样既冷又硬。他粗鲁地说:“不,不要骂,进屋去。”

帕登进屋时说:“不。叫我进屋去?你聋啦?听不到骂声?”

“那就去,去骂吧,扯开嗓子去吼吧!去死吧!”

帕登嘟囔着到库房拿来油,说:“你没听见人家是怎么损我的吗?”

帕登和阿尼如特没有子女。所以奇如的母亲在咒骂阿尼如特后,又以最难听的语言诅咒帕登的未来。帕登把油碗放在旁边,拉过丈夫的一只手来给他抹油。粗糙而坚硬的手,手上的毛被火烤焦了。不仅是手,还有脚和胸,总之前面裸露的部分全是烤焦了的毛。帕登一边给他抹油一边说:“手和脚简直就是木头。”

阿尼如特不在意她说什么,只说:“把我手杖里藏的剑找出来擦好放着。”

帕登看着丈夫的脸说:“我也有刀,昨天就磨好放着了,有一天我一抹脖子就成两截儿了。”

“为什么?”

“你杀了人会被绞死,而我乞讨的命,像贱民那样活着?”

阿尼如特没有回答,只嗯了一声。意思就是他没有想过帕登会有可能成为贱民,否则他把奇如打伤或打死后去受绞刑,也不后悔。

帕登说:“我不让你去报警,你不听。可是怎么了?警察做了什么?只是和村里人的争吵增加了,当我说要骂时,你就像头老虎那样对我吼叫‘不能骂!’”

阿尼如特恼怒得不能再忍受了,但是他不敢也不想说什么狠话,他得小心地对待不能生育的帕登。小小的事由,她就像小孩一样委屈得捶胸顿足,大哭大嚷,撒泼。有时又像老太太容忍顽皮的孩子耍横那样,满面笑容地忍受阿尼如特的虐待,挨阿尼如特打时竟会嘻嘻地笑出声来。帕登什么时候是什么脸色,阿尼如特一清二楚。今天的话语中她开始露出柔情爱意,他虽然非常不满,明白了这点后,还是克制住自己。他什么都不说,从帕登手中抽回脚,问:“毛巾在哪儿?”

帕登这下委屈地哭了,阿尼如特没做错。帕登今天像小姑娘般温柔。她什么都没说,迅速地抬头以热情的目光望着丈夫,立即端起油碗走了。

阿尼如特不满地皱着眉头问:“看看是什么时辰了?看太阳影子到哪儿啦。”这边,时钟响了三下。看到他板着的脸、警觉的目光,帕登查看了天井里太阳的影子,拿来毛巾递给阿尼如特,说:“坐着吧,我去打水来。你就在家洗澡吧。”

阿尼如特把毛巾搭在肩上,说:“那就会迟了,帕登。我去去就来。我像翠鸟那样钻进水里就上来。你就摆饭吧。”说着就快步出去了。

帕登去备饭,却手把着厨房门的链条发呆。豆粥、蔬菜全凉了。丈夫吃起来有滋味吗?他不是丈夫,简直就是王爷啊!挣多少就花多少。铁匠、陶匠、理发匠、金匠他们乱花钱早就臭名远扬了,但是帕登没见过像阿尼如特这样花钱的。在河对岸的集镇上开设打铁铺后,花钱更是大手大脚了。村里有谁吃一卢比一公斤的鲥鱼?现在饭菜不加热,王爷一摸饭菜会起身就走。在房后门的水塘边,帕登在印历七月初种下的几颗洋葱长得很大了。炒一盘洋葱怎样?她往后门走去时看到好像有人站在门旁边,看得到一点点白衣服,帕登霎时毛骨悚然,想起了奇如·巴尔昨天的狞笑!她后退了几步,问道:“谁?谁站在那儿?”

那人见有人开腔,便快步走进屋里。帕登舒了一口气,不是男人,是女人。但瞬间她又惊呆了,那是奇如·巴尔的老婆,她年纪不超过三十二三岁,曾经是个美女,但现在过早地憔悴干瘪了,眼睛既疲惫,又露出痛苦的请求。奇如·巴尔的老婆双手合十站在面前说:“大姐,铁匠嫂子!”

帕登说不出话来,她很了解奇如·巴尔的老婆,再也没有这样好的女人了。帕登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受到的苦。在远处亲眼看到奇如·巴尔殴打她,加之每天都听到奇如·巴尔母亲的谩骂声。

奇如的老婆来到面前鞠了一躬,说:“我来求你啦,大姐。”

帕登两腿往后退,说:“别,别,别,干什么?”

“你别咒骂我的两个儿子。是谁做的事,你就骂谁吧,我该怎么说呢?”

奇如·巴尔的七个儿子只剩下两个,还被父亲的暗病毒害了——一个有病,另一个瘸腿。不能生育的帕登对有子女的妇女有一种不自觉的嫉妒,但是这会儿她的嫉妒却平息了,她长叹了一声。奇如·巴尔的媳妇说:“你们受了很大损失。我是农民的女儿,我懂,这钱你收下吧。”她把两张十卢比的钞票放到惊惶的帕登手上,说:“我是偷偷来的,姐,要是让人知道,我就得掉脑袋。”说着她迅速转身,到了门口又转身站住两手合十说:“我的两个孩子没什么罪过,我给你行礼啦。”转眼间出后门就不见身影啦。帕登站在那里像是失去了魂。

过了一会儿,帕登在吵嚷声中才慢慢回过神来。又是哪儿出了乱子,听到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喧闹声。帕登焦虑起来——是阿尼如特吗?不,不是他。那么是奇如·巴尔?帕登支起耳朵听,明白了,也不是奇如·巴尔的嗓音。她急忙走到大门外,这才清楚地听出是村里唯一的婆罗门居民何连德勒·柯沙尔的声音。帕登这会儿是放心有加地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何连德勒·柯沙尔有点神经质,他要打败村里所有的人。奇如·巴尔买了自行车,何连德勒就把土地抵押买了自行车和留声机。奇如·巴尔有一次神秘地放风说要买马。何连德勒为了保住面子便和母亲商量说,奇如·巴尔买了马,他就买头大象。谁知道今天这婆罗门又发什么疯?路上连一个小孩都没有,问谁去?

就在这时,帕登看到阿尼如特过来了。他来到跟前看着帕登哈哈大笑起来。

帕登说:“该死的,笑什么?”

阿尼如特笑得前仰后合。

“去!说清楚再笑。为什么这么吵嚷,怎么啦?何连·柯沙尔为何这么嚷?”

“柯沙尔被狠狠地耍了,只刮了半边脸。”他又笑翻了。

阿尼如特好不容易止住笑,说:“理发匠达拉太狡猾了。”

阿尼如特换了衣服坐下吃饭时,好容易才把话说完。事情是这样的:理发匠达拉也和他们说过,他不能收一点稻谷就整年给全村人做理发的活儿了。收不到那些没有土地没有犁耙的人的稻谷,而那些有土地犁耙的人又全都不给,所以他现在理发不要稻谷而要现钱了。何连·柯沙尔去理发,理发匠达拉要现钱。柯沙尔数落他一通,最后说给钱,才坐下理发。

阿尼如特说:“达拉是理发匠,理发匠都狡猾,所以达拉狡猾,胡子刮了一半,达拉说:‘给钱吧,老爷!’何连说明天给。达拉就收拾刀具进屋去了,说:‘那么今天就算了,剩下的明天再刮。’何连就用印地语、波斯语、英语骂开了,全村人都起哄了。”

阿尼如特又大笑起来,把嘴里的饭喷了一地。

帕登有洁癖,在平时因为饭全撒了她会骂,但今天她什么都没说。阿尼如特笑成这样,她一点也不笑,阿尼如特突然觉察到了,甚为不安地看着帕登,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啦?说。”

帕登长叹一声,说:“奇如·巴尔的媳妇偷偷来过。”

“谁?”阿尼如特震惊了。

“是奇如·巴尔的媳妇!”然后慢慢地诉说了整个过程,帕登从衣兜拿出两张钞票给他看。

阿尼如特没有吭声。

帕登又长叹一口气,说:“唉,这就是当妈的命。”

阿尼如特又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像是被人推了似的。他说:“天啊,还有很多事要做,这回吃完饭还得跑三十英里路。”

帕登什么都不说。阿尼如特洗过脸嚼了点香料,又点上一支土烟卷,满面笑容地说:“给我一张钞票。”

帕登皱着眉头看着他,阿尼如特笑得更厉害了,说:“要买五卢比的钢和铁,我挪用了顾客的五卢比还清欠奇如·巴尔那小子的钱了。还有……”

帕登没说什么,扔了张钞票在阿尼如特面前。

阿尼如特捡起钱,笑笑说:“我自己……我发誓不会多花一个卢比一个拜沙。你说,我多久没喝酒了?”

可是帕登还是不说话,好像突然讨厌阿尼如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