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齐鲁青春

又一个挥汗如雨的夏天,轰轰烈烈地来到。

鲁桓公十五年(公元前697年)的盛夏时节,由鲍叔牙领衔的齐国国子们,踏入了曲阜城,随行者除了这帮愁眉苦脸的少年国子,还有管仲与召忽。

齐侯一道君令,超擢管、召。一夕之间,管、召从最底层的白徒,摇身变为可持戈冲锋的中士。这件稀罕事儿在临淄城传了许久,都说国君晋升白徒,是给鲍叔牙面子,更是给鲍氏面子。齐国封建以来,极少有下等身份跃升国人爵秩之事,这事足可载入史册。果然,秉笔直书的太史郑重其事地记了下来,到底这一笔,是作为齐侯不拘一格遴选人才的历史颂歌,还是任性妄为滥赐爵秩的历史批判,目前很难说。

管、召承领君令后不久,回了一趟清邑。与上次鲍叔牙来访时一样,半个乡邑的人涌了出来,攀着管仲家的院墙,把着管仲家的大门,脸皮薄的只在外边传递几道好奇的目光,脸皮厚的死活要坐在他家里。召忽这趟依旧要撵人,却无论如何也撵不走。

撵不走人,只好招待吃喝。众乡人吃人的嘴短,七嘴八舌说起悦耳言辞来:这个说早看出夷吾不是凡人,出生那日的天象,合着武王伐纣的天象;那个说夷吾与我最亲,他过不好时,是我鼓励他奋进,才有了今日;你又说国君亲擢可是了不得,国君他日来我们这里狩猎,就让夷吾带我去见国君,也求个下士;我又说日后夷吾必定做得了大夫,怕不是要做卿,你我乡人仰仗夷吾,好吃好喝的甜美日子在后头呢。

满耳的阿谀之辞,不觉动听,却觉讽刺。管仲想起不久之前,他这鄙陋之屋,人厌狗嫌,乡人见面,不是奚落他是逃兵,便是掩鼻笑他穷寒;纵有好心者,也只窸窸窣窣问一声:你家欠贷还清了没有?而今却高朋满座,仿佛那昨日的潦倒景象只是一场悲酸的梦,那些人还是过去的人,只因他不一样,他们也不一样了。

乡里如此“热情”,管母以为总得答谢,有所表示才好,别人如何前倨后恭不论,自己不能失礼。管仲一家忙了两日,蒸了几百个糁饼。糁饼有荤有素,荤的是肉丁和面,煎而后蒸,素的却只有麦面或黍面。乡邑比不得临淄城,少有日日食肉的肉食者,管家也只有能力蒸素饼,但对贫窭乡人来说,这已是一份拿得出手的馈赠小礼。于是,凡来管家贺喜的客,进屋的送一份,不进屋的也送一份,后来不是客也送。管仲、管璧、召忽捧着一大盘糁饼,站在门口,撒喜钱似的,见人就发。

站了半日,一面微笑一面送饼,管仲觉得自己很像临淄城女闾迎客的小妞。召忽却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往左边瞧。他转过头去,见到丙季像田鼠似的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明明已来了,却又隔着一段距离,脚尖儿铲着地皮,一下又一下。管仲想了一霎,往前走了几步,也不靠近丙季,将糁饼放在地上。

丙季却激动得很,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吐了口唾沫,撒腿就跑了。召忽说道:“别搭理他,他就不是好人,从前欺负你,如今你过好了,可要气死他了。”管仲确实也没心思去管丙季,待把糁饼分发完毕,他却发现,地上的糁饼已经不见了,到底是丙季折回来拿走,还是为旁人所拾,他难以判断。

乡人的事暂时了结,一家人才关了门聚拢来议正事。管母说道:“没有鲍叔牙,就没有你们的今日。做人不能忘恩,日后要竭尽所能报答他。”

管、召都认可管母的训诫,内心也对鲍叔牙充满感激。说起鲍叔牙要去鲁国一事,管母便责备道:“为什么不跟他去呢?他既是你们的朋友,又是恩人,便是相隔千万里之遥,也当奔赴相伴。”

“是想去,只是担心母亲无人照顾。”管仲解释道。

“我有手有脚,会饿死不成?哪里需要你照顾,鲍叔向国君举荐你们,为你们脱去白徒之身,不是让你们留在家陪老母亲的。若是你们从此安于现状,躺在中士之秩上等死,就是白白浪费他的苦心。”

母亲的教训,让管仲汗颜至极,恳切道:“母亲申斥得是,儿子知错了,即日便与忽上路,追随鲍叔去鲁国。”

管母这才满意,趁便准备了礼物,让管、召带给鲍叔牙,也代转问候。管、召不日复返临淄,向鲍叔牙表达了同行之愿,鲍叔牙大喜过望,旋即向齐侯请命。诸儿正愁找不到人,赴鲁队伍单薄得成了个笑话,巴巴地来了两个自愿者,毫不犹豫地给予两人国子之身。

鲍叔牙的勇担责任,管、召的志愿奔赴,让诸儿逮着了机会,趁着某次朝会,对卿大夫们一顿不留情面的责骂:鲍叔去得,二三子何以去不得,二三子自认比他矜贵吗?国之大事也推诿避让,竟还不如两个方晋升的小小中士,素日满口节义,为君父分忧、为君父效死,全是哄鬼!

下头被骂得抬不起头,脸疼心也疼。诸儿却还不罢休,对鲍叔牙大加褒赏,赏金、赐贝、铸宝彝、铭功劳自不必说,还当众宣布,鲍叔牙自鲁返国后,即封大夫。

国君甩耳光甩得劲头十足,终于高傒率先带领高氏国子,进呈国君选拔去鲁国的人员名单,并诚恳地向国君认错。高氏带了头,别的卿大夫家族再装死,便是不识时务。于是陆陆续续,这家送人,那家认错,再没人装病躲懒。眼见着越来越壮观的国子“大军”,诸儿格外高兴,又端出体恤模样说:“二三子有这份心,寡人甚是欣慰,也不用都去,遴选几个体面人则可。”

便由诸儿亲自省问,选出五十人。择一吉日,鲍叔牙率众国子,自临淄出发,循泰山东南麓往鲁而去。此行不疾不徐,稳稳行了三日,在一个叫长勺(今山东莱芜东北)的小邑歇了下来。这里是齐鲁分界线,往北是齐国,往南是鲁国。

长勺邑住的多为殷商遗民,周代商后,将殷商王畿的亡国遗民迁往各诸侯国,迁居齐鲁的最多。商人族居,宗族以世业为生,周人为便于管理,以各家世业重新命名,迁到此处的遗民擅长制酒器,被命名为长勺氏,地因人得名,遂为长勺。

过去几百年,商人、周人杂居交往、通婚贸易,早已难分彼此,但长勺当地擅制精良酒器的技艺却传了下来,既制酒器,难免也会酿酒。难得的是,这酿酒技艺与制酒器一般,一样精湛,一样无匹。鲁国在此设了国属酿酒坊,除了特供鲁君享有,还作为祭祀用酒、馈赠嘉礼,国家层面管够了,若有余酒,也会售卖给私家,赚些衣食费。

召忽在长勺买了两罍酒,一罍清酒,一罍浊酒。其实这两罍酒皆有文绉绉的雅名,清酒称昔酒,浊酒称缇齐,但他记不住,也懒怠去记,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好酒。自买了这两罍酒,他像着了魔,天天抱着酒罍,日也抱,夜也抱,舍不得撒手,又不开封,不给人尝,自己也舍不得喝一口。

队伍行的是大道,尽管一路经过泰山险隘,倒也算畅通。又经五六日或快或慢的旅程,队伍终于进入曲阜郊野。已经等候多时的鲁国傧者即行郊劳之礼,将他们殷勤领进曲阜城,安顿在馆舍。此际鲁侯不在国中,正前往齐国边境与齐侯相会。自两国重修旧好后,双方君主相会频繁,忽而为许国君位操心,忽而为郑国内讧斡旋,过去几年里的仇隙,仿佛云烟,被风吹散无踪。

鲁侯人不在,却早备好了招待贵客的饩牢、赐献,由傧者代君馈赠。除了国君的赏赐,君夫人也聊表心意,每个国子,各得一样精致小礼,足见主人的用心。

稍后则有款待客人的飨礼,国君不在场的飨礼,繁复的献酒礼仪皆省却了,只剩下宴会,由鲁侯特简的亚大夫作陪,热情招呼诸国子无算爵。所谓无算爵,便是宾主不拘,尽情耽乐,酒醉而止。

鲁国虽然守周礼守得死板,但待客的礼数周全得让人感动,众国子感动之余,想着那令诸侯国子闻风丧胆的鲁国泮宫(国学),也许并没有传闻说的那么可怕。

这边“无算爵”,那边却有个模样清爽的寺人来寻鲍叔牙,说是君夫人有请。

鲍叔牙错愕道:“只我一个?”

寺人微笑道:“鲍叔勿虑。寡小君嘱意,鲍氏世为齐国辅弼,与齐姜情同家人,鲍叔亦如她家人一般。寡小君离齐太久,不便归宁,而今幸有家人来鲁,故而请鲍叔去叙旧。”

这寺人俨然被君夫人调教得极好,言行得体,不见卑怯,话说得有情有理。鲍叔牙无从拒绝,只好请他稍等,转过去向管仲讨主意,问管仲要不要陪自己去。

管仲认为不妥,摇头道:“小君请的人是你,我们去做什么?莽撞也失礼。”

此际人多嘴杂,鲍叔牙没法说清楚,他含含糊糊道:“你不知道,小君若问起别事,我该如何作答……”他是心里没底,又恨自己嘴笨,便想把管仲带在旁边当代言人。

管仲不用鲍叔牙解释,心里便很是通透,说道:“那这样吧,我们在宫外等候,既不失礼贸见,也离你近,若有不妥之事,传句话出来,如何?”

鲍叔牙感激又欣悦,过去对那寺人说:“我有两个至交好友没来过曲阜,未见过鲁宫,心里好奇,想去鲁宫外看一看。放心,只在墙外看两眼,绝不会闯进去。”寺人和气得很,不觉得这有何不妥当,一概都答应。

一行人乘车赶往鲁宫,从馆舍出来,行了两条大道,鲁宫即在眼前。正方形的鲁宫像面棋盘,规模比之齐宫缩了一圈,但门前双阙却要高大挺拔得多,仿佛两座耸入云天的巨大丰碑,人在阙下站,只觉泰山压顶似的威严沉重。鲁国因为是周公封国的缘故,周天子特赐鲁国世享天子礼乐,天子礼的其中一项殊荣便是这可比肩天子王宫的双阙。

那寺人是个热心肠,临离开时,又告诉管、召:自鲁宫南门往西拐,掩映在一丛枣树后,有一处小市,宽不够并车轨,长不过半里道,围墙不高,门关不严,但那市上藏着曲阜最好的酒肆,若是逛累了,可以去尝尝鲜。

“有长勺的酒好?”召忽忍不住问。

寺人笑了笑,道:“不一样,不一样,长勺酒是黄钟宫乐,这酒是徵声变调,你说能一样吗?”

召忽听不懂这文雅断语,但凭直觉认为二者各有千秋,未曾闻到酒香,胃脘已微醺。鲍叔牙进了宫,管、召二人便守在宫外等候。正是烈日炎炎的午后,太阳裸出一张愤怒的红脸,将万丈光芒如热泪倾倒,宫外无树木遮阴,两人被晒得汗流浃背,头也晕、眼也花,几乎中暑。

等得太久,宫里却无一丝消息传递出来。或是鲍叔牙过虑,君夫人并没有问“别事”,即便问了,也没发生让鲍叔牙难以应付的棘手事儿。召忽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便怂恿管仲去那小市觅好酒。

管仲有些犹豫,但一则迟迟不闻鲍叔牙声音,二则是酷热难熬,只怕等到鲍叔牙出宫,他已中暑倒毙了。

“那,去看看。”他说道。

召忽雀跃,刚还被火辣日头烤得恹恹无神,现在忽然回魂了,一把攥住管仲的手就往西走,走不到百步,果见一丛枣树。枣树正是花期,细碎的黄花朵儿贴着叶面,青得惹人怜惜的枣儿藏在花叶之间,不敢轻易露头。

穿过这丛枣树,面前立起一座门,是为市门。那门后吐出一条长街,街两面是林立的商铺。在长街尽头也有一座门,门与门依凭两道长墙相连,这种市场在当时称为阛阓,其规制延续了上千年。

正如寺人所言,门关不严,可以自由出入,没有管理市场的肆长来盘查他们。两人在一家鱼肆前停住,打听哪家酒肆的酒最好。

那鱼贩子挑眼打量他们,问道:“外地人?哪一国?”

“齐国。”

鱼贩子觉得还好,若是楚国人或吴越人,大概就不搭理了,齐国人虽粗鄙,也是太公后裔,理一理,周公不会责怪。

他和气地说道:“此处只有一家卖酒,你们往前走五十步,便能见到。”末了,又补充道,“那家最好的清酒一日只卖两罍,你们今日未必能讨得着。”

管、召称谢离开。召忽听说这酒肆一日卖酒有限,便有些丧气,想要打道回府,还是管仲说:“来都来了,看看也好,趁便打听清楚,如何能买到这两罍好酒,下回再来,岂不有十全把握买得好酒?”

越往前走,喧嚣之声越来越大,已不用人指路,循着声过去,即寻到那家酒肆。诸人口中如此不同凡响的酒肆,铺面不大,堪堪如一间三楹正堂,里边却坐满了人,像一场热闹的酒宴正酣,有的醉卧不醒,有的半醉高歌,有的微醺多话,有的酩酊不言。

有侍者迎上来,开口便说:“客人若要饮酒,请就座。客人若要买清酒,不巧,今日已售罄。”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召忽仍失望得很,喃喃道:“售罄了……”

“嗯,已为那位贵客所得。”侍者往左一指,是一名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只见他生得浓眉大眼,面孔沉毅,神情严肃,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面前案上放着一只酒罍,想来里面装的便是那求之难得的清酒。

“到底来晚了。”召忽懊恼道。

管仲到不在意今日清酒售罄,只对那青年男子如何赚得酒上心,问道:“这满座贵客,为何独独他得好酒?”

侍者一面引他们就座,一面说道:“二位或是外乡客,不知我家规矩。我家好酒,除了售卖,也可凭本事拿。”

“怎么个凭本事?”

侍者笑道:“我家常设博局,赢者得酒。譬如今日,以酒量定输赢。这位贵客酒量惊人,几轮激战,诸客皆不是他的对手,不给他,还能给谁?”

管仲环顾四周,竟是一地醉鬼,骇道:“诸客皆败在他手下?”

“正是!”

召忽也被吓住了,他自认酒量过人,周围从无敌手,可这陌生男子的酒量,却远超他想象,十个召忽绑一块儿喝,也敌不过他,遂赞服道:“佩服!纵算我来早一步,与这位客人拼酒量,也只能认输。”

召忽说话的声音极洪亮,那青年男子听见,扭头说道:“朋友过谦了,未尝比较,如何言输?或者朋友自有能力,也难说。”

召忽铿锵有力地说道:“不不,人贵有自知之明,比不了就是比不了,说大话夸海口容易,一旦行事便露了真容,我不做这样的假人。”

青年男子连连点头:“有理。”他微一睨管、召:“二位朋友不像我鲁人,敢问哪一国人?”

“齐国人。”

青年男子琢磨着:“齐国酒却不曾尝过,不知滋味如何,和我鲁国酒相比,如何?”

管仲说道:“鲁酒持正,齐酒多变。”

这两句断语,若凭空抓来的一缕风。青年男子茫然:“这是何种说法?”

管仲静静一笑:“昔年周公治鲁,太公治齐。两公相坐,问何以理国,周公称:‘尊尊而亲亲。’故鲁国尚礼义、重廉耻,至今人叹‘周礼尽在鲁’。而太公曰:‘举贤而上功。’,故齐国尚事功、重智略,简其礼、从起俗,民风多变。一则不偏不党,端持周礼;一则宽缓阔达,以变为谋。酒为人所酿,人是酒之魄,怎不是鲁酒持正而齐酒多变?”

这番论酒之辞闻所未闻,青年男子越发来了兴致,他便请教道:“这么说来,列国之酒,一概因人而异?”

管仲侃侃道:“燕国荒僻绝远,其酒苦寒;郑国膏腴之地,其酒肥饫;卫国逐于声色,其酒甜腻;晋国地薄人众,其酒艰涩;宋国多秉遗风,其酒醇厚;秦国山川形胜,其酒爽冽;楚国地处恶湿,其酒黏热,至于天子酒……”他微一停,继续说道,“包举天下酒。”

青年男子听得叹为观止,见这管仲年岁不大,竟对列国人地风貌与酒品口感如数家珍,仿佛饱经世事的积年老酒客,诧异道:“莫不是朋友曾行遍天下,方知这列国酒?”

“哪里行遍天下,不过随口一诌而已。”管仲诚挚地说。

“纵没有行遍天下,也曾遍读书史。”

“也没有。”

这是大实话,管仲哪里有什么行遍天下的丰富经历,更无遍读书史的学识,比之大字不识的穷苦乡人,略通文墨而已。他只是听得多、记得多,天生的过目不忘,过耳不弃,旁人不经心的三言两语,他拿过来,捏一捏,团一团,变成自己的东西。像那太公周公相对问治国的典故,是鲍叔牙与他闲聊时提过一次,被他记住,遇到这个合适时机,梳理妥当,借出来说理,纯是现学现卖。

可青年男子不甚相信。管仲要么太谦虚,要么不愿露真才,到底身边略有才识之人,都曾经过或长或短的苦学,从没遇到过管仲这样的怪才,仿佛娘胎里带来的玲珑心肝。

他开心地说道:“难得难得,未料本为赚酒喝,却意外结识二位朋友。”他立起身来,郑重地长跪而拜,“在下曹沫!”

管、召忙还礼,也介绍自己。那曹沫喜不自胜,说道:“我素爱交朋友,今日能与二位结识,实为有幸,与朋友交谈,也甚是舒悦。来来,与我饮了这清酒!”

他抱起那酒罍,径直走过来,用力顿在案上。管仲让道:“朋友辛苦赚来的好酒,我们不曾出过半分力气,却白白享用,饮之有愧。”

曹沫一挥手:“一罍酒算得什么,难得的是交到对脾气的朋友,不必客气,但有好物,当与朋友共!”

管、召都看出他是个率性慷慨的丈夫,也就不推辞了。当即将酒罍启了,曹沫又吩咐侍者拿大杯来:“要最大号的,捧着小爵慢慢品咂,扭扭捏捏的,有什么意思!”

召忽盼这清酒盼得骨髓也疼了,终于得偿所愿,捧着酒一口饮尽,真个酣畅淋漓,舒爽得此刻便是身死也值了,大喊一声:“好酒!”

彼此得好酒助兴,话说得便多了。曹沫问起管、召情况:来鲁国作甚,是访亲还是游历?听说管、召是派来鲁国学习的国子,要长住曲阜,这意外之喜让曹沫兴奋不已,忙说自己住在南城,管、召随时可以来找他,喝酒也罢,郊游也罢,他都奉陪。

一罍酒喝得一滴不剩,曹沫还想再加酒,势要不醉不归,管仲却说,尚有个朋友在宫里,他若出宫寻不得他们,未免担心,故而不得不走。

曹沫也很通情达理,说道:“罢了,你们先去,下回把那位朋友一并邀来,我请你们再饮好酒!”

三人就在酒肆辞别,管、召原路返回。回去路上,召忽仿佛有些醉了,话便没停过口,又是赞美好酒难得,得饮此酒,三年不吃肉也甘愿;又是赞赏曹沫“这个朋友交得值,下回我们请他喝酒”。两人走到市门时,有个寺人模样的急急忙忙迎上来,见面就道,鲍叔牙出宫没见到他们,猜他们必在阛阓觅酒,特来寻找。

听说鲍叔牙已出宫,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奔去宫门口。鲍叔牙见到他们,却不生气,反而先道歉:“这大热天,留你们在外头久等,是我考虑欠妥。”

管仲委婉地问道:“有无……别事?”

“没有,只是寻常攀谈,是我想太多了。”鲍叔牙淡淡道,“我向小君提起你们,小君说,下回要请你们进宫一叙。”

三人遂登车复返馆舍。管仲总觉得鲍叔牙有事,神情掖着别扭,即便不是大事,也是令人不悦的烦恼,他关心道:“你还有烦心事?”

鲍叔牙苦恼地叹了口气:“我原来道公子小白是天下最顽劣的童子,今日才知,小白只是淘气好玩,不过聒闹而已,哪像这位。唉,一言难尽。”

“哪一位?”

“鲁太子同。”

鲍叔牙的眉头紧紧锁住,额心皱成了深沟。他没有说太子同到底是如何一言难尽,只是陷入了思索,也许在想管仲为什么能忍受小白,或许不是管仲性本宽容,而是发现了小白身上具有的珍贵品质。

埋在沙里的真金,需要慧眼识别,就像他发现了管仲,而管仲发现了小白。

这个冬天,寒冷没能让列国纷争冰冻,也许因物极必反,极寒必生急热,反而是战争在酝酿。周历十一月,鲁侯与宋公、卫侯、陈侯会于袳,盟定联师伐郑,目的是厘正郑国日益混乱的内政。郑庄公过世后,儿子们为夺君位,今日你借助外力将我撵走,明日我联合内鬼将你放逐,无止境的内讧,将昔日展露霸主头角的郑国生生耗成了二流国家。

这次会盟,鲁侯也向齐侯发出了邀请,但齐侯找了个理由,没参与进去。齐侯认为诸侯会盟,半数像小孩子过家家,哪国有内乱,一群诸侯就找个风景旖旎之地,相约见面,彼此慷慨陈词,说一通“非礼也”一类的漂亮的废话,再率联军去那国家门口转一圈,捶坏三五根花花草草,屁用没有。结果篡位的正了君位,征讨的得了贿赂,皆大欢喜,再恬不知耻地报告给周天子,天子也知他们无耻,可还得拿腔拿调地夸奖:善正诸侯大义。

齐侯登临君位快满一年了,除了继位初期与鲁国修好,似乎并无大作为。但天下诸侯隐约知道,这位齐侯行事乖僻,不按常理出招;规矩礼数,于他如无有,别的诸侯还当作伪装的外衣披一披,他连披也懒得披。

胆儿肥而轻佻的齐侯,有时候也有重情重义的一面,如在这接近周礼新年的时刻,还能想到为远在曲阜的齐国国子送去慰问——来自齐国家乡的各样特产。新年礼物送到国子的手里,异乡客们俱是感佩流涕。

国子们在曲阜长住半年了,感受各异,有的苦不堪言,有的麻木不仁,有的逍遥无为,有的沉溺他乡。实际上,说是来鲁国泮宫就学,鲁国方面很明白列国对本国国学的恐惧心理,因此对待齐国国子的态度很是优容,愿意跟随本国国子苦学的,自然欢迎;有勉强情绪或彻底不愿意的,随其自由,就当来鲁国游历,增长见识。

一大半齐国国子选择了后者,若想去泮宫旁听,就溜达着去感受一下;不想去,要么在馆舍睡觉,要么出门游玩,日子过得悠闲,人也变圆润富态了。而鲍叔牙是前者。

他不是喜欢苛细繁缛的周礼,也不是想成为鲁国式君子,之所以做坚守阵地的少数派,全出于责任。

在鲍叔牙心里,责任大过天,他始终记得鲁国之行,是他对国君许下的承诺,若是连他也临难而退,他日回国复命,有何脸面去见国君。所有人都可以逃跑,但鲍叔牙绝不。

管仲、召忽比鲍叔牙爱好自由,召忽是宁做烈士舍生取义,不为端持君子非礼勿动;管仲是做什么都可以,做君子固然好,但偶尔为大局着想做一回小人也是情有可原。两人在泮宫学了一段时间的揖让周旋,听泮宫保氏谆谆教诲——礼无所不包,吃饭睡觉走路如厕,都得端出君子派头。他们头都大了,早就想一走了之,奔往广阔好天地,但他们不忍心把鲍叔牙一人撇下,只好陪着他一日日熬下去。

两人有时对鲍叔牙咬耳朵:“你怎么能忍得住?”鲍叔牙说其实难忍,但可找件能忍的事来掩盖不能忍的痛苦,比如鲁国保存了自西周建国以来的史料,有天子春秋,也有列国春秋,烦恼时看看史,比学习如何吃饭睡觉有意思,他便是靠着这个撑下去。

管、召认为有道理,也跟着鲍叔牙去读史。管仲偏是个目光独特的怪人,人家读史,是为以古鉴今,他却爬梳出别样的东西来,皆因他看见一条隐微的线索埋藏在史乘里,却不得要领;他便去问泮宫保氏:“诗为何物?”

保氏答道:“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以知天下情弊。”

管仲思考道:“诗是乡里野氓讽喻之声吗?”

“算是吧。”

“列国皆有诗?”

“列国皆有。”

“诗既为讽喻之声,我见前代言事皆赋诗,为何今人不赋诗?既是列国皆有诗,为何齐国难知鲁诗,鲁国难知卫诗,卫国难知晋诗?”

问题越来越刁钻,保氏的汗都要淌了下来,他只能模模糊糊地说道:“天子失位,而诗不兴。再说,列国之诗散于乡野,传于口耳,从来也无人整理。”他急匆匆地说完,生怕管仲问他为何天子失位、为何无人整理诗。

但管仲不问了。这个疑问压在心里,他想不通,去和鲍叔牙、召忽商讨,他们更是懵懂。召忽以为这事是小题大做,笑问道:“今人是否赋诗,列国诗是否整理,很重要吗?”

管仲自己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可又遏制不住,不得不想。奈何愚拙,想不出解惑之道,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事。”

召忽劝他不要再想,免得想坏脑子;又玩笑他是吃饱了,才胡思乱想,过去饿得有前顿没后顿,能想这些虚头巴脑的混事吗,绞尽脑汁琢磨下顿吃什么才是正经。

转眼到了正旦,国子们受邀参加鲁国的告朔礼,接着是鲁侯主持的飨礼,有国君在的飨礼。礼秩高,程序多,那烦琐的献礼,进行了整整一天,才算把每个有地位的卿大夫都敬到酒。而君臣同乐的宴会,只能推到明日。

宴会前夕,君夫人给国子们送了礼,管仲三人所得与旁人不同,更别致更贵重,羡慕得众国子啧啧称叹,说这君夫人待他们当真与众不同。

上次鲍叔牙向君夫人提了一句管、召,没过多久,君夫人便召见了他们。她当他们是来自家乡的孩子,态度亲切温柔,问他们来鲁国住得如何、睡得如何、吃不吃得惯、有没有想家,有难事急事都可来找她,她会尽力帮助他们。在异国他乡受到这样的柔情对待,管、召都很感动,曾经关于君夫人的不堪传闻,当时就烟消云散了。

君夫人在齐国做女公子时,是闻名的美人,嫁来鲁国十来年,美貌不减,更见风情,难怪鲁侯对她百依百顺。鲁宫宫人私下饶舌,说国君万事不怕,就怕小君生气,小君咳嗽一声,国君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与管仲等叙话,常会问起齐国的旧事旧物,但从没问他们担心的“别事”,也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情绪,仿佛那曾经轰动临淄的丑闻,其实是大多数人的错觉。

管、召也见到了鲍叔牙口中一言难尽的太子同。那太子同与小白同岁,大概是照顾得太精心,软的不能要,硬的不敢碰,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却没有小白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活成了抠抠搜搜的穷家小子模样,莫名养成了藏掖宝物的癖好,像是过眼的精湛酒器、珍奇佩玉与漂亮宫女,都得揣起来,不能见光,狗囤骨头似的埋得越深越好。

鲍叔牙私下问管仲对太子同的印象:“如何?”

管仲直摇头:“比之公子小白,差离何止千里万里!”

管仲来鲁国后,小白给他来过信,问管仲何时回来陪他玩,顺代问召忽好,以及问那颗“倔牙”好。“倔牙”是诸儿给鲍叔牙取的绰号。鲍叔牙非常不开心,对于国君爱给人取绰号的怪癖,他也无可奈何。

小白起初来信很频繁,后来便越来越少。管仲倒不介意。小白那样的孩子,永远不会缺乏寻找新鲜快乐的动力。他之所以喜欢小白,正是因为小白活得与别人不同,他的活,是血肉丰满的活、恣意浪漫的活。

那位新结交的朋友曹沫,常来寻他们,彼此喝酒叙谈。他们若得空,也去拜访曹沫。这曹沫待人极真诚,又豪爽大方,众人与他相交越久,越觉出他有难得的赤子之心。召忽尤其敬爱他,在召忽心里,赳赳丈夫正是曹沫的样子。正因为敬爱曹沫,召忽将那两罍藏掖许久的长勺酒拿出来,与曹沫分享。他说,有好物不与朋友共,枉为人也。

曹沫身为国人,充过徒兵,参加过数次战斗,还曾在一次激战中救过左军主将,但至今的爵秩仍是中士。在等级把关比齐国严格的鲁国,没有家族背景的普通人,晋升的希望很渺茫。寻常国人拼战功,经过几十次血战,一辈子熬下来,熬到头白如霜,总能熬到上士,那已是人生的天花板。再上去,是卿大夫家族的乐园,彼处高墙藩篱,旁人只能窥一眼而不能进入。

召忽认为曹沫屈才了,像这种顶天立地的丈夫,至少是亚大夫之才,而今竟只一区区中士,秩位与自己一样。鲁国一向自诩君子之国,难道只要君子,不要丈夫?况且,丈夫就不能是君子?

为曹沫打抱不平,召忽常常提议:“不如去我齐国,我与夷吾乃白徒之身,寡君照样超擢。你若去了,凭你的本事,寡君必定不会亏待。”

曹沫却笑而不答。

于是召忽便会骂,鲁国日日吹嘘自己有君子风范,可伪君子倒更多。这时曹沫就开口了:“说得很对,肉食者多伪君子,肉食者鄙。”

“肉食者鄙”,是曹沫的口头禅。有时与众友人畅饮,酒劲上来,他便拍着案敲着瓮,大声叱责肉食者鄙,一个个仰荫承荣,高车驷马,镇日玩风弄月,沉溺于华而不实的虚事,遇大事不能举一策,逢国难不能置一计,皆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可每每骂完,他总会陷入沉默。

正旦过后三日,曹沫又来拜访他们,问他们要不要去南城听论辩。

“论辩什么?”召忽问。他的第一反应是两个人叉腰吵嘴,唾沫星子飞到对方脸上,以往在清邑时,三日有两日能听见邻里争吵,早就习以为常。他想吵架有什么好看。

曹沫一乐:“这论辩并非乡野斗嘴,而是与泮宫讲学一样,更有趣味,常能学到真知。”

他便解释道,鲁国南城有一处上古遗址,称为大庭氏之虚,原是上古某个先王的居处,鲁国自迁都曲阜后,便在上边建了一座府库,专门用来存放旧文档,俱是先君训诫、册命文书、卜辞兆象等,最远可追溯到殷商。鲁国的历史档案储存量,列国无出其右,连周天子也来借过文献,说是周公的某篇训诫,王室府库找不到,不知他们这里有没有,果然就找到了。

但因年代久远,管理不善,往昔文灿如星的大庭之府,渐成积灰如山的杂物库,里边堆满了散乱的竹简、泛黄的帛书、碎成数片的龟甲,老鼠还安了窝,夜夜啃得竹简咯咯响。有负责的大夫向鲁侯进言,不可使大庭之府放任不管。鲁侯对此很头疼,这些古代文献烧不得、丢不开,要精心维护,就需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说别的,寻一个妥善人去看管文库也是天大的难事。照看文库,需要天长日久的信念、持之以恒的耐心、甘守清苦的节操。卿大夫里没人愿意勇担责任,这清汤寡水的穷差,谁干谁傻!

鲁侯索性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反正大庭之府没倒塌,里头的文献也没烂彻底,那就这样吧。

以坚守周礼为生命的鲁国,却一任记载周礼的文献腐烂下去,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性的荒诞一幕!

大庭之府如同日薄西山的周王室,不可挽救地衰败下去。库中唯有几个扫地的徒,也是今日扫,明日不扫。但大庭之府毕竟名声在外,本国国人或列国游子常来此观瞻,凭吊追思,唏嘘历史。人来得多了,总不免聚起来谈古说今,论战的、辩说的、争议的,各有主张,将这大庭之府变成了言论争锋的论坛。

渐渐地,人迹罕至的大庭之府有了勃勃生气,列国之士听说鲁国有能论辩的好地方,一时纷至沓来。每有饱学者演说,往往人头攒动,听得懂的,听不懂的,蜂拥围观。趁着人多的绝好机会,头脑精明的小商贩背一筐酒食,挤进挤出,讨得的赀费,抵得过在市场上吆喝一个月。

自也有挑事的去鲁侯面前告黑状,说各国叵测者聚在一起乱议国政。鲁侯倒也开明,自称不学周厉王防民之口:由得他们说去,三五张口喷唾沫的小事,寡人也容得下。

管仲等岂能不知鲁国大庭之府,只一向陪着鲍叔牙在泮宫苦熬,拘得像长期监禁的囚徒一般,没有机会去大庭之府聆听论辩,今番听曹沫说起,加上也无他事绊脚,哪有不愿意的。

在路上,曹沫说道:“听说来了位州国先生,极有才学。我们快去,不然连插脚的地儿都没了。”

州国,是东方的一个小诸侯国,芝麻大的国土面积,除了国都淳于(今山东安丘东北),还有零星几个针眼大小的小邑,在上百个东方诸侯国中,极没存在感。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州国被纪国吞并,州君奔逃曹国,州人有的留守家园,接受了新的统治者,有的如星云流散,失在列国。

众人赶到大庭之府时,人已是云屯雨集。那演说的论坛设在文库的右侧,在两棵大槐树之间,夏日浓荫遍地,冬日萧疏枯枝,各有风致。

听说论说已开始了,众人一阵惋叹。到底召忽蛮横,做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先锋,硬生生挤了进去,踩疼了七八个人的脚,若不是看召忽一脸凶相,怕他是杀人越货的嗜血狂徒,或许要动起手来。有承召忽不讲理,众人得以挤到前面,能将论说之音尽收耳底。

在那槐树之下,却有一席一人。那演说之人,年约三十,气宇清深,风姿不凡。悄悄向周围人打听得知,原来这人名叫忖里乙,是州国贵族,失国后流落鲁国。

“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乏食者,器械不备也;有山海之宝而民乏财者,商工不备也。”忖里乙的声音清亮高亢,咬字清晰,说到激动处,常有金鼓之音。

“轩冕立于朝,爵禄不赏,臣不为忠;中军行战,荣禄不赏,士不为战。然则是大臣为爵而忠,战士为禄而战。故而,使父不顾其子,兄不顾其弟,妻不顾其夫,唯重禄重赏。

“重禄重赏自君出,然君不守财,重禄重赏不得出。君何所守财?当籍(义为征税)乎?非也。然则何以为之?

“夫海出盐无止,山生金木无息,草木以时生,器物以时毁,万物有始有终。圣人理之以徐疾,夺之以轻重,此为官山海,与天壤争。”

忖里乙略停了一下,又娓娓道:“轻重为何?王者掌天财,以轻重御民,丰年岁登,以积谷备饥乏,凶年恶岁,损有余调不足。圣君守轻重,天下蓄财我散之,是天下高而我下;天下散财我蓄之,是天下下而我高,故能王天下。

“王者随四时兴废而高下,然后能选天下之豪杰,致天下之精材,来天下之良工,招天下之大商。国不能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则国不成。”

忖里乙轻轻一叹,仿佛乐章的休止符,收住了长篇宏论。周围人不管赞同还是反对,了然还是迷惘,都拊掌喝彩,唱一声“善”,或“大善”。

在一片喧嚣声中,却有个声音朗然道:“在下有些许疑问,可否向先生讨教?”

忖里乙循声而去,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原来是曹沫。忖里乙抬起手,客气地说道:“请言。”

曹沫往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曹沫,得罪先生了。先生高论,精妙绝伦,在下愚钝,略能领会一二。斗胆讨教,先生刚刚言道:‘官山海,与天壤争。’在下不明,这是欲与民争利乎?圣王外不禁山海以供民采用,内不禁币帛以便民交易,而先生竟要障塞民之生途,岂不酷烈?”

曹沫的问题才发出,周围人便像饿久吃了肉,顿时兴奋起来。大庭之府论坛的最精彩之处不是个人演说,而是论辩,反对方围绕论题激烈争论,论者越是争得凶,围观者越是开心,生恐他们不吵起来。

忖里乙站起来,行礼道:“承让。”他仰面,看着曹沫说道:“官山海,与天壤争,非是与民争利。君有山海之金,而民用不足,是利出多孔,守财之权不在君,而在豪民。豪民凭强势以役使细民,民力多残,国力不振。唯官山海,使君守山海之财,则可调高就下、散多益少、损有余而补不足,民得其利,国得其富。”

曹沫蹙眉道:“依先生之意,民得利、国得富,是官山海、君守壤。在下却认为,富国利民在强本,若勉农尽地利,三年耕有一年积蓄,九年耕有三年积蓄,而乃家给人足,焉能不富?”

忖里乙似有意味地一笑:“利不在一途,富不拘一道。凡能生财,何所不为?圣人因天时,智者因地财,工生宝,商聚财,天下有用之物,无用之物,以轻重之术御之,轻者泄之,重者射之,富国何必强本乎?”

曹沫更不认可了,摇头道:“先生竟以无用之物为富国之途,恕难苟同。夏桀好无用,女乐充宫室,文绣衣裳,终废其国。上古圣君,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故下民仁厚,天下无诈。夫上好珍怪,淫服下流,上乐华饰,奇装下充,竞于无用,非圣王之道也。”

忖里乙铿然道:“圣王治天下,岂止一途?天下形势不同,君王之道不同。黄帝伐山竭泽,使民仅逃猛兽爪牙;尧舜烧山焚泽,民未得多利;而殷商驯牛马,终能兴商贾而化天下。今以无用为宝,兴工商,通末利,守轻重,倘能富国,并用之。”

两人辩了半日,谁也不能说服谁。围观者也分成两派,你说忖里乙有理,我说曹沫不差,争得面红耳赤,攘臂瞠目,吵嚷声倒大过了场中两人的辩论声。

论辩双方观点已宣明,再辩下去也无意义。曹沫拜了一礼,郑重道:“君子求义,不求苟富,曹沫不敢认同先生。”

忖里乙温煦地说道:“不认同无妨,君子不求苟同。”

一场论战结束,今日无别的演说者。天色渐趋昏黄,晚霞在西边堆金砌玉,围观者大多三三两两相邀离开,也有少数驻留不动,似还要做一次小范围辩说。

召忽转头,人潮在身边穿梭,满眼都是陌生面孔,只有一个熟人鲍叔牙,便随口问道:“你听懂了吗?”

鲍叔牙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老实回答:“听懂了一半。”

召忽挠挠头:“我连一半也没有,这论辩太高深,我这样的蠢脑壳,听懂太难。”

鲍叔牙嗔责他不要菲薄自己,恰曹沫从身后走上前,不待问一声今日论辩如何,那拥挤的人潮推着他们往前走。鲍叔牙四下张望,忽地疑问道:“夷吾呢?”

召忽和曹沫被提醒了,费力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打量,一张面孔过来,一张面孔消失,却没看见管仲。

管仲去哪里了?

这时,那刚刚人声鼎沸的大庭之府,却是人走声寂,晚霞照落在萧瑟的大槐树上,落了满地泪珠沫儿似的光影。忖里乙弯腰卷起坐席,一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吓了他一大跳。

“你……有事?”他愕然道。

那年轻人便是管仲,他盯着忖里乙,竟是满脸通红,像遭遇了天大的难事,尽管难,却依然让他向往,让他激动,让他不能自已。他猛地拜下去:“请先生……”他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继续说道:“教我轻重之术!”

忖里乙平静地看着他:“为何要学轻重之术?”

管仲回答不上来,他也不想造作精致言辞:“我不知道,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忖里乙抢过他的话,语气很冷淡,“若是为好玩,窥一窥这当中有何别致的乐趣,或是为富家利己、求财谋生,那不必学,天下可玩乐者很多,可富身者也很多,何必糟践轻重之术。”

管仲从来不怕被奚落,此刻却像是从头活过来的稚嫩婴儿,第一次遭人贬斥,心下一片尴尬与惶怕,脸更红了。可他不想放弃,诚挚地问道:“那请教先生,轻重之术学来何用?”

忖里乙忽发一问:“你去过哪些诸侯国?”

“惭愧,除了母邦齐国,便是这鲁国。”

忖里乙叹道:“你不曾行遍天下,心里也没有天下,便是勉强说与你听,你也不能明白。”

管仲迷惘,他忐忑道:“难道要心里有天下,才能懂轻重之术?”

忖里乙轻笑一声:“看你虽稚弱,倒也不蠢。”他举起手,抚在管仲心口,“这里,天下有没有须臾存在?你想过天下是什么样?你认为天下该是什么样?”

他把手慢慢收回:“待你想清楚了,再说学不学轻重之术。”

管仲怔怔的,呆望着忖里乙扬长而去,他却还不动,仿佛被忖里乙的问题钉死了。

天下是什么样?

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这样宏大的问题会撞入自己心里,仿佛山峦陡起,江海骤涌,激荡得天地间风云变色。很早以前的自己,人生期许是吃顿饱饭,睡个好觉,能把欠债还清,可这微茫的乞求,忽然之间被更大更高的目标取代了。是自己不知餍足吗?是自己贪念残狠吗?似乎不是,那是什么呢?

天下是什么样?

天下是清邑的鸡犬之声、邻里纷争,落在泰山的绚烂晨光,映照淄水的云霞倩影,这仿佛也是不够的。天下还应是齐国的旷达自由,鲁国的周礼风范,卫国的桑间濮上,郑国的膏腴平原,宋国的桑林鬼社,燕国的北地风光,晋国的硗薄山野,秦国的渭川竹林,楚国的云梦烟雾。

不,不,还不够。

还该是所有风光、所有人物、所有俗礼的荟萃与凝聚,彼此了解,彼此融化,彼此亲睦,就像他在泮宫发出的疑问,齐当知鲁诗,鲁当知卫诗,卫当知晋诗,把天下绘于一幅画、一片简、一张帛,一掌之间,尽可览尽。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这才是天下该有的样子。

心里像被忽然丢进了一把火,烧得灵魂都沸腾了,他觉得身上燥热难安,便跑了起来,脚下的路或平直或曲折,他都没有停步。

当他的人生撞到弯道时,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前进,也不知道那前方到底有什么。可他现在知道了,也坚定了,前途无论鲜花满野、阳光如酒,还是大雾弥漫、竭蹶难行,他都会走下去。

他跑得更快了,夕阳沉没,天幕转黯,黑夜即刻来临,他却将黑夜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暴雨如急敲军鼓,一声声焦灼,一声声催迫,锤子似的密集雨滴从天而降,借着天之力,残忍地锤击着人间,仿佛要将那居室、围墙、亭台、人物、牲畜一一击碎。

冒着大雨,管仲等三人冲进了鲁宫门。

来迎候他们去见君夫人的寺人,见到三只落汤鸡,觉得太失礼,于是吩咐宫中小竖赶紧带他们去换身衣服。

“这趟行商如何,赚了几许?”那寺人好奇地问了一声。

鲍叔牙隐隐尴尬,召忽装没听见,管仲泰然自若,但都不回答,着急忙慌地走了,像是换下湿衣服才是要紧,别的事,不当分心。

三人离开曲阜四月有余,去过鲁国南方诸乡邑,鲁国的附庸国邾国,最远还行到纪国鄙邑,但不是巡游山河,而是去做生意。

管仲在大庭之府听过忖里乙论说轻重之术,茅塞顿开,心旌动摇,自此,不时去向忖里乙讨教。这忖里乙很赏识管仲,也愿意教他,两人交谈起来,常常忘了时间。

召忽对管仲沉迷轻重之术很不解。他觉得忖里乙是个怪人,一个失国贵族,留在鲁国做了羁旅客,也没什么正经谋生手段,不过寄寓贵胄家,靠着他人接济过活,管仲看上他什么?

鲍叔牙也不甚看重忖里乙,可他理解管仲,他认为管仲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也是应该支持的,既然管仲视忖里乙为非常之人,那忖里乙身上必有闪光之处,他们没看出来,是他们迟钝。

几个月过去,管仲持之以恒地向忖里乙学习轻重之术,到底学了什么,他却没说,以至召忽忧心忡忡地对鲍叔牙说:忖里乙会不会是骗子,并没有真才实学,只会耍嘴皮子,夷吾被他骗了。

忽有一日管仲宣称,他要去行商卖货。

召忽十分惊讶,他隐约闻说轻重之术与工商有关,原来管仲在忖里乙那里继晷焚膏地苦学,便是学习如何做买卖?

“这是在践行轻重之术?”他直接问道。

管仲点点头,又摇摇头,或者是没想清楚,索性去实践中寻找答案。

“是为讨生活?”召忽追问道。他知道管仲家的欠贷尚未还清,每年年末还息。去年该还的利息,还是鲍叔牙帮的忙。本来鲍叔牙想为管仲一次偿清,日后再无负担,管仲没答应。

管仲仍是摇头。

召忽还想刨根问底,鲍叔牙却说道:“不用问了,我陪你去。”

后来齐国纷传,鲍叔牙对管仲有“四不”,是为不问、不疑、不弃、不叛。天下皆羡的管鲍之交,只不过是心神无贰的信任。

既做买卖,便需要本金,三人别居他国,别无长物。正在踌躇时,不知哪个嘴快,这事竟被君夫人知道了。许是做久了贤妻良母,无聊而生闲心,便觉这事太过有趣,君夫人主动要求为他们资助本金,也不提条件,只需赚了利,记得分给她。

有君夫人鼎力相助,本金的难事解决了,但卖什么的问题又提上议事日程。既在鲁国发货,自然该是鲁国特产,想来想去,找到了鲁缟。这鲁缟与齐纨一样,都是驰名天下的上等丝织品,价值不菲,其中最名贵者,一纯可抵黄金百斤,不愁卖不出去,更不愁不赚大利。

三人本金充足,因此财大气粗,直接从曲阜市场购置了二十多纯鲁缟成品,还雇了几个随从,赶了三辆大车,热热闹闹地做起了行商。

出了曲阜城,真真是意气风发,天上的云,水里的鱼,树上的鸟,都是如此鲜亮动人。平时表情严肃的鲍叔牙也喜笑颜开,毕竟不用拘在泮宫学做君子,是乐事一件。

这支“行商”队伍,去往鲁国南部乡邑,一路观景一路兜售。过了一个多月,景也看腻了,一纯鲁缟没卖出去。曾有乡人好奇过来问卖的什么,听说是鲁缟,纷纷摆手不要。众人合议,想是鲁缟本为鲁产,在鲁国境内没有商品特殊性,那就出国境去试试。

再往南便是邾国,这邾国人对鲁缟也有兴趣,但不肯买一整纯,非得拆成零碎——用一点儿边角料给小孩缝个帽子,为家里女人制条裤衩,绰绰有余,何需一纯之量。“行商们”怎肯将完整一纯鲁缟剪碎了出卖,两边说不通。买家骂他们悭吝,穷鬼充豪民,装什么装!召忽动起怒来,回骂他才是真穷鬼,有脸只买边角料,扬言要揍他全家老少。这番争执,在地小人少的邾国很快传开,远近都议论说有一队行商是恶霸,不卖货,还要打人。“行商们”的名声便臭到了排水沟里,即便将鲁缟降价处理,也无人问津。

于是邾国之旅,依然没有做成一笔生意。

时间却已过去了两月有余,众人着急起来,管仲便提议再去远方一试,万不得已,剪碎出卖也可以。

“行商们”再次踏上旅程,这次折而往北,走过蒙山、鲁山、沂山,来到纪国边鄙。

可普通的商旅,却受到了齐纪邦交的影响。

齐侯继位以来,看着少管诸侯国内政,连上回的诸侯会盟也没参与,其实一门心思在对付纪国。两年间,齐侯数次率大军压境,仿佛即将发动战争,却只是会师狩猎,转头又回去了。过段时间,又将旧事重演一遍。纪国不堪折磨,遣行人赴齐国提出抗议,齐国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干脆把行人扣下来。纪国宣称要寻求诸侯帮助,或者与齐国往王前论是非,齐国挑衅说:找谁也没用,纵算请来周天子坐镇,可天子管得着我去哪儿狩猎?

如今郑国正闹内讧,轮流登位的“郑伯们”焦头烂额,无心管外事。鲁国又与齐国修好,不肯轻易得罪齐国,该去哪里寻求支援呢?那垂拱观天下的周天子,只是政治象征,从不曾给过有难的诸侯们任何保护。

齐国以这种不宣战不决裂的恐怖手段,不断地给纪国人心理加压,危机砝码一次比一次重。纪国上下都承受着亡国阴云的重压,直要喘不过气来。

当“行商们”来到纪国,齐侯才刚刚离开齐纪边境。边鄙乡人对昂贵鲁缟的兴趣不高,但管仲软磨硬泡,又是做出亏本承诺,又是言之凿凿怎么买都行,拆成花儿剪成粉儿,“但凡你高兴,我都卖给你”,眼看就要说成首笔买卖,不知是哪个随从多嘴,暴露他们是齐国人,顿时捅了大娄子。

乡人立时一口唾沫吐过来,买卖做不成也罢了,不幸还成了过街老鼠,所过之处,尽是唾骂,大破鞋、臭鸡蛋、烂菜叶,一气地往他们头上丢,连小孩儿也朝他们扔石头,亏得跑得飞快,不然已被打断了腿。

生意越做越艰难,一分利没赚到,命也几乎丢了,众人灰心丧气,失了斗志,遂打道回府。不料过泗水时,遭遇大暴雨,河流涨水,湍急难行,三车鲁缟翻了两车落入泗水,众人手忙脚乱地打捞,险些被淹死,也才捞得不到一半。这捞起来的“幸存者”,与那剩下的一车,被水泡得过烈,不像鲁缟,更像腌菜。

“行商们”屡遭顿挫,一败再败,最后连本金也丧失太半,跌跌撞撞回到曲阜,出于责任,还得向君夫人禀明事由,若是君夫人勒令他们交还本金,该怎么办?

换了一身干爽衣服,三人去面见君夫人,心里还在嘀咕如何交代。君夫人看着他们倒笑起来:“别丧着脸,我又不逼你们还本金。”

原来他们这一段坎坷的行商之旅,君夫人始终知道。倒不是担忧本金回不来,而是为了探听趣闻,也为安全着想,他们一出城,君夫人就吩咐妥善人跟着他们,每到一处落脚,便将消息传回来。因此他们的种种经历,君夫人无一不晓。

鲍叔牙愧疚道:“皆因我们经营不善,浪费小君一片苦心。”

君夫人大度道:“小事耳,纵不曾盈利,但出去历练一番,尝他人未尝之苦,知他人未有之事,有所失必有所得,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

“是有所获。”管仲附和道。

君夫人兴趣盎然地问道:“夷吾倒说说,你获得什么?”

管仲说道:“先往鲁国南鄙售卖,乡间野氓,食不过求果腹,衣不过求蔽体,鲁缟之衣,乃君子所服,非饱暖难得者能用,因此我知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再赴邾国,卖者有所求,买者有所取,只因买者卖者之愿不相合,致券契不成,因此我知道:天下扰攘,万事异趣,然异趣必有同归,当存异趣,而求同归。后至纪国,两国邦交生变,遂使细民生仇隙,商贾不行,财利不聚,因此我知道:列国纷争,划分疆域,各守私利,心中唯有本国,无有天下。”

君夫人听得津津有味,拊掌道:“果然是大收获,有此收获,比赚百倍利,更有意义。”她思忖着,点头继续道,“听夷吾一席话,令我也长进不少,我有大赏。”

她不准他们推辞,自言既是赏赐,又作为买回剩余鲁缟的偿金。君夫人资助本金,又自己买回去,竟成了自买自卖,三人都以为不妥,可君夫人是说一不二的刚强性格,她若做了决断,鲁侯也反对不了,他们只好接受。

那赏赐是一大笥礼物,有贝蚌珍珠,有佩玉象簪,有丝衣锦袍,君夫人笑道:“临时起意准备,你们自己分。”

三个千恩万谢。君夫人又留他们用膳,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因便招来了几个公子作陪,意思是家宴,一家人齐齐整整才热闹。

同宴的公子有四人,按着伯仲叔季的排行,长兄为太子同,次为公子仲庆,次为公子叔牙,末为公子季友。太子同与公子友是君夫人亲子,其余公子是庶子,诸公子年纪都不大,大的无非十岁冒头,小的尚是冲龄小儿。

太子同仍是改不了囤宝的毛病,饭吃了一半,便偷摸着把一只金爵揣在了怀里,被君夫人眼风扫到,气得骂他小里小气,格局小、器宇小、眼界小,身上没有一丝太子气魄!太子同哭得像只迷途猫儿似的,君夫人见他可怜,心也软了,便将金爵赏给他,嘱咐他要什么尽管开口,不要偷。

公子庆是个急脾气,仿佛眉毛着了火,焦得一身骨血在爆炸,坐不住,停不了,闲不得,就如这一顿饭,喝了羹立时要吃肉,吃了肉马上要漱口,别人还在半饱,他已在打嗝,还嫌那嗝来得太慢。

公子牙像在娘肚子里看见了厉鬼,天生的胆小怕事,外头的风声紧些、雷声大些,也吓得打战;人又害羞,看见漂亮女孩脸红,看见俊俏男孩脸红,看见粗手大脚的老媪也脸红,尤其在鲁侯面前最局促,说话声低,人缩得也低,直要低到地缝里去。

公子友年龄最小,性子却很沉稳,一个总角儿童,吃饭不吵不闹,乖得让人想抱起来团一团。君夫人特别喜欢他,一再夸他懂事又省心,趁便说了公子友的一段逸闻。话说公子友出生时,掌心生得一个奇异的纹路,细看,原来是“友”字,卜师为小公子问卜占卦,得出大吉之兆,这位公子天才之相,将为公室辅弼,并断言道:“季氏亡,则鲁不昌。”

鲁侯听说,竟诞生了一位与鲁国命运相始终的公子,惊也有,喜也有,忧也有,叹息说不敢求鲁祚万世不灭,若季氏果与鲁国相始终,愿周公之灵护佑公子友。

宴毕,三人拜谢君夫人款待,不敢叨扰逗留。君夫人吩咐两个妥帖宫人,抬着那笥礼物,将他们送出了宫。此际雨已停,空气清冽而凉薄,最难得的是,天际竟浮现一道彩虹,衬在雨后干净的天幕上,绚烂而明亮。

刚走出宫门,一辆高盖轩车倏而停在面前,车里下来一人,三人认得是谁,不敢挡路,忙闪去一边,恭敬地行礼。

这人是施父,姬姓公族,辈分上比鲁侯高,鲁侯尊之为父,国君开了口,底下不敢不从,于是人人呼“施父”。

施父早就看见他们,漫不经心地还了一礼,又睨见那具大笥,仿佛无意识地轻轻一哼,似冷笑也似鄙夷。

他不喜欢管仲他们,鲍叔牙倒也罢了,好歹是卿大夫门子,可管仲、召忽算个什么玩意儿,两个齐国底层野氓,身份低到了渤海底,竟被昏了头的齐侯超擢为国人之秩,充任国子来鲁国求学。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们频繁出入鲁宫,与君夫人交往过密。若是让列国知道,礼仪之邦纵容僭礼之人,岂不是成了天下笑柄。

施父是典型的春秋贵族——这样的人在鲁国尤其多,重视出身,重视阶层,终生痛恨任何僭越行为,对旧时代秩序近乎偏执地维护,痛恨一切改变,大到国家典章稳固不可更迭,小到个人言行应当划一而治,倘或被他知道庶人去识文断字、野人要拼战功,便如天塌了一般,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也不喜欢君夫人。

当初鲁侯欲与齐国联姻,他便激烈反对:“诸侯女公子多矣,何必非齐不娶?就算要在齐女公子里觅夫人,也不要这一个。往年齐国有意将这个女公子归给郑国太子,却被甩了一脸冷嘲热讽。列国公子避之不及的女人,国君为何心心念念?”可鲁侯像被魔障了心智,谁劝也没用,仿佛不让他娶,他就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君夫人嫁来鲁国,十余年里,持德贞良,温柔又能干,将内宫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使得鲁侯无后顾之忧。人人皆美君夫人贤惠,鲁侯也满意得脸上生光,见人就夸老婆,炫耀自己眼光独到,却只有施父不高兴。

无论君夫人表现得如何温良端庄,施父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终一日,被他发现君夫人与管仲他们相从甚密,他便像逮着了诛全族的大罪行,得意洋洋地说这才是小君的真面目,旋即进言鲁侯防患于未然,不然有危及社稷之难。鲁侯不以为然,三个孩子进宫来陪夫人说说话,能有什么患?

鲁侯放任不管,施父不能将管仲他们怎么样,更不能管君夫人的私事,便生出恚恨来,诅咒道:“且观后效。”意思是走着瞧,时间会证明他是对的。

在宫门口偶遇这一遭,那具撑得边框饱满的大笥,像陨石般砸到施父眼睛里。他揣测必是君夫人又给了赏赐,心里既怒且痛,然秉持君子不显喜怒的优良作风,抬脚就走了。

管仲看着施父的背影,说道:“这位便是曹沫口中的肉食者。”

“肉食者鄙。”召忽说出曹沫的口头禅。

听到“肉食者鄙”,三人都绷不住笑起来了。既提起曹沫,召忽说几月不见,甚为想念,要找他喝酒。三人遂回到馆舍,歇了片时,决定赏赐交由管仲处分。他将赏赐分成了四份,一份给召忽,一份给鲍叔牙,两份留给自己。

这样分配,明显不公,但鲍叔牙、召忽都没提出异议,召忽是给多少拿多少,一样开心;鲍叔牙是不介意有没有赏赐在手,鲍氏孺子还要争赏,未免丢人。他们也知管仲要养家,在鲁国这两年,管仲若得了赏,自己留很少,其余统统寄给家里。管仲很少提起家里的事,心情好时会透露一点,欠贷还剩多少,还需几年,快了,就快了。

鲍叔牙想过,把自己放进管仲的人生里,他做不到像管仲这样好。他对管仲的理解与支持,在了解管仲的全部经历后,更真挚也更执着。如果说管仲遇到鲍叔牙,是人生冲到了弯道;那鲍叔牙遇到管仲,人生也一样发生了改变。两人从前的生活际遇是霄壤之别,命运突然将他们撞在一起,彼此透过对方的生活世界,看到不一样的天地人物,风光各异,悲喜有别,但总得学会理解,学会包容,学会如何去做一对真朋友。

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或许是从如何结交一个真朋友开始。

分完赏赐后,管仲说要出门一趟,召忽、鲍叔牙旅途劳顿,早累得人仰马翻,目下只想睡觉,听管仲要出门,也没力气问他去哪里。

管仲将那留给自己的赏赐扒拉出三分有二,自己套了辆大车,出馆舍往南而去——他是要去见忖里乙。

忖里乙住在南城的一处小里,巧得很,与曹沫家只隔着一条街,有时召忽扯着他和鲍叔牙来找曹沫喝酒,趁他们酒酣脑热,他溜出门去,一拐便拐到了忖里乙家。

忖里乙家是一座逼仄的四合院,五六个人在院中喝酒,也嫌蜷手蜷脚,挪去屋里畅饮,更是手足迫狭。日子过得清苦,忖里乙却乐在其中。在曲阜,忖里乙是个怪人。他原来投寄在贵胄门下,靠着主家周济,后来人家嫌他骨鲠,不像别的失国贵族,溜须拍马是能手,勾拨得主家心情大好,主家施舍起来也大方,你要讨骨头,总要叫得好,摆那臭脸给谁看呢?便也不愿再管他。

忖里乙没了生活来源,有时在街面与人博戏,赢得几毫薄赀;有时在大庭之府演说,听讲的知他穷苦,同情的会赠他两枚贝、三块饼。大多数人只是看热闹、说是非,并无资助之心,因此他便饥一顿饱一顿。

到得忖里乙家,却见门首停着一辆车,尽管修饰得富丽堂皇,却不是卿大夫所乘轩车,马不垂繁缨,衡不立銮铃,乘者身份俨然较低;再见那扇裂开缝的大门也虚掩着,莫不是有来客?管仲担心贸然进去,打扰主客说话,便在门外呼了一声。

忖里乙笑呵呵的声音传出来:“是夷吾来了,快进来!”

管仲走进去,果不其然,院中搭起了一座小木棚,棚上攀着藤、附着葛,忖里乙与一名络腮胡子的男人坐在棚下。那男人的一部胡子生得极辉煌,火焰似的耀眼,配上他明朗的笑容,仿佛脸上贴着一轮太阳。

忖里乙拍了拍那男人:“来来,认识一下,这位便是乐无荒。”

管仲听忖里乙不止一次提起,他有一位商人朋友叫乐无荒,是戎人。西周政权被羌戎冲溃后,天下秩序崩乱,原居北方的戎狄大量涌入中原,与华夏诸国杂居混处,一时中原的山林旷野、江河湖泊,处处有戎狄身影。身在齐鲁腹心不觉,一出齐鲁西疆,便陷入戎人的包围中,那济水两岸,则分布着许多戎人部落,其中的济西戎,与鲁国时战时和,成为鲁国的边疆隐患。

再有那河济间的北戎、燕北的山戎、太行山下的白狄、秦川的西戎,历年与诸侯国战争不断,仿佛野草,永远铲除不尽。且有的部族越来越壮大,起初是分散小部落,在与华夏的兵争中,学会了联合对抗,甚至开疆建国,渐成规模。

但也不是所有戎狄都与华夏为敌,像与周天子比邻而居的伊洛戎、乐无荒归属的己氏戎,住在中原,沾染了中原的风教文明,与诸夏关系良善,甚或朝见周天子,愿意归附周王室。

乐无荒便是这种亲善华夏的戎人,他生在中原、长在中原,对华夏文明很有好感。他常年行商在外,走的地方多了,看的人多了,他并没觉得戎人与华夏人有何不同。

有一年,他行到晋国,听到当地人在唱一首民歌:“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好乐无荒”这句歌词,在脑子里闪电般过路,清晰得刻骨铭心,及时行乐却不荒废光阴,何其明睿而阔达的人生观。他像参透了人生奥秘,兴奋得手舞足蹈,索性给自己取了个华夏名字“乐无荒”。

从此,乐无荒成了他的名号,外头称呼得多了,他的戎人名倒没人知道了,连他自己,怕也快忘了。

管仲没见过乐无荒,但日常听忖里乙提及,听也听成了熟人。他这里给乐无荒行礼,乐无荒也给他行礼,还问他,这华夏礼行得比大夫们如何。

“这趟行商,赚得多少?”忖里乙玩味地问道。

管仲苦笑:“一败涂地,利未得一分,本也几乎殆尽。”

忖里乙正待要说,乐无荒抢话道:“你要学行商,向这呆子讨教,能学得了什么,只管跟着我,包你半年学成,还赚回一个美人。”

管仲不知如何作答,与这嘻嘻哈哈的戎人,大道理说不清楚。忖里乙瞪着乐无荒道:“又是美人,夷吾不像你,学行商不为女人。”

乐无荒反驳道:“你们华夏人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没有美人,能宜其室家吗?没有家,生在这天地间有何意义?”他眨巴眼睛,认真地打量管仲,道,“这后生没娶妻吧?我认识有家好女子,生得俊,人品也好,不如说给你?”

忖里乙笑啐他:“你怎就改不了这给人说媒的毛病,我瞧你别做行商了,做媒氏罢。”

乐无荒笑哈哈地道:“男人嘛,年岁到了,该娶个美人,生儿子过日子。你们夏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怎可不爱淑女?定要娶回家去‘琴瑟友之’。”

管仲发觉,乐无荒酷爱赋诗,三句话里,便有一句文绉绉的诗,比起很多大字不识的华夏人,文气更足,雅气更多。

“你意下如何,真真好女子,人美心善,要不安排你们见一面?包你喜欢,即刻便要‘俟我于庭乎而’。”乐无荒持之以恒地进行着保媒事业,似乎管仲明天就得娶那名好女子,不然,他就会一直说下去。

像被黏糕缠上了,管仲无可奈何,还是忖里乙帮忙去堵嘴:“婚姻之事,除了媒氏之言,尚有父母之命。夷吾身居他国,母亲不在,即便要议亲,也得回了齐国。这事以后再议,不急一时。”

乐无荒失落地吧咂嘴,小声喋喋着“真好女子”,倒也不说了。

封了乐无荒的口,忖里乙才问起管仲的行商经历。失败的教训,领悟的道理,管仲都未曾隐瞒,一一道来。忖里乙点头道:“出去一趟,未曾获利,却得获道理,很有长进。”

管仲说道:“这次仍嫌仓促,下次想去远一点,只有见识更多,收获才能更多。”

乐无荒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嘴道:“下次跟着我,我包你……”

“包你半年学成!”忖里乙接过话茬,他嗔怪道,“你以为夷吾真要做行商?他是想行遍天下,览尽列国风物,增长见识。”

乐无荒没在乎地说:“那也可以跟着我,不怕人来质疑,这天下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与我在一处,既可观瞻列国风物,还能学行商,一举两得,末了,再赚个美人回家。”

说到最后,又绕回到女人的话题上,忖里乙笑得收不住,忽又觉得乐无荒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吟道:“其实也未尝不可,我知你行商多年,做事老到,遇难不惧,夷吾与你做伴,我也放心。”

乐无荒一拍巴掌:“那便如此说定了!莫若你也跟着我,拘在这里做甚,做一个天不拘地不管的行商,可不快活得多!”

忖里乙摇摇头:“我就罢了。”

“为何罢了?”乐无荒埋怨道,“何必迫得自己这样苦,他们不赏识你,我赏识你,凭着你的才干,做什么不能赚顿饱饭?”

忖里乙默然,忽而长叹一声:“浩浩昊天,不骏其德。周宗既灭,靡所止戾。若不能伸大志、成大事,我宁愿困死穷乡,绝不苟且。”

乐无荒知道劝不动他,唏嘘道:“你自己强求,我也无法,只别把这孩子也陷进去,他不该活得苦。”

忖里乙注视着管仲:“他与我不同,他天生便该成为非凡之人,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他喟然一叹,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向往。可直到管仲离开,这样的对话再没有发生。

管仲走时,将放在门口大车上的赏物搬下来,悄悄放在门后。他没有当面送给忖里乙,因为清高孤傲的忖里乙一定不会接受。他很同情忖里乙的遭遇,也理解忖里乙的自尊,这似乎不近人情的对尊严的坚守,是自己所缺少的,但自己不会瞧不起,反而会心生敬佩。

将来的很多日子里,管仲会遇到许多跌落下流却身具才华的人,忖里乙成为他衡量他们的隐形尺子。在颠沛流离、悲苦交加的现实生活中,那些坚忍的精神、顽强的奋斗、不屈的意志、勇敢的担当,使他们在尘埃中也绽放光华。于是,管仲想:就是你们了,当可与我同行。

鲁桓公十七年(公元前695年),踩着十六年的脚踝骨来到了。周历正月,鲁、齐、纪在黄(今山东淄川西北)会盟,说是“盟”,其实是鲁国单方面的意愿,齐国方面不想“盟”;至于纪国,不敢求“盟”,求的是生存。

鲁国为了纪国,再次向齐国求情:放了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国,哪怕让纪国做附庸国,年年纳贡,岁岁交税,未必要吃干抹净,都是姜姓,都是天子册封诸侯,何苦呢?

鲁侯这里劝得口干舌燥,齐侯那里无动于衷。鲁侯说得急了,顾不得言谈合礼,什么小道消息、巷陌传闻一骨碌掰扯出来——听说齐侯为伐纪,曾占卜问事,得到的卜辞却是:“师丧分矣。”真大不吉,为夺一纪国,军士死丧太半,值得吗?

齐侯的回答是:“寡人死之,不为不吉。”

这话太骇人,只要能将纪国占为己有,军士死丧算什么,便是齐侯的命也可以赔掉。

鲁侯无话可说,他才真正体会到齐侯的油盐不进,那张漂亮的笑脸明亮动人,但万万不可亲近。既说不通,鲁侯再懒得费唇舌。后来两国君主干脆把纪侯晾在一边,说起了卫国的事。

去年十一月,还在睡梦中的卫侯朔,惊闻诸公子发动政变,要推翻他另立新君,慌得仓皇出奔,别处也去不得,只有逃来齐国。齐侯与鲁侯议起卫国宫变,只有一个意思:是否要为卫朔复国。

鲁侯很是鄙薄卫朔为人,说道:“卫朔被撵出国,全是咎由自取,让这个弑兄小人端居君位,天下诸侯当笑之、讨之、伐之。卫国逐旧君立新君,国人不惊,可见人心向背,列国可放手不管。至于卫朔,齐侯怜他,留他做个寄寓之客,已是仁至义尽。”

齐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天下弑兄者也不少。”

鲁侯脸红了,他不蠢,听得出齐侯的指桑骂槐。当年他年幼,兄长鲁隐公效法周公,摄位听政。尽管隐公表示将来会退位归隐,他却等不及,于是屠刀举起,刀下血流成河。

他万万想不到,齐侯当面揭他老底。这丑事埋在地里,多年不见天日,齐侯不打招呼就挖出来,一团血肉模糊的过往,仿佛还有新鲜而浊臭的血腥味。

诸侯会盟,谈妥了,是乘车之会,载书埋牲,歃血为盟;谈不妥,是兵车之会,归国整师,疆场决战。无论会盟方如何剑拔弩张,会盟时至少得为各自留存颜面,这是春秋时的规矩。但这规矩,对齐侯没有约束力,想遵守就遵守一下,心烦了,气恼了,或仅是不情愿,规矩一概可丢。

鲁国这次与盟几乎是铩羽而归,纪国的灭国之难没谈妥,卫国的逐君之变又管不了,怨不得纪侯垂泣控诉齐侯蛮横,这怎的不是蛮横?送走了一个一心求霸的齐僖公,又来了一个暴戾恣睢的齐诸儿。

鲁侯回国后,纪国的国难、卫国的变乱,一概不问不管,与齐国保持着微妙而平静的邦交关系,但对与齐侯再度会面,因为心有隔阂,决意尽量避免。

五月间,齐鲁边境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战争冲突,准确地说,是单方面挑衅事件。齐国有一旅军队,不知是迷路,还是故意,追着两头麋鹿不放,一直追到了鲁国边鄙——一个叫奚的小邑。冲进别人家里,竟也不走,搜麋鹿不得,乘兴把奚邑劫掠了,那守卫边邑的五十个戍卒,寡不敌众,遭一绳子捆成麻花。齐国军队的突然袭击,让边鄙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这支小旅是齐国先遣队,来探一探路,后头还有大部队?疆吏紧急上报鲁侯:齐国侵我,是战还是不战?

鲁侯的回复特别含蓄:“疆场之事,要谨慎地防守,以防备发生意外。如果敌人打来了,你迎战就是,何必来请示呢?”

这像是废话,似乎是支持战,但与齐国开战,总得国中出军,国君说事至而战,却不说如何战、谁去战,难道让边鄙自行单挑大国?庆幸的是,齐国那支小股军队很快便退出鲁国疆域,后续也没有大军压境,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误会。

数日后,齐侯却遣行人给鲁侯带话:“疆场事非小事。奚邑之变,是齐国驭下不当,险些酿成大祸。寡人心不安,故而欲与鲁君会盟平息事端。”

话说得很客气,充满了诚恳的歉意,这倒不像齐侯的作风。对于歉意,鲁侯欣然接受,至于会盟,倒不必了。行人却又道:“寡君欲见鲁君,既为齐鲁疆场,亦关乎纪、卫。黄之会后,寡君辗转思之,唯恐有失,鲁君其无意乎?”

听这话的意思,是齐侯改主意了?鲁侯半信半疑,能再论纪、卫自然是好的,但与齐侯见面,他又心存芥蒂,没有立即答允,只说道:“容寡人详思之。”

当齐侯遣行人邀鲁侯与会时,最后一批齐国国子,即将离开鲁国。

原来齐国与鲁国互派国子,约定是三年为期。在齐的鲁国子,日子过得滋润舒坦,三年将至,几乎无人返国;在鲁的齐国子,两年之内,一半国子找各种理由回国了,剩下一半,要么找到了在鲁国如何舒服生活的妙方,要么担心归国遭宗子责骂,勉力忍受。

到了第三年,忍不下去的国子又走了不少,余者寥寥可数,鲍叔牙、管仲、召忽,就是这最后的坚守者。其实他们在鲁国的生活,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初来时不适应、难融入,中间经过曲折反复,常常失望,也屡屡惊喜,到现在的平静坦然、从容应对。

大多数时候,突变的生活不仅带来人生的疏离感,也可以教人学会适应。最坚强的人格,往往是最能适应环境的。

本来按照三年之期,该是待到年底才走,但齐侯忽传来君令,命他们三人速速归国。既是国君下令,便不得不走。恰好有行人来鲁国,那行人给鲁侯传了话,又给他们传话,称国君有命,三人可随他一同走。

归期在即,生出依依惜别之情,过去经历的好人好事,眷顾难舍;过去不好的人事,也看开了,释然了。

召忽最舍不得曹沫,两人是臭味相投的酒友,时常相邀喝酒,一面狂歌痛饮,一面抨击肉食者,何其快意潇洒。彼此约定今生当饮尽天下好酒,他日死了,此身也当淹于酒中。

如今离去,不得不与朋友告别,将来若想畅饮,该去找谁把酒共醉、倾心吐胆呢?这让召忽肝肠寸断。因为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他便向曹沫提议,希望曹沫随他回齐国,毕竟曹沫在鲁国郁郁不得志,或许齐国能成为他的龙飞之地呢。

原本管仲等人与曹沫深交后,深服曹沫为人,不愿美玉蒙尘,一度向君夫人进言,希望君夫人能向鲁侯举荐曹沫,使有用之才不至飘茵落溷,永无出头之日。君夫人确实说了,鲁侯本不在意,但承夫人之情,着人去考查一番。派去考查曹沫的人回来说,曹沫这人好酒而狂言,常当众妄议君子、诽谤执政。鲁侯听了不悦,认定曹沫是狂狷之士,张扬得讨嫌,便不想取用,但看在君夫人面子上,可以让他去守城门。

曹沫又怎么肯守城门,这比僻居穷巷、潦倒无业,也强不到哪里去。举荐的事从此没了下落。管仲等人都觉对不住曹沫,曹沫倒还看得开,落魄习惯了,能接受一切坏事,乘龙飞天的奇迹轮不到自己,一步步攀升也找不到登临的台阶,那便在现实的齿牙夹缝间,棱角分明地活下去。

所以召忽邀请曹沫去齐国,此处不能落脚,彼处总可容身,天下很大,何必守在鲁国一亩田上,屈才也屈心。

但曹沫从不答允,或是拒绝,或是沉默,细微的动心也不见。召忽觉得在撼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就算你拼尽力气,也动弹不了他的意志。

“人各有志,不要勉强。”管仲劝他。

召忽却以为倘或是好事,勉强也未尝不可。管仲问他:“你又如何断定是好事?”

召忽说:“直觉认为对的,就是好事,就该坚持做,也可以勉强。”时至分别,召忽打算再试一次,成不成,至少他不遗憾。

在离开鲁国之前,管仲等邀上曹沫与忖里乙,去曲阜城外郊游。出城东南行五里,有一汪泉水,称为逵泉。水中大石磊磊,仿若龟背,在浅水处,大石表面浮于水上,人可踩石而行,也只湿了脚背而已。泉水之侧,林木蓊郁,苍翠若滴,鲁国有针巫氏在此建了一座宅第,掩映在花木扶疏间,幽静而清凉,是避暑观景赏玩的好居所。

时为周历七月,正是农历五月仲夏时节,热风四起,气温一日比一日升得高。来逵泉路上召忽一直在劝曹沫,曹沫有时回答他,有时不想说话,几次被劝得回不来嘴,只好敷衍道:“待会儿再说。”

忖里乙见召忽不屈不挠,笑道:“忽也犟,沫也拗。”

管仲没笑,显得心事重重:“忽为了朋友,殚精竭虑,夷吾既赞服他,也想学他。”

忖里乙听出他话里藏话:“你想学他什么?”

管仲一字一句斟酌道:“我想请先生同归齐国,欲向寡君举荐先生。先生之才,不该被埋没!”

听见管仲这个想法,忖里乙没有流露出特别的表情,轻轻叹道:“鲁君不用我,齐君又怎能用我?”

管仲振振道:“寡君与鲁君不同,鲁君守正,寡君敢变。夷吾一介野氓,寡君尚且用之,何况先生?”

忖里乙不置可否:“莫怪我犯言,齐君此人,素性不守规矩,他用你与忽,是为破规矩,小事矣;若用我,却是举国政,大事耳。纵算他敢变,变也有界限。”

管仲一时沉默,而后恳恳道:“我也没法向先生保证寡君必用先生,但我以为,无论成败,总该一试。先生之才,倘埋没乡里,白白浪费,人生倏忽过影,不曾伸己志、成己愿,亦不知自己这腹中经纶,若能一朝得用,可否有大成,岂不遗恨!”

忖里乙心中微微一震,似有所动,却不言。管仲又道:“昔日我是齐国乡野一氓,身为白徒,别无他求,是鲍叔苦心劝我,难道甘愿一辈子俯首乡野,活一生下来,只为了讨口吃食?我这才离乡远走,一番蹉跌,蒙寡君深恩,擢升为士,以国子之身赴鲁就学,也才能与先生相遇。若我当年甘心沉沦,便没有现在的夷吾,我没有放弃,请先生也不要放弃!”

一席话说得忖里乙的犹豫、疑惑、固执瓦解了,他仰面一叹,自问道:“活一生下来,所为何事?”他看着管仲粲然一笑:“人人皆言,我在教你,你何尝不在教我。”

忖里乙应允了赴齐之请,管仲欣喜若狂。那边召忽却没劝动曹沫,加上着急起来,话说得激切,惹了曹沫不高兴,两个差点生分,亏得鲍叔牙打圆场,不许他们闹情绪。相交如此久,喝下的酒能淹了鲁国都,三言两语不合便要成仇,岂不儿戏!

众人在逵泉赏景游乐,逗留至天色昏黄,方才返回。归途中召忽垂头丧气,不与曹沫说话,也不与其他人说话,霜打了一般,生气全无。管仲看不过去,劝道:“不必如此,人各有志,即便勉强他同行,他也不会开心,你若视他为至交,难道会开心?”

召忽苦闷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既在鲁国待得不如意,为什么还要待下去?”

管仲说道:“鲁国是曹沫父母之邦,血脉根本所在。他爱鲁如命,你强迫他离开,便如隔断血脉,他自不答应。”

召忽幡然憬悟:“原来是这样吗?”若非管仲提醒,他竟从没想过曹沫不肯离鲁,原来是为这让他魂梦难弃的父母之邦。召忽自小生长乡野,过久了食不果腹的贫苦日子,与许多边鄙民氓一样,心里没有宏大愿景,家国观念很淡漠,在乎的只是某个鲜活的人。管仲待他如亲兄弟,他便愿为管仲剖肝沥胆;公子纠待他如国士,他也可以为公子纠杀身成仁,为某个具体的人战斗,那便是他整个的精神世界。

直到此时此刻,因为管仲的一番话,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为了抽象的“国家”生死赴之。他也真的懂了,曹沫平日的慷慨激昂,那一声声愤怒的“肉食者鄙”,是爱之深恨之切。曹沫希望鲁国是这样,然而鲁国偏偏是那样。他爱鲁国,因此可以忍受屈辱,忍受不公,忍受欺凌,便是这让他处处碰壁的国家,也可以为之牺牲。

召忽理不清心里的感受,这种忽然推翻了既定人生观的突变,太沉重、太可怕,于是莫名竟去问管仲:“你爱齐国吗?”

“当然爱。”管仲静静笑道,“不过我也爱鲁之山、卫之水、郑之原、宋之林、晋之风、天子之礼。”

召忽迷惑:“除了齐鲁,别国都没去过,也爱?”

“爱,为何不爱?”管仲利落地回答,笑容里的飞扬轻盈,像风一样。召忽一瞬生出错觉,仿佛管仲真的去过天下列国。

他直觉管仲与曹沫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有家国情怀,不同的是什么,他现在想不到。

很多年后,召忽终于知道那不同在哪里:曹沫爱的是鲁国,而管仲爱的是天下。

周历八月(农历六月)随热风而至,某个热得人皮也要脱落的日子,鲁侯可能热秃噜了神志,忽然就接受了齐侯邀请,约定明年正月在齐国会盟。在款待齐行人的飨礼上,当进行到无算爵时,齐行人随口提了一声:“小君嫁鲁多年,可愿趁这次会盟,归宁母邦?”

鲁侯喝多了,并没有意识到这邀请有何不妥当,醉醺醺地说:“寡人去问问她。”

当夜,醉成八爪鱼的鲁侯被抬进寝宫,在入睡前,不忘记问老婆一声“要不要随寡人回家看看?”君夫人许久没吭声,后来古怪地说道:“你不怕我归宁,就不回来了?”

这句吊诡的话,鲁侯多半没听见,沉酣醉意将他拖入了梦乡。他这里鼾声大作,君夫人却一夜未眠。天亮时,君夫人对鲁侯说:“我陪你去。”鲁侯早忘记自己说过什么,稀里糊涂地问:“你陪我去做什么?”

“陪你归齐!”君夫人大声说。

鲁侯被吓得残余的酒意全醒了,印象中温柔贤淑的结发妻子突然变得狰狞可怖,仿佛那曾经显于人前的柔情面孔,只是一张精美的画皮,他打了个寒战。

齐行人完成使命,归国复命,与他同行的,还有管仲三人。

众人与曹沫辞行,召忽几度垂泣,再三邀请曹沫来齐国相会。曹沫一路护送他们,一直送了三十里,才依依惜别。他们走出去很远,回过头去,曹沫还在原地目送。

行到齐国边境,齐侯的君令便来了,三件事合并成一道命令。第一件事是晋升管仲、召忽为上士,并任命为国君御士。

国君御士,就是国君的禁卫军,御士又称虎贲,或虎臣,源起于武王伐纣。天子有虎贲,列国师法天子,同设禁卫军,是为旅贲,一般称御士为多。

御士是国君近身之臣,平时掌君车驾,为君先驱,护君安危,战时随君出征,与君进退,为君赴死。牺牲虽随时可能发生,但因在国君身边,朝夕相处,易为国君熟知,倘有亮眼表现,得国君赏识,很快能扶摇上升。看似危险的御士,实际是一条爬官位的捷径,相当多的卿大夫,在还是门子庶子时,都做过御士,有过一段与国君出生入死的特殊经历,为的是未来的仕途之旅,走得更平坦安稳。

所以,当管仲、召忽听国君任命他们为御士时,他们真又惊又喜。齐侯对他们进行了两次破格擢升,一次擢升使他们脱了白徒,二次擢升使他们跃为近臣,齐侯仿佛携二人荡秋千,带着他们离原来的身份越来越远。

第二件事,是任命鲍叔牙为大夫,这其实是齐侯当初的口头承诺。那时鲍叔牙以为是戏言,无非是齐侯打卿大夫的脸,拿自己来借题发挥,后来赴鲁,时日久长,便渐渐忘了。不料齐侯果真言出必行,要把大夫之职赏给他。

但鲍叔牙不接受,坚辞大夫之职,称道:“若国君一意孤行,逼臣就职,臣除死方休!”

那传君令的册命内史,见鲍叔牙誓死不从的刚强态度,竟然不恼不烦,平静地说:“鲍叔若不肯任大夫,国君不勉强。然鲍叔为国士,也不可不封,与夷吾、忽同为御士,鲍叔有意见吗?”

原来齐侯早猜到自己不答应,之所以有大夫任命,是为践行承诺。鲍叔牙松了口气,又听与管仲、召忽一起做御士,作为鲍氏孺子,在继承父亲爵位之前,做御士是最好的历练,也就不反对了。

“岂敢不从!”鲍叔牙高声道。

最后一件事,是吩咐管仲三人不必回临淄,先去泺邑(今山东济南泺口),为明年正月国君与鲁侯的会盟做准备。

至于到底是何种准备,内史只有很简单的解释:“营造。”

为这君令所催,众人折而北行。那泺邑原在济水南岸,古济水从荥阳自黄河分出,奔腾数百里之后,忽而南北分流,南济流经今济南境内时,有一条自南往北流的泺水汇入,两水相汇之处,称为泺口。

那泺水上源,是今天济南著名的趵突泉、大明湖,循济水南、泺水东而去,还有一座孤峰特拔的华不注山,山上生烟,山下有泉。这些美泉秀山,直到今天仍然是名胜之地,可见泺邑一带自古以来风景如画,齐侯择在此地与鲁侯会盟,也是匠心独具。

赶到泺口的管仲等人,方知那“营造”是建高台。齐侯意欲在泺水东岸建一座望气台,举头能摘星揽月,低头能俯瞰齐国江山,若能远望到黄河,那便更好,至于到底要多高,齐侯没细说,唯四个字:“及天之高。”意思是越高越好。

他们三人来时,工程已经开始了。地基挖得又深又大,工地上尘埃炽张,人声喧嚷。露出脊梁的工人来往不息,他们黑瘦的脸上只有麻木的神情,你背着土过去了,我拿着镐过来了,像成群搬家的蚂蚁。

站在地基边上,鲍叔牙的脸色很难看,他生气道:“早知为这事,不如不回来!”

齐侯好营造,尤其好华而无用的营造。他们在鲁国时有耳闻,齐侯继位以来,屡兴土木,今日开曲池,明日辟苑囿。本来土木兴作须择在农闲时,以免妨农,但齐侯对营造兴致高昂时,农忙时节也撵人手筑台榭。鲍叔牙便常与管、召数落:国君这毛病不改,齐人苦病多。哪里知道,甫一归国,国君派给他的头一桩差事,居然是他深恶痛绝的营造。

赌气的话可以说,国君的命令却不能不听从,只能硬着头皮去营造。实际呢,由司空主导的营造事业,一应丈量、测准、平地、浚沟之类的技术活路,他们三人都不用参与,国君派他们来,是为监工。

监工,即监督工人有没有偷工减料、躲懒不干活,更监督工官有没有贪污工程款。凡营造事业皆是肥差,进料能吃一笔,开工能吃一笔,收工能吃一笔,结款能吃一笔,这样一笔笔吃下来,临淄庄、岳大道的豪宅也买得起三进院落。

这时管理营造的工官殷勤接待,看见三人仿佛看见亲爹,明明是来监管他,他还挺乐意。国君从近臣简拔监工,是营造常例,早就见怪不怪,其实这也是潜规则。身负君命的监工,明是为国君充眼睛,实际操作时,不过是大家一起发财,你吃我也吃,待营造完毕,回去三下五除二地一通忽悠,哄得国君两眼一抹黑,以为俱是良臣,依然是大家一起受褒赏。

所以工官当新来的三位监工与其他监工一样,是为共同富裕来也,只待看怎么分财,是五五分,还是四六开。

可很快,他便发现情况与他想的大相径庭。

按照常规操作,监工的主要职责在于盯工人,大眼睛盯着芝麻粒,针眼似的错谬也挑出来:少背一筐土,减稍食!流的汗不够多,减稍食!吃多了一口粥,减稍食!老子今天心情不好,减稍食!

但这三人怪得很,不怎么盯工人,专门盯工官。工人犯错,训诫两句便放走了;工官若犯错,不仅臭脸相对,还要记下来,警告要上报国君。一概吃拿卡要的行为,不准有;克扣工人稍食的行为,不准有;至于贪墨工程款的行为,更不准有。因犯错,工官还被惩罚下工地去背过几次土,真是苦不堪言,只求这工程快些结束,从此与这仨瘟神生死不往来,也不敢有别的念想了。

三人在工地上吃了三个多月的灰尘,眼见那望气台越来越高,鲍叔牙叫了停,他说道:“高台曲池总有限度,哪能与天地争长短。”

望气台没有垒到齐侯要求的摘星揽月的高度,为此,管仲与鲍叔牙有了分歧。管仲认为:“国君既有特别意愿,又不算过分,由我们在此主事,做工者不被克扣,营造越久,得利越多,何不依从?”鲍叔牙坚决不答应,他说:“这是奢靡之风,不能助长。夷吾你生在乡野,该知道齐国有多少人吃不饱饭,国君还屡兴土木,筑台营榭,民氓会怎么看?”

最后管仲妥协了,其实是他想通了,他对鲍叔牙说:“过分奢侈的政令可以在富强之国施行,却不能在贫弱之国施行。如今的齐国国不强、民不富,乃贫弱之国,没有积蓄、没有余财,所以不能颁布奢侈的政令。”

随着望气台的竣工,时间来到了鲁桓公十八年(公元前694年)。这年正旦,齐侯在临淄太庙行过告朔礼,随即开拔前往泺邑。

初五这日,管仲等人与泺邑诸吏早早侯于道边,静待国君莅临,不时有传信使者来报,国君车驾尚距几里路。还剩最后两里之程时,大道上忽地响起急切的车马声,却是驷马奋蹄,轮毂激转,銮铃逐风,一辆高车旁若无人地跑了过来。

国君出行,必要清道,使前不得有阻断,后不可有蹑足。这是何人,竟敢驰骋车道,奔到国君前面来?是国君遣来的使者,还是不慎闯入禁区的冒失鬼?

那高车奔到道旁等候的诸吏身前,驭手一拉辔绳,驷马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八只蹄儿几乎并在一条线上,落地之声也极齐整。

驭手扬声笑道:“管御、鲍御、召御,好久不见!”

金子般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轮廓熠熠生辉。人人都认出来了,是公子小白。

自鲁桓公十五年(公元前697年)管仲等人赴鲁,三人至今约有三年未与小白见面,小白的个子蹿了一大截,已是个半大小伙儿,那脸越发生得霞明玉映,漂亮得璀璨夺目,乍见之下,几乎要认不出。都说姜齐公子个个自恋得惹人恨,生成这鲜眉亮眼的模样,不自恋倒也难。

小白如今很受诸儿宠待,但有举宴、出游、狩猎、盟会,诸儿都要带上他,平日里也是赏赉不断,得了好吃的、好玩的,总会想到小白,都道是长兄如父,诸儿待小白,越来越像父亲待儿子。眼见着往昔人见人嫌的失恃小儿,摇身变为国君恩遇的尊贵公子,这番变化惹来纷纷议论。有人说是国君厚待小白,大半因为高傒;也有人说是小白大约有些个不凡品质,国君慧眼识真才,至于不凡在哪里,我辈没看出。

管仲见到小白,心里是喜悦的。对这个他认为是有趣的孩子,他从来只有包容,没有苛责,但小白先国君而行,他也不得不问,于是便对小白说道:“原来是公子,却不知公子前行,国君知道吗?”

小白笑嘻嘻地说道:“我着急来见你们,禀明了国君,国君允了我先行一步。”他甩了甩辔绳,急不可耐地问管仲,“管御以为我之驭术如何?”

他虽发了问,却没有耐心去卖关子,不等管仲回答,自己便说道:“从前管御告诉我五驭之术,是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我如今已学得鸣和鸾、舞交衢、逐禽左。”他说得意气风发,仿佛建了万世可表的大功劳。

管仲原来掰扯五驭之术,是为了哄孩子,到底天下有没有五驭,管仲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小白当了真,还花了工夫研习,真被他学成大半。管仲忽然生出一念,对小白这样坐不住的顽皮小孩,只要投其所好,他什么都肯学,且能学得很好。

“公子果然聪颖,凡人皆不能之事,公子皆能做成。”管仲赞美道。

小白被夸得脸都红了,得意之色在眼角闪光。与同龄孩子一样,他爱听奉承话,讨厌批评,逆反心理重,你越指责他,他越跟你对着干,但若是换成赞美,他心里爽快,便什么都依你。

管仲的赞美让他心里乐开了花,说道:“我曾应诺管御,若学得五驭,要亲为管御驾车,不如趁着今日,请管御鉴赏我之驭术。”他向车下伸出手去,示意管仲赶快上来,他要大秀技术。

管仲微笑,缓缓道:“公子盛情,夷吾却之不恭,不过今日恐有不妥,国君稍后即到,若见夷吾不在恭候,倒驱使公子驭车,必会责惩夷吾,夷吾担待不起。不如错过今日,来日方长,多的是机会,夷吾一定恭敬登车,鉴赏公子无双驭术。”

管仲的拒绝,没说小白任性,反而说是自己担心国君怪罪,总之事做不成,是他担不起,与小白无关。小白想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他虽着急献宝,但还不至于妄为。听得进谏议,是小白的优点。

“那……”小白四下张望,不能载管仲驰骋,国君又还没到,若是继续一个人往前跑,似乎也无趣得紧,再说刚刚那一番风驰电掣,其实是为了在管仲等人面前炫耀驭术,若非为了逞强称能,他才不要一个人待着。他拿不定主意,去问管仲:“你说我该去哪里?”

管仲温和地说道:“公子若没去处,可与夷吾等在此静候国君。许久不见,正好叙叙旧。”

小白觉得可行,当即下了车,自有侍从将高车拖到路边。他跳着挤进管仲他们中间,脚还没站稳,话就如大门坍塌时刮起的风,尽情地狂吹进来,话赶话地跟管仲三人说:“鲁国好玩不?比起齐国如何?那儿的女子美不美?自从国君继位以来,齐宫的女人中看多了,把丑的统统赶跑了。公子纠新纳了个小妾,生得满脸麻子,前次跳舞,还把门牙磕了,可笑死我了。彭生又胖了,前回在宫里举鼎,把腰扭了,在家躺了月余。我有阵子没住在高子家里了,他现在忙得很,日日与国君议事,没时间管我,他这次没来……”

小白说着又去与召忽比高,捏他的胸脯胳膊,叹服其结实得像石头,不忘记拍自己的胸口,夸口道自己其实也不差;乘兴还海吹一通与御士角抵的一波三折的故事。后来小白又想掐一掐鲍叔牙的胳膊,被鲍叔牙的目光慑住了,悻悻地罢了手。

小白很怵鲍叔牙,也不用鲍叔牙有任何举动,只需面无表情,小白就老实了,插科打诨不敢,恶作剧不敢,连不乖的念头也得躲着想,仿佛鲍叔牙能看穿他的心思。

因为小白的叽里呱啦,枯燥的等候变得生机盎然,时间流逝得特别快。忽听得鼓声如雷,国君卤簿渐渐临近,远远便看见那面九旒七仞诸侯旗,被风吹成了一条宽平直线,一伞伞华盖如向空绽放的花朵,翻出层层波浪。

诸侯出行,前有御士持戈开道,后有御士持戟卫护,行在最前面的两名持戈御士正是雍廪与宾胥无,挺胸腆肚,气势赳赳,说是开道,眼睛却从不朝旁边瞥,仿佛两只目空一切的猛豹。

车驾如洪流,淹没了大道,一浪浪漫过来,待漫到眼前,队伍忽然停住了,华贵的诸侯路车停得很稳,齐侯诸儿探出身来,扶着车舆往下看,促狭的笑容将眼角拉得很长:“终于见面了,有没有想寡人?”露出脸来的是国君,视线却被驭车的公子彭生占去一半。果如小白所说,彭生又胖了一圈,一身的肥肉欢乐地澎湃着,仿佛要溢出车舆。

管仲等人说:“无日不思念国君,今日得见国君尊颜,狂喜之至。”

诸儿哼道:“扯淡,明明在鲁国待得不亦乐乎,不是寡人宣召,你们是不打算回来!”

这话就无理取闹了,分明是国君派他们去鲁国,约定了三年之期,去或留,不是他们的意愿能决定的。

诸儿乜着眼睛,脸上尚有笑意,声音却越来越生硬:“想是长居鲁国,久别母邦,心中忘记君父多时。寡人遣尔等司营造,为君父分忧,也敢躲懒减工,当面欺瞒寡人,好大的胆子!”

原来在这里等着,鲍叔牙遂亢声道:“国君令臣等筑台,臣等夙兴夜寐,不遑宁处,使得高台得成,何来欺瞒国君一说?请我君明示!”

诸儿“咦”了一声,嗔道:“你这顶嘴的倔牙,犯了错,不知反躬自省,还要寡人明示,也罢,寡人便明示于你。营造之初,寡人曾言,建及天之高台,你们却是如何司事?闻说营建未及一半,竟敢止营,今却妄言高台得成,不是欺瞒君父,又是什么?”

鲍叔牙坦率道:“我君所言不差,止营是臣的主张,臣以为高台纵是高,也有限度。”

诸儿像终于拽住了猫尾巴,既得意又怨毒地说道:“你好歹是承认了,那你也来明示一二,为何要止营?”

鲍叔牙昂然道:“臣以为筑及天之高台不妥!我君继位以来,开曲池、高台榭、广宫阁,食必粱肉,衣必文绣,而国有饿殍,野有冻馁,今又筑及天之高台,欲与天地争长短。然国君可知,每掘一分土,便有一人饿倒;每垒一尺台,便有一家啼饥。国君奢靡,民力凋敝;国君享乐,民力残损。即便高台强成,这齐国该有多少乡野民氓饥寒失祜!”

被臣下当众驳面,诸儿又羞又恼,赌气似的质问道:“岂有如你这般大放厥词者!什么是每掘一分土,便有一人饿倒,每垒一尺台,便有一家啼饥,照你这么说,寡人若多建两座高台,便要饿死一国之人?”

“我君不听忠言,奢靡过逾,齐国疲敝,人人受难,国中必定一空!”鲍叔牙愤声道,像是比国君还气恼。

遇着这么个不怕死的人,诸儿虽气得胸口疼,也不知到底该拿他怎么办。他指着鲍叔牙,一双手都在发抖,非得想个法子,狠狠地羞辱他一顿。国君动怒,周围人大气不敢出,心道鲍叔牙顶撞君父,怕是在劫难逃,至于要不要出头为他说情,还得看国君处置轻重。

管仲忽然上前一步,大声道:“臣有话说!”

半道又杀出个不知死活的,诸儿正在气头上,行啊,都来咧咧,正好一块儿收拾,他拍着车舆,吼道:“说说说!”

管仲清声道:“止营之事,非牙一人主张,臣也有责。非臣不愿达成君意,然臣有不得不行之缘由,望我君明察。”

这一本正经的胡扯,诸儿差点气笑了:“你还有不得不行之缘由,真是奇怪了。”

管仲不紧不慢地说道:“营造之初,我君宣令此台当及天之高,臣等愚戆,并不知及天是多高,遂广纳群言,咨诹众谋。有言天高四万八千丈,有言天高八万四千丈,折中取之,也有六万六千丈。臣等无能,不知如何筑成六万丈高台,思忖良多,恐是误会我君深意,及天非台与天齐,乃君心与天齐,君临之地,便是低若块垒之土,也是及天,高台之高不在台,而在君,此其一。”

“凡土功,龙星见而农事毕,火星见而营造起,水星见而筑板墙,冬至而工事完,应天营造,是为大吉。今筑高台,龙见而兴功,火见而奠基,水见而立台,冬至而完工,于时为当。若一味求高,拖沓延宕,至今恐未毕务,土功不时,是臣等陷我君于不应天之境,臣等怯怯,不敢犯此违天陷君之罪,此其二。”

“牙虽有顶撞君父之罪,然其心可悯。牙之本心,期期我君成明君、为伯主,心有所念,行有所举,言则过于操切。臣之心,与牙无二,但牙忠耿敢言,不惧犯险,较之牙,臣不如多矣。况‘甘言易得而少善,逆言难听而多益’,牙之犯言,出于一片护卫君父之情,此其三。”

诸儿半晌不言,明明知道管仲在胡说八道,竟也生不起气来,尤其管仲说到“君心与天齐”,马屁拍得精巧又得体,原来火气还在心头高高燃起,一股清泉涌出来,不由分说地浇灭了。

他忽地笑了一声:“滑头!狡诈!”他便点头一叹,道,“夷吾你这张口厉害得很,寡人说不赢你。为了救这颗倔牙,你也是不遗余力。为你们这份朋友之义,寡人也只有饶了你们,免得旁人责备寡人不近人情。”

管仲赶紧称谢,不忘暗暗给鲍叔牙使眼色,示意鲍叔牙与他一块儿感恩国君大度。

诸儿下令车驾继续前行,余光瞥见管仲等人仍杵着不动,责道:“怎么,身为御士,还要寡人教你们怎么做?”

管、鲍、召三人醒悟,赶紧仄身加入御士行列,浩浩荡荡的诸侯车驾,须臾又流动起来,继续漫过大道,漫向远方。

鲁桓公十八年(公元前694年)正月,齐侯与鲁侯在泺会盟。与以往的齐鲁会盟不同,这趟鲁侯是偕夫人与会。

因为这不寻常的一幕,让一票体面人、上流者,纷纷拿出通身的本事,四脚爬行着到处捕捉:鲁小君与会目的,鲁侯的想法,齐侯的心思,这三人同场出现时的异样神情,等等。有点儿风吹草动,便被他们尽收眼底,到时,诸如“非礼也”一类的义正词严的批判才好说。

不过让很多好事者失望的是,齐侯与鲁小君除了在公开场合见过两三次,两人并无私面,即便是公开会面,也不见让人生疑的表现,彼此恭谨、守礼、矜持甚至陌生。

竟然是暌违如路人的陌生感,颇让人想不通,莫不是十来年前轰动临淄的桃色丑闻,原来是场误会?

与会的诸侯还有一个卫侯朔,确切地说,是失国诸侯。自他逃出卫国,就一直赖在齐国,傍着诸儿的大腿不撒手,吃诸儿的、住诸儿的、用诸儿的。纵算失国,好赖是诸侯之身,他却没皮没脸得像齐宫端便器的寺人,在诸儿面前从不敢自称寡人,对诸儿也是一口一声地喊舅父。诸儿但有吩咐,他便跑得飞起来,仿佛是诸儿的家养小狗。

对诸儿像对亲爹,对诸公子公孙他也尊敬得很,到处喊“舅父”“伯父”“叔父”。小白比他小,他也以“舅父”相称,小白气他把自己喊老了,不准他乱吠,他也伶俐,发明出“舅弟”这样不俗的称呼。

卫朔如此纡尊降贵不顾体面,目的其实很清楚,就是为了借齐国之力复国。他刚逃来齐国时,说起辛酸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诸儿又烦躁又可怜,当时便答允他:复国一事,无须挂碍。

但,真要着手复国,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卫国内政不仅事涉本国,还干系着周天子。推究下去,卫朔的失国,背后的推手是周天子(时为周庄王)。他这个国君,已是做到天怒人怨,大夫不喜,国人不尊,连天子也嫌弃,尽管诸儿认他为盟友,也觉丢人。

现在的卫君黔牟,为周天子扶植,为了正位,特意赐予天子册命。这番郑重其事的操作,让夺位的黔牟,成为得位正当的国君,被夺位的卫朔,反而是得位不正的在野党。

如果支持卫朔复国,就得把黔牟赶下台,那势必要得罪周天子。虽然周天子威权式微,诸侯朝觐渐少,但公开与天子叫板,对于那时的诸侯来说,并不愿意,也不划算。诸侯可以不尊天子、不朝天子,但不能与天子决裂。周天子垂拱而治,是春秋诸侯坚守的道德底限,要彻底突破那层底限,那得等到战国以后。

为了个猥琐的卫朔,站到周天子的对立面去,诸儿不傻,他懂得权衡利弊,这事便拖了下来。卫朔也知复国棘手,他也不敢催,甘心做着诸儿的哈巴狗儿。他极精明,知道哄好了诸儿,日后可以慢慢计较,何况除了诸儿,他又能去找谁搭把手呢?

这次泺之会,诸儿把卫朔带来了。鲁侯很厌弃卫朔,每每看见他,便想起上次黄之会被诸儿凌辱的糟心事。卫朔也识趣,有鲁侯在场时,他都隐遁。

齐鲁两君在泺邑盟会月余,正事说得不多,游乐倒不少,往济水泛舟,去泺水上源钓鱼,在华不注山下数泉眼儿,还曾几次登上那座新造的高台,白日望气,夜来观星。

既登高台,诸儿便说起主持修建的三人,是曾经前往鲁国就学的齐国国子,鲁君可记得他们?鲁侯说:“记得,小君最喜爱他们,常召他们进宫,与诸公子同宴,其乐融融。”诸儿只一笑,道:“多谢小君照顾寡人爱臣。”

二月的某个晴天,两君再度登台,阳光虽明丽,却不觉温暖,风大得骇人,吹得台上四角立的旗杆嘎嘎乱响,人也站不稳,几乎要被吹下台去。鲁侯不堪风大,说要下去避风,诸儿不勉强,吩咐左右扶着鲁君慢走,别摔了。

鲁君离去后,诸儿伫在台边,眺望了一阵极远之处的模糊风景,又慢慢回过身来,看着台上持戈挺立的御士,左边站着管仲、召忽、鲍叔牙,右边有雍廪、宾胥无。

他对管仲说道:“你前次提到的那个忖里乙……”

管仲心中一跳,总算是听见国君提起忖里乙了。管仲回齐国时,是与忖里乙同行,原来的打算是带忖里乙去见国君,中道却被诸儿遣来筑台,吃了三个月尘土。管仲忙公事,忖里乙无事可做,也不愿干碍管仲,便自己去齐国乡野游方,直到一个月前,忖里乙闻说国君前来泺邑,才返回来。管仲与他私下会了一面,当即向诸儿举荐,诸儿听得很仔细,但没许诺要不要见,只说公事繁忙,暂等一等。

管仲与忖里乙都等了下去,却见诸儿每日与鲁侯游山玩水,并不见得公事繁忙,已闲得三日登一次高台,对忖里乙的事却提也没提一句。忖里乙便觉心灰意冷,再与管仲私面时,说齐君或许无意,便算了,他想离开泺邑。

“再等等。”管仲勉励道。他以为事情未到绝望的地步,放弃为时过早,国君也许有国君的考虑,时机未到,不着急。

今日诸儿终于提到忖里乙,管仲心里激动,面上却仍平静,听诸儿说道:“就在明日,寡人举宴,带他来见寡人。”

举宴时见忖里乙?君之宴会在场者众多,公子公孙、大夫国子济济一堂,甚至鲁侯也在,那是听贤才畅论理国之政,还是多请个客人来喝酒?其实管仲想的是,诸儿与忖里乙私下会面,避开闲杂人等,彼此交心会谈,国君既能听得真,忖里乙也能述得详,若是安排在宴会上,觥筹交错,人多嘴杂,谁会听忖里乙详说,谁又会在意忖里乙?

管仲小心道:“我君欲见忖里乙,臣甚鼓舞,只是令忖里乙与宴,是否妥当?”

诸儿满不在乎:“既是贤才,赐他与宴有何不妥!”

“臣是以为,忖里乙面君,是为宣说国策,若于宴上,他如何说?”

诸儿皱皱眉:“宴上就不能说了?若为大善之策,正该宣于天下,令人人皆知,藏掖而秘传,是见不得人吗,那寡人怎敢用!”

国君的这套歪理,谬误百出,却很难驳倒。管仲还要再争一争,诸儿却不容他再说,呼了一声“走”,头也不回地走下高台。

管仲无奈,拗不过固执的国君,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正巧今夜不该他当值,他便去寻忖里乙,告诉他,国君赐他与宴。

忖里乙是一头雾水,能与齐侯见面固然好,可在宾客满座的宴会上,他这是去论政举策,还是去结交权贵?况且,在一片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里,突兀地跳出来说国政,岂不怪哉!

“倒不如不见的好。”忖里乙哭笑不得。

管仲思量道:“国君既有赐宴之意,也是一片诚心,先生不去不好。我以为,先生自在赴宴便是,凭先生风度,只一宴,国君也能记得你,其余国政大事暂不言,留待日后。”

“你的意思,纯为赴宴而去?”

“是,国君赐先生与宴,也算有心。国君是尚乐之人,相待欢愉,才好从容说大事,再者,在宴上说国政,也不妥。”

忖里乙摇摇头,是觉得诸儿行为悖诞,也觉得管仲过于谨慎,但他到底没拒绝。

翌日的宴会在行宫举行。这行宫原是泺邑官署,背依泺水,官署本不大,因为国君的到来,把旧墙拆了,四面扩出去一箭之地,重垒起四道长墙,墙垣上还精心栽了紫藤、薜荔、女萝、菟丝等一类蔓藤植物,使四墙不至看起来光秃秃的。

管仲亲送忖里乙入行宫,诸儿也体贴,遣了个干干净净的寺人来迎候。管仲身为御士,职责是守宫,却不能同赴。

那寺人客客气气地说:“国君说了,管御放心,必会照顾好先生。”

管仲感于诸儿的细心,想到诸儿再放荡,应不会在大宴上无礼于客人,回过头来,倒对忖里乙不放心,本想再对他叮咛两声,让他把心放一放,自在与宴,不谈他事。那寺人催说:“不多时了,该赴宴了。”便匆匆将忖里乙带走了,管仲的叮咛到底没说出来。

管仲今夜的职责是守宫门,离举宴的正堂远得很。鲍叔牙和召忽没与他一处,他俩是守中庭,耳风跑得快些,宴上的动静也能听见。与管仲一道守宫门的是宾胥无,两人一个居门左,一个居门右,仿佛两根笔挺的立柱,彼此不能交头接耳,目光也不能触碰。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一钩不干净的弯月爬出来,仿佛生锈的酒角,拿去盛酒会变味儿。夜将临,与会的宾客迤逦而至,公子纠来时,望了管仲一眼,神情若有所思,或者是在想:召忽到底为什么在乎这个人?

召忽在鲁国时,公子纠常与他书信来往,馈礼也没有断过,比起小白对管仲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对召忽,显得长情而执着。召忽为此感激涕零,想过回齐国后,也不必纠结了,干脆就做公子纠的私属。

召忽的从纠之愿还未成,齐侯的御士任命却抢在前面。因为诸儿中道截胡,公子纠气得去诸儿面前抗议:“国君抢走我看中的人!”诸儿讥刺他激动过头了:“放寡人这里历练几年,会是坏处?你以后就知道寡人的用心。”

公子纠懒得去费脑力琢磨国君的用心。他当初对召忽一见如故,本想收归麾下,召忽却为个管仲拒绝了他,好不容易召忽为他诚意打动,有了归服之心,又遭国君打劫!

公子纠从来推崇勇力之士,凡勇而能战、战而敢死、死而如归者,他皆钦服,若非彭生憨不啦唧,肥厚得汗毛都在飙油,他其实也可以给予彭生两声赞美,所以相比之下他激赏召忽。

至于与召忽交好的管仲,他知道国君赏识管仲,他讨厌的小白也喜欢管仲——也许是当成可以耍弄无聊游戏的玩伴,他却不知管仲到底有何值得欣赏的优点。有一次听高傒闲话,高傒说管、鲍、召三人各有所长,夷吾最多智,假以时日,此人不可限量。

是吗?他怎么没看出来,又或者是偏执心理作祟,他觉得普通的,人家觉得优异,他便要故意对抗:你们都说他卓越,我偏偏认为他才具平平。

他这望向管仲的目光才收回,身后响起了小白的声音,眉头蓦地锁紧了。

不说他与其他公子关系有多和睦,多少也还算客气,但只有小白,让他反感至极。这小白脸蛋太漂亮,身板太薄弱,长得像个女孩子,还爱哭鼻子,以往他与众公子欺负小白,小白不哭则已,若要哭,他们就欺负得更凶。

因不想与小白碰面,公子纠三步并两步地跨过门,几乎是小跑而去,倒也符合趋庭而过的礼仪。

小白在公子纠身后五步远,早就看见他,却故意喊了一嗓子,果然“吓得”他落荒而逃,小白便想:避兄弟而逃的是你,又不是我,将来掰扯出来算账,也赖不到我头上。

他一眼就望见守宫门的管仲——脸上一丝表情没有,脊背挺得像一面宫墙。小白很想在管仲的头上插竿旗,恶作剧的念头乍然而起,也乍然而收,他做了一个极丑的鬼脸,管仲到底看见没有,他不管,他很开心。

兄弟情态各异的支离片段,都被管仲尽收眼底,也包括小白的鬼脸,即使他守门不动,也不曾空了脑子。曾经与鲍叔牙较试定力,鲍叔牙岿然如中流砥柱,脑中没有一丝杂念,镇静得天塌了也当凝然不动,他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恍惚便要定住了,一缕思绪飘过来,就会有一丝想法弹出来,只得甘拜下风。

鲍叔牙常赞他洞察力过人,可优秀的洞察力必须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大脑永远处于高速运转状态,如同一架不停工作的精密机械,轮齿疯转,螺丝紧咬,履带运转。这世界的一花一木、一呼一吸、一寸一分,都被这台机械捕捉,并廓清、解释、离析。别人的休息是停止思考,他的休息是思考。

正为这停不下来的对生活世界的审视,他才能看见旁人看不到的细微变化,就如他早前发现的一件事——雍廪不在今晚的守宫御士里。

当年临淄城外一场纷争,让诸儿趁机收编了一群才能之士,而雍廪与宾胥无是其中最优者,宾胥无智而多才,雍廪默而敢为。这两人在诸儿还是太子时,是第中私属,诸儿做了国君,变成了亲近御士,诸儿喜欢宾胥无的能说会道,更喜欢雍廪的不善言辞。

诸儿常把一些见不得光的私事交给雍廪去办。雍廪受令办事不说话,办完了事还是不说话,下手又干净利落,无论杀人还是救人都不留痕迹,旁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已完美复命。

故而雍廪特受诸儿倚重,倒让坊间胡乱猜疑:浪荡得要上了天的诸儿,怎么能忍得下寡淡无聊的雍廪?

这个猜疑,连鲍叔牙也有,他觉得雍廪比自己还无聊,国君时常流露出忍不了自己的懊丧情绪,为什么就能忍雍廪?管仲告诉他:雍廪能做的事,你我都做不了。

那么,今夜消失的雍廪,想必又是被国君指使去干私事,到底是什么事,管仲却猜不到了。

那钩不干净的弯月升到了最高,再也不动,像一抹愚蠢的笑,被似云似烟的灰影掩去一半,莫名透出诡异意味来。寒夜起风,墙垣藤蔓被风甩来甩去,好像拉断了谁的筋骨,发出一片刺耳的痛苦呻吟。

耳际风声乱作,扰得心神浮动,身后隐约传来沉着的宫乐之音,依稀能辨出是《文王》,这是两君相见之乐;还有《菁菁者莪》,是宴客之乐。想也想得到,这是鲁侯带来的鲁国乐工在演奏。齐国宫廷遗忘周代宫乐很久了,即便能奏乐,也不知这乐章要在什么场合演奏,经常乱用一气。这倒也不是齐国的问题,能完整演奏并用对周代宫乐的诸侯国几乎没有,鲁国自诩“唯有吾国知周乐”,但风闻周天子曾经讥讽道:鲁国也错了。

真正的周乐,该是什么样呢?

无数的杂念此起彼伏,这守宫之夜也便稳稳地过去了。背后有嘈杂声撒豆似的迸开,散离的神思一凝,“应是宴会散了,”管仲想,“得寻个由头离开,问一问忖里乙的情况。”

还没想出策略来,匆匆过来一个脸长的寺人,称国君急召管仲与宾胥无,这守宫门之责,由其他御士代司。管仲其实想等忖里乙出来,却不能不遵君令,那寺人带着他们没入夜色,也不说去哪里,只离那行宫越来越远。行了三四里路,面前有火光分开了黑夜,是宅第照明的庭燎之光。月亮倒也讨巧,往人间吐出一口珍珠粉似的清辉,让脚边的路显出隐绰轮廓。

近前有一座小宅,四四方方像口匣子,门外铺开一大片宽重的黑影,走近了,才发现是公子彭生。诸儿去哪儿都带上彭生,彭生既在,诸儿一定也在。寺人示意他们守在门口,守的什么,要守多久,国君又在哪里,一概没说。

不一会儿,有车马之声远远过来,一辆襜帷四合的小车稳稳地驶到眼前,那驾车的御者驭术极精湛,这车既小,夜又深,没见丝毫颠簸,原来是雍廪。

雍廪先下车,将那襜帷轻轻一掀,车里有人扶着他的手走下来,那人罩了一领从头遮到脚的外披,只露出上半张脸,应该是不想被人认出。

但管仲还是认出来了。

这人是鲁国君夫人。

管仲总算是想明白了,雍廪今夜为国君办的私事,原来是秘密接来君夫人。而国君之所以要急召他和宾胥无,是为了给自己与君夫人私会守门,因在一众御士中,他与宾胥无是最内敛者,国君倘想让他们坚守秘密,他们能守下去。如果召来的是鲍叔牙,骨鲠坚刚的鲍叔牙绝容不得这种悖乱行为,只怕现在已打进去与国君激烈争论。

他悄悄看了一眼宾胥无,宾胥无也在看他。两人都难掩尴尬,为国君守宫门、守殿门、守寝门这样久,如今竟为这种事守门,可叫人如何思量。

泺之会伊始,无数好事者盼着、望着、渴慕着,齐侯与鲁小君发生点儿什么。现在如他们所愿,终于发生了。

当年齐僖公的最大心愿,是把女儿嫁出去,甭管嫁给谁,只要足够远,哪怕是太行山下披发左衽的白狄小渠率,或者东南海滨小国的老实而肥胖的诸侯。齐僖公曾经也向郑国太子表达过联姻意愿,被人家呛一脸口水,明言是“齐大非偶”,暗里的意思是:人人都知道那件烂事儿,你还来哄我!

是呢,人人都知道,齐国人知道,列国人也知道:齐国有一对乱伦的兄妹,真真的荡子淫女,所以齐僖公的女儿嫁不出去。

然而天不绝为人父母之路,突然跳出来一个痴心汉鲁侯,心甘情愿娶他这名声不好的女儿,还深情表白:谣传之事不可信,寡人以为女公子是守礼之身,寡人非她不娶。

齐僖公感动得涕泪滂沱,那还说什么呢,赶紧嫁吧,夜长梦多,万一鲁侯醒过神来,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冤大头。

可那两个哪里肯分开?俱是寻死觅活,这个要吞毒药,那个要抹脖子,做出殉情的骇人姿态。齐僖公才不管他们,一个捆了押在宫里,嘱咐强力御士看管好;一个捆了丢进婚车里,交驭者挥鞭冲出了临淄城。

为防意外,比如女儿在途中跳车奔回临淄,齐僖公将女儿一直押送到鲁国境内。因为齐僖公嫁女儿越境送亲,史官在简牍上重重地书写道:“非礼也。”齐僖公也知道非礼,可换作是天天挑刺别人非礼的史官遇到这种事,他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被父亲强迫嫁人,这一路上,女儿的哭声就没断过,后来,也许是觉着事成定局,抗争无用,进入鲁国境内,便慢慢地平静了。她对齐僖公说:“我嫁就是,君父不要为难他。”

齐僖公倒笑起来:“他是寡人嫡子,齐国储君,寡人为难他作甚?还轮不到你来教寡人如何做,但你给寡人听好了,嫁鲁之后,不准归宁,不准与他有片言相传。从此,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你只当这生养你的齐国,与你毫无瓜葛;否则,寡人真要为难为难他。”

女儿道:“君父未免太绝情。”

齐僖公冷笑道:“不绝情做不得君王,生在侯家,就别惦记儿女情长,稚拙又可笑。你那念念不忘的兄长,只怕将来比寡人还绝情。”

女儿掩面太息良久,最后说道:“君父既如此说,女儿只有依从,从此我与齐国一刀两断,与君父,与他,生死不相见。”

齐僖公的女儿嫁去鲁国,做了鲁侯温良恭顺的君夫人。十五年里,她没回过一次齐国,没与故土的亲人寄过一语,仿佛从她一出生,她就是鲁小君。那齐国的山水风光,人间悲欢,曾经恨过爱过、苦过、痛过的纷繁记忆,都是前世的经历,因时间太久,也忘记了。

直到泺之会,忘性大的鲁侯把她带回齐国,做了十五年端庄守礼的鲁国君夫人,在踏上母邦的那一刻,她又变回了齐国女公子。

回归齐国女公子的身份,前尘往事滚滚而来,过去吟赏的故国胜景,她要一一温故;过去山盟海誓的情人,她也要执手相待,畅叙别情。

于是便有了深夜这一会。门里是怎样一番旖旎景象,不便猜想,门外为私会守卫的御士却是站立不安,尴尬像八月江水涨潮,在心里翻起千层浪,仿佛这蔑弃人伦的浪荡子,不是国君,而是自己。

以往哪怕当值一夜,顶着风,淋着雨,也能站得纹丝不动。这当口却不知怎么了,管仲与宾胥无两个越站越近,也不觉是自己在动,可能是地在动。

宾胥无轻轻地咳嗽一声:“风大。”

“甚大。”

两人沉默了,国君的尴尬事儿,传染性太强,连累他们相处也不自然。过了许久,宾胥无低声道:“我向国君请命,不过一二年间,我要去京师。”

管仲一怔:“去做什么?”

“学周礼周刑,但有所当学,都要学。”宾胥无说。俨然这是让他向往的事,声音里掩不住欢喜。

“鲁国亦有周礼,离齐也近,为何不去鲁学?”

宾胥无不置可否,却问道:“夷吾曾经也赴鲁学习三年,以为鲁之周礼如何?”

管仲诚实说道:“鲁之周礼,彬彬之文,夸夸之貌,美则美矣,实为皮相之礼,养出一众讲虚礼而轻实用的伪君子,故鲁难成大国。”

“然!”宾胥无赞赏地呼了一声,又赶紧压低声音,“正为如此,要学便学到精髓,学皮相作甚!故而我才要赴京,唯有在天子脚下,才能学到真周礼。”

他越说越兴奋:“不瞒夷吾,说与其他御士,他们也不懂,我还好刑礼,前回有幸阅到《吕刑》残篇,见之难忘,可惜不全,又觅不到余文,憾痛不已。听闻京师王城藏有上古至周刑礼典籍,尧舜五刑、商汤法度、周成律告,一一存之,亦有通晓刑礼之人,若能寄身王城,拜通才者为师,研读典籍,苦学不倦,毕生之愿足矣。”

他说得激情澎湃,那在京师王城埋首苦读的日子,于别人或许是枯燥生活,于他却是绚丽多姿的丰富经历。

管仲赞道:“能在天子脚下学周礼,甚好。勿怪夷吾好奇,胥无苦学刑礼,是何来哉?”

宾胥无思索一会儿:“今天下,天子失位,诸侯失序,胥无迟拙,不知为何会这样,只好往典籍里问疑解惑,倘能获知一二,以裨补当世,也不苟活这一生。”

管仲大为震动。宾胥无在御士里,被诸儿称为是有副好嗓子的漂亮小伙儿,常唤他唱歌,招呼众御士一起喝彩。也许对国君来说,宾胥无与其他御士无二,有点小才艺,也有忠心,吩咐他处分事务,从不拖沓推诿,可国君竟从没看出来,宾胥无的腹中丘壑。

不止国君没看出,又有谁真正了解宾胥无呢?连管仲自己,不也只是在此时此刻,才尽览宾胥无的心胸。

“惭愧,胥无之胸怀,夷吾不如,然夷吾敬佩之至!”管仲恳挚地说。

宾胥无由衷说道:“夷吾之智略才干,才是令胥无敬佩。众御士中,夷吾最为不凡,我相信有朝一日,夷吾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两人正说得投入,背后有声响陡起,两人一样警觉,迅速分开。俄顷,便见那遮得严实的君夫人走出门来,依旧是雍廪扶她上车,襜帷落下,合围了秘密。雍廪一扬辔绳,车轮嘎吱嘎吱响得沉闷,小车稳稳地驶向远方,被夜的无边帷幕遮蔽。

夜还深,一分月色,半院庭燎,照见黑暗中变灭的人间万事,谁又能真的了然个中况味?

方才的长脸寺人也从门里走出,对管仲说国君宣召。管仲不问何事,点了一下头,折身走去宅内。

诸儿待的那间屋很窄,只有两楹,燃了一把蒸薪,光亮却足够了。诸儿像一缕魂似的飘在屋子一隅,仿佛怕光,得往黑暗里躲,看见管仲进屋,听见他参礼的声音,也像反应不过来似的,呆愣了一下,才机械、滞重地转过脸来。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委顿疲沓,像开败的残花,苍白又死寂,眼睛深处却红得可怖,让人怀疑他曾经哭过,每动一下,都像是要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行泪来,这样衰弱伤心的诸儿,与记忆里浪荡不羁的齐国国君判若两人。

“夷吾有过最难做的事吗?是什么?”诸儿忽然问道。

被国君没头没脑地问这一遭,管仲并没露出一丝疑难,而是坦率地回答:“还贷。”

诸儿没追问,似是等着管仲解释。管仲说道:“臣家欠了贷,赀息巨大。臣的父亲在世时还了多年,父亲过世,便由臣还,还了一年又一年,总也还不清。臣从记事起,这人间尘寰,于臣而言,只有贷息,不知其他。至于饱食暖衣,成家立业,何敢奢望。”

诸儿唏嘘:“天下人各有各苦,受苦比享乐多,悲离比欢聚多。”他顿了一下,关心道,“现在还清了吗?”

“不敢欺瞒我君,没有。”

“还没有?”诸儿惊诧,“尚余多少?”

“也不多,臣算过了,如今不比以往,蒙我君垂恩,臣得为国君御士,食有所赐,物有所赏,再有三五年,必能还清。”

诸儿叹息连连:“身为国君御士,竟要还贷,可怜可伤,这说出去,还道我齐国不近人情,待臣下刻薄寡恩,致其穷困,无论剩余多少,寡人替你还了!”

管仲惶恐道:“何敢让我君为臣还贷,臣万难从命!”

诸儿横声道:“寡人说还就还,你休得推让。这不只是为你,也是为寡人的体面。你是寡人的御士,难道要列国嚼舌根,说寡人不善待近臣?”

国君的说一不二,管仲是知道的,这至深的盛情,也是他不能推却的,他只好承接下来,感激道:“我君待臣之心,臣无以为报,唯效死而已。”

诸儿一笑:“有心报效则可,死倒不必了,夷吾、牙、忽,是寡人留给齐国后生的人才。”他不说所谓留给后生的意思,慢慢正了声色,说道,“召夷吾面君,实是为忖里乙。”

到底说到管仲最关心的话题,他屏住呼吸,仿佛刑徒,安静而紧张地等待宣判。却见诸儿微蹙起眉头,缓慢又清晰地说:“这人……寡人不能用。”

判决落下,是不留一丝活气的死刑,瞬间是血流遍野,枯骨满冈。

正像管仲担忧的那样,忖里乙在今夜的宴会上,没能忍住那论说国政的冲动,便是这压不住的可恶冲动,断了他的仕进之途。

事实上,起初他确实听从管仲建议,沉默得像嘴上加了封泥,除了必要的礼仪交谈,几乎一言不发。

与会贵胄都知道国君请了位小国贵族,鲁侯自然不能不知。他听说过忖里乙的轶事,知道他在鲁国过得惨淡,自己从未想过见他一面,更不要说录用,如今竟被齐侯请来当贵客,总觉得是齐侯在打自己的脸,因此牙酸而脸疼。

诸儿也像是故意,逮着机会就问鲁侯:“鲁君知道忖里先生吗?鲁君见过他吗?鲁君以为他如何?鲁君当初有没有想过用他?”

鲁侯被问得像股下生了疮,坐不得,站也不可,几次想拂袖离场。底下齐国贵胄都是人精,看得懂风向,争先恐后向忖里乙示好:这个祝先生寿,那个为先生贺,诸如询问先生治何学问、先生有何高论、先生现居何处方便拜访否、先生家中人口几何,不一而足。

受了辱的鲁侯,恨极齐国臣下与国君一个鼻孔出气,于是在上头阴阳怪气地说:“忖里先生精通轻重之术,寡人才识浅薄,倒不知称量之事,也能是学问?”

忖里乙一听就气得冒火,这愚蠢傲慢的鲁侯,竟把轻重之术说成是称量之事。再加上诸贵胄煽风点火,一则是好奇,一则是为给鲁侯好瞧,竭力撺掇忖里乙开释轻重之术。他将管仲的告诫抛之脑后,仿佛在没有摩擦力的平面,一路滑行下去。

可那些惹起事端的贵胄,架秧子起哄在行,真要推研学问,大多抓瞎。但忖里乙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用尽可能简白的语言,将轻重之术演说了一遍。

无人能懂,或者说,其实不是不懂,是懒得懂,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要听忖里乙说什么,而是将忖里乙的所有言辞,作为奚落鲁侯的工具,只要鲁侯窘迫,他们就满足了。

忖里乙说完,才恍然觉悟自己成了棋子。这馔玉炊珠、饫甘餍肥的宴席,这衣袂飞金、簪花佩玉的公侯,处处是华丽的假象、奢靡的幻影。一张张被酒色泡胀的脸上,盛满了阿谀、奉承、虚伪、欲望,盛满了对世间疾苦的冷漠与无视。

悲凉之气在胸中萦绕往复,忖里乙嘲讽道:“满座贵人,无一个真人。”

刹那,不要说鲁侯皱眉,齐侯的脸也变了,宴会陷入了难言的尴尬氛围中,与宴宾客的神情都讪讪的。鲁侯立刻绝地反击,洋洋自得地笑道:“齐君请的好贵客,论说高深,寡人迟钝,未能听懂,敢问齐君听懂了吗?”

诸儿厌恶鲁侯得意的嘴脸,更气忖里乙无礼,后来寻个事由,打发忖里乙先走了,免得刺一样地杵在那里,扎得大家难受。再后来,诸儿急着去会鲁小君,趁着宴会进行到无算爵(古代某些典礼中不限定饮酒爵数的饮酒礼),人人醉酒,跣而起舞,悄悄离去。但对忖里乙,他心里已有了论断,便是这个人不能用。

诸儿对管仲说不用忖里乙,没有详细地回述,但管仲凭着对忖里乙的了解,也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孤高的忖里乙,生性过于骄傲,很难让他放低身份去迎合世俗,些微的妥协,对他来说也是折磨。

“我君可否与忖里先生私面一次,忖里先生身具大才,我君错过可惜。”管仲恳求道。他想最后争取一下。

诸儿摇头:“寡人之所以赐忖里乙与宴,正为识真才。凡人处于众中,最能看出这人揖让周旋之礼,与众相交之情,遇变处分之权,而忖里乙却难与众处。倘不能与众处,他日纵举国政,若人人反对,便是天大的善政,能推行下去吗?”

管仲为忖里乙深感遗憾,也觉得诸儿说得并不是没道理。到底该如何处断,他很难厘清,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忖里乙用自身的失败教训,教给他的一课。若举大事,必须争取到尽可能多的人支持,哪怕是你的敌人,也要努力去说服,至少不能让他彻底地站到对立面去,成为你前进的障碍。

“臣不敢强求我君,但臣可惜忖里先生。臣在鲁国三年,得他教诲甚多,深知他为人,虽有些耿介不合众,心是极善。”管仲很难受,想到是自己劝说忖里乙赴齐,而今竟换来这样的结果,真是无颜见他。

诸儿啧道:“便是这耿介不合众,最要不得。”他见管仲颓丧,又觉不忍,宽慰道:“你既可惜他,寡人可以遴选他进国学,也正合他本性,少与人交往。若让他司国事,那是在害他。”

让忖里乙在国学里教学,比之潦倒乡里无以为生,好过太多,但于忖里乙的抱负来说,又太单薄。诸儿知管仲有不甘,说道:“你无须为他抱屈。寡人可实告你,这天下列国,也只有寡人还能容下他,换作别国之君,他怕是早就没命了。”

一个人不过不肯随大流,怎么就像犯了叛国大罪,人人毁伤,人人指摘,连命也保不住?管仲无奈道:“那,臣去劝劝忖里先生。”

周历四月,寒气未消,而春风已搔头。齐鲁泺之会进行了两个月,鲁侯未归国,齐侯未撵客。

国君久在外国,鲁国国中遣使来齐问:我君何时归来?

鲁侯也想回国,但齐侯盛情难却,一再挽留。虽隔三岔五遭到齐侯的言辞伤害,总体上齐侯待客周全,举宴不断,馈礼不断。原是说为平息事端来会盟,结果正事没谈成一件,时间都耗在玩乐上。

刚开始,鲁侯还记得自己作为国君的职责,时时与臣下论说国中事务,与齐侯谈及列国内政,渐渐,为酒所熏,为肉所饱,为玩所丧,常会忘记自己的诸侯身份。国中有事来报,一律回复交于监国太子处分,仿佛他是一个寄身齐国的寓公,失国已久,母邦难归。

鲁侯的乐不思鲁,使浮议大起:有说鲁侯爱上齐国的山山水水,欲退位让国,由太子继位鲁君,他则在齐国颐养天年;有说齐侯把鲁侯软禁了,失了主君的鲁国,只好任由齐侯摆弄。但说得最下流、最不堪的,是齐侯留客逾礼,不为鲁侯,为鲁小君。

尤其齐侯与鲁小君那夜私会的隐秘事,不知被哪个长舌妇爆出来,经过无数张口加工修饰,越传越离奇,越传越荒诞,充斥着任意想象的色情、不堪入耳的淫荡、肮脏恶臭的苟且。

鲁侯是否知道传言,没有确切证明,但忽有一日,他毫无征兆地拒绝了齐侯的游玩邀约,理由是心口疼。齐侯为表关心,遣了两个近臣给鲁侯送药。

送药使者是管仲与连称。连称也曾为国君御士,现任内小臣,离国君很近,职位不高,日常职责是传达君令。连称妹妹在诸儿还是太子时,曾经是伺候太子的侍女。诸儿继位为君,怜她这些年跟着自己不容易,赏她做了妾,正经连如夫人也不是,离君夫人更是远,连称却甚为得意。

有国君这靠山做大舅子,连称的腰板挺得很直,眼珠子不轻易往下转,一概穷酸的、病苦的、丑陋的,都不值得瞅一眼,免得污了目光,沾了穷气。

鲁侯行在原是泺邑的一处馆舍,也如齐侯行宫一般,四墙扩围,墙垣上没栽藤类植物,四角各插一面大旌,活似哪颗光头上飘扬的四根仅剩的头发。

两人来到行在,才与守宫的御士报了一声,却听见行在内吵吵嚷嚷,像是房子走了水,烧得人喧马嘶,遍地焦烟。里头风雨太大,多少也刮出来点儿,听说是鲁侯与君夫人闹翻了,吵得行在屋顶也要塌了。君夫人赌气要走,鲁侯也不拦着,左右劝和,他却发狠吼道:“让她走,快走!”

片刻,一辆没伞盖的轩车冲了出来。女子乘车本该是四面遮帷的衣车,君夫人可能是急了,套了辆轩车就往外跑,随行的唯有两个宫女。有三五个晓事的寺人、御士急慌着追出来,这个拉鞅带,那个攥游环,苦劝小君不能走。

君夫人冷声道:“告诉国君,我不回去了!”她又怒气冲冲地喝道,“走!”

御者不敢动,君夫人一怒之下,将他撵下车,自己坐到御者位子上,一把抓住六辔,着力一抖,那轩车仿佛松开的弹簧,飞了出去,将身后疯了般的“小君不能走”的呼唤越甩越远。

鲁侯与君夫人闹成生死仇敌的模样,来送药的管仲和连称面面相觑。这个节骨眼上送药,仿佛是对鲁侯的极大嘲讽,可君命已领,通报的话也传进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等待。

不过一会儿工夫,有个寺人歪歪扭扭地走出来,脸像被拧烂的抹布,五官是横七竖八一团糟,用发抖而痛苦的声音说:“寡君说了,不用吕诸儿假惺惺地来献殷勤,寡人还死不了,哈!寡人若死了,岂不逞了他的心!让他的药和他的人,一起滚!”

显然是鲁侯逼迫他原话原说,鲁侯也是气极了,尊称也不用,直接把齐侯的名字呼出来,居然还记得齐国君主最初的氏名。也许当人愤怒时,记忆会往纵深发展,因此总情不自禁问候对方祖宗。

鲁侯骂的是齐侯,但当着面承骂的却是管仲和连称。连称啐了那无辜寺人一脸唾沫,威胁道:“等着吧,有你们死的时候!”

回去复命的路上,连称的嘴不得空闲,始终在骂鲁侯,每骂一段,后头必定跟着一句“夷吾你以为如何?”管仲本想好好琢磨这事,因为连称不间断的打岔,也不得须臾时间思考。

来到齐侯行宫,一样的人仰马翻。外边风风火火,里头热热闹闹,闲言碎语疾如雷电,很快便处处皆闻。一宫皆在说鲁小君刚刚奔来了,死活要求见国君,才见面便哭得昏天黑地,这会儿还在国君那里。

那又为什么会忽然奔来呢?因为与鲁侯生分了;又为什么与鲁侯生分了呢,因为上回与国君中夜相会的事,被鲁侯知道了。

君夫人解释说:“是与齐君夜会,但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匆匆一见,匆匆别离。除了那一次,再无私面。”

鲁侯冷笑:“哄鬼呢!既是并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偷偷见面?你们怕什么?”

君夫人毕竟是做了错事,心有愧疚,温声温语地说:“不是顾虑我君多心吗?我君放心,以后再不会了。”

鲁侯才不信她的承诺,连珠炮似的说道:“我早就该多心了,旁人对你的纷议,我若信了一言半语,哪里会有今日的丑事!如今看来,施父没说错,你是天生的浪荡,心不得闲,迟早会显出真面目,果然显露了不是?”

他越说越生气,越气越要骂,越骂越是言辞过激,什么淫妇贱人、偷人的荡妇、乱伦的骚货,一气地喷出来,直骂到理智丧失,竟怀疑起太子同的身世,说太子同必定是她与诸儿生出的野种,回去要废了他!

君夫人顶着鲁侯的弥天怒火,忍了又忍,终于听他质疑太子同身世,竟要为莫须有的罪名废太子,她便再也不能忍让,冲口道:“同不是国君之子,能是谁之子?我嫁来鲁国十五年,足不出鲁,能与谁苟且,与谁私会?国君要安罪名,也得据实!”

鲁侯挖苦道:“那谁知道?你能在我眼皮底下,与你那情人夜会,难说过往没有出境苟且。便是友的身世,也得好好彻查一番!”

质疑太子同不说,还要质疑公子友,君夫人顿觉胆寒。纵便是她费尽唇舌,甚或献出生命,又如何能让这疑心深重的君主相信,她的两个爱子,真正是鲁家血脉。但猜忌既生,儿子们不要说继承君位、辅弼公室,能否在鲁国生存下去,也使人忧惧。

又听他淫妇贱人地乱骂,君夫人真被逼上绝路,既是活不了,那便抗到底,她驳斥道:“你们鲁国遍地伪君子,平日藏污纳垢的脏事没少干,镇日骂这个淫妇,那个贱人,国君自己没做亏心事吗?也敢厚颜无耻地指叱他人苟且非礼。”

鲁侯跳脚道:“我做过什么亏心事?你自己一身烂污,有什么资格栽赃污蔑我!”

君夫人阴阳怪气地说:“哪里敢栽赃,不过是实话实说。国君莫不是老朽了,忘性渐大,这鲁君君位,国君从何得来,要不要我从头讲?”

如同一根针戳破了遮脸的薄脆纸张,瞬间显出了丑陋面孔,鲁侯最不容许触碰的阴事,被君夫人一语道破,乍又想起前回被诸儿当面嘲讽得位不正。这对乱伦的兄妹,果然是沆瀣一气,合起伙来凌辱自己。

“好得很,旁人记不得的事,你都记得清!”鲁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有什么憋在心里的怨愤,是你记得的,不妨都说出来。”

自从君夫人道破鲁侯弑兄的阴事,她与鲁侯就再也回不去了,唯有一条道走到黑。她挑衅似的说道:“国君想听,那我只好从命,我君父之死,也是拜国君一箭之赐。”

又凉又腥的血冲上来,鲁侯顿觉一阵阵晕眩,这将一切阴谋、仇隙、纷争、丑陋都记下的女人,多么可怕,多么冷酷!她过去的温柔端持,原来是假面,可她装得真好,也因她这哄骗了许多人的伪装,才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么说,你想为先君父报仇?”

君夫人冷笑一声,偏偏就不说了。

鲁侯越发地汗毛倒立,脱口道:“鲁国留不得你了。”君夫人像是等着他说这句话,回了声:“那我走就是。”当真便走了。

这一走,君夫人哪里也不去,驾车奔往齐侯行在,仿佛是赌气,仿佛是故意,仿佛是难为人深知的心思,她偏偏去见了最不该见的人。

回来复命的管仲、连称,国君的面尚未见到,却听了满耳流言。待宣召的君命传来,这事件的前因后果,乃至枝末细节,他们全知道了。

诸儿在正堂等候他们,身边不见君夫人,或是已离去,屋里尚有卫朔与彭生。彭生永远是闷声不响的憨傻模样,巨獒似的蹲在某个角落。那卫朔却是瘦干干的猴儿模样,闲不住,忍不住要上蹿下跳。

刚刚卫朔大约对诸儿说了些鬼话,他是一脸饿鬼气,诸儿是一脸厉鬼气,直到管仲二人进来,鬼气也还未散去。

管仲还在斟酌字句,想着如何委婉应答,连称便似吃了枪药,噼里啪啦往外飙话。鲁侯说过的骂人话,他原样复原;鲁侯没说过的话,他也信口雌黄无中生有。

诸儿一言不发,仿佛在享受这被骂的快感,只脸上鬼气越来越浓重。连称终于把鲁侯的话“复述”完毕,他也累得不行,气喘吁吁道:“这鲁君欺人太甚,凌我君上,辱我齐国,乞请我君决断,必要杀杀他的锐气!”

诸儿冷冰冰地一笑:“唯无用之辈,方逞口舌之能,寡人岂能与无用之辈争唇舌胜负,没的自降身份。”他也不多言,却看向卫朔,奇奇怪怪地问了一声:“如何?”

卫朔躬身道:“但有舅父一言。”

诸儿沉默良久,鬼气在脸上凝结成霜,他轻飘飘地说:“那便这样吧。”

他扬声道:“来啊,速去请鲁君,寡人要举宴!”他故意一顿,阴森森地说道,“为鲁君与小君劝和!”

这日晡时,鲁侯接到了诸儿的赴宴邀请,他原不肯,说到底,他与君夫人决裂,肇因是诸儿。倘没有诸儿与君夫人夜会一事,便没有后来的一系列变故,逼得他把丑闻撕掳开来昭于人前,身为君主的尊严、体面都荡然无遗。回国之后,他还得接受暴风雨似的抗议,那毕生以周礼规范为人生界限的鲁君子们,会用怎样痛心疾首的言辞质问自己?

朝人心口踹了一脚,又来假惺惺地安慰人,鲁侯以为诸儿未免太厚颜无耻了:谁稀罕你劝和,没有你掺和夫妻家事,我们本来恩爱得很,不是为你,何以夫妻决裂?如今小君主动投到你怀里,赶紧地与你妹妹双宿双飞,岂不皆大欢喜!

鲁侯断然拒之。

那被诸儿派来的寺人,像快黏性强的糕饼,沾上就扯不下来,即便鲁侯拒绝了,仍在不屈不挠地劝说。诸如:小君在寡君处,寡君以礼相待,静候鲁君前往,将小君接回,使夫妇复好,琴瑟和鸣;齐鲁两国世世交好,为这分毫差缪,致使邦交顿挫,得不偿失;寡君一再言之,若鲁君动怒,便是在责他,寡君深以为痛,欲向鲁君当面道歉,如此等等。偏那寺人语速又快,两片嘴皮子吧嗒得像蜜蜂翅膀,不带喘气儿,鲁侯一句话也插不上。

脸皮厚的君主,便有脸皮厚的臣下。鲁侯恨得牙根痒痒,但最后还是应下邀约,倒不是被这能说会道的寺人说服,而是真想与诸儿见面。有些事,既撕开了,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清楚,稀里糊涂一床被子捂死了,以后还得生事;再有了,做错事的是诸儿,自己为什么要怕见他,要害怕也该是他,若自己避而不见,仿佛错的是自己。

为表诚意,诸儿特意派了路车接鲁侯,着意吩咐彭生为鲁侯驾车。鲁侯说自己有诸侯车,不需乘齐侯安排的路车。

仍是那说话飞快的寺人,苦口婆心地劝道:“这是寡君的赤诚之心,其厚重深情,望鲁君纳之。”

热情过头,便让人生疑,鲁侯慢慢摇了摇头:“不妥。”

那寺人抿嘴笑得眉眼弯弯:“鲁君可是有顾虑,公子彭生为寡君御车经年,一向稳重,从无差缪,鲁君大可放心,便有些微瑕疵,有鲁君御士在,我们敢怎么着?”

齐侯派来接鲁侯的使者,除了驾车的彭生,还有五六个手无寸铁的寺人,而跟随鲁侯赴宴的御士却有一百余人,真要有什么阴谋,这点人手,远远不够。鲁侯也觉自己疑心得可笑了,想到不过是同车而行,路程也不远,再瞧那彭生,傻不啦唧的大肥块,像是心智不全,放任他施诡计,也没那能耐,遂把心放宽了,安然登上齐侯安排的路车。

车马往齐侯行在缓缓驶去。这彭生果是驾车积年,一路行来,手不抖,身不歪,目不斜,沉稳如鼎,持重似山。过交叉路口时,也许是怕车辆转弯,轮毂颠踬,致鲁侯不适,他便一手握辔,一手伸出,环了鲁侯一下。

随车而行的鲁国御士,没人察觉这个动作的蹊跷。只是在这个动作以后,鲁侯仿佛累了,竟倚在彭生肩上。由于彭生宽大的身体占去了车舆一半,鲁侯的倚靠,使他看上去仍是坐姿,除了头肩稍斜。

齐侯行在到了,鲁国御士停住脚步,等候国君走下路车,登门赴宴,但鲁侯没有下车。

那辆路车忽然剧烈地晃了一晃,是彭生在扭转身体。他用一双手扶住鲁侯,惊慌失措地喊道:“鲁君出事了!”

雷鸣似的喊声炸得地要陷了,御士们惊得望向车上,鲁侯仿佛被抽了筋骨,软倒在彭生的臂膀里,鲜红的血从口鼻眼耳流出来,一线线像刚刚熬制的漆汁,顺着衣领、胸襟、革带、蔽芾、下裳,涂满全身。

鲁侯死了。

彭生那一环,勒碎了鲁侯的肋骨,挤烂了他的内脏,他像被一把拧断的枯草枝儿,连一声呼救也没能发出,便急匆匆地死去了。

鲁侯的死亡,使持续很久的齐鲁泺之会结束了。

对鲁侯的死,齐国方面宣称是意外事故,但鲁国方面直斥是蓄意谋杀。在场的鲁国一百御士,做证说亲眼看见彭生环了国君一下,但这一环能说明什么?

鲁侯的尸体被安置于泺邑馆舍,为了安抚还留在齐国的鲁国诸人,齐侯亲自吊丧,呜呜咽咽哭了一场,眼泪很真,哀思就不好说了。

齐侯又说担心叵测之辈打扰鲁侯英灵,特意调拨了一旅齐军,守卫在馆舍周围。四墙外戈戟森立,刀兵闪烁,到底是守卫,还是监视以防备闹事,彼此心知肚明,故而鲁方不闹事,齐方不发威。

鲁侯死去旬月不到,鲁国方面紧急派来了一支使团,向齐侯提出严正抗议,要求严惩肇事者。

诸儿还算客气,亲自接见了使团,面对义愤填膺的鲁国人,他不咸不淡地回复道:“意外之祸,哪里来的肇事者?”

使团没被问住,显然准备充分,话是这么说的:

“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宁居,来修旧好,礼成而不得归,无所归罪。如今彭生破坏了两国之好,酿成寡君之祸,使齐鲁成仇,彭生怎可免罪?请除彭生。”

人人都知道鲁侯的死,幕后主使是诸儿,齐鲁实力有差,没法向罪魁祸首讨债,但若不追究,这口恶气又咽不下去,总得找个人为此负责。动手杀害鲁侯的是彭生,罪名不安在他头上,安谁头上?

诸儿火了,驳道:“干彭生屁事,鲁君之亡,纯属意外。难道你鲁国每有一君殒命,都是我齐国的错?”

齐侯蛮不讲理,鲁国使团却没被吓退,更不会放弃,一面据理力争,一面交通列国,寻求帮助,一面又遣使往周天子处告状,请天子主持公道,不得已,也可与齐侯坐狱。

所谓坐狱,就是诸侯或卿大夫有诉讼之争,可请天子或诸侯主事,原告被告各辩曲直,凡被告者,无论身份尊卑,不能不应诉,诸侯因为身份尊重,可不亲辩,由大夫代为申说,但也得在场。这是源自西周的诉讼传统,几百年来不曾更变,纵便周天子威权渐失,诸侯们纷争不息,坐狱的传统,却一直保留,即便是把周礼抛之脑后的诸侯,也不能不遵从。若不其然,便是自绝于诸夏,与一遇纠纷便抽刃互殴的蛮夷,有何区别?

坐狱对诸儿很不利,瞎子也看得出鲁侯之死的真正原因,齐国再强横,也不是一家独大。一旦坐狱,那些等着看齐国笑话的诸侯,岂不襁负奔至,耍阴招的、使绊子的可劲儿数落诸儿的不是,为鲁国摇旗呐喊。周天子又向来不给齐国好脸色,天子主坐,诸儿必输无疑,这彭生是不杀也得杀,诸儿也难辞其咎,保不准要变成第二个齐哀公。

诸儿决意对鲁侯下手时,自以为考虑到了所有可能的严重后果,甚至做好了与鲁国打一仗的准备。可鲁国不起刀兵,言辞抗争不卑不亢,然后一招坐狱,掐住了他的死穴。

诸儿总算是体会出来了,所谓“周礼尽在鲁”是何意思。都说鲁国守周礼守傻了,列国常笑鲁国呆板,一拳头便能解决的问题,非要绕山绕水地背“周公曰”,可原来遇到某些关键时刻,周礼的威力却胜过刀兵。

周历五月初一,鲁侯的尸体装殓入棺,由御士护卫,运回鲁国。而抗议使团却没有走,他们在等待诸儿的答复。

晨起,鲁国的送丧队伍出发了,同行的有随从入鲁的齐国大夫。诸侯有丧事,友邦当遣卿大夫与丧,除了遣使赴鲁以尽盟友之谊外,早前诸儿还赠送过丰厚的丧仪,他对鲁侯的死难也可谓“尽到一切可能”。

日中时,太阳像死人肚皮上的膏药般紧贴,刺眼的阳光在头顶上漫射成网。诸儿召来几名御士,有管仲、雍廪、宾胥无诸人,他没说要做什么,只唤他们跟自己走。

这阵子鲍叔牙在告病假,明里说是伤风身上懒,其实是被国君气得骨头疼。管仲怕他与国君当面起冲突,逼他告假,他还不肯,势要与国君说道说道。管仲和他来回推挡了几十个回合,到底把他劝住了。

诸儿本沉默不语,忽然像是偶发心念,问起管仲:忖里乙如何了?

管仲说道:“蒙我君挂念,忖里先生愿意去国学。”

“也好。”诸儿淡淡道,又沉默了。

管仲劝忖里乙接受君命,费了偌大的工夫。忖里乙如何肯去国学,这于他,便像是养在圈里做牲牛,养肥了宰一刀祭祖,养瘦了宰一刀祭鬼,还不如潦倒乡野,即便饿死穷死,也是自由身。管仲苦劝他,人有傲骨不差,但不能只有傲骨,总得先活下去,人若连活的希望也没有,再大的抱负理想,也是就空说梦,莫若接受下来,将来再说。

“将来,我还有将来吗?”忖里乙自讽道。

“将来在一瞬之积、一步之累,不历一瞬,不行一步,那真没有将来。”

也许是这话触动了忖里乙,他想了很多日子,终于告诉管仲,他愿意接受国学教职,去做那牲牛。

管仲也知道,让素性傲岸的忖里乙,甘愿屈身国学,太不容易,但在当前的情形下,也只有这个选择,不是最好,也非最差。

诸儿带着御士们去的地方,是泺邑行宫的马厩,彭生现正关在这里。

在鲁国使团不间断的抗议轰炸下,诸儿不得不做出让步姿态,暂将彭生收押。但鲁国要的不仅仅是这个,关起来有什么用,等风头过去,齐侯一准把他放了,因此公开宣称:彭生不死,鲁人不归。

管马厩的圉人见国君来了,赶出来参礼。诸儿问:“彭生如何了?”

圉人回道:“一切尚可,只是常抱怨吃不饱,臣已尽力供食,奈何力有所不逮。”说起彭生的胃口,他很感为难。

“哦。”诸儿轻轻点头。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去备膳,那庖厨里有多少食物拿多少,统统搬来此处,而后,将这堆成山的膳食,送进关押彭生的草料房,他也跟了进去,吩咐道:“谁也不准进来。”

国君与彭生关门叙话,外头守着的御士们也不敢偷听。原来还安静似子夜陋巷,众人晒着太阳昏昏沉沉,忽而便有呜咽声传出来,开始断断续续,一霎起一霎止,许是悲泣者在压抑情绪,后来便遏不住了,像泉眼上沉压的石块被搬开了,水流溃决般冲出来。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似有数百把刀互为对抗,成千束箭交错迸射,也似春夜打雷,轰然巨响将山削去一个角,而乃天也将塌,地也将陷,要将那悲伤埋葬,可也埋不住,以乾坤为坟,以宇宙为冢,尚还欠着一抔土。

这样凄厉、痛苦、绝望的恸哭,让御士们心中戚戚,一向不显悲喜的雍廪,也露出不忍之色。

门却开了,诸儿慢慢走出来,慢慢将跪在他身后的彭生显出来。彭生硕大的身躯颤得像薄脆枯叶,满脸的鼻涕眼泪,嘴角还抹着食物残渣,他眼巴巴地看着诸儿的背影,期期道:

“如有来生,国君还要彭生吗?”

诸儿站着不动,仿佛灵魂坠入深井,久久爬不上来,他挣扎着,用从井底生拽上来的声音,吐出一个字:“要。”

彭生把头磕了下去,这是最重的顿首礼,死丧离别,去国亡命,方行此礼。那一刻,所有人才恍然,他其实从来都不傻,他对诸儿忠心耿耿,因为这薄待他的世界,只有诸儿待他好,视他为血脉亲人。

可这曾经待他恩重的亲人,却要将他推上不归之路,以牺牲他,来换取君位的稳固。

当夜,彭生被赐饮毒自尽,御士们守着他咽气,仿佛是心有不甘,他死去也不肯闭眼,非得瞠着双目去质问人间。御士们看得又难过又害怕,总觉得彭生死而有灵,冤屈之魂在屋里飘,俱不敢近前,还是雍廪胆气足,过去把他的眼睛阖上。

给国君复命时,诸儿也无他话,唯一句“厚葬他”。诸御士退去,只有管仲留下来,自称有事禀君。

“什么事?”诸儿问。

管仲恳恳道:“臣伏请我君,卸去御士之职,臣欲暂别齐国。”

诸儿疑道:“夷吾要去哪里?”

“臣生长乡野,见识浅陋,所行之处,只有齐鲁。而天下偌大,列国偌多,臣竟一无所知,每日空谈天下若何若何,岂不可笑?故而有个不成气候的心愿,臣欲行遍天下,跋山野、涉万里、访列国,以知天下、识天下、辨天下。”

诸儿点首:“行遍天下是好事,你有此大志向,寡人甚为欣慰,然宾胥无要去京师求学,你也要离齐,寡人身边无人了。”

管仲怔住,这倒是棘手的难题了,正在思想该怎么圆场,诸儿却一笑:“不就是去天下走走看看吗,除非你不回来了。”

“臣家在齐国,臣怎能不回来。”管仲道。忽而闪念一过,他补充道:“更有我君,待臣深恩似海,臣还要归来为我君效力。”

诸儿呸他,笑骂道:“滑头!明明起初没想到寡人,生恐寡人不放你走,赶紧补拍马屁。”

遭点破小九九,管仲也不懊丧害臊,倒跟着笑。

诸儿笑叹一声:“要去便去吧,寡人若拦着你,倒显得寡人不近人情。不过,也不用卸去御士之职,寡人赐你一权,你便以齐君特使身份行走天下,万事也方便些,如何?”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管仲喜得要拜,诸儿抬起他的手,严肃道:“既是有行天下长见识的志向,这出去后,不要光想着玩,当真做到知天下、识天下、辨天下。他日归国,寡人可要问你,答不上来,必定重罚。”

“不敢耽溺玩乐,必不辜负我君期望。”管仲信誓旦旦道。

诸儿微微点头:“你去行走天下,想来牙与忽也会跟去吧?”

同时三个御士辞行,管仲也以为略过分,小心翼翼道:“我君允他们同行吗?”

诸儿故意板起面孔:“寡人不答应,有用吗,他们两个,逃亡也要跟你走,尤其那颗倔牙,可怕。”他蹙起眉头,似乎不胜其苦,“要想让他不再顶撞寡人,恐怕要等董河之水恢复清澈了。”

说的是揶揄的话,神情却渐渐落寞了。“夷吾、牙、忽,你们三人同行同坐,同志同趣,这情同手足的朋友之谊,好不让人艳羡。”

他良久无声,像是陷入了太久远的回忆里,幽幽一叹,说道:“彭生幼时,与现在一样,总也吃不饱,诸公子欺他憨傻,常不给他饭吃。寡人看不过去,将彭生带在身边,他想吃什么、吃多少,寡人都满足他。他对寡人言,寡人待他的朋友之谊,他没齿难忘。寡人骂他,这是手足之情,扯什么朋友之谊,你说他傻不傻?”

他笑起来,似乎往事里的温暖欢乐,回来了,往事里的忧伤酸苦,也回来了,而现实的冰冷,依然像墙一样伫立在当下,隔断了他与往事的真正交融。

也许,直到彭生死去,诸儿才意识到,他在这世上的朋友,从来只有彭生。

唯一的朋友,由他亲手创造,也亲手毁掉。

彭生受死,使久候的鲁国使团“满意”地离开了齐国,走时不无遗憾地说:死晚矣。

鲁桓公十八年(公元前694年)的这一桩丑闻,以死亡开始,也以死亡结束,一场轰动列国的惨剧,却只在史书上留下一行字:“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据说春秋笔法是微言大义,读史的人懂得几分,唯读史者自己知道。