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把火从巴杜家逐渐燃烧,不仅把巴杜家,而且把整个贱民区的房子都烧掉了。因有大树隔开,好不容易剩下两三家。低矮的小茅屋,竹架子上盖着一层薄稻草。印历八月初不下雨,稻草被阳光晒得像火药似的危险,见火就爆炸着火。村里许多人来了,特别是年轻的男孩,他们也很卖力,但是缺少提水的工具,地方又窄,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领头的是杰更纳特大夫,救火时他像将军一样指挥和发布命令,喊破了嗓子,火熄灭时他说不出话了。

贱民们全被允许到大庙里过夜,但他们真是奇怪,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对被焚毁房基的迷恋,不肯到大庙里来。他们在被毁屋子附近凑合弄个地方度过秋天的寒夜。孩子们当然是睡了,女人们却低声哭泣,而男人们互相诿过,显摆自己的功劳,从余烬中取火抽烟。

几乎家家都有一两头牛、三四只羊,起火时人们把它们放走,它们四处乱跑,夜里也没法找。鸡鸭是每家都有的,有的被烧死了,虽然看不到,但从气味上可以估计到。那些逃走幸存的又回到各自的住所了。其余的财产有几个瓦罐铜壶、褴褛发臭的破被子烂枕头、席子、渔网、几件旧衣服——有的被烧掉了,有的被埋在灰烬下面。人们将挖出来的东西紧抱在胸前,坐在自家宅基地上。后半夜更加寒冷,大家蜷缩着,在痛苦与困倦的寂静中打个盹。

妇女们早上醒来又一次放声痛哭。太阳出来后,准备停当的男女把草灰扔到各自的肥料堆里,把家里打扫干净;把烧焦了的木头码放一边,以后当作燃料用;把埋在灰烬下的器皿挖出来放好。他们干这些活很熟练,他们家总是遭这种难的。暴雨一来,老朽的屋顶就塌了,洪水冲破堤坝淹了全区,墙和房子全倒塌了。有时喝醉了在夜里把烟头往收集来做燃料的干树叶堆一扔,把自己家给烧了。他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受到教训,学会了安排灾后的生活。房子打扫干净后就得准备饭了,头天的剩饭就是他们的早饭,给小孩吃爆米花,但是饭和爆米花全都坏了,小孩已经开始哭叫,但没有办法。有一两个母亲揍了孩子几巴掌:“魔鬼的儿子放的火。你们死去吧,死吧。”

清理完屋子就得到东家家里去,得弄点吃的啊,东家在这方面总是帮助他们的。这区所有的人都是给有地农户卖力气的,按年付酬或依据协议将收成按工分成,有人将饭补或月补折合稻谷领回来,小孩放牧一年可得四块七尺长的布,稍大的孩子得到八安那到一卢比的月工资,他们得到的稻谷也多些。壮年人做农工按协议可得收成的三分之一,东家在耕作季节给他们稻谷让他们维持生计,收割后分成时扣回稻谷和利息。利率约为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失收的年份若还不了债,连本带利再按利率计息。他们丝毫没有觉得这种制度不公道,相反还心怀感激。危难时东家给予救济,那就是额外的仁慈了。靠着这点仁慈,他们现在还不太忧虑没有饭吃。妇女们早、晚去家境好的农民家里做洗碗、打扫等家务事,从那里获得些东西。此外,卖牛奶也有些收入,但不是在本村卖,本村农民自家有牛奶。贱民们卖奶,要去有钱人的根格纳村卖,牛粪饼也得卖到那里去,有人还去集镇卖。

巴杜没有这些依靠。按种姓他是乐工或皮匠,他有一点以工换种的地。他每天要为村里的湿婆庙、迦梨庙、邻村的神庙擂鼓。从他爷爷起每年就从庙产得到一些稻谷。他自己有两头牛,向根格纳村的地主分租耕种一些地。此外,把死牲口处理场的牛皮剥下来卖给皮商谢克德沃。在危难时他们还给三四个卢比的预付款。但近来地主把死牲口处理场承包出去后,这方面的收入减少了很多,除了三四安那的工钱外,什么都得不到了,他为此和皮商发生过争执,这时候皮商还会救济吗?租地的东家可能给一点救济,但必须立下字据。巴杜非常害怕立字据,到最后人家一告状,就把房子占了,到那时他上哪儿去呢?他在世上唯一的财产就是这所房子了。

巴杜心里盘算着这些事,迅速地清理灰烬。那天挨了奇如·巴尔的毒打,心中的愤恨日益加深了。出于这种愤恨,那天在阿莫尔龚达大田向德瓦尔格·乔杜里诉说了胞妹杜尔伽和奇如·巴尔的丑事,为此昨晚在本种姓内他受到相当多的指责。同种姓的人猛烈批评和质问他:“你亲口把这丑事对乔杜里先生说了吗?在地主的账房里说了吗?说了没有?”

“嗯,我说了。”

“那么你为何不赶她出族?说!”

这事巴杜还真没想过,他怔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噔噔地回家去揪住杜尔伽的头发,将她拉到众人面前推倒在地,说:“那事你们问这贱货吧……我和她不相干。”

杜尔伽她妈哭喊着跟来了,巴杜的老婆也跟在众人后面呜呜地哭着来了,之后是阵阵的污言秽语。放荡的杜尔伽高声地把贱民区每个女人的丑闻秘史都抖搂出来,然后当着巴杜的面宣称:“房子是我的,我自己挣钱,我喜欢姘谁,谁就来我家,关你屁事?有你什么事?你养活过我?没有,将来会养活?管好你自己的家吧,你。”

巴杜又扇了她两巴掌。巴杜老婆在面纱下也开始厉声咒骂小姑,在场的人很激动,眼看就要打起来,就在这时,大火燃烧起来了。

这两天的愤怒,加之火灾导致无家可归的无限悲痛,使巴杜的嘴变成火山一样。他默默地干活,这时他听到老婆的啜泣声。她刚才把牛羊拴在附近的椰枣树下,又把鸭子赶到旁边的池塘,然后来帮丈夫干活,同时还在呜呜地哭着。巴杜像只猛兽龇着牙吼叫起来:“听着,别再哭丧啦!我会打断你的骨头的!哼!”

由于房子被烧的悲痛和整夜的辛劳,巴杜老婆的心情也很坏,像山猫似的咆哮起来:“怎么,怎么啦,要打断我骨头?应了那句俗话——输了官司打老婆。却不敢说你那破鞋妹子一句。”

巴杜再也忍不下了,像老虎一样跳起来,把老婆按倒并坐在她胸口上,卡住她的脖子。他完全失去理智了。

巴杜屋子的对面,天井的那边是杜尔伽和她妈妈的屋子。她们也在清理屋里的灰渣。杜尔伽听到巴杜老婆说的话后,像条要咬人的毒蛇站了起来,看到巴杜动手后,明智地对哥哥说:“对,得管管媳妇,别让她骑到脖子上。”

正在这时,传来了杰更纳特大夫嘶哑的喊声:“住手,住手,你这杂种,她会死的。”

大夫说话间就过来抓住巴杜的头发。巴杜放开老婆喘着说:“你瞧,这杂种,在家里煽风点火……”

“快拿水来,水,快。杂种蠢货。”说着大夫蹲了下来。巴杜老婆已经失去知觉了,大夫急忙给她号脉。

巴杜这下慌神了,弯腰凝视老婆的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哎呀,我把老婆打死了。”

与此同时,巴杜的母亲也叫起来:“啊,孩子,你做什么啦?”

大夫着急地说:“快拿水来。”

杜尔伽跑着拿水过来,她把嫂子的头抱在怀里开始给她抹胸,大夫给她喷水后说:“你嘴对嘴给她吹气看,杜尔伽。”

但是用不着再吹气了,巴杜老婆自己出了一口长气,张开了眼睛,过了会儿她坐起来又哭开了:“不需要什么人来跟我亲,世界上我没亲人。”嗓子哑了,说不出声了,可是她还在拼命地叫。

杰更纳特大夫清点有多少户房子被烧,并记在本子上,有多少人受难也写了下来,要寄到报社去。他已经草拟了一份给县长的申请书,他设想建立一个救济委员会,以便向附近四五个村子的居民乞求稻草、竹竿、大米、旧衣服和钱。

大夫把村民都召集来,说:“大家都到各自的东家那里去,去说务必请他们给我们捐助两根竹子、十捆稻草、六七天的口粮,还需要什么,我想办法去弄。要给县长呈份申请书,我已经写好了,下午大家都来摁手印。”

大家都沉默着,他们一听提到县长就害怕了。他们知道外国老爷是主管判死刑的,一听到在警察、警长之上的县长的名字,他们的恐惧陡增几倍,给县长递申请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杰更纳特问:“明白我说的话吗?怎么都不吭声?”

这下萨迪希说:“是给外国老爷……”

“对,是给外国老爷。”

“最后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哟!”

“什么麻烦?他是一县之主,对子民的苦乐负有责任,知道了受灾的事,他是必须救济的。”

“噢,先生。”

“又什么?”

“嗯,警长、局长、警察,抓人,审讯,麻烦大了。”

大夫这回真发火了。他因话被人驳回而生气,加之他有趁机结识县长的强烈愿望。他早想当乡公所委员了,不仅是为名誉,也有为国效力的愿望。但是根格纳村的老爷们占据了乡公所委员的所有席位,乡里的全部村庄都是根格纳村老爷们的地产。上次杰更纳特·高士参加竞选只获得三票。由政府任命的委员也全被根格纳的老爷们垄断了。外国老爷都认识他们,他们到根格纳来任命委员的时候就会批准这申请。因此以替别人谋福利为借口去见县长,就成了杰更纳特大夫多日的愿望和最想做的事。在实现愿望中遇到阻挠使大夫十分恼火,便说:“那你们去死吧,死吧,烂吧。一群蠢蛋。”

“怎么啦,大夫?”正在这节骨眼上,乔杜里老人从树丛后走了出来,站在大夫面前。乔杜里是来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表示慰问的,这是他们祖辈所司的职责,到今天他还认真负责,所做的安排中责任是主要的,也有爱心在。

大夫看到乔杜里后说:“您瞧,这些小子们多愚昧,我说,你们给洋人县长递张申请书吧,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说警察局、警长和警察非常麻烦。”

乔杜里说:“说得不假,救灾为什么找洋老爷?村里的五老会就在身边,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你算算,我给每个灾民两捆稻草、五根竹子,这样……”

大夫不再听,气呼呼地走了。他边走边说:“小子们待会去找我吧。”走了不远又回来叫道:“昨晚谁在什么地方?昨天晚上!”乔杜里的话使他很生气。

乔杜里想了想,说:“申请有什么过错,萨迪希老弟?大夫既然说了,而如果洋大人发善心,那你们就沾恩啦,那么你们就去找大夫吧。”

萨迪希说:“不会捅什么娄子吧,乔杜里先生?我们非常怕。”

“怕什么?记住不会出麻烦的,不会,什么麻烦都没有。”

傍晚时众人都聚集到大夫那里,只有巴杜没来。

上午发怒的大夫这会看到他们来了就高兴起来,他仔细地看过大家后,问:“巴杜在哪儿?巴杜呢?”

萨迪希说:“巴杜不来了。他说不住村里了。”

“不住村里?为什么?干吗这么生气?”

“先生,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到对岸的集镇去住。说啦,在哪儿干活就在哪儿吃饭。”

“他不是租种庙产的地吗?”

“先生,他放弃了。说啦,种地填不饱肚子,他要当律师。他说的都是有钱人的话,皮匠巴杜是有钱人的律师。”

“就算是吧,他是有钱人吧,你摇唇鼓舌吧。”站在人群后面的杜尔伽冲到前面说,“如果他真离开村子了,关你们什么事?律师颂棍说三道四干吗呢?他要是走了对你们有好处,可以多得些救济物资呢。”

杰更纳特大夫呵斥道:“住嘴,杜尔伽,住嘴。”

“干吗住嘴?为什么?伤着谁啦?这么多话谁说的?”说完她转身就朝贱民区去了。

“喂,杜尔伽,摁了手印再走啊。”

“不。”

“那你可是得不到政府的救济款啊。”

杜尔伽转回来做了个鬼脸说:“我不是来摁手印的。我是听说你们有多罗树卖,我是来买树的,身强力壮的为什么要饭?上吊去吧!”转身又走自己的路了。

在路上杜尔伽走到竹丛掩映中的巴尔家的池塘角,看到斯里赫利·巴尔站在竹林下。杜尔伽笑着用两只手比划表示一个数目后说:“我要钱!这个数!我要盖房子。明白吗?”

斯里赫利不理她说的事,问道:“是什么申请书?”

“给县长洋大人的。因为房子被烧了。”

斯里赫利无缘无故地惊惶起来,马上脸色变得可怕,低声说:“看来大夫这小子是要向洋人告我?王八蛋……”

杜尔伽感到很奇怪,她了解斯里赫利。奇如·巴尔会像小孩发梦呓那样无缘无故惊恐的。她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奇如的脸,看着看着就认定了罪犯,并说:“对,就是你放的火!”

斯里赫利笑说:“谁说是我放的?你看见啦?”这事他不想再对杜尔伽隐瞒了。

杜尔伽说:“你自己说漏了,应了那句谚语‘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的,我当然看见了。”

“闭嘴,我会给你所要的那么多钱。”

杜尔伽不再搭话。她瘪瘪嘴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奇如·巴尔后,走自己的路去了。望着她走路的方向,奇如·巴尔没牙的瘪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